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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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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兆

“這些話皆是詳隱司親口所言, 不敢添改半句。”青年言之鑿鑿。接著坦然揮袖,看向從聞遙身後走出來的幾個番子:“詳隱司囑托已畢,諸位可以帶我走了。”

他語氣神態從容自若, 宛若不知廠監是和鬼煞之地、自己此去會遭何等待遇。幾個番子還未見過這種人,面面相覷後邁步上前。

聞遙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 放下星夷劍,任由幾個一路跟著過來的番子將青年團團壓住。

“聞統領可還有什麽要問的。”番子道:“若是沒有, 奴才便將此人壓去廠監審問。”

聞遙搖頭,目送番子將毫無反抗的人拉走。

她回到兗王府, 趙玄序還沒回來,她便躺在窗邊竹椅上望著房梁發呆。只是現在一靜下來,聞遙腦子裏就又開始循環播放方才那北遼暗探說的話。

她一下子琢磨那人為何自己送上門來毫不反抗, 一下子琢磨樓乘衣怎麽會對她有意思。

怎麽會對她有意思呢?

樓乘衣骨子裏惡劣, 桀驁不馴,打小就是長刺的硬骨頭,相當難搞。聞遙頭回帶孩子,常被氣到不能自己,無法寬容教育, 沒少揍他。

後面幾年相隔千裏,偶有書信。只要不見面說話, 兩人間勉強算得上溫情脈脈。這次汴梁重逢,樓乘衣狗脾氣不改,嘴裏吐不出好話,見面大都不歡而散——

聞遙將這十幾年覆盤一遍, 當真完全看不出樓乘衣對她有意思。

“還帶兵過來...說什麽屁話。”聞遙喃喃, 摸出腰側匕首破空而過,匕首尖深深沒入對面柱子, 匕首末端絲毫不見顫抖。

趙玄序這趟留在宮裏的時間有點長,午膳過後才回來。聽那幫人吵吵嚷嚷一上午,趙玄序心煩氣躁,邁步進門時面色難看。

聞遙在窗邊躺著,他便游魂般從廊下悄無聲息走過來。聞遙當即起身,隔著窗弦將他一把扯住。

她面色嚴肅地瞧著趙玄序。

趙玄序衣襟被扯歪了也不反抗,彎著腰在窗外停下來,濃眉撫平松開,神色登時和善。

“你——”聞遙張口欲言又覺得不對,深吸一口氣重新開口:“我——”

“哎。”

終歸不知從何說起,聞遙頹唐,頭碰一下狠狠砸在趙玄序手臂上。

趙玄序少見聞遙此般神情,五指張開,撩起她垂落的長發:“怎麽了?”

“密信消息洩漏,北遼暗探挑撥舉人在鳳鳴門前鬧事。”聞遙道:“這事宮裏可知道了?”

“禁軍已經回稟。”趙玄序手指松松,與發絲纏綿在一起,說道:“沒人在乎,還在吵架。”還是吵老問題,打架還是送錢,老生常談,異常無趣。

“北遼開出什麽條件?”

“天水讓出山前諸州,或者送錢。”趙玄序語氣淡淡:“年貢五十萬兩白銀,絹布各三十萬匹,金銀瓷器各百箱。天水與北遼約為兄弟之國,北遼皇帝年長,天水需稱北遼為兄、”

“.....不要臉。”聞遙坐起來:“居然要的這麽多,胃口真大。”

燕雲十六州分南北,以燕山和北陵關為界限劃做山前諸州與山後諸州。自草原南下百裏便是燕山,燕山過後就是遼闊平原,往下揮兵可直貫天水腹地。

這樣重要的門戶,除非天水皇帝及滿朝文武腦子都傻了,否則絕不可能相讓。那麽餘下的就只有給錢。

天水商貿富庶,稅收昌達。北遼開口要的這筆錢雖然數目巨大,但天水卻還是給的起。就是名頭實在難聽。歲貢,還兄弟之國,擺明就是讓盤踞中原的天水當周邊諸國的面向北遼俯首。

這要是答應下來,天水皇帝這麽大年紀突然多出一個講北遼語的哥哥,恥辱萬分不必多說,天水上下臣子百姓也是顏面掃地。往後史書秉筆功過,還不定遭後人怎麽議論。

趙玄序摸一下聞遙的頭發,忽而想到什麽:“北遼還說要保一人。若是答應供給歲銀,天水便要重遣使者將銀子絹布以及此人送往北遼。”

“誰?”

“韓兆。”

“這是誰?”

“不知道。”趙玄序松開手,從一旁門邊拐進來:“遼人不曾提身份,只說了名字。”

滿朝文武,耳目遍布汴梁城,誰都沒聽過韓兆此人。

聞遙沈默一會兒,艱難道:“這人,估計是在廠監。”

她算是明白為什麽被抓還不慌不忙,原來真的是有恃無恐。

聞遙撐在塌上瞧著走過來的趙玄序,心裏想過許多上輩子網上傳的風風火火的戀愛法則,開口道:“你過來。”

她整理好心情,拉過趙玄序坐下,按著他的肩膀,糾結一會後深吸一口氣,委婉道:“你知道,樓乘衣,他腦袋不太好。”

“為何突然提他?”

趙玄序柔和乃至溫順的神色驀然變化,眉眼梢沈沈下壓,眼尾弧度變得詭譎危險:“你說韓兆與他有關?方才有人來找你?”

兗王殿下這時候精神萬分,嗅覺格外敏銳,方才在朝廷之上的倦怠懶散一掃而空,兩句問句就迅速切進重點。

“舉人鬧事背後是北遼暗探挑撥,方才我過去鳳鳴門,順手摸到十裏坊捉到一人。”聞遙道:“我去抓他,番子就跟在後面,他發現後也不驚慌,給我帶幾句話後就自己跟著番子去到廠監。”

話到此處,趙玄序心下了然,冷然扯唇,他開始盤算這幾日從北遼傳回的消息,心中顛來倒去殺意滔天。可偏偏又要壓下心緒,擡眼去看聞遙,眼底沈著鉛黑幽光,細細舔舐她面上每一分表情變化:“他說了什麽?”

聞遙與他面面相對,忽而擡手拍上他的臉:“做什麽樣子。他說什麽,我還能答應不成?”

“樓乘衣。”趙玄序光是念出這個名字就勉強的很,喉嚨哽著,直犯惡心:“他說什麽了?”

“一大堆,總結一下就是他對我有意思。”聞遙一手壓著兗王的肩膀,一手摸他臉,全然安撫:“我全當他是我相逢相識的友人,有打死他的想法,但從沒有這方面的意思,你信不信我?”

趙玄序把聞遙的手死死抓在手心,語調揚起來:“為什麽要問我信不信?”

“不管什麽時候,我都全然信你。”

“那便好。”聞遙重重點頭,道:“以後我不再管他。我既然與你在一起,旁人想做朋友可以。如果生出別的想法,我會與他劃清界限。”

她說的認真,眼瞳在窗外希光中淡去顏色,裏面什麽都沒有,平靜篤定。

趙玄序便安靜下來,微微側面,臉頰緊緊貼著聞遙的手掌心。他眼睫極長,透著驚心動魄的漂亮,直直垂在聞遙手裏:“阿遙,我記著了。”

*

聞遙的猜測當真是不錯。那有史以來第一個自己拎著衣袍施施然走入廠監暗牢的年輕人,果然就是北遼點明要保的韓兆。

“此人並非遼人,不知為何軟下骨頭做了北遼在汴梁的耳目。”宋明德歸手,身側掌印太監的牌令淌在腰間,閃閃奪目。

皇帝坐在書房寬大奢侈的橫塌上,依舊一身綢緞織就的道袍,只是面色不若前幾日那樣飽滿有紅光,眼下眉間泛著青色。

大殿雕刻蟠龍的柱子邊繞過一個太監,手裏端著托盤,盛著碗熱氣騰騰的清心湯。他踏步走到九五之尊身邊,與宋明德錯身而過。後者沒有別的舉動,僅僅是退後一步,就讓他背後登時冒出一層白毛汗。

他畏懼這位廠監督主,或者說,宮中誰人不怕這位手腕通天、牢牢把持廠監與兗王的三司鬥得不相上下的督主?

上一個不怕的是孫才善。背靠馮貴妃,趁老虎出山調來陛下身邊獻媚。結果呢?不過風光月餘,宋督主一回來就害了急病,詭異蹊蹺,聽說是快撐不下去了。馮貴妃打死幾個宮女的小事也被皇後抓住把柄,借著由他又是狠狠一通責罰,幾日都沒怎麽出宮門。

“人在廠監暗牢。”宋明德站在皇帝上邊,微微垂頭,腰背彎下一點弧度:“奴才扣著人沒動,端看陛下是要殺還是要留。”

殺還是留,換句話來說,就是天水是要向北遼示弱送錢還是與北遼開戰。若是前者,人不僅要留著,還得好好伺候,不能缺胳膊少腿。若是後者,人也可以留。在兩軍交戰之際抹脖子取人頭,祭奠軍旗。

皇帝許久不應,等一旁太監端著盤子的手臂開始顫抖才端起清心湯,沾沾唇角,緩緩開口道:“凡俗政事,果真是擾人清修。明德,你剛回來,許久沒看那幫人吵架。今日見到,覺得如何啊?”

“諸位大人皆是肱股之臣。”宋明德清雋的眉目攏著一層陰翳:“心優則亂,尚在人情之中。”

“朕自是知道他們都是為了國事好。”皇帝幽幽道:“朕是皇帝,是天子,自然也是一心為著天下黎民百姓。可你看看,今日不過一妄悖之徒幾句言語挑撥,那些舉人和百姓就做出如此之舉,全然不顧朕派使往北是為護住如今的太平盛世。”

“他們空有一腔熱血,看不到北遼兵強馬壯。若是朕選了第二條路,天下人豈不是要戳破朕的脊梁骨?”

帝王話到後來已有怒音。

一旁的太監宮女早顫巍巍跪下,神志貼在地上,偌大書房寂靜無聲。下宋明德一人站在一邊面上依舊沒什麽大的神色波動。

“陛下言重。”宋明德聲音偏清,緩緩說話時便像極一把窄利的刀,帶著叫人起雞皮疙瘩的寒光:“普天之下,天子最為尊貴。江山是陛下的江山,百姓是陛下的百姓。陛下為人君,自是沒有人膽敢妄議陛下。至於那些鬧事的舉人百姓,愚昧之才爾,成不了大事。廠監自會會陛下排憂解難,陛下無需在意。”

真是好一番奸臣當道、攝威擅勢的發言。

偏偏皇帝喜歡。

九五之尊緩緩道:“好,為人臣者當似你。如今悍臣滿朝,各有各的心思,唯有你最得朕心......朕聽聞你那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哥哥醉酒落水淹死了?”

“是。”宋明德垂著眼:“先前奴才在世的便只有這個哥哥。到底是強行尋來的,親緣淺薄,只能做幾年兄弟。”

“人命如燈,飄忽不定,自有命數。”皇帝揮手,開了天恩:“將你兄長的牌位送去九陽道長觀中吧。收受香火,好為下輩子積福。”

九陽道長便是孫才善這次找來的得道術士,有幾招把戲,很得皇帝寵幸。不僅賜下爵位宅邸,還在汴梁城為他修建了道觀,是近日禦前頭等大紅人。

“陛下隆恩。”

宋明德垂頭,唇邊笑意似有似無,冰涼無際。

自古為帝者都是自己臥看江山,容不得旁人在自己塌邊指手畫腳。皇帝眼中可沒有忠臣奸臣,也沒有雍王黨秦王黨,只有他自己想做的事、想聽的話。有些話由一個賢明有為的皇帝來說不太恰當,由他宋明德來說,那便是剛剛好。

“那韓兆,要在廠監好好看顧。”皇帝擡手理著自己身上的道袍,緩緩道:“莫要叫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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