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關燈
小
中
大
第36章
屋檐上的細雪因嚴寒變得僵硬, 風一吹，發出呲嚓的響動。
院中跪了個人，頭低垂, 赤/裸著上身，雪粒子落在他後背, 他動了動，然後又如死寂一般。
“知錯了嗎？”
廊廡下傳出一聲質問，冷冷的，沒有半點感情。
院中人擡起頭, 望向她, 忽而扯了扯嘴角，只笑也不說話。
“死不悔改，跟你那短命的爹一樣固執窩囊, 下賤的人便是如何教導都不長進，到底是獵戶的兒子，身上淌著低等血, 脾氣秉性一脈相承。”
惡毒的話一句接著一句，院中人早已聽得麻木，沒有一絲逆反辯駁, 他跪在那兒, 雙膝又冷又疼, 濕氣充斥著骨裏，將整個膝蓋膨脹成酸硬的石頭一般。
“你哥哥好容易才有今日, 中探花, 得賞識, 你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勤奮，比其他孩子多累才能如此。你看得清清楚楚, 但你偏偏這般狼心狗肺，不爭氣，非但幫不了你哥哥，還去給他添亂，添堵！
說，你知道錯了沒？！”
極力壓抑的怒火，咆哮在沈佳蘭喉中，她死死瞪著沈耀，恨得咬牙切齒。
沈耀一動不動，像是根本聽不見她說話。
“說，你到底知不知錯？！”
沈佳蘭再也忍不住，沖出廊廡將手裏的鞭子狠狠甩到沈耀後背。
“啪”的一聲，驚得鳥雀亂飛，雪成齏粉。
沈耀顫了下，面色痛苦，卻依舊不肯吭聲。
見狀，沈佳蘭更氣，一連抽了數鞭，那人好似一塊爛肉，打的只是粗重喘息，旁的反應一概沒有。
沈佳蘭扔了鞭子，去尋鐵杵。
沈敬之從屋裏出來，看了眼沈耀，低聲道：“你便不能服個軟，非要同她硬抗嗎？”
沈耀瞥他，冷笑著擦了把嘴角的血：“我願意。”
沈敬之：“沈耀，你便這般喜歡挨鞭子？”
沈耀低下眼皮，吐出一口血：“是，特別喜歡。”
沈敬之深吸一口氣。
“從小打到大，一日不挨打便覺得皮癢癢，受不了。兄長出身高貴，骨血也比我珍重，自然得不到娘的這份偏愛。”
“你沒被打過，不知道挨打是什麽滋味。”
他苦笑著，癲狂地反手摸向後背，手掌全是血，也覺不到疼，反覆抽打開的血痕像猙獰的蜈蚣，布滿整個後背，一條條縱橫交錯，全然不像個少年郎的身體。
“我勸兄長趕緊讓開，省的待會兒血濺到你那矜貴的衣袍上。”
沈耀再度低下頭去，喉嚨裏發出粗重的喘息聲。
沈敬之擡頭，看了眼烏沈的天，雪粒一顆顆打在臉上，冰涼濕潤。有一瞬他想變成沈耀，可以光明正大的與母親作對，犯了錯會挨打，但轉過頭來繼續任性，比起現在的蠅營狗茍，他寧願自己是沈耀。
可這種想法如若說出來，沈耀怕是會瘋笑，笑他胡言亂語。
因為沈耀也在羨慕他。
沈敬之明白他們兄弟二人的處境，誰都過的不好，誰又都羨慕彼此的位置。
他幼時曾試著為沈耀求情，跪過去趴在沈耀身上，然而鞭子從來不會落下，只會在他離開後抽的更狠更重。
小時候的沈耀會哭，求他快點走開，因為沒有他，沈耀挨得打才會少。
母親的鞭笞好像是一場報覆，宣洩，他對沈耀的厭惡從始至終沒有掩藏。
他們兄弟二人被安排著過上既定人生，沈敬之讀書科考走仕途，沈耀則是為他們除去障礙的刀劍，一切臟的險的都由他來處理。
沈耀是母親嘴裏最下賤的一種人。
因為母親委身於沈耀的父親全因無奈，為了生存，不得不依附獵戶，而獵戶的粗魯無知令她深惡痛絕，一面排斥一面討好，這讓她心裏生出怨憤。
這種情緒因獵戶的死而達到頂峰，沈耀成了出氣筒。
沈敬之看了眼沈耀後背的傷痕，聽到母親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停在原地，擋在沈耀面前。
沈佳蘭望著他，面上稍微緩和了些：“你去屋裏看書，不要摻和這些事。”
沈敬之：“母親，饒過他這一回。”
沈佳蘭蹙眉：“你是最讓我驕傲的兒子，別因為他讓我失望，回屋去。”
沈耀餘光瞥見兩人的衣袍，擡眼，看到沈佳蘭眼中的煩惡，他笑，朝沈敬之道：“我不用你管，別再這兒假惺惺。”
沈佳蘭：“看到沒，你為他求情他也不會記你的好，別白費力氣。”
沈耀雙臂撐著地磚，血水沿著肩膀一滴滴掉落，猶如雪中鋪開的紅花，鼻尖也往下滴答，越來越快，然後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屋內炭火偶爾發出劈啪聲，淡淡的熏香被藥味蓋住。
沈敬之端著碗，攪了攪黑苦的藥湯，來到床前，床不夠寬只能躺下一個人，墊著兩層被褥，此刻全被血染濕，沈耀趴在床上，被子蓋到腰間。
沈佳蘭冷眼瞧著他們兄弟二人，鼻間不時發出類似冷笑的動靜。
“母親，你放過沈耀吧。”
沈敬之忽然開口，語氣平靜淡然，擡起頭望向一臉冷漠的沈佳蘭，“他還小，還有機會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你放過他吧。”
沈佳蘭驚呆，少頃後好似回過神，看瘋子一樣看著沈敬之：“我放過他，誰放過我。”
“我活著就只一件事了，我沈佳蘭一定要比顧惜月過的好，要把她和她的孩子踩在腳底下。為了得償所願，我花那麽多錢財精力培養你，讓你成材，為著我們母子倆的榮辱往前沖。
事到如今你讓我放過他？你可知當年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委身於他父親的，那樣骯臟卑賤的男人，若不是我落難，我會跟他？我恨他，也恨跟他生的孩子。”
“既恨他，何故要生下沈耀。”
沈佳蘭笑：“我是為了你，懂嗎？”
沈敬之覺得快要窒息了，他被困在巨大的網兜裏，想往外走，又被拽住，想透口氣，又被大雨澆頭，他只能按著母親的規矩前行，一旦偏離就會被立時修正。
他厭倦極了，但出於自小到大的本能習慣，他無法同沈佳蘭說不，他無法擺脫這種日覆一日的憋悶生活。
看著沈耀，就好像看著他自己，可憐的懦弱的，不堪的自己。
沈佳蘭叩了叩桌案，問道：“你上回說懷王給百濟諸部寫信，可有回音？”
“回了，一切順利。”
沈佳蘭面上一喜，眼睛裏盡是熱切期盼：“待懷王事成，你便是從龍有功，屆時新君封賞定會許你高位。兒啊，咱們母子籌謀多年，終於看到曙光了。”
沈敬之看著狂喜的母親，內心毫無波瀾，他想等母親拿到想要的一切，自己便能松口氣，歇歇了。
晨起時，廖嬤嬤過來送糕點。
“姑娘趕緊趁熱吃一塊，剛出鍋的，熱騰騰暖胃。”
她掀開一角，香氣撲出來，隨即又將盛湯羹的蓋子打開，扇了扇，濃郁的肉香跟著飄過來，應是昨日剛進小廚房的山羊肉。
蕭含玉攤開賬簿，咬了口糕，又嘗湯羹。
“味道有些淡。”
她咳了幾聲，擱下湯羹，又吃糕，但覺得沒甚胃口，遂讓眉蕪端走，與小環她們一起分了。
近日她嗜睡，總也醒不來，且出門逛一圈便覺得累，精神不濟。
自打裴朔出征，廖嬤嬤便在魏含璋的授意下，將避子湯停了。
原也沒覺出異樣，可最近蕭含玉的反應卻讓她心裏泛起嘀咕，怕出事，廖嬤嬤趕緊趁去集市采買的光景，回了趟信陽侯府。
她將此事說給顧氏，顧氏心驚。
“沒找大夫瞧？”
“沒敢，老奴怕打草驚蛇，所以先來問過夫人。”
“你去請王大夫，上回璋哥兒都與他交代過，他嘴嚴，必不會洩密。”
卻說廖嬤嬤帶著王大夫回去裴家，經過主院便聽到一聲慘叫，瘆的她頭皮發麻。那聲音太過尖銳，貫穿院落後直直釘著後脊而來，避無可避。
幾個護院急匆匆過來，不多時便有人來報，道何氏身邊的嬤嬤不知何故突然癲狂，在屋裏又摔又砸，何氏被她抓傷，幸有奴仆護著才逃出來，如今那嬤嬤被控制住，捆綁著押進柴房。
廖嬤嬤很是訝然，她見過何氏身邊那位，也同她打過交道，那是個伶俐聰明的老婆子，極有主見和膽識，何氏能在裴家立足，那老婆子功不可沒。
怎麽會說癲狂便癲狂了呢？
她提心吊膽，見王大夫進了屋，便又折返回去打聽。
才知那嬤嬤經常給自己煮湯藥，說治療咳疾，尋常倒也沒什麽，可這幾次她總說藥不對勁兒，這不今日便發作起來。
小環吸氣：“大概是吃錯藥了，可好好的，怎麽會吃錯藥呢？”
廖嬤嬤打了個冷顫，不知為何，腦子裏登時閃過魏含璋陰惻惻的臉來。
她猶記得魏含璋叮囑她時的冷厲嚴肅，要她仔細著照顧，若膽敢自作主張換藥，後果自行承擔。那時她只覺得他在警告自己，而沒確切意識到犯錯後果，今日她忽然害怕起來。
就像何氏身邊這位嬤嬤，會不會就是郎君動的手呢？
她攥著拳頭，腦子裏又慌又亂，前段時間夫人還與她說過，事急從權，凡事要以小小姐為先，其餘的便都可以不顧及，但她真的能不顧及嗎？
往後的侯府，說到底是夫人拍板還是郎君決斷，廖嬤嬤糊塗了。
廖藉傍晚過來，提了嘴何氏那邊嬤嬤的事，廖嬤嬤神經驟然繃緊，拉著兒子的手壓低嗓音。
“是郎君動的手對不對？”
廖藉點頭：“大人的底線是姑娘，她們敢動姑娘的膳食，敢給姑娘下藥，便該提早預知後果。”
廖嬤嬤驚：“她們給姑娘下藥，什麽藥？”
廖藉看著廖嬤嬤，嘆了口氣道：“娘，兒子知道你對夫人盡忠，但此番你們做的實在不妥，若非大人及時發現，姑娘日日服用你和那老嬤嬤下的避子湯，遲早會出問題。
事關姑娘，你往後要多加思考，莫再愚蠢效忠。”
這話的分量極重，廖嬤嬤咽了咽喉嚨，慢慢點頭：“我知道了，我心裏有數了。”
王大夫看診完，依著先前魏含璋的吩咐，只對蕭含玉說註意身子，開的藥方也盡是滋補保養的，便起身離開。
蕭含玉給眉蕪使了個眼色，眉蕪悄悄跟了出去，不多時折返，貼過去道：“奴婢看的清楚，王大夫上了馬車後，廖藉緊隨其後。”
入夜，魏含璋從署衙下值，因放心不下蕭含玉，便騎馬往裴府馳來。
守門的小廝都認得他，遠遠開了門，喚魏大人。
他看見鄭崢，鄭崢也看見了他，兩人站在廊下對視，似曾相識。
魏含璋朝他走過去，問：“鄭將軍可認得我？”
鄭崢：“魏大人的名聲如雷貫耳。”
魏含璋知道他顧左右而言他，但也沒有追問，徑直往蕭含玉住處走了幾步，回頭，“最近可收到百濟那邊寄回的信件？”
他問的是裴朔有無家書。
鄭崢：“沒有。”
過去的日子裏，蕭含玉往百濟寫了十幾封信，無非都是問平安的尋常話術，但怕他經常拔營，便寄的密匝，起初斷斷續續會受到回信，最近卻是一封都沒了。
魏含璋過來時，她正坐在案前給裴朔寫家長裏短，聽到腳步聲，只以為是眉蕪，故而沒擡頭，直到頎長的身影從頭頂壓下，她才察覺出不對勁兒。
擡頭，看到魏含璋打量書信的眼神。
她慌忙去藏，將書信反過來叩在桌上，起身，後腰抵住桌案，羞惱道：“哥哥為何不出聲？”
魏含璋淡淡道：“是你寫的太專註，我在門口同眉蕪說過話。”
蕭含玉惱羞：“哥哥便是進來，也不該看我寫的書信。”
“我不知你在寫信，我以為你在臨帖。”
蕭含玉張了張唇，氣急敗壞地垂下眼皮，拿過紙鎮壓在信上，小臉通紅。
“你寫的信，他未必能收到。”
他總是這樣掃人興致，雖說實話，可不冷不熱的語氣好似在嘲笑她的幼稚，蕭含玉不喜歡聽，也不回他話。
魏含璋看出她的惱怒，心中竟隱隱有些快意，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來的莫名其妙。
“大軍前幾日拔營往北追擊，百濟殘部已經不成氣候，但有合圍之意。”
蕭含玉：“不是內亂嗎，怎麽還會合圍？”
“潰敗之軍，只要有機會翻身便不會計較先前爭鬥，何況是要對外，自然會用合縱聯盟。”
“將軍危險嗎？”
魏含璋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酸脹：“我不在百濟，不知他處境。”
蕭含玉緊張地紅了眼眶，咬著唇半晌沒說話。
見她難受，魏含璋終是不忍：“他打寮國時，處境比現在兇險數十倍。區區百濟，與他而言應是囊中取物。”
蕭含玉的淚珠啪嗒掉下來，一顆顆地滾落。
魏含璋的心，一陣一陣的揪疼。
她在哭，為了別的男人擔心流淚，他無能為力。
冷眼旁觀，心如刀絞。
魏含璋深深吸了口氣，背過身去。
她偏又跟過來，扯了扯他衣袖，他回頭，對上那雙可憐兮兮的眼眸，幹凈清澈，即便嫁給裴朔依舊透亮瑩潤，因為被保護的好，所以還是這般模樣。
她過的好，他理應為她高興才對。
但他做不到，不但做不到，還會卑鄙的嫉妒，嫉妒到深夜輾轉難眠。
噬心挖骨的感覺，睜眼到天亮。
他嘗過一次又一次。
起初難受，後來成了習慣，也就麻木了。
他看著那皙白的手指，面上波瀾不動。
“哥哥是說將軍會沒事，對不對？”
妹妹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祈求神像，只要他點頭，她就會安心。
魏含璋沒有回她，她失力地向下墜，他抓住她的手臂將人提起來，半抱著送到圈椅上，“自己的身子，不是用來糟踐的。”
蕭含玉怔怔看著他，忽然開口問道：“我可是得了重病？”
魏含璋蹙眉，她笑，手指點著桌案一字一句道：“哥哥怎麽不說話了？難道你沒有單獨詢問王大夫，不知我究竟是何病癥？”
“你沒有生病，只是操勞過度。”
窗外的雪下的細小嘈雜，炭盆中不時有火花崩開。
殘存的理智讓蕭含玉噤聲，她沒有再逼問過去，問的太清楚，於她而言不是幸事。
她從廖嬤嬤那兒偷偷找到避子藥，就藏在她床底下的暗格裏，剩下幾小包，想是裴朔走後不打算再用了。
她喝了許久的避子湯，又怎麽會懷上孩子。
廖嬤嬤敢如此，定是姨母和哥哥的主意了。
她心灰意冷，勉力擠出個笑來，“哥哥是特意來看我的？”
魏含璋：“王大夫說你脾虛，還要滋補為主，我便帶了些藥膳，回頭讓眉蕪煮給你喝。”
“多謝哥哥。”
夜深人靜，蕭含玉將那包裹精致的藥膳全都倒進浴桶，濃烈的香氣溢出，她覺得惡心。
眉蕪小心翼翼問：“姑娘，這裏面都是好東西，奴婢瞧過，有山參麻黃還有好些藥鋪都難買的，你怎麽舍得就這樣倒了。”
蕭含玉伸手撥了撥水，“是藥三分毒，我不想喝，也不想叫哥哥知道我沒喝。”
眉蕪了然，“我不會往外說的。”
蕭含玉站起身，扶著桌案定了定神：“明兒把這幾處鋪子讓牙行掛出去，盡快回錢，要銀票不要現銀。”
“是。”
她心口發慌，眼皮直跳，安排完瑣碎便上床睡下。
一夜噩夢，全是渾身沾血的裴朔，被人砍，被人追，她想過去搭把手，但明明很近的距離，卻如何都挪不動腳步。
然後她便醒了。
天蒙蒙亮，窗外因著落雪瑩白一片。
奴仆自前廳開始奔跑，面如土灰，片刻不敢耽擱，待跑到正院將信交給眉蕪，上氣不接下氣地回話：“是將軍的信，不，是從北邊來的回信！”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屋檐上的細雪因嚴寒變得僵硬, 風一吹，發出呲嚓的響動。
院中跪了個人，頭低垂, 赤/裸著上身，雪粒子落在他後背, 他動了動，然後又如死寂一般。
“知錯了嗎？”
廊廡下傳出一聲質問，冷冷的，沒有半點感情。
院中人擡起頭, 望向她, 忽而扯了扯嘴角，只笑也不說話。
“死不悔改，跟你那短命的爹一樣固執窩囊, 下賤的人便是如何教導都不長進，到底是獵戶的兒子，身上淌著低等血, 脾氣秉性一脈相承。”
惡毒的話一句接著一句，院中人早已聽得麻木，沒有一絲逆反辯駁, 他跪在那兒, 雙膝又冷又疼, 濕氣充斥著骨裏，將整個膝蓋膨脹成酸硬的石頭一般。
“你哥哥好容易才有今日, 中探花, 得賞識, 你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勤奮，比其他孩子多累才能如此。你看得清清楚楚, 但你偏偏這般狼心狗肺，不爭氣，非但幫不了你哥哥，還去給他添亂，添堵！
說，你知道錯了沒？！”
極力壓抑的怒火，咆哮在沈佳蘭喉中，她死死瞪著沈耀，恨得咬牙切齒。
沈耀一動不動，像是根本聽不見她說話。
“說，你到底知不知錯？！”
沈佳蘭再也忍不住，沖出廊廡將手裏的鞭子狠狠甩到沈耀後背。
“啪”的一聲，驚得鳥雀亂飛，雪成齏粉。
沈耀顫了下，面色痛苦，卻依舊不肯吭聲。
見狀，沈佳蘭更氣，一連抽了數鞭，那人好似一塊爛肉，打的只是粗重喘息，旁的反應一概沒有。
沈佳蘭扔了鞭子，去尋鐵杵。
沈敬之從屋裏出來，看了眼沈耀，低聲道：“你便不能服個軟，非要同她硬抗嗎？”
沈耀瞥他，冷笑著擦了把嘴角的血：“我願意。”
沈敬之：“沈耀，你便這般喜歡挨鞭子？”
沈耀低下眼皮，吐出一口血：“是，特別喜歡。”
沈敬之深吸一口氣。
“從小打到大，一日不挨打便覺得皮癢癢，受不了。兄長出身高貴，骨血也比我珍重，自然得不到娘的這份偏愛。”
“你沒被打過，不知道挨打是什麽滋味。”
他苦笑著，癲狂地反手摸向後背，手掌全是血，也覺不到疼，反覆抽打開的血痕像猙獰的蜈蚣，布滿整個後背，一條條縱橫交錯，全然不像個少年郎的身體。
“我勸兄長趕緊讓開，省的待會兒血濺到你那矜貴的衣袍上。”
沈耀再度低下頭去，喉嚨裏發出粗重的喘息聲。
沈敬之擡頭，看了眼烏沈的天，雪粒一顆顆打在臉上，冰涼濕潤。有一瞬他想變成沈耀，可以光明正大的與母親作對，犯了錯會挨打，但轉過頭來繼續任性，比起現在的蠅營狗茍，他寧願自己是沈耀。
可這種想法如若說出來，沈耀怕是會瘋笑，笑他胡言亂語。
因為沈耀也在羨慕他。
沈敬之明白他們兄弟二人的處境，誰都過的不好，誰又都羨慕彼此的位置。
他幼時曾試著為沈耀求情，跪過去趴在沈耀身上，然而鞭子從來不會落下，只會在他離開後抽的更狠更重。
小時候的沈耀會哭，求他快點走開，因為沒有他，沈耀挨得打才會少。
母親的鞭笞好像是一場報覆，宣洩，他對沈耀的厭惡從始至終沒有掩藏。
他們兄弟二人被安排著過上既定人生，沈敬之讀書科考走仕途，沈耀則是為他們除去障礙的刀劍，一切臟的險的都由他來處理。
沈耀是母親嘴裏最下賤的一種人。
因為母親委身於沈耀的父親全因無奈，為了生存，不得不依附獵戶，而獵戶的粗魯無知令她深惡痛絕，一面排斥一面討好，這讓她心裏生出怨憤。
這種情緒因獵戶的死而達到頂峰，沈耀成了出氣筒。
沈敬之看了眼沈耀後背的傷痕，聽到母親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停在原地，擋在沈耀面前。
沈佳蘭望著他，面上稍微緩和了些：“你去屋裏看書，不要摻和這些事。”
沈敬之：“母親，饒過他這一回。”
沈佳蘭蹙眉：“你是最讓我驕傲的兒子，別因為他讓我失望，回屋去。”
沈耀餘光瞥見兩人的衣袍，擡眼，看到沈佳蘭眼中的煩惡，他笑，朝沈敬之道：“我不用你管，別再這兒假惺惺。”
沈佳蘭：“看到沒，你為他求情他也不會記你的好，別白費力氣。”
沈耀雙臂撐著地磚，血水沿著肩膀一滴滴掉落，猶如雪中鋪開的紅花，鼻尖也往下滴答，越來越快，然後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屋內炭火偶爾發出劈啪聲，淡淡的熏香被藥味蓋住。
沈敬之端著碗，攪了攪黑苦的藥湯，來到床前，床不夠寬只能躺下一個人，墊著兩層被褥，此刻全被血染濕，沈耀趴在床上，被子蓋到腰間。
沈佳蘭冷眼瞧著他們兄弟二人，鼻間不時發出類似冷笑的動靜。
“母親，你放過沈耀吧。”
沈敬之忽然開口，語氣平靜淡然，擡起頭望向一臉冷漠的沈佳蘭，“他還小，還有機會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你放過他吧。”
沈佳蘭驚呆，少頃後好似回過神，看瘋子一樣看著沈敬之：“我放過他，誰放過我。”
“我活著就只一件事了，我沈佳蘭一定要比顧惜月過的好，要把她和她的孩子踩在腳底下。為了得償所願，我花那麽多錢財精力培養你，讓你成材，為著我們母子倆的榮辱往前沖。
事到如今你讓我放過他？你可知當年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委身於他父親的，那樣骯臟卑賤的男人，若不是我落難，我會跟他？我恨他，也恨跟他生的孩子。”
“既恨他，何故要生下沈耀。”
沈佳蘭笑：“我是為了你，懂嗎？”
沈敬之覺得快要窒息了，他被困在巨大的網兜裏，想往外走，又被拽住，想透口氣，又被大雨澆頭，他只能按著母親的規矩前行，一旦偏離就會被立時修正。
他厭倦極了，但出於自小到大的本能習慣，他無法同沈佳蘭說不，他無法擺脫這種日覆一日的憋悶生活。
看著沈耀，就好像看著他自己，可憐的懦弱的，不堪的自己。
沈佳蘭叩了叩桌案，問道：“你上回說懷王給百濟諸部寫信，可有回音？”
“回了，一切順利。”
沈佳蘭面上一喜，眼睛裏盡是熱切期盼：“待懷王事成，你便是從龍有功，屆時新君封賞定會許你高位。兒啊，咱們母子籌謀多年，終於看到曙光了。”
沈敬之看著狂喜的母親，內心毫無波瀾，他想等母親拿到想要的一切，自己便能松口氣，歇歇了。
晨起時，廖嬤嬤過來送糕點。
“姑娘趕緊趁熱吃一塊，剛出鍋的，熱騰騰暖胃。”
她掀開一角，香氣撲出來，隨即又將盛湯羹的蓋子打開，扇了扇，濃郁的肉香跟著飄過來，應是昨日剛進小廚房的山羊肉。
蕭含玉攤開賬簿，咬了口糕，又嘗湯羹。
“味道有些淡。”
她咳了幾聲，擱下湯羹，又吃糕，但覺得沒甚胃口，遂讓眉蕪端走，與小環她們一起分了。
近日她嗜睡，總也醒不來，且出門逛一圈便覺得累，精神不濟。
自打裴朔出征，廖嬤嬤便在魏含璋的授意下，將避子湯停了。
原也沒覺出異樣，可最近蕭含玉的反應卻讓她心裏泛起嘀咕，怕出事，廖嬤嬤趕緊趁去集市采買的光景，回了趟信陽侯府。
她將此事說給顧氏，顧氏心驚。
“沒找大夫瞧？”
“沒敢，老奴怕打草驚蛇，所以先來問過夫人。”
“你去請王大夫，上回璋哥兒都與他交代過，他嘴嚴，必不會洩密。”
卻說廖嬤嬤帶著王大夫回去裴家，經過主院便聽到一聲慘叫，瘆的她頭皮發麻。那聲音太過尖銳，貫穿院落後直直釘著後脊而來，避無可避。
幾個護院急匆匆過來，不多時便有人來報，道何氏身邊的嬤嬤不知何故突然癲狂，在屋裏又摔又砸，何氏被她抓傷，幸有奴仆護著才逃出來，如今那嬤嬤被控制住，捆綁著押進柴房。
廖嬤嬤很是訝然，她見過何氏身邊那位，也同她打過交道，那是個伶俐聰明的老婆子，極有主見和膽識，何氏能在裴家立足，那老婆子功不可沒。
怎麽會說癲狂便癲狂了呢？
她提心吊膽，見王大夫進了屋，便又折返回去打聽。
才知那嬤嬤經常給自己煮湯藥，說治療咳疾，尋常倒也沒什麽，可這幾次她總說藥不對勁兒，這不今日便發作起來。
小環吸氣：“大概是吃錯藥了，可好好的，怎麽會吃錯藥呢？”
廖嬤嬤打了個冷顫，不知為何，腦子裏登時閃過魏含璋陰惻惻的臉來。
她猶記得魏含璋叮囑她時的冷厲嚴肅，要她仔細著照顧，若膽敢自作主張換藥，後果自行承擔。那時她只覺得他在警告自己，而沒確切意識到犯錯後果，今日她忽然害怕起來。
就像何氏身邊這位嬤嬤，會不會就是郎君動的手呢？
她攥著拳頭，腦子裏又慌又亂，前段時間夫人還與她說過，事急從權，凡事要以小小姐為先，其餘的便都可以不顧及，但她真的能不顧及嗎？
往後的侯府，說到底是夫人拍板還是郎君決斷，廖嬤嬤糊塗了。
廖藉傍晚過來，提了嘴何氏那邊嬤嬤的事，廖嬤嬤神經驟然繃緊，拉著兒子的手壓低嗓音。
“是郎君動的手對不對？”
廖藉點頭：“大人的底線是姑娘，她們敢動姑娘的膳食，敢給姑娘下藥，便該提早預知後果。”
廖嬤嬤驚：“她們給姑娘下藥，什麽藥？”
廖藉看著廖嬤嬤，嘆了口氣道：“娘，兒子知道你對夫人盡忠，但此番你們做的實在不妥，若非大人及時發現，姑娘日日服用你和那老嬤嬤下的避子湯，遲早會出問題。
事關姑娘，你往後要多加思考，莫再愚蠢效忠。”
這話的分量極重，廖嬤嬤咽了咽喉嚨，慢慢點頭：“我知道了，我心裏有數了。”
王大夫看診完，依著先前魏含璋的吩咐，只對蕭含玉說註意身子，開的藥方也盡是滋補保養的，便起身離開。
蕭含玉給眉蕪使了個眼色，眉蕪悄悄跟了出去，不多時折返，貼過去道：“奴婢看的清楚，王大夫上了馬車後，廖藉緊隨其後。”
入夜，魏含璋從署衙下值，因放心不下蕭含玉，便騎馬往裴府馳來。
守門的小廝都認得他，遠遠開了門，喚魏大人。
他看見鄭崢，鄭崢也看見了他，兩人站在廊下對視，似曾相識。
魏含璋朝他走過去，問：“鄭將軍可認得我？”
鄭崢：“魏大人的名聲如雷貫耳。”
魏含璋知道他顧左右而言他，但也沒有追問，徑直往蕭含玉住處走了幾步，回頭，“最近可收到百濟那邊寄回的信件？”
他問的是裴朔有無家書。
鄭崢：“沒有。”
過去的日子裏，蕭含玉往百濟寫了十幾封信，無非都是問平安的尋常話術，但怕他經常拔營，便寄的密匝，起初斷斷續續會受到回信，最近卻是一封都沒了。
魏含璋過來時，她正坐在案前給裴朔寫家長裏短，聽到腳步聲，只以為是眉蕪，故而沒擡頭，直到頎長的身影從頭頂壓下，她才察覺出不對勁兒。
擡頭，看到魏含璋打量書信的眼神。
她慌忙去藏，將書信反過來叩在桌上，起身，後腰抵住桌案，羞惱道：“哥哥為何不出聲？”
魏含璋淡淡道：“是你寫的太專註，我在門口同眉蕪說過話。”
蕭含玉惱羞：“哥哥便是進來，也不該看我寫的書信。”
“我不知你在寫信，我以為你在臨帖。”
蕭含玉張了張唇，氣急敗壞地垂下眼皮，拿過紙鎮壓在信上，小臉通紅。
“你寫的信，他未必能收到。”
他總是這樣掃人興致，雖說實話，可不冷不熱的語氣好似在嘲笑她的幼稚，蕭含玉不喜歡聽，也不回他話。
魏含璋看出她的惱怒，心中竟隱隱有些快意，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來的莫名其妙。
“大軍前幾日拔營往北追擊，百濟殘部已經不成氣候，但有合圍之意。”
蕭含玉：“不是內亂嗎，怎麽還會合圍？”
“潰敗之軍，只要有機會翻身便不會計較先前爭鬥，何況是要對外，自然會用合縱聯盟。”
“將軍危險嗎？”
魏含璋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酸脹：“我不在百濟，不知他處境。”
蕭含玉緊張地紅了眼眶，咬著唇半晌沒說話。
見她難受，魏含璋終是不忍：“他打寮國時，處境比現在兇險數十倍。區區百濟，與他而言應是囊中取物。”
蕭含玉的淚珠啪嗒掉下來，一顆顆地滾落。
魏含璋的心，一陣一陣的揪疼。
她在哭，為了別的男人擔心流淚，他無能為力。
冷眼旁觀，心如刀絞。
魏含璋深深吸了口氣，背過身去。
她偏又跟過來，扯了扯他衣袖，他回頭，對上那雙可憐兮兮的眼眸，幹凈清澈，即便嫁給裴朔依舊透亮瑩潤，因為被保護的好，所以還是這般模樣。
她過的好，他理應為她高興才對。
但他做不到，不但做不到，還會卑鄙的嫉妒，嫉妒到深夜輾轉難眠。
噬心挖骨的感覺，睜眼到天亮。
他嘗過一次又一次。
起初難受，後來成了習慣，也就麻木了。
他看著那皙白的手指，面上波瀾不動。
“哥哥是說將軍會沒事，對不對？”
妹妹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祈求神像，只要他點頭，她就會安心。
魏含璋沒有回她，她失力地向下墜，他抓住她的手臂將人提起來，半抱著送到圈椅上，“自己的身子，不是用來糟踐的。”
蕭含玉怔怔看著他，忽然開口問道：“我可是得了重病？”
魏含璋蹙眉，她笑，手指點著桌案一字一句道：“哥哥怎麽不說話了？難道你沒有單獨詢問王大夫，不知我究竟是何病癥？”
“你沒有生病，只是操勞過度。”
窗外的雪下的細小嘈雜，炭盆中不時有火花崩開。
殘存的理智讓蕭含玉噤聲，她沒有再逼問過去，問的太清楚，於她而言不是幸事。
她從廖嬤嬤那兒偷偷找到避子藥，就藏在她床底下的暗格裏，剩下幾小包，想是裴朔走後不打算再用了。
她喝了許久的避子湯，又怎麽會懷上孩子。
廖嬤嬤敢如此，定是姨母和哥哥的主意了。
她心灰意冷，勉力擠出個笑來，“哥哥是特意來看我的？”
魏含璋：“王大夫說你脾虛，還要滋補為主，我便帶了些藥膳，回頭讓眉蕪煮給你喝。”
“多謝哥哥。”
夜深人靜，蕭含玉將那包裹精致的藥膳全都倒進浴桶，濃烈的香氣溢出，她覺得惡心。
眉蕪小心翼翼問：“姑娘，這裏面都是好東西，奴婢瞧過，有山參麻黃還有好些藥鋪都難買的，你怎麽舍得就這樣倒了。”
蕭含玉伸手撥了撥水，“是藥三分毒，我不想喝，也不想叫哥哥知道我沒喝。”
眉蕪了然，“我不會往外說的。”
蕭含玉站起身，扶著桌案定了定神：“明兒把這幾處鋪子讓牙行掛出去，盡快回錢，要銀票不要現銀。”
“是。”
她心口發慌，眼皮直跳，安排完瑣碎便上床睡下。
一夜噩夢，全是渾身沾血的裴朔，被人砍，被人追，她想過去搭把手，但明明很近的距離，卻如何都挪不動腳步。
然後她便醒了。
天蒙蒙亮，窗外因著落雪瑩白一片。
奴仆自前廳開始奔跑，面如土灰，片刻不敢耽擱，待跑到正院將信交給眉蕪，上氣不接下氣地回話：“是將軍的信，不，是從北邊來的回信！”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