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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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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懷誠就坐在她旁邊,隔著半臂的距離,懷誠收斂了笑容,溫醇道:“付老師唱一段京劇吧,就唱《貴妃醉酒》如何?”

付恬君認真低頭吃著燒烤,手上不禁握緊簽子。

《貴妃醉酒》,是她曾經得意的代表作之一,她學的第一出戲,就是《貴妃醉酒》。

她自小在地方劇團跟著學過戲,那時候京劇式微,爺爺奶奶並不想她往這條路發展,苦累且不提,最致命的是看不到前程,劇團裏辭職轉影視演員和其他職業的一年比一年多,團裏服裝又破又舊,年年撥款都說在做,又年年做不出來,想撐一場戲都困難。底層演員入不敷出,很多人生活都難以為繼,全靠熱愛支撐著,不能成名成角兒的話,自己都難養活。

可她偏就愛這戲服,愛這粉裝黛抹和那鑼鼓叮當,愛西皮流水二黃,咿咿呀呀的唱腔。

她從小跟著劇團老團長學戲,基本功紮實,但戲校的老師遠比劇團的嚴格,就說壓腿這一項,為了拉筋,躺在長椅上,老師把她一條腿綁住,另一條腿往頭頂壓,大腿根部撕裂的疼痛感至今記憶猶新。

那時候才十來歲,眼淚汪汪嚎啕大哭求老師手下留情放她一回,就會被加時長,最長的時候加過半個多小時,躺在長椅上綁住兩條腿,不僅是身體上的疼痛,更是心理上的折磨,老師的要求太高,她卻怎麽也做不到。

至於拿頂、下腰、翻身這些基本功,每一個京劇演員都要反覆練習千千萬萬遍。

那些時候,傅清渠總是憂心忡忡站在她旁邊,等她練完就給她一顆糖,讓她不要哭。

於是記憶裏的疼痛,都被練完之後的一顆糖抵消了。

學校裏的腰包質量很差,繡花艷俗,打褶也不到位,私下裏練功倒還將就,但上了舞臺一跑圓場就起飛,非常影響舞臺效果。

後來傅清渠給她買了兩條腰包,花紋是手繡的,底布也是最好的。

她拿到腰包時,一邊歡天喜地,一邊怪他亂花錢,買個普通的就好了。

他只是笑著不說話,抱臂靠在墻上,看她穿上腰包神采奕奕地跑圓場。至於窮學生怎麽攢的錢,他只字不提。

後來搬教室,她在打掃衛生時撿到一本寫著他名字的筆記本,好幾頁排列擬寫著他的省錢方案。他以前是個花錢沒數的人,常常月初拿到錢,月中就花光了,為此有段時間高阿姨還讓她給他保管錢,但那一個月,他每一筆開銷都計算得特別清楚。

旁邊小字附註著:攢錢目標xxxx,給她的要最好的。又在後面其他頁寫著:小金居然說重色輕友還說我摳門?!我不是重色,我是重恬恬,摳就摳吧,他又比不上恬恬,誰要對他大方。

再往後翻,有幾頁謄抄著流行歌曲的歌詞,還有好幾頁,寫著青春期中二文學以及關於愛情的詞句:

我若不堅強,誰給她依靠的肩膀?

騎士的職責就是保護公主。

如果沒有你,那才叫地獄。

要怎樣才能教會她愛我?

如果愛,請深愛。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金庸《書劍恩仇錄》

男子漢大丈夫,第一論人品心腸,第二論才幹事業,第三論文學武功。——《天龍八部》

寫不盡愁腸百轉,話不出入骨相思。——《桃花扇》

情之一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萬分小心,也不免為其所傷。——《神雕俠侶》

罷罷罷,左右是我愛她,自討苦吃也是心甘情願。如果因為沒有得到回應就心生怨懟,那這樣的我,也不配她所愛。

既然認準一條路,又何必打聽要走多久。

不要嘲笑鐵樹,為了開一次花,它付出了比別的樹更久的努力。

現在想來中二尷尬,當時卻不覺得,反倒面紅耳赤心跳怦然。

回憶起來,他從小待她就比旁人不同,起初她以為是因為兩家爸媽關系好,總以兄妹相稱,又一起遠離家鄉遠赴外地求學,所以比別人親近些。

他性情樣貌身段樣樣出挑,練功唱戲也在科裏首屈一指,他唱老生,她唱青衣,戲總靠在一起,一起登臺一起拿獎,十幾歲的青春裏,彼此悄然愛慕,也只是最尋常的一首“關關雎鳩”。

她穿著那兩條腰包唱過《貴妃醉酒》,又唱過《紅鬃烈馬》《宇宙鋒》《霸王別姬》……

後來換了新腰包,那兩條腰包珍藏在家裏,在她車禍後抑郁那年,被她翻出來剪了個粉碎。

再後來,就再也沒穿過戲服了。

距今已隔十二年之久,足夠長一個小付恬君再送進戲校了。

這段長達數年的過往,付恬君花了半分鐘去回憶。而這半分鐘裏,有人插科打諢談笑,有人捧哏摻和熱鬧,催促她唱一段。

再被提起讓她唱一段,內心深處是隱隱的恐懼,摻雜著忐忑不安的期待。十二年前的付恬君是同輩演員裏最出色的那一批人,年少成名,追捧喜愛她的觀眾很多,可十二年後的付恬君會唱成什麽樣呢?

付恬君忍不住又想起車禍後躺在醫院病床上那些日子,秋風打著旋卷走窗外最後一片葉子,陰沈沈的天空下,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樹枝。

每一個來看望她的人都會在說完一番鼓勵的話之後附贈幾聲嘆息,沈重的嘆息聲包含著失望、遺憾、惋惜,壓得她喘不過氣。

懷誠坐在她旁邊,偏頭認真盯著她的臉色,柔聲細語地安慰:“沒有關系的,隨便唱兩句,我用我這破鑼嗓子來給你搭兩句也行。”

懷誠盡可能把氣氛說得不那麽正經嚴肅,眼神清淩淩好似倒映著滿天星河的湖水,承載著柔情晚風,雨露潤澤岸上的花草。

陳思適時地說:“咱們這群人裏,會唱戲曲的不少吧,我記得時鶯、周禮都是戲曲學院的學生,還有以涵也會吧。”

陳思獨獨漏了懷誠,他從沒拿這方面炒作營銷過,所以很多人不知道,他也曾經是個優秀的京劇演員,只是倒倉嗓子後大不如前。

周以涵笑說:“我就是個票友,懷誠才是正兒八經在戲校學過的。”

“哦是嗎?”陳思驚訝道,“懷誠竟然是戲校學過的?!”

“以前我們一起拍戲的時候,他興致來了還會唱一段。”

周以涵言語間仿佛兩人特別熟悉,陳思恍然道:“哦,我想起來了,《天上白玉京》的時候我看到過你們對唱的花絮。”

當時片場休息,兩人因為是大學同學,彼此還算熟悉,片場唱了段《武家坡》,雖然唱得一般,但氛圍確實很好,花絮放出來後,看劇磕角色cp上頭的cp粉紛紛轉磕真人。

此時彈幕cp粉夢回《天上白玉京》,唯粉紛紛刷別蹭。

懷誠謙虛道:“是學過幾年,後來沒扛過倒倉那關,所以轉考了影視表演。”

“他不僅京劇唱得好,京胡也拉得好,有時候沒他戲份,他就拿個京胡找個地方呆著,把劇本上的臺詞給編成京劇的詞,自己拉自己唱。”周以涵笑得甜,清純無害,最惹人愛,斜對面坐著,看人的眼神也能把氛圍感拉滿。

大家捧哏閑聊了幾句,懷誠把話題拉回來:“游戲還沒結束呢,付老師隨便唱兩句吧,不唱《貴妃醉酒》也行。”

付恬君按捺不住心裏較勁的別扭,應聲回道:“那我唱一段《大登殿》吧。”

懷誠含笑點頭,隨她的意。

順手提著小茶壺往她杯子裏添了半杯溫水,付恬君默然調整狀態,都沒註意到他的動作,習慣性地喝水潤了潤嗓子,清唱道:

「王寶釧低頭用目看

代戰女打扮似天仙

怪不得兒夫他不回轉

就被她纏住了一十八年

寶釧若是男兒漢

我也在他國住幾年

我本當不把禮來見

她道我王氏寶釧禮不端

走向前來用手攙

賢妹

尊一聲賢妹聽我言

兒夫西涼你照看

多蒙你照看他一十八年」

既沒裝扮也無伴奏,她甚至是坐著清唱,臉不紅氣不喘,手上偶有幾個手勢,明眸善睞,皓齒傳歌,唱起來就沒有別的心思,全心投入進去,神采奕奕。

等唱完,在眾人的掌聲裏歉然恢覆溫柔淺笑,卻忍不住微微咬唇,心裏暗道自己不該較這個勁。

勸說自己要放下,又忍不住鬧這樣的別扭。

她不禁後悔,後悔來參加這個節目了,再看一眼又能怎樣呢?不論他們到底有沒有在一起,她和他也始終回不到從前了。

第二輪游戲繼續,她沒有再被抽到。

靜靜地坐著吃燒烤,腦子裏不停地回閃剛才的畫面,有沒有哪個字詞唱走音呢?嗓子比起從前情況如何?節目組會不會拿“小孟卿清唱《大登殿》”做噱頭宣傳?會不會有人拿現在的她和以前的她做對比?

付恬君腦子裏亂糟糟的,她最巔峰得意的時期,應該是十二年前,成為那屆梅花獎最年輕的獲得者的時候,在觀眾一向挑剔的津市也唱了個滿堂彩。

月盈則缺、水滿則溢,凡事高興過了頭,就招致禍端。果不其然,領完獎沒多久,她就出車禍了。從此人生好像一直在走下坡路,用盡全力也再找不回當初意氣風發的狀態了。

這麽多年一直想碰又怕碰京劇,最多不過是自己在家裏悄悄唱兩句,十二年前的她,是她自己都越不過去的高峰。

游戲進行到第三輪,她沒有再被提問,反而是搖骰子開出了主動權,對象是懷誠。

為什麽非得跟他對上?付恬君眉尖微蹙,不太情願地抿了抿唇。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懷誠老師選一個吧。”

而懷誠不動聲色往她面前的茶杯裏續了茶水,笑了笑說:“我選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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