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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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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欲來

聞遙張張嘴, 還沒等她出聲,院子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她閉上嘴放下筷子朝外面看去,見幾個穿著暗色麻衣的人匆匆經過。最前面的老翁年紀不小, 一頭灰白的發,其上纏著的粗布淩亂不堪, 背上背著一個用外袍裹著的人。

那人身形纖細,頭發散亂, 隱約能看出來是個姑娘。

他們是朝小刀院子去的。

片刻後,急切匆忙的叫喊與敲門聲響起, 聞遙心裏莫名騰起不妙的預感。她盯著外面一下子站起來,推開籬笆大步走出去。

隔壁院落的門也早已打開。往日只有小刀與阿音兄妹二人的小院擠下五六個人。除卻緊跟在老翁身邊的婦人外,都是些身形枯槁瘦弱的男人。年紀都不小, 面頰黝黑, 垂在身側的手指腫脹粗糙。一看便是從泥裏長出來,在泥裏扛著鋤頭討生活。

老翁跪在地上,懷裏托著一個人,溝壑縱橫的臉上布滿刺目渾濁的淚痕。而那老婦早已哭得聲嘶力竭,死死拽住小刀的衣角拜在地上, 面龐深深埋到塵土中。

聞遙的心越跳越快,到後面簡直如同擂鼓。她快步走上前越過人群, 當下躺在地上的姑娘那布滿汙漬青紫血痕的臉一下子烙進她眼中。

這張臉的主人幾日前正羞怯地交予她盛慢清水的水囊。聞遙抱著她與她阿妹從高高的樹梢躍下,親手往她們懷裏塞了滿滿一把香酥的桂花糖。姑娘站在聞遙面前羞怯地擡眼瞧她,眼中的恐懼褪去,柔軟明澈。

現在姑娘躺在黃泥上, 身邊有著阿爹阿娘, 卻了無生機。唇色灰白頭發淩亂,露在外面耳朵脖子臉頰全是血漬與傷痕。

小刀的臉色也從沒有這樣的凝重過。方才在巷子裏的快活還有往日的熱情爽朗這一刻徹底從他身上抽離。他拉起老婦, 匆匆折返回屋取出一個錢囊。

一腳邁出門檻,他這才看到站在一邊的聞遙。短暫的猶豫後,小刀快步走上前,垂著眼嗓音艱澀道:“嫂嫂,我現在要去醫館。阿音在屋裏,拜托你看顧片刻。”

聞遙凝滯在姑娘面上的目光猛然收回,轉而落在小刀臉上,點點頭。

小刀謝過她,隨後上前背起姑娘,輕柔地用袍子將她裹好,帶著這些一路從玉山別莊徒步急跑過來的佃戶朝城中醫館而去。

“哥哥!”阿音突然叫了一聲。她站在門裏面,一手扶著門框,看著大人離開的身影,淚珠大滴大滴從通紅的眼眶中落下。

小孩心思靈敏細膩,他們或許還理解不了發生了什麽事,理解不了生離死別的悲劇,卻也嗅到了空氣中的不安與惶恐。

她另一只手松開了,色澤鮮艷的九連環掉在一邊。

聞遙兩步跨入屋裏把她抱起來,輕輕摸摸她的臉,一下一下拍著她幼小的脊背,安撫道:“不怕,你哥哥去救人了,馬上就會回來。”

“阿伯阿姐...”阿音趴在聞遙肩上,手緊緊揪著她的衣服,抽泣不斷:“阿姐怎麽了,阿姐怎麽了。”

小刀阿音果然與玉山別莊的佃戶相識。

“阿姐生病了,阿伯帶著阿姐來看病呢。”聞遙手掌貼近阿音後腦,聲音輕淡:“馬上回來了。”

趙玄序從後面踱步而來,俯身撿起九連環放在桌上。一旁還有幾碟小菜和飯湯,幾根筷子胡亂滾落在桌面。

聞遙將阿音抱進臥室放到床上。

小孩已經不哭了,抹著眼睛裏的眼淚,沒緩過氣來小聲抽噎。聞遙起身退開兩步,後腳不期然碰上一個堅硬光滑的厚實物什。

她轉身低頭一看,見一個大壇子裏盛著水,中間疊著一個稍小些的壇子。此時屋內並不寒冷,可這小壇子裏卻結了厚厚一壇子冰。

……原來硝石買來是跟她一樣制冰的,不是治痔瘡。

聞遙眉頭皺起來,盯著這一壇突兀的冰看了一會,半晌才收回目光,說道:“我要去醫館,吳佩鳴要回話給少山,你看下孩子。”

趙玄序挑眉看了看團在一邊的阿音,平靜應下。

聞遙拍拍他的手臂,轉身追出去。

離巷子近的醫館不止一家,不過聞遙也不用猜小刀他們去的是哪一處。她站在巷子外,瞧著街上行人竊竊私語,紛紛向一個方向湧過去。

掛著黃旗的醫館外圍攏一圈又一圈的人,沙啞的慟哭與哀求從裏面傳出來。

聞遙從角落裏撥開人群走上去,見小刀站在一旁,老婦緊抓大夫的手,幾次跪下又被無奈的大夫拽起來。

“實在無能為力,實在是無能為力。”大夫看一眼躺在門後木床上的姑娘,不停嘆氣。醫者仁心,他行醫多年,從未在一個女子身上看到過這樣狠毒的傷口,心中也是同情憐憫。

“令愛受傷太重,送來太晚,人已經走了。”

人已經死了,就算他不忍心也沒辦法讓一個死人活過來。

老婦頓時散了魂,軟軟在地上滑了下去。老翁拽起妻子,同一旁衣著粗爛的佃戶站在一起,口齒不清地哀求。他們身軀都佝僂,露在外面的脖頸小臂都有傷痕。一旁的姑娘一只手從床架上垂落,指尖血跡斑斑,幾枚指甲都盡數折斷,其狀淒慘可怖。

聞遙啞然,心尖霎時發麻發苦。

她原以為…原以為將那幾個找麻煩的處理掉,這些人就暫時沒事。監察撫司已經快要查到被徐家藏起來的賬本和府衙魚麟冊,這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聞遙忽然又想起這姑娘與她妹妹要好,現在出事,那小姑娘怕是又驚又怕又懼。爹娘失去女兒,妹妹沒了阿姐,以後這一家境況又會怎樣。

青天白日下,人流喧鬧的大街上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紛紛雜雜的同情好奇的議論在不知何人蹦出一句“徐家的佃戶”後消失殆盡,古怪的沈默橫亙在人群之上。

延陵於汴梁而言不算天高皇帝遠,但徐家有個做王妃的女兒,是真正的皇親國戚,是平頭百姓想都不敢想的龐然大物。

“唉。”有人輕輕說道:“前段日子也有一個,從衙門被扔出來的時候腿都斷了。”

這句話猶如漸入油鍋的一滴水,霎時間激起千層浪。

“徐家實在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又怎麽樣,縣老爺都不敢管人家,我們能有什麽話好說。到汴梁去告禦狀怕都會死在路上...”

“說的不錯,誰敢管徐家。”

“不是說汴梁來了個厲害的王爺?”

“人家是一家人,是來幫徐家查案子的,沒聽說過嗎——”那人的聲音往下壓:“徐家死好多人了,查不到殺人的是誰,死法跟“閻王戳青印案”一模一樣。我看就是閻王看不下去這些人欺負咱,教訓他們呢。”

徐家做賊心虛,不敢鬧出太大動靜引朝堂矚目,加上死的不過是一些管事,也就一直竭力壓著消息。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延陵城中或多或少還是有人知道玉山別莊發生的詭事。

“不管是人是鬼!殺的好,那些人就該死!”

醫館外面喧騰的吵鬧和裏面的哭喊好似都沒有影響小刀。聞遙看著他面上寥冷,顯露出從未有過的平靜。

他在大夫的推拒下給了診金,然後重新用衣袍將姑娘小心裹住,背在身上。他走出門,身後跟著互相攙扶的佃戶,越過莫名噤聲分開一條小道的人群,一步步朝東街街角的棺材鋪子走去。

這個時候的天已經黑的越來越早。聞遙從醫館回來,給阿音燒水洗了澡餵了湯,一直到這時候小刀才回來。

他無聲走到床前看了看睡著的妹妹,然後向一旁的聞遙與趙玄序道謝。

他應該是把那姑娘送回家中去了,一來一回路途遙遠,面色也疲憊至極。

聞遙搖頭,沒再久留,與趙玄序回到自家院子。而幾乎是她前腳剛走,小刀房裏的燭火便迅速熄滅。

聞遙站在院子中看著隔壁黑黝黝的寂靜院落,忽而開口道:“今天醫館外,動靜鬧得很大。”

她扯唇,嘲諷道:“人都把街堵死了,平時耀武揚威的巡街捕快今日卻沒來一個。”

世態渾濁,本就如此。

聞遙其實也是見慣了世間不平事的,但可能是一個人瀟灑的久了些,再來看這些事一時間竟然壓抑不下滔天怒火。她回去後也沒睡著,換上自從來到延陵城就壓入箱底的夜行衣,坐在窗戶上曲著腿一下一下擦拭星夷劍。

外面沒有風,月亮被黑壓壓的雲層掩蓋的沒有一點光彩。星夷劍借著一點微光依舊泛起刺骨寒芒,劍紋如游龍,叫人看了心尖發顫。

一直到後半夜,籬笆外小道上微不可聞傳來一點腳步聲。

聞遙神情凝住,手上動作也停了,半晌才突然吐出一口氣。

自從懷疑小刀是“閻羅”後,她多次求證,心情起伏不定。今日看到那壇子冰,她心中其實便又有猜測,現在總算是有了定數。

聞遙一把扔掉手上白布,翻身悄無聲息落在地上,足尖點過籬笆輕飄飄落在門外的樹梢。

原本正在低頭看樹下走過去那人的千影一頓,轉頭看到聞遙湊近的一張臉。

“聞統領。”

“我跟著他。”聞遙沒帶人.皮面具,膝上壓著星夷劍,眉眼壓低,銳利萬分:“你去準備一匹馬帶到這裏來。”

“是。”

聞遙點頭,轉身沒入濃郁到化不開的夜色中。

下一刻,院中原本緊閉的房門打開了。趙玄序冰涼墨發垂下,玄色衣袍略長的後擺拖在地上。他推開門走到院中駐足,看著聞遙離去的方向。

趙玄序忽然道:“阿遙說什麽了?”

千影從樹上躍下,單膝跪地低頭道:“聞統領吩咐準備一匹馬帶到這裏候著。”

“嗯,那就去吧。”趙玄序神情淡淡:“魚麟冊和賬簿還沒送來。”

“魚麟冊已經拿到了,只是徐家賬簿,抓來的人嘴裏撬不出話,應是真的不知道。”總歸是自己辦事不利,千影心中懊惱,抿唇繼續道:“有可能在徐豐和自己身上。”

“如今廣清玉日日與徐家人還有孟高在一處,身邊有若幹死士。我們怕會打草驚蛇,便沒有貿然靠近。”

孟高便是延陵縣令,汴梁人士。他參與秋闈之時,監考考官正是雍王妃徐氏之父徐執懷徐大學士。因著這一層座師門生關系,他來延陵做了父母官後與延陵徐家的關系愈發密切。

趙玄序冷笑,扔出一塊腰牌給千影:“跟過去叫高少山把人扣住,廣清玉耍手段就殺了,徐家人也一樣,今日天亮之前拿到賬簿。”

千影領命正要離去,卻又被叫住。

“算了。”

趙玄序一頓,聲音突然變得陰郁森然。

“我親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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