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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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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愧

靳淮錚晨起時, 在七點左右。

阿姨已備好早餐,此刻正清掃客廳。

郁書憫送他的那副畫,他將它擺放在壁爐上, 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他走向餐桌, 拉開椅子的時候,視線不經意地瞥過玄關, 忽然發現郁書憫的鑰匙還放在那兒。

是昨晚忘記收起來嗎。

靳淮錚正要走過去替她收好, 一道玻璃碎裂的聲猝不及防響起, 他向後看去, 是阿姨擦拭壁爐時不小心碰倒了那副畫, 立馬驚慌無措地跟他道歉。

“沒關系。”靳淮錚溫聲說著,腳步轉了個方向,他撿起埋在玻璃碎片下的畫, 起身後跟阿姨說, “先把碎玻璃收拾掉吧,小心點。”

阿姨連連點頭,片刻都不敢耽誤。

靳淮錚盯著手中的畫, 想起儲物間應該有畫框, 但他不知道尺寸合不合適。

思緒至此,他擡腳往院子旁的儲物間走。

狹小的房間,冷白的燈折射刺眼的亮光, 映在他手中的那副畫,他察覺一絲不對勁,畫的背後好像還有些什麽。

靳淮錚站在燈下, 眉頭微皺, 將畫翻了個面。

一朵栩栩如生的黑玫瑰畫在最中央。

起初,他不太懂郁書憫為什麽要在背後畫一朵玫瑰, 但他猜測必有用意。

思來想去,他拿出手機去搜索黑玫瑰的象征意義。

他從未想過,兩三行的文字,他竟耗費了幾分鐘才看完——「你是惡魔但只屬於我。愛是相守,你保護我的同時我也想長久地陪著你。」

每一個字映在他眼眸,仿若煙頭在他心頭燙下一道道傷疤,一瞬間,百感交集。

震驚之餘,他的腦海閃過此前相處的種種,以及昨夜他說過的那一番話。

那她,會難過嗎。

幡然醒悟後,內疚感在胸腔裏滋生蔓延。

離開儲物間,冷風澆灌,似一把鋒利的刀將他的胸口剖開一道口子,想看看他究竟是怎麽想的,他的答案又是什麽呢。

可所有的思緒,都將截停在阿姨的那番話後。

待靳淮錚心不在焉地走進屋,阿姨跟他說:“我剛剛回二樓,發現書憫不在房間裏,可我怎麽記得她昨晚是留下來的。”

這話,斬斷靳淮錚最後一根心弦。

他匆匆回二樓,郁書憫的臥室確實空空如也。

恍惚間,他想到那串鑰匙。

原來不是她忘了,是她留下的。

他思緒淩亂,就如流連山谷中的濃霧,迷失了方向也辨不清出口在哪兒,但在那一刻,他知道他要先找到郁書憫,他得先確認她的安全。

但她的號碼打不通。

靳淮錚急得如熱鍋螞蟻,靈光一現,想起她有可能去了墓園。沒有一刻猶豫,他換了衣服,拿起車鑰匙就出門。

鶴山至墓園,路長。

周身靜謐,他卻覺得有紛雜的聲音在他耳畔叫囂。

如果,她不在墓園,怎麽辦。

她是什麽時候離開的,萬一遇到危險了,怎麽辦。

但如果,她在墓園,見到她,他又該怎麽辦。

明明答應靳永鋮會照顧好她,但從沒想過事態會往這種棘手的方向發展,像驟然脫軌的列車,他該怎麽將它拽回正軌。

……

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著急無措。

見慣生死,游刃有餘玩轉各種人和事的他,在此時卻想不到一個周全的辦法。

以前,不是沒有人喜歡他。

他拒絕得直接,如雲煙穿過他,無足輕重。

可,她不行。

她是靳永鋮的女兒,他不能讓她太傷心難過,但拒絕二字本身就是一柄不見血不收刃的尖刀,它鐘情人人為愛痛徹心扉,自我折磨。

/

至墓園,靳永鋮的碑前,空無一人。

走近後,他發現整理過的痕跡,那她就是來過了。

清晨草坪綴有露珠,萬籟俱寂,他雙膝跪於碑前,是他第二次跪靳永鋮。此前為還恩,此時卻是——

他喃喃低語,像做錯事的孩童,無可挽回的事發生後,他懺悔,說:“二哥,我有愧。”

蒙蒙大霧裏,風吹葉動,又將他這句話送回他耳中,叫他連嘆息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似有人問他,何愧之有。

他心中答,愧他還恩,卻無力還愛。

二哥,我還是學不會。

八歲時,他上小學,父母工作忙,抽不出時間參加他的家長會,是靳永鋮幫忙。

那天,他乖乖在教學樓前坪等家長會結束,有個同班的小女孩很天真爛漫地沖他笑,說他長得好看,說很喜歡他。

他不太懂什麽是喜歡。

以為是像爸爸媽媽那樣,她要跟自己住在一起,立馬拒絕了,語氣冷冰冰的,很幹脆,讓那個女孩難過了很久。

剛巧家長會結束,女孩的爸媽還以為他欺負她。

待了解來龍去脈後,靳永鋮先代他和女孩的爸媽道歉,回去的路上,靳永鋮跟他說:“阿錚,喜歡不是要住同個屋檐下的意思,是她覺得你這個人很好,想跟你時時刻刻待在一起玩。”

“但我也不想跟她玩。”

靳永鋮耐著性子,“別人覺得你很好,那阿錚首先要記得感謝,然後找一種溫柔的方式和她說明拒絕的理由。”

……

可是二哥,我該用什麽樣的方式才能將傷害降到最低。

她覺得我好,是因為我必須待她好。若我因此事就離她而去,是背棄了要代你照顧她的承諾。

靜默,無人應答。

他聽著自己的心聲,茫然無措。

/

兜兜轉轉,靳淮錚在天光大亮後來到臧明江的住所。

他已經很久沒有踏足這裏,按了門鈴,是臧明江親自來開門。看見他的時候,老人家的臉上浮現笑意,“商儀可不往我這兒跑,你找錯地方了。”

聽郁書憫喚臧明江外公習慣了,他差點都忘了,臧明江才是陸商儀的親外公。可能不久以後,他也要隨陸商儀喚一句外公。

他的雙肩似被壓垮了般,分外憔悴。

原本想解釋自己是來找郁書憫的,可當他餘光瞥見鞋櫃旁郁書憫的鞋,細想臧明江的話以後,明白臧明江是在提醒自己。

沈重的石頭壓著他心坎,聲音裏都透著疲憊,說:“我以為她會來這。”

她指的是誰,臧明江心知肚明。

目送靳淮錚離開後,他關上門,走回畫室。

郁書憫躺靠在落地窗前的吊椅上,整個人像被抽空了靈魂,怔怔地望著窗外小花園。

她沒有力氣再掉一滴淚,甚至都沒什麽力氣再說一句話。

臧明江望著她,心疼地嘆了口氣,還是那句話:“孩子,過了這道坎,就向前走吧。”

但他不敢告訴郁書憫,他找過靳鎮北。

旁敲側擊地同靳鎮北說:“淮錚年紀也到了,怎麽也不見他談個女朋友,以前我還等著他和我家商儀的好事。”

憫憫,你別怪外公。

離開望京吧,這龍潭虎穴,只留給他們那群豺狼虎豹就好。

“外公,我都知道。”她聲音虛弱,呼吸牽動心脈,疼入骨髓,“本來早就該放棄了,是他說這幾年不會考慮這件事,是我心懷念想,以為幾年的時間夠我長大。”

騙子。

但她也是個明知故犯的笨蛋。

她闔上眼眸,對臧明江說:“外公,我想躺在這睡會兒,你別太擔心我。”

“那好,外公就在客廳。”臧明江沒有打擾她,轉身關上了畫室的門。

憐惜地看了她最後一眼,窗外的雪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仿若生命線在消逝,要把一部分的自己抽離,送出體內。

就讓她再夢一場,或許,她能挑出他很多的不好,就能勸自己,他其實很壞,不值得喜歡。

與他在一起的每個瞬間化作膠片電影,在她的腦海裏循環反覆地播放,她翻來覆去,只記得他的好。

這人,護過她,不止一次。

這人,寵過她,也不止一次。

這人,在她以為言而無信的時候,又都能如約而至,換另一種方式彌補所謂的“錯”。

清晨,她在靳永鋮的墓碑前,喃喃說:“爸爸,你不應該叫他對我好一點的。”

“你跟我說過,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他真心對我好,我也就把心交出去了。”

此後,覆水難收。

郁書憫躺了許久,睜開眼的時候,不經意瞥過墻壁上靳淮錚畫的那幅春山圖。

隨後,她情不自禁地走近。

指尖撫過畫框的時候,似乎有東西從畫的背後掉落,是一張照片,掉落在她的腳邊。

她彎腰拾起,如冷水澆下,凍得她整個人都在打顫。

是合照,他跟陸商儀的合照。

照片上,穿校服的陸商儀沖著鏡頭笑得明媚,而角落裏的靳淮錚專心繪畫。原來他的頭像,是從這張合照上截取下來的。

原來頭像的另一半,是陸商儀。

恍然間,她想起靳淮錚說的那句話:

“我不喜歡她。”

“但我應該會嘗試著喜歡她。”

這麽多年,總該會有好感的吧。

那天他在賽車場,不就是看陸商儀被欺負,才去主持所謂的公道嗎。

酸澀的疼像狂風驟雨,席卷她每寸心脈。她笑了,笑自己自作多情。

她將這張照片塞回畫的背後,就當它從沒掉落,而她也當自己從沒喜歡過。

靳淮錚,我說過,就陪你到風暴來臨前。

我說到做到。

一定不會像你。

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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