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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_V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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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_V三合一

秦家酒樓。

徐南珠送走錢一鳴, 折轉回來二樓房間。

明舒已披好一件白色厚棉披風,坐在桌前等他回來。

“主上。”

明舒“噓”了一聲,眼神一掃窗戶方向。

徐南珠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起身推開窗查看。沒見人,對面曹二房間的窗戶也緊合著。這才回來繼續說話。

“沒有別人。主上。”

“裴定海來提親了?”明舒問。

“是。二十幾箱的聘禮都擺在樓下了, 很快這消息在銀海灘便該傳遍了。我們如何應對。”

“等著。”

徐南珠擰眉道:“可方才錢一鳴已顯得足夠不耐煩了。”

明舒擡手給自己倒茶, “不叫他急一急如何釣到大魚。”

徐南珠搶了她手裏茶壺, “茶是冷的。我叫他們送一壺熱的上來。主上身子才好些, 小心寒氣。還有, 若姓曹的再來…”

“你放心吧, 我如今自是避他不及的。”明舒說著,還有些小咳, “這定海樓業大, 敢接手的人不多, 你可讓陳靈找到了下家?”

徐南珠一笑, “正有一個。還是主上的熟人。”

--

入夜,又有絲絲冷雨落下。

“這一入秋就落雨,今年定是個冷冬。”徐南珠牽著馬, 正與馬上明舒說話。

馬上明舒披那件白色厚棉披風,帶翠色輕紗笠。“若能在冬日之前回去京都, 便也不必再受一載北疆苦寒。”

徐南珠回眸看看人,“姑娘,可算是思鄉情切?”

“出來太久了,總想回去看看。昨夜我病得糊塗, 夢裏回去了趟皇城。紅墻草綠, 綠柳飄絮,花香疊疊,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都快不記得了。”明舒說著笑了聲,多有些蒼涼,“蔣翰林說過,人若要臨死的時候,會將去過的地方在夢裏都去一遍,將碎在各地的魂魄都找回來,才能死得安心。”

“呸呸呸。”徐南珠一擰眉,“姑娘怎麽說起晦氣話了。魏大夫都說了,您身子已經無恙。只需防寒保暖,再休養一陣子。”

“我知道。”明舒笑笑,“就是秋風一來,想家了。”

知香閣前鞍馬稀,整個銀海灘,找不出這麽安靜的店面兒。不因別的,只因貴。正門對街門楣廣闊,卻無人出入。

徐南珠牽馬走來側門,便有小廝過來,牽起馬繩,往落馬石旁停下,問起,“客官可有預定?”

“早定好了,來見一位貴客。”

“那便好,”小廝輕車熟路,“您一會兒進去,與管家說清廂房便是。我這兒先替您停馬去。”

“好。”徐南珠往馬上送去小臂,接明舒落馬。

二人入了偏門,一藍衣儒服男子來迎。“小的潤生,是知香樓的管家。不知二位是哪間廂房?”

徐南珠道,“定風波。”

潤生笑得溫和儒雅,擡手指路。“請同我來。”說罷,走在明舒與徐南珠身旁,不前不後,將好並肩,又將好能領路。

潤生只管引路,決不多言,是知香樓裏的規矩。

一路卻有奇松異石,樓宇亭閣。若說裴府是富碩盈餘之府,難免文雅不足。這知香樓裏處處講究,一樓一宇,都引自典故,叫人目不暇接,思潮接湧,仿若置身江南望族府宅,文韻幽長。

這裏廂房不多,只四座。每座都在院落一角,互不打擾。潤生將二人領入西北角一間,便悄然退下。往裏,還有一段小路,兩側是黃沙假山鋪設景觀。入抱廈,徐南珠走去前,敲敲正屋房門。

不多時候,房門被人從裏拉開。

男子一身灰色簡裝,九尺身材,眉目精神。見明舒,行跪拜之禮。

“臣,參見殿下。”

--

明舒二人方進去一晃兒的功夫,知香閣的側門,又來了新客。

曹二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小廝。小廝也不問話,只牽馬去栓。曹二跨過門檻,便見有人來迎。

“小的連生,是知香樓的管家,不知客官是哪間廂房?”

曹二負手在身後,打量周遭一番,與那連生道,“滿江紅。”

“請您隨我來。”連生說罷,走去旁側,又道,“您的客人已先到了。叫了酒茶。還叫了實實姑娘作陪。”

“除了實實,可還有別的姑娘?”曹二問。

連生恭敬道,“就實實一個。”

曹二腰間摸出錢袋子,遞到連生面前,“去隔壁紅紗樓,多請幾個舞娘來。”

連生小心接過錢袋子,“我先且送您過去,再要他們辦這差事。”

曹二輕應了一聲,隨連生去了東北角落。一路風光熟稔,早已爛熟於心。入來門廊,連生退下,便聽主屋裏傳來琴聲。再往裏去,不必敲門,雙手輕推房門,便見實實青衫紫裙,薄透如絲,指尖落弦,如高山流水。

曹二一笑,開口已是流利的北狄話,“不知道,完顏兄還是個癡情種,這麽久了,還記得實實的好。”

“我來看看她。還叫曹兄見笑,真是。”那聲如洪鐘,從側邊珠簾後頭傳來。

曹二已一把合起房門,正見完顏慈撩起珠簾漏了面。

一身厚重織錦,領口卷一圈狼牙做飾,身材魁梧厚重,氣壓撲面而來。“曹兄,好久不見了。”

曹二笑道,“這知香樓是好地方,趁外人沒來,我也不拐彎抹角。此回將完顏兄請來,我確有些許難處。”

“曹兄不妨進來偏廳,喝碗酒茶?”

曹二擺手,“不必了。我還有其他事,不宜在此久留。”

“那請說。”

曹二道,“往圖格的貨物正要上路,可我在等一筆尾款。原本該是由塗老板墊付,可如今他為人情所累,周轉不出來那麽多銀兩。若收不到尾款,這批貨便走不了。這是馬行規矩,還望完顏兄知道。”

完顏緒擰眉道,“我圖格正與北狄開戰,正等那批貨急用。曹兄若是走不了,怕是兵器補給不能及時。叫我的□□們如何上戰場?”

“也不是沒法。”

“看來曹兄已有了打算?”

曹二冷冷,已走去實實身旁,“現如今,便只兩個辦法。其一,完顏兄若手頭不緊,便將尾款先行付完,我自好讓他們走貨。其二,若完顏兄一時拿不出那麽多的銀兩,那我便先要三千戰馬當是完顏兄的誠意。只要完顏兄在中秋之前,讓人將三千戰馬送來銀海灘外十裏的陰風谷,我便叫馬隊即日上路。”

“三千戰馬?”完顏緒面露難色,“如今戰事吃緊,圖格也正缺戰馬。”

曹二一笑,“戰事吃緊,想必完顏兄的軍餉也一同吃緊。戰馬作尾款,已是馬行妥協之後的條件。”曹二話語一頓,自不往下再說了。再多說,觸及痛處,雙方怕是都不好下臺。

“我知道了。”完顏慈深吸一口氣,重新換上好臉色,“此事,我需要些時日考量。還望曹兄給我些時間。”

“如此大事,我決無催完顏兄的意思。”曹二笑笑,垂眸打量了番實實身上單薄的衣物,只往桌上擱了一個小巧木盒,“今夜完顏兄與實實團聚,這是在下一點兒心意。另外,我還叫多了幾位舞娘來與完顏兄助興。你我那些煩心事,自過了今夜再說。”

完顏慈臉上這方掛上幾分笑意,“事情我自會考量。曹兄有心了。”

曹二不做多留,拱手一拜,當是作別。轉身出了門,又不忘將門合緊。方繼續往院落外去。

連生去辦差,尚未回來,他記得來路。原本要往中間亭臺走,卻遠遠望見西邊角落裏,出來了客人。

白色鬥篷,輕紗笠。身形窈窕纖細,行路若踏清風。雖是如此打扮,他與那人朝夕相處過十數日,不難將人認出。

明舒與徐南珠從定風波出來,正隨潤生原路折轉側門。看路旁奇石雅亭,頓了頓足,問起潤生,“這處可是仿蘇州獅子林的臥雲室?”

潤生弓身笑道,“將這裏認得出來的,姑娘還是頭一個。”

明舒只繼續走,聽徐南珠在耳旁小聲問起,“姑娘是念起端王了?”

“往年盛夏,都要和阿兄一起去獅子林裏避暑打禪。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

“今日是好日子,姑娘只需再多忍一陣子。”

“是啊。”明舒長長松了一口氣,只要定海樓地契到手,轉賣結款,她與南珠便有足夠銀兩去西涼城外招募傭兵。十萬兩,買兵買馬買糧,打點一路關系,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回到兄長身旁,那許是最後一個還惦念著她的親人了。南木北生,飄搖數年,總該落葉歸根。“是好日子。”

話未完,手上忽的一緊,明舒被人狠狠拉了一把。那手指勁道,熟悉的溫熱,不稍看來人。心中竟已知道是誰。

徐南珠耳聞一陣風聲,警覺三分,轉頭便見明舒已被曹二拉在小道一旁。

“曹二,你做什麽?”徐南珠想起昨日曹二吃他的那一拳頭,多少有些擔心對方報覆。

卻聽曹二道,“想請徐姑娘借一步說話,不會太久。還請管家尋一處安靜的地方。”說著,袖口滑出一枚元寶,送去潤生眼前。

潤生看看徐南珠,“這…”

徐南珠道,“孤男寡女,瓜田李下。你是要毀她名聲?”

曹二只定定望著明舒:“不過說兩句話。”

明舒這才開口道,“阿兄,便聽聽他要說什麽,講明白了也好。不會太久。”

徐南珠不好違逆,只好道,“那我在外等你,你們有話快說。”

潤生已往前一拜,“今夜浪淘沙還空著,請二位隨我來吧。”

曹二手上牽得很緊,明舒掙了掙,“我自己走便是。”曹二沒讓。

潤生將二人領入院子,方往後退了出去。

明舒已不願再走了,曹二卻道,“去房裏說話。”

明舒道,“夜深了,你我共處一室怕是不妥。”

曹二轉身回來。夜色無光,絲絲盈雨飄落,女子的臉蛋隔閡在那一方輕紗之後。開口之時,他的聲音已有些嘶啞:“你…好些了?”

“寒氣已去,只需調養。”

“走。”他聲音裏很是果斷。

明舒腕子上再次傳來力道,曹二已箭步將她拉入抱廈。“莫要再淋雨。”他話語輕柔,不似往常。牽著她的手沒放開,身子也貼得很近,逼著她直往後退了兩步。

屋裏微光燭火,倒影在他眼中,飄搖不定。“病還沒好全,來這裏做什麽?”

“陪阿兄見一位故人。”

“他算你什麽阿兄?”曹二話中有氣。

“和你一樣,半路認得來的長輩。倚仗一時,知恩圖報。”

“知恩圖報…”曹二眉心一鎖,“你應下裴定海的親事了?”“還未。”

“那今日是什麽好日子?”他又逼過來一步。

滾燙鼻息壓倒而來,明舒再是冷靜,也不自覺再往後退了一步。後腰已被他一掌攬住,退無可退。

明舒清了清嗓音,“今日裴掌櫃來提親,自是大好的日子。我這樣的身世,能嫁入裴府,已是旁人羨慕不來的。”

“徐南珠他也同意?”

“阿兄,自然為我高興。”

“哼。”曹二冷笑一聲,“他是高興聘禮,還是高興將你嫁去做第九房妾室?”

“自然都是高興的。”

“且不提他將我從北狄人手中救下那回。我從陳村被趕出來那日,染著風寒,得他悉心照料我至今,難道不值得裴定海那些聘禮?你到底是看輕賤了我。”

“……”曹二眸光顫動,一時無話,喉結翻滾,才道,“我沒有。”

“沒有?”

“救我,不過是因我長得似你一個相熟的妹妹。因我身上有北狄人的狼紋,便與我避之不及。既然避之不及,便就該避得再徹底一些,如今糾纏不清是做什麽?”

“我糾纏不清是為什麽?”曹二輕笑了聲,又再往前靠了一步。屋裏的燭火已照不到他面龐,明舒只覺他整個人都陷入陰影之中,唯有一雙丹鳳眸裏似燒著火,腥熱顫動,話語低沈,帶著點點沙啞,“我以為你知道。”

“我不知道。”明舒沒理腰上被他掌心燒著疼。她將收了一筆不菲的定金,只要定海樓地契到手,收齊那邊的尾款,那麽南行回朝,恢覆大魏公主身份的計劃,只會漸入佳境。曹二,算什麽東西?

陰影之中的臉龐漸漸靠近,帶著滾燙鼻息,貼近她額頭。“我不想你嫁給裴定海。也不想你認什麽徐南珠做阿兄。如今,你可知道了?”

明舒心如沈鐵,“你不想。可我是我。”

“分得如此清楚,那是誰在陰風谷裏喊救命?”

“那下回,你就不必救了。”

“我們今夜說了清楚。以往恩怨人情,一筆勾銷。往後互不拖欠,可好?”

明舒話落,扶著她後腰的手陡然松了一松,卷成拳頭,慢慢拿了開來。

“一筆勾銷…”他鼻息漸遠,冷兵器般的輪廓也重新回到燭火之下。方還熾熱的眸光中閃過一絲冰涼的笑意,而後立刻掃向別處,聽他深吸一口氣道,“好。那就依你的意思,不再糾纏,互不拖欠。”

曹二說罷,側身繞過明舒,負一雙手往身後,快步往院子外去。

潤生候在門旁,正要送人,被曹二擡手擋了擋,“我知道路。你送他們便是。”罷了,又見徐南珠在門外等,冷乜了一眼,沒說話,走了。

“脾氣不小。”徐南珠暗自念念,又見明舒緩緩走出。“姑娘與他說什麽了?”

明舒道,“快刀斬亂麻。不好叫他擾亂我們的事情。”

徐南珠拱手一笑,“姑娘英明。”

明舒小咳了兩聲,“走吧。”

“可是病情反覆?”徐南珠有些擔心。

“沒有。再吃幾副藥,便要好全了。”

徐南珠:“那我們早些回去,姑娘也好歇息。”

--

曹二騎馬行出小巷,徐瑾已在巷口候著。見他出來,走去牽馬。“塗老板約了海公公在蜃海樓,讓我來通傳一聲,問您過不過去。”

曹二心口正堵著,“去松快松快。”

徐瑾察覺些許異樣。邊牽馬邊問起,“主上是怎麽了?”

“怎麽?”曹二不以為意,騎馬四處觀望。銀海灘一到夜裏,燈火如晝,從來不叫人覺著冷清。除了這細雨有些涼,直往人心裏鉆,面兒上極為熱鬧,讓人歡喜歡喜,該不在話下。

“以往塗六做東要牽線我們與海公公見面,主上都是避開的,今個兒主上怎有了興致?”這其中關竅,徐瑾心裏清明:曹二與海公公是主仆,若在塗六面前露了細枝末節,難免暴露身份。

曹二道,“見見也好,叫他們將定海樓的事攤開說清楚,該怎麽辦,便就怎麽辦。”

蜃海樓與其他兩家不同。這處小賭不多,都是大手筆的場子。是以客人多在廂房裏,樓下幾處骰盅,幾處牌九,也有歌舞升平,美酒佳肴,絕不冷清。

徐瑾領曹二上來三樓廂房,已是最貴的幾間之一。推開房門,便看塗六攬著禾禾正喝酒,海公公在側旁和另幾個姑娘投壺,正高興。

看曹二進來,塗六一把松開禾禾細腰,起身將曹二迎了過來。禾禾在旁也與曹二一福,面色紅潤,曹二輕笑了聲,與她小聲道,“塗老板養得你好滋潤。”

“……”禾禾擡眸一掃人,又忙低垂起目光,臉色頓時臊紅。

塗六也不理會這個,只道,“曹兄弟今個兒肯來,真難得,快來見過海公公。”

曹二一笑,去綠衣姑娘手上取了一支壺劍來,動作行雲流水,壺劍出手,當啷一聲落了壺桶。

海公公又訝又喜,拍手道,“好手氣,一發便中。可是與我同道中人?”海公公彎彎兩道長壽眉,笑起來時小眼睛也瞇成一道細線,全然看不出來認得曹二,戲演得很是到位。

“不敢不敢。”曹二與人一拜,“我怎敢與海公公相提並論。今日得塗老板引薦,已是在下莫大的榮幸。”

塗六過來,“這可都不稍我來引薦,二位自來便熟。海公公主管這銀海灘上貢朝廷的稅銀,我塗伯淵在銀海灘走到今日,到底還得多虧得海公公照拂。”

“塗老板都這麽說,那曹某日後,也得一並倚仗海公公了。”

海公公挺著腰桿兒,很是受用塗六和曹二給的這份兒面子,從姑娘手裏又取了一枚壺劍,瞇起一只眼睛往壺眼兒裏瞄。“這銀海灘是塗老板幫著我一手扶持起來,你如今賬上吃緊,我可替你捉急呢。”

塗六正咬破一顆葡萄,聽海公公這麽說,“呸”一口將籽兒連皮吐了出來。禾禾雙手捧接好,放去瓜皮籃子裏,又喚婢子伺候擦手。

塗六道,“裴定海如今膽兒養肥了,誰的賬都是不買了。我可真是悔透了,當年就不該覺著欠了他的,將定海樓整座給了他。”

海公公嘆息一聲,小臂一推,啷當一聲,壺劍碰到壺壁,落出壺外。“塗老板是個重情義的,方會用定海樓換他的人情。不過我此回來銀海灘,是我家主上有了意思。裴定海若不能為我們所用,便除之而後快。到時候,不知道塗老板忍心不忍心?”

“除之而後快?”塗六多少有些震驚,“這,若要他的命,未免…”

“塗老板還是於心不忍啊?!”海公公笑著說完,又送一枚壺劍去曹二眼前。

曹二今日全然沒有鬥輸贏的心情,將那壺劍隨手一扔,壺劍碰壁而落,又中了壺心。“海公公,承讓了。”道完,幹脆尋了張軟塌給自己躺下。在姑娘中挑了個合眼的,與人道,“酒水可有?”

姑娘有些受寵若驚,被禾禾提點一句,方提著酒壺酒樽去斟酒。顫顫巍巍滿上一杯,雙手捧著送去曹二眼前。

曹二視線落在那雙手上,腕子纖細白皙,再往上看,肩頭薄透衣物,輕紗作的,骨感清瘦,叫人憐惜。好看是好看,不知哪裏不對味。接過酒水一飲而下。又喚另一個人來。

“我歇晌一會兒,將鞋襪取了。”

被點到的女子,這下反應快了些。不稍禾禾提醒,便已碎步走來人跟前,蹲下身去,正替他取靴。不忘報上自己小名,“奴叫悅娘,爺。”

“你叫什麽?”

“悅娘。”女子擡眸起來看他,分明方才已說清楚了,怎又問了一遍。

曹二執拗問,“不是悅娘,前面那個字。”

悅娘反應過來:“奴…”

曹二哼笑一聲,彎身過去,一手肘撐著膝蓋,一手捏起悅娘的下巴。“你生得不錯,嘴也甜。還會什麽?”

“奴會骰盅牌九,琵琶唱曲兒。若爺想玩兒雙陸,踢毽子,奴都會。看爺喜歡什麽,奴便學什麽。”

曹二松開手來,撐身起來回到原位,“會得真不少。今個兒我沒別的興致,便想好好喝兩口烈酒。你可會伺候?”悅娘沒答話,手上去取曹二的鞋襪。罷了,擡起他腿來擱置去榻上,笑道,“奴伺候爺喝酒吧。”

那水酒不烈。曹二喚人換了一盞新的。悅娘跪在軟榻另一頭,與他倒酒。送酒盞過去時,曹二不接,只道淡淡二字,“來餵。”

悅娘面色羞臊,紅得不像話,端起酒水俯身過去,送去曹二嘴邊。曹二一攬細腰,含杯喝下。悅娘心花顫放,臉貼著他胸前去,男人胸膛堅實溫熱,悅娘正是欣喜,卻看曹二臉色驟變,不知哪裏來的脾氣,將她一把推開,憤憤道了聲,“滾。”

悅娘被人一斥,如當頭棒刑,大夢初醒。知道是自個沒入人眼,忙翻身下榻,福了一福,哭著出了門去。

那邊海公公正投中一劍,還正與塗六說著話,聽聞這邊聲響,回頭過來看。“曹兄動這麽大幹戈作甚。姑娘若不喜歡,多換幾個。塗老板這蜃海樓裏,美人多著呢。”

曹二冷笑一聲,自顧提壺灌酒。烈酒燒喉,才是爽快。笑道,“今夜裏問塗老板買個醉。可別嫌我得罪了你這兒的姑娘。”

塗六也笑,“你盡管換好的。今夜裏姑娘管夠,就怕,換不到你真想要那個。”

“……”曹二被人說中心事,乜了他一眼。“我看禾禾就不錯。”

塗六捉緊,“你這張賊嘴!就是口不對心。”

曹二幹脆起身牽禾禾過來。

塗六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親了禾禾臉頰一口,隨即又將人推了回來。禾禾抱赧一笑。塗六頓時癟了癟嘴。

曹二又笑著躺回去軟塌,“人是你的,我就不爭了。”說罷仰頭灌酒,酒壺見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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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日光將將灑入窗棱,西琳已在與明舒點艾灸。見床上明舒眉眼緊擰著,問著,“可是有些燙,姑娘?”

“有些。”明舒聲音虛弱。滿床帳裏都是艾葉味道。魏大夫說,艾草性純陽,她這病是背後太陽經被寒氣淤堵,需日日用艾草溫熱太陽經,打通了經絡,寒氣便不驅而散。

西琳將燒紅的艾條拿遠了些,方看那道柔韌的脊骨兩側,這兩日來已落下不少藥點。艾草從皮膚灸入經絡,染了些許藥色。“姑娘再忍忍吧。魏大夫說,只此最後兩副灸劑了,便該要全好。”

明舒抱緊了磕在下巴下的枕頭。“我沒事。再用藥吧。”西琳這方持著燒紅的灸條又放近穴位,輕輕打轉,將那柔嫩的肌膚灸紅,方算是用好了一處,如此在脊柱兩旁俞穴,一一灸過,才收拾起艾條,算是完工。

明舒早已不知燙疼,只昏昏沈沈,合目歇晌。直到西琳湊來耳旁,輕道了一聲,“姑娘。”她方重新打開目光,問起西琳,“都好了?”

西琳輕應了一聲,來將她扶起身,又替她系起肚兜的細帶。紅色絲帶繞著細腰一圈,輕輕掛在那裏,系起繩結。徐南珠早讓人將她衣物都換成了厚棉的,衣襟輕輕拂過肩頭,披掛在身上,便看西琳又捧著另一盤藥來,“這藥貼,還需得用在丹田。”

明舒撐著腰身往後靠靠,讓了讓身位給西琳上藥。烤得熾燙的黑色藥貼,被西琳輕輕覆上丹田。暖意像溫滾的熱水,叫人周身都暖了起來。待西琳弄好,她方兀自地合起衣衫,穿好厚裙起了身。

這才見屋子的窗戶敞開著,對面胡姬坊的那間廂房,窗戶卻緊緊閉著。不似有人了。

“姑娘,起身了嗎?”徐南珠在外敲著房門。

西琳應了聲,“起來了。”方走過去開門,將徐南珠迎了進來,西琳端著將才用藥的盤兒碗兒,出去收拾了。

徐南珠一臉喜氣,卻見明舒站在窗旁,正往對面看。便一同循著她的視線往那邊望了望。“別看了。昨夜裏就沒回來。”

“走了?”明舒問,“不在銀海灘了?”

“誰知道呢?”徐南珠哼聲一笑,“姑娘莫不是還想他在這兒?”

“我不想。”明舒說著,雙手拉著窗戶一合,已轉身要下樓去。“餓了,早飯吃什麽?”

徐南珠跟了上去,喜道,“對街定海樓門外吃面去?”完後,跟著她身後走,手往她眼前一送。

是一只雕刻精致的鏤空木盒子。

“這是什麽?”明舒扭頭問他。

“姑娘多久沒添過新頭面兒了?”徐南珠道,“昨個兒收了定金,要叫姑娘高興高興。”

“那可是我們上路的銀子。”明舒舍不得。

“你可是高明舒。”徐南珠道,“宮裏哪年虧待過你的頭面,也就來了北狄這些年,過的都不像個人了。”

明舒這才將那盒子接了過來,拿在手裏把玩,“不過是沒新的首飾,怎就不像個人了?人家山村裏的姑娘,一輩子都不定有個像樣的首飾,日子過得一樣鮮活得很。”

“你哪兒能和她們比?”徐南珠不平。

“怎就不能比了。”明舒已找到關竅,輕擰機關,將盒子揭開,頓時失語。半晌方才感嘆了出來。“好大的東珠啊…”

徐南珠就喜歡看她這喜笑顏開的模樣。“那可不是?”

明舒聽到他的聲音才回過神來,“你,你花了多少銀子?”

“不多,一萬兩。”

“徐南珠!”真是樂極生悲,險些喜極而泣,明舒操起盒子便要去拍人,“那是用我換來的銀子!”

徐南珠一個閃身,躲了過明舒一盒,而後飛快往樓下跑。“姑娘,姑娘別生氣。這東西貴不怕,越放越值錢。大不了要用了再拿去換銀子,你說是不是?”

“是你個鬼啊!”

明舒跟著下去,追著人打。徐南珠繞著桌子跑,明舒只好連追帶堵。不覺外頭來了人,險些撞到來人懷裏。擡眸一看,橫眉炯目,一身氣息外揚,正朝明舒壓來。明舒忙收斂幾分,手裏的雕花盒子被裴定海接了過去。

裴定海道,“你身子還沒好,什麽事情動這麽大幹戈?”

明舒瞥一眼他手裏的盒子,“你問問他徐南珠吧,銀子能是這麽花的麽?”

裴定海揭開那盒子掃了一眼裏頭的東西,暢快笑了起來,“只要你答應婚事,日後你的銀子都是這麽花的。”

“……”明舒眨巴眨巴眼睛望了望裴定海,忽覺得真要嫁過去好像也不錯。只要定海樓不倒,再好好整頓一番後院,她的日子怕是比回去京都城還好。

“怎麽了?”裴定海將那盒子送回來她手上,“昨個兒我特地叫他們來下聘禮,你可一句話也沒有。如今,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裴定海咄咄逼人,明舒只好周旋,“你,你問我阿兄吧。”

徐南珠這會兒將才平覆呼吸,“裴掌櫃你正好評理。你說,我給她買首飾,她還怪我亂花錢,這是什麽道理?”

裴定海看看明舒,“持家是好事。”

“得了得了。”徐南珠一副有苦難申,指指明舒,“你還有幫手了。”

明舒往裴定海身後躲,朝徐南珠做鬼臉。

裴定海垂眸看著身後的人,只覺越發鮮活可愛。便也不急著打斷。

“你還敢。你個丫頭。”徐南珠擺起兄長的架子,直要過來追人。

明舒擡眸與裴定海一笑,“我吃面去了,我阿兄就交給你了裴掌櫃。”說罷,轉身小跑出門外。呼吸還未平覆,迎面見曹二不知什麽時候立在那裏,冷冷望著酒樓堂裏。頓時明白過來,方裏頭打鬧一幕,曹二該是看得清清楚楚。

明舒笑容漸漸收起,一時無話。

曹二冷乜了她一眼,轉身進去了胡姬坊。迎面是紅藥來接客,明舒看他背影,一手攬去起了紅藥的腰。

紅藥受寵若驚,笑著往他懷裏靠:“哎喲,今個兒這是怎麽了?平素誰都看不上,怎就挑了我了呢?”

明舒轉身,誰又在乎這個?

便見錢一鳴追了出來,“姑娘可是要去吃面,掌櫃的讓我陪著。”

--

秦家酒樓。

徐南珠正親自給裴定海沏茶:“裴掌櫃你也看到了,我家那丫頭,脾氣大得很。想要嫁去你那裏,我還真怕你管不了她。”

“好姑娘就該慣著。”裴定海接來茶盞,大口飲下半杯:“脾氣小可做不了我裴定海的女人。”

“不是我說,您可慣不得她。”徐南珠喝一口茶,順道將早與明舒商議好的“家世背景”說給裴定海聽。

“我家那老太爺,原是做絲綢紡布生意的,得了兩江總督看重,領了皇家的單子來做,勢頭最盛的時候,還被皇帝封賞了三品官爵。那會兒,族裏就依依這麽一個姑娘,老太爺自是喜歡得不行。可惜,人紅是非多,後來老太爺被奸人誣告,惹了官非。他已是古稀之年,經不得那般風雨,這事之後便一病不起。老太爺去後,我家家運一蹶不振,幾個叔伯父分了家產,我父親便帶著我和妹妹另起了爐竈,才舉家搬到西北邊來。可依依那性子,就沒改過。沒了老太爺,我阿爹也看得重。直到幾年前阿爹去了,我才帶她一起出來走走生意。府宅旁那些鄰裏公子都已經得罪了一遍,也沒個人敢要她做主婦。”

裴定海聽完道,“我就說,第一眼見她,便覺她出身望族門第,不似尋常家的姑娘。那些凡夫俗子,皆以為女子都是好拿捏的,稍見個不聽話的,便丟不起面子,最是容易被得罪。也沒個氣量,反倒栽贓一堆罪名到女子頭上來。真是可笑。”

徐南珠怔了一怔,不想裴定海比他還會給明舒找理由。當年在京城,可不是望族公子都被她高明舒得罪了一遍。不是在圍場射死了別人家養的羊駝,就是讀書上堂寫亂了人家珍藏的孤本。那些公子又恨又怕,又拿她沒辦法,唯有避之大吉。一旦被皇家問及將來她高明舒的婚事,便集體裝瘋賣傻作罷。

裴定海見他臉色。“徐兄,怎麽了?”

“就是想起一些舊事。”徐南珠忙端起茶碗喝水,粉飾太平。

裴定海聽了這麽久,到底沒忍住,“所以,徐兄是如何打算我和依依的婚事的?”

話入正題,徐南珠只依明舒意思繼續虛以委蛇,“裴掌櫃,這婚事是好事。可做人阿兄的,到底仍是會不放心。”

“怎麽說?”

“上回依依在裴府被人打暈,扔去陰風谷,險些丟了性命。這事,若裴掌櫃不給個說法兒,我如何放心她日後嫁過去府上。這不是親手將她送入虎口麽?”

裴定海早料有如此一說,小聲湊來徐南珠耳邊,“徐兄。這事情我早已查清楚。只是家醜不可外揚,我也有些難言之隱。若徐兄不嫌,與我往裴府再走一趟。我自與你一個清楚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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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怎又改了主意?來銀海灘那日,塗老板便安排了蜃海樓的廂房。”徐瑾昨個兒沒睡好,邊收拾曹二床頭的箱子,邊捂嘴打著哈欠。“這住了好幾天了,又嫌胡姬坊不幹凈。”

曹二在衣架上收了幾件舊衣服,扔去徐瑾那裏,“不住怎知道臟?”

徐瑾聽這口氣,是心情不好,不再搭腔。手裏摸索來什麽,叮當作響。曹二耳朵靈,已三步並做兩步過來,從徐瑾手裏搶了過去。

徐瑾小心問,“那鈴鐺是?”

男子房裏哪會有這種東西,“主上這幾日住下來,叫姑娘了?”

曹二側眸乜了他一眼。“多事。”

“……是屬下多事。”徐瑾趕忙合上箱子,拿去桌上,又瞥見曹二將銅鈴藏進掌心。曹二行裝不多,一個裝零碎物品的箱子,一個裝衣物的包袱。徐瑾收拾好,提著下樓牽馬。

主仆二人從小巷出來,迎面又撞上吃面回來的明舒。錢一鳴跟在明舒身後,正也護人回去秦家酒樓。

曹二見人,將手中銅鈴扔了過去。明舒雙手一捧,接來一看,知道是那日從裴府回來自己落在人家那裏的。便看他牽馬走來,臨到她身旁,細聲道了句,“徐姑娘,再會了。”

“……”明舒沒來得及回話,人已擦肩而過。自祁山相遇,寄人籬下,被他趕出陳村,奔走銀海灘,過往一幕幕如夢魘巨獸碾壓而來,不過一瞬,又隨著那不急不緩的馬蹄聲,漸漸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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