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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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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臨近天明, 宣政殿內傳出輕微的走動聲。

小黃門端著茶水果子,雙眼熬到惺忪,看見門口守著的中常侍, 忙躬身行禮。

馮源神情困倦,見狀擺擺手小聲道:“吩咐宮人鋪床吧, 把龍涎香撤去,換上凝神靜氣的蘇合香。”

“陛下要歇息了?”

“約莫再有小半個時辰。”

馮源推開殿門,將東西端到李華暉跟前,弓著腰, 瞟了眼殿下兩人, 因自己的進入,三人俱是沈默,想來在說極其重要的事情。

馮源很快退出, 他年紀大了,入冬後腿腳便不大伶俐,出門絆了一跤。

魏含璋回頭, 他頷首,訕訕爬起來合上門。

“你是說有人想將這潭水攪渾,單純只是攪渾, 沒有別的目的?”

李華暉面色不大好看, 被燭光映著仍能看出灰撲撲的本色, 他雙臂搭在圈椅上,撐著下頜。

魏含璋道:“四海升平, 八方寧靖, 對方即便有心思行不義之舉, 但螳臂當車勝算渺茫。臣判斷,此人應是前太子近臣或者血脈至親, 既能利用周仲脅迫其舉事,說明此人心腸歹毒,沒有人情。

此番懷王謀逆,想必此人亦有所行動,或許其為主要推動者,藏於暗處窺前朝眾人,非到萬不得已之際,此人決不會現身。”

魏含璋頓了頓,眸光轉向李華暉,沈聲說道:“只是有一事臣思忖不明。”

李華暉擡起眼皮:“可是與朕相關。”

“事關皇家體面,臣不得不冒犯陛下,大膽直言。”

李華暉笑,與太子看了眼,說道:“太子視你為知己摯友,朕深感欣慰,身處高位能有人明諫直言,才是為君者最大的慶幸。

朕許你直諫之權,不管朕在位,還是太子登基,你盡可暢所欲言。”

話音落,太子與魏含璋皆起身頷首。

李華暉深知自己撐不了太久,示意他們起身。

魏含璋道:“臣不解,緣何懷王殿下會受幕後之人鼓動,聽其攛掇,而不生疑慮。”

李華暉了然,嘆了聲,面上露出些許悵惘。

“朕原打算帶著秘密離開,看來怕是不能了。

朕估計此人敢與懷王密謀,無非是因為懷王的出身,正中其下懷,他所言之事,懷王才會深信不疑。”

太子李益詫異:“皇叔出身是有何不妥?”

李華暉:“他是皇室血脈,與我同為父皇骨血,但他也是前太子後人,李溫的嫡孫。”

魏含璋驚:“如此說來,良貴妃是前太子嫡女,那她...”

李華暉點頭:“朕也是後來才知道的。良妃因美貌而受父皇寵愛,進宮沒多久又有了身孕,生下懷王便封為貴妃,當時朕身子孱弱,後宮便總有流言說父皇會廢了朕,另立懷王為太子。

起初母後不在意,但也暗中著人去查,查到良貴妃頭上,她矢口否認。

或許良貴妃覺得有機可乘,後來她給母後和朕下毒,被母後察覺,父皇震怒,將她關到掖庭獄,本想幽禁,但過了兩個月後,良貴妃自縊獄中。

父皇懷疑良貴妃身後有人攛掇,於是清查後宮且派人去查當年知曉良貴妃身世的人,輾轉才知良貴妃竟是前太子李溫的嫡女,而她進宮前與一秦姓男子成婚育有一女。適逢父皇微服私訪,偶遇良貴妃,對其一見鐘情,良貴妃隱瞞家事拋棄夫郎和女兒後跟隨父皇入宮。

在貴妃死後,父皇認為貴妃入宮和毒害母後皆是受同一人蠱惑,然父皇查證許久都不得答案,直至現在,朕都不知那人是誰。”

這份塵封許久的舊事因過於離奇而令人沈默。

魏含璋在腦中快速回憶分析,總覺得良貴妃的事與今日形勢有所關聯,但找不到確實的契合點。

“陛下,貴妃入宮前所嫁的秦姓男子可有下落?”

“父皇道他著人分散尋找,終是沒有蹤跡,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魏含璋頷首:“幕後之人若還活著,想必是深知宮中機密的老人,能接近懷王,也能出入自由,這樣的人,如今宮中還有多少。”

太子李益思忖少頃,道:“不少,單是各宮伺候的就有幾十人,更何況出入前後宮的。當年皇祖父在位期間,以仁義治天下,對待宮仆很是開恩,故而如今好些宮仆都是皇祖父時期遺留下來的。”

他擡頭往外瞟了眼,若有所思道:“父皇身邊的中常侍馮源馮大人,也曾侍奉過皇祖父。”

楹窗外的人影透過窗紙,他身形很高,但畢竟年邁腰背佝僂,像被折彎的樹枝,立在那兒一動不動。

李華暉怔了瞬,眸光悠悠。

“魏卿,朕原不想對前太子餘脈趕盡殺絕,但如今情勢緊迫,若再由幕後之人興風作浪,利用其煽動輿論制造波動,恐遲早釀出禍患,不利於朝局乃至天下穩定。

朕將此事交由你來密查,一旦發現端倪,不得心慈手軟。能抓捕審查最好,如若不能,便別再留有活口。”

魏含璋起身跪在當中,拱手應下:“臣遵旨。”

末了,又稟報裴朔之事。

李華暉感慨,立在楹窗前半晌沒說話,猶記得當年裴將軍戰死沙場前自己與之送行,還跟他說起裴朔,道小郎君可堪培養,能成大器。

裴朔邊境一戰大增我軍士氣,彼時他便覺得裴家後繼有人了。

不成想他會橫遭波折,英年早逝。

可惜了,裴家沒有後人。

“你妹妹不曾有孕?”李華暉忽然開口問道。

魏含璋心口一皺,道:“不曾。”

“她是裴家婦,雖我朝民風開化,婦人可二嫁三嫁,但她若願意留在裴家,朕可做主從宗族內為她挑選過繼個兒子,便記在她和裴朔名下,日後承襲裴朔的爵位。”

魏含璋驚詫,拱手回道:“陛下,裴家不是沒有後人,裴朔底下還有個弟弟裴江....”

李華暉譏笑:“他?四肢健全的廢物罷了。”

轉過身,李華暉微微蹙眉,反問過去:“怎麽,不願意讓你妹妹留在裴家?”

魏含璋頷首:“臣不願意。”

李益笑:“阿璋對他這個妹妹寶貝的不行,聽說自小養在阿璋身邊,讀書寫字都是手把手教的。別看阿璋對外人橫眉冷眼,可對他妹妹稱得上溫柔細致,奉若珍寶。

父皇要讓他妹妹守在裴家,著實會讓阿璋操碎心的。”

魏含璋面容不變,緩緩說道:“舍妹年紀還小,心性單純思維爛漫,恐難以支撐裴家上下更何況撫育幼子成人。”

李華暉道:“到底也不是孩子了。”

魏含璋徑直跪下,微微垂眸:“裴家仍有繼母繼子,族中旁支亦有不少長輩,舍妹雖不是孩子,可還未滿十八歲,與長輩們周旋定然舉步維艱,困頓難行。

偌大的裴家裏外事宜繁覆瑣碎,她這樣的小娘子根本無法周全。望陛下憐臣惜妹之心,萬莫降旨賜子。”

他肩背筆挺,說完重重叩頭擊地。

李華暉挑眉,病態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哪怕朕對裴家諸多封賞,賜她誥命之身?”

“不成。”

殿中霎時靜謐。

李益見狀,深知此時兩人各自意見篤定,論理合該是魏含璋低頭屈服,但事關其妹,他又怎會輕易答應。其實也對,要一個十八歲的小女娘守裴家偌大的攤子,換他是魏含璋,他也不會點頭的。

縱然榮耀加身,可還是要蹉跎女子一生。

遂輕咳一聲,打破僵局:“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裴朔身後事,父皇的意思是要辦的體面,才不辜負裴家滿門忠烈。”

李華暉收回視線,道:“朕身子不好,屆時你代朕前去吊唁,裴家於軍中聲望極高,務必處置妥當。”

“兒臣領命。”

....

離宮時,天色熹微。

滿城落雪,入目銀白,兩道人影自宣政殿出來後走進高聳的深巷,腳底下傳出咯吱咯吱的踩雪聲。

風一吹,屋檐上的積雪震開雪沫,混在飄蕩的鵝毛大雪間,漆色團花紋大氅時起時伏,將兩道頎長的身影襯的孤絕冷肅。

“阿璋,你凡事都好,只是涉及到妹妹便容易失了分寸。”

“方才多謝殿下在陛下面前解圍。”

李益擺手:“你我之間談這些作甚,只是我要提醒你,要克制,別叫旁人抓到你弱處。知道你寵妹,但萬一因此被拿捏,你又當如何是好?你總不能這輩子都把她放在眼皮底下庇護,終有一日她還是要離開侯府的。”

魏含璋垂眸沈默,闊步往前時,李益又道。

“你放心,父皇今日的提議我也不大讚成,回頭我替你回絕他,省的你們君臣失和。”

“多謝殿□□諒。”

李益迎著大雪擡起頭,忽而嘆了聲:“誰叫我們一塊兒長大,話說你打算怎麽安置你妹妹,是立刻接回侯府,還是等過了孝期?”

魏含璋:“沒想好。”

李益搓了搓手,哈出一團熱氣:“眼看著快過年了,年夜宴我幫她引薦幾個人,省的你不放心。”

魏含璋頓住,李益走了幾步發現人美跟上,扭頭看他,疑惑。

“怎麽了?”

“殿下要給她引薦什麽人?”

他問的嚴肅,倒把李益唬了一跳,待反應過來不由哈哈笑道:“你還怕我會害她不成?我跟你是何關系,若要為她引薦自然是萬裏挑一的好兒郎,保準不叫她受委屈,如何?”

李益眉梢輕挑,甚是得意。

魏含璋臉色陰郁,聞言沈聲道:“不勞殿下費心。”

“阿璋。”

魏含璋迎上去,雙眸烏沈。

李益想了想,還是沒把心裏的猜疑問出來。

“父皇身子不濟,太醫道他最多撐不過兩月,也就是年底,今歲有沒有年夜宴尚且說不準。”

“太醫也沒辦法讓陛下拖過年後嗎?”

李益負手向前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來:“若是何老神醫還在,想必是有手段的。”

魏含璋點頭,當年何老神醫在京中雲游,曾應邀開設講堂將自己所學傳授給其他大夫,有人想趁機拜其為師,他卻一個都不肯收。何老神醫本名何勉,性子古怪,醫術高超,總是神出鬼沒飄忽不定,傳聞他收了幾個徒弟,但都沒人印證,便也沒法落實。

信陽侯府府醫胡久珍,當年便是跟著聽了幾堂課,直言受教頗深。

李益這句話,卻叫魏含璋生出別的想法,都說何勉醫術高超,那他是否有更好的法子醫治魏韻,若有,妹妹是不是就不用換心給魏韻了。

他想到這兒,心情陡然激動。

乘著茫茫大雪,天色微亮,魏含璋騎馬趕到裴家。

門口的石獅子也被系上素縞白絹,奴仆換了麻衣素服,來往忙碌,整個府邸仿佛陷入巨大的悲冷之中。

眉蕪看見他,忍不住掉淚:“姑娘就在前廳,關著門誰也不讓進去。”

魏含璋邊走邊問:“回府後沒出來?”

眉蕪小跑跟上:“沒有,姑娘從內插上門栓,說不叫人打擾她和將軍說話。”

說話,跟一個死人能說什麽?

魏含璋五內郁結,加快腳步來到廊前,看到剛巧過來的何氏,睨了眼,何氏忙用帕子擦拭眼睛,弱柳扶風般靠在丫鬟身上。

鄭崢抱著雙臂,見他們從長廊盡頭過來,眉眼變得深邃。

“讓開。”

“夫人不開口,我不會放任何人進去。”

魏含璋冷冷看去,鄭崢面具下的眼睛漆黑明亮,有一瞬,讓他想起裴朔,同樣的少年郎,同樣的意氣風發,是被熱血染過的激昂熱烈,與他不同。

“我說過,我見過你。”魏含璋撂下這句話,鄭崢神情微怔,“讓開。”

只這一瞬的猶豫,魏含璋兀自上前,叩門:“嘉嘉,出來。”

堂中沒有聲響,屋門外的人豎起耳朵,屏息靜氣。

屋檐上不斷有雪滑落,啪嗒掉在地上,風呼嘯著折斷樹枝,又被濃雲壓下,低吼著將積雪撕碎。

魏含璋一刻都等不了,擡腳踹門,門栓在裏面晃動,他反手拔出鄭崢腰間的長劍,伸進去三兩下撥弄,門栓掉在地上,他猛地推開門來。

晦暗的廳堂內,棺槨前跪著一人。

烏發高盤,通身上下著素色衣裳,她端坐在長案前,垂眸凝視案面上的紙張,右手握著筆寫字,像是根本沒聽到來人聲音,她連頭都沒有擡起。

“嘉嘉。”

魏含璋放軟了腔調,走近些,看清她抄的悼詞,不由心紮了下。

俯身,瞥見素簪壓著的零碎發絲,他楞住。

然後轉頭去看棺槨中的人,裴朔雙手放在腹部,掌中握著一枚香囊,隱約可見青絲露出。

結發合髻,夫妻同心。

成婚一次,今日又一次,是要下輩子也嫁給裴朔嗎?

魏含璋不動聲色地看著,涼眸幽然一轉,望向執拗的女娘。

“可以了,別再寫了。”他輕聲說道。

蕭含玉沒有回應,右手已然寫的發抖,但還是不肯停。她和裴朔成婚僅有數月而已,待在一起的時日更是短暫可數。然同他成婚後的每一日,她都覺得無比歡喜,有人將她捧在手心,敬她愛她護她,真心真意喜歡她,從不算計,坦然赤誠。

沒有人會像裴朔那般對她好了。

裴朔常說,因為有嘉嘉,他才有家,才會在下值後趕著回來。他很小便沒人等他用飯,給他量體裁衣,記掛他在外頭是否平安,他說有了嘉嘉才有了牽掛,才會不論何時都顧惜性命。

於蕭含玉而言,又何嘗不是。

裴朔告訴她,等年底辦完事,便向陛下奏明請求外放。他可以不要高官俸祿,願意陪她離開,甚至連理由都沒過問。

他那麽好,手上倒在地上,話也沒法說的時候,還不忘安慰自己,他指著哥哥的方向,是要跟她說,放心,兄長無恙。

淚珠掉下來,眼眶撐不住酸澀,一整夜的傷心,稍微落淚便如砂礫磨著皮肉,疼。

手被人握住,筆被抽出來。

魏含璋沈聲說道:“嘉嘉,夠了。”

她有太多遺憾,這些悼詞哪裏夠了。

“還我。”

“嘉嘉,回屋洗把臉,前頭的事我會幫你料理。”

蕭含玉擡起眼睫:“怎麽料理?把他關起來,埋到地底下?”

魏含璋眼神很冷,看了眼,深吸一口氣:“你現在不清醒,不要意氣用事。”

“哥哥回吧,這是我們裴家的事,不勞哥哥費心。”

她語氣冷漠駭人,像是驟然長出鋒利牙齒的小兔,故作跋扈地沖著所有人,以此彰顯自己的無畏和勇敢。

魏含璋看著她自顧自安排下人,托送喪帖,置辦喪儀一應事務。

她的確做的不錯,畢竟母親先前變說過,玉娘聰慧,後宅的事根本難不倒她。

但魏含璋看著紮眼,聽著那種話更是窩火。

他走上前,將人拽著拽出門。

甫一站定,蕭含玉掙開,語調因冷寒變得不穩,但依舊克制:“哥哥還有話要囑咐?”

“你不必跟我陰陽怪氣,”魏含璋心惱,“我知你難受,但事已至此,人總要往前看,日子也總要過下去。沒了裴朔,你還有信陽侯府,有姨母有兄長有妹妹。”

蕭含玉咬著唇,豆大的淚珠滾落眼眶,她扭開臉,擦幹凈。

過完年,她便滿十八歲了,他們便也能取她血和心去救魏韻了。

喪儀在禮部司和裴府的聯合料理下,辦的很是風光,滿城百姓為這個少年將軍惋惜送行,何氏在靈堂上哭的死去活來,若不是身邊兩個丫鬟拉著,大有撞棺之勢。

裴江被賭坊打了一頓,好歹趕上喪儀回府,換了件衣裳灰頭土臉混在人群中。

所有人都在哭悼裴朔,就連烏沈的天也作祟,雪揚的甚大,超過以往任何一年。

熱鬧後的安靜最為駭人。

空曠,寂寥,放眼望去仿佛少了什麽。

分明是住了數月的裴府,可因為沒有裴朔而重新顯得陌生起來。

蕭含玉聽到腳步聲,擡頭,對上魏含璋投來的視線,他身後跟著幾人,其中便有何氏和裴江。

“嘉嘉,裴家族老也來了。”

聞言,蕭含玉起身看向門外。

果然,一群著素色綢裳的長輩立在廊廡下,森森肅穆,似有要事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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