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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齒痕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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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齒痕 下

祁桓並沒有回房,而是徑直朝演武場走去。

長槍在手,一點一挑,一劈一掃,帶動靈氣激蕩,回風落葉,攪碎了月華與春夜。

胸腔中充斥著太多莫名的業火,讓他思緒紛亂,情緒失控,方才才會在姜洄面前失態,說了那樣一番話。

一開始或許是因為些許妒意與幽怨,但後來,卻夾雜了更多積年的沈痛。

而現在,他以長槍為筆,靈氣為墨,夜幕為紙,怒寫悲憤。

姜洄向府中侍女問了祁桓的行蹤,一路小跑,還未到演武場,便聽到了銀槍破空的嘯聲。

夜空之上靈氣縱橫,府中之人無不側目,就連小貓都跳到了附近的屋檐上,伏著身子瑟瑟發抖。

姜洄腳步一頓,但還是踏進了演武場,撲面而來的狂風撩起了她的鬢發與衣裙,如罡風摧面,隱隱生疼。

“祁桓。”姜洄的聲音被攪碎於風中。

但祁桓還是感知到了她的到來,倏然一驚,撤手收槍,卻還是失了手,一道銳氣向姜洄斬落。

好在姜洄有所防備,適時側身避開,沒有受傷,只是過長的衣袖被削去了一片,像蝴蝶一樣翩翩飄落。

祁桓急忙來到她身前,握住了她手仔細查探。

“郡主可有受傷!”

姜洄心跳得飛快,她只是普通人,擋不住那樣縱橫的靈氣,雖沒有受傷,卻也嚇了一條,臉色微微發白。

祁桓見她沒有說話,手卻輕輕顫抖,以為她受了內傷,便將人抱到了一旁亭中,扶著她做好,自己半跪在身前,握著她的手,緩緩將靈力渡入她體內。

姜洄這時才緩緩回過神來,低下頭去看祁桓,他小心翼翼地握著她的手,月華淡淡地在他深邃的眉眼間流淌,神色凝重得近乎虔誠。

姜洄的手下意識地往回縮,卻被祁桓握得更緊。

“別動。”他的聲音低沈,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

異樣的暖流從兩人交握的掌心蔓延開來,一種酥麻的感覺從手臂爬到了後背,於她周身游走,最後在心尖上掐了一把。

姜洄的心臟猛地抽了一下,她清晰地感覺到對方掌心略高於自己的體溫,為了防止她亂動,他用了點力氣握緊,略顯粗糲的薄繭便緊緊貼著她柔嫩的肌膚。

“我沒受傷……”姜洄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只是仍顯得有幾分顫抖與低啞。“我只是……嚇了一跳。”

祁桓擡眼看她,卻沒有松開手的意思,不過姜洄能感覺到,暖流正從體內緩緩退去。

“郡主,是特地來尋我的?”祁桓低聲問道,“有什麽要緊事嗎?”

姜洄被嚇了一跳,這時腦子一片空白,也想不起來自己是為什麽來找他。

祁桓安靜地等待她的回答,放肆地感受掌心的溫軟,聆聽她紊亂的心跳。

一開始,是擔心。

而現在,是私心。

她想遠離他,他偏不讓她如願。

更何況,這次是她主動找上門的,多難得。

“我……”姜洄努力地回想自己來此的目的,也忘了自己的手正被人輕輕地握著,“剛才我說的那些話……”姜洄艱難地開口,“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傷心事……”

祁桓淡淡笑了一下:“其實郡主不必解釋,更無須道歉,以您尊貴的身份,做什麽都不會有錯,即便有錯,也當由底下人待您受罰。”

祁桓聰慧而敏銳,怎麽會不知道姜洄的質疑是無心還是有意——這樣的道歉並不真誠,她沒必要,他也不需要。

她總是這樣矛盾,渾身是刺地去試探他,又後悔自己造成的傷害。

姜洄碰了一鼻子軟釘子,頓時臉色漲紅。

“我見過你身上的舊傷,知你過得艱難,也想對你好……”姜洄輕輕一嘆,“我沒有因為你的身份而輕視你。”

“我知道你沒有輕視我。”祁桓語中帶著一絲笑意,“你是太過重視我,輕視的,是‘奴隸’這個身份,你覺得這樣的身份,配不上我。”

姜洄訝然望著他清俊的面容,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尖銳地洞悉了她的想法。

她也曾經派人查過祁桓的底細,但無論如何都查不出他的生父是誰,只知道他的母親是伊祁的奴隸。但國破之時,也有許多貴族偽裝成奴隸出逃,就如景昭這般。因此祁桓的父母究竟是誰,恐怕除了本人無人知曉。直到今日聽他親口所說,她才知道。

如此平凡,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

“郡主以為,奴隸是什麽樣的存在呢?”祁桓姿態極低,微仰著頭,幽深的眼眸鎖住了她。

“我……不知道。”姜洄眼中浮上迷惘之色,“阿父說,天道之下,萬物平等,天地賦予人族靈氣,不會因為尊卑而有區別,即便是草木鳥獸,也一視同仁。”她想起祁桓頸後象征奴隸身份的烙印,又低聲道,“沒有人生來便帶著烙印,只是後天被人為定義了尊卑,奴隸與貴族,不應有貴賤之分。”

姜洄以為自己的回答足夠謹慎,不會傷到祁桓,卻沒想到在祁桓眼中看到了一絲淡淡的輕嘲。

“郡主並不懂這個世道,尊卑貴賤之分,只存在於‘人’之間,而奴隸甚至算不上是人,而是兩腳羊。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嗎,高襄王以命相護的人族,並不包括奴隸在內。奴隸不屬於人族。”祁桓漆黑的眼眸宛如看不見底的深淵,“你在豐沮玉門見過活殉,你覺得,他們算得上是人嗎?”

姜洄冷汗頓時滲出,鼻間仿佛又聞到了屍體焚燒的焦味,耳邊又想起了陣陣悲鳴。他們被挖去了雙眼,割掉了喉舌,和牲畜牛羊沒有分別,唯有在悲鳴中死去。

“你見過的。”祁桓笑了笑,眼中卻無一絲暖色,“甚至你也為之難過,但是,這樣的難過並不會持續多久,若不是我提起,你怕是已經忘了。”

姜洄想要反駁,卻無力砌詞。

“這世上並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同樣的疼痛加諸己身。我並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處境,因為我們本就有天壤之別。你更不必道歉……”祁桓眸光終於溫軟了幾分,也說出了一句真心話,“不是因為你身份尊貴,而是因為……你已是在這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這句話讓姜洄心頭一悸,卻又化為了心虛。

她對他好嗎?

錦衣玉食,對她來說微不足道的東西,靈丹妙藥,也是因為他救她而受傷在先,修行功法,是因為她想將他磨礪成更趁手鋒利的兵刃。

她給的不多,想要的,卻是他的命。

她的善意別有所圖,可真的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她卻覺得燙手。

“我對你……並不算好。”姜洄聲音弱了幾分,她覺得自己的示好,多少有種趁火打劫的卑劣,“我……數次試探你,傷過你,你也因為我而受傷。我給你的,與你付出的,並不相等。”

祁桓看著她心虛又實誠的模樣,眼底不由浮現一絲笑意。

“那如何才算相等?”他似笑非笑問道,“難道也要郡主為我擋刀?”

“啊?”姜洄一怔,頓時心慌——她倒沒想玩這麽大。

祁桓指腹的薄繭摩挲姜洄手背嬌嫩的肌膚,她的手柔若無骨,不堪一折,不像他早已經受過無數的風刀霜劍,無懼死亡與疼痛。

怎麽可能讓她為他舍命擋刀。

祁桓垂眸掩住了眼中的笑意與鋒芒,忽地擡起姜洄的手,張口在她手上咬下。

手上傳來的尖銳疼痛讓姜洄驚呼出聲,她下意識便擡手向祁桓推去,卻在即將落到他胸前時,望見了他頸上淡粉色的指痕——是她昨夜掐的。

這一掌便再也落不下去了。

是她答應過不打他了,而且,也是她說好要等價回報,他因為她受過那麽多傷,讓他咬下一塊肉——也算公平。

於是她閉上眼,忍著痛,任由祁桓咬著她手上的軟肉。

黑暗放大了感知,姜洄聽見自己急促而顫抖的呼吸,擂鼓般的心跳,手背上傳來齒尖陷入肉中的刺痛,伴隨一片濕軟灼熱的觸感。

但是他並沒有想象中的用力,只是輕輕一口便止住了,在手背上留下了淺淺的齒痕,卻不離開,唇齒抵著白皙細膩的肌膚研磨,灼熱的氣息伴隨著疼痛擴散開來,逐漸覆蓋過了疼痛,她清晰地感受著口中的柔軟與堅硬。

舌尖掃過手背,帶起一片酥麻,姜洄猛地一顫,下意識地睜開眼看向祁桓,便撞進一雙幽暗的眼眸。

他噙著她手背的軟肉,卻自下而上地仰望她,月華穿過樹梢,傾落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映亮了幽暗而漆黑的雙瞳,還有濕潤的薄唇。

眼眸更黑,唇色更艷。

這一刻的他看起來漂亮而近乎妖冶,眼底卻悄然劃過一抹猛獸掠食的侵略欲與攻擊性,只是轉瞬即逝,讓人來不及發現。

姜洄只覺一點灼燙從手背蔓延到了心口,讓她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祁桓卻在這時松了口,沈啞著聲說:“我們……這便算相等了。”

姜洄僵硬不能動彈,耳中嗡鳴,腦中混沌,心臟狂跳,分不清是害怕還是其他,只知道怔怔看著祁桓眼中的笑意,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便相等了嗎?

她模模糊糊地想。

——不用咬塊肉嗎?

她松了口氣。

卻莫名有種占了便宜,但好像也吃虧了的感覺。

祁桓垂下眼眸,口中似乎還殘餘著屬於少女的甜香。他心中燒著一團火,自昨夜見到那一根竹簡起便未曾滅過,但又被他隱忍著藏起,生怕傷了她。

然而她今夜的一言一行輕易地便將他好不容易壓下的幽憤挑起,讓胸腔中的邪火千百倍地燃起——她和其他貴族並無區別,而他在她眼中,與其他奴隸也沒有區別。

他帶著滿腔的幽恨張口,在她手上烙下了痕跡,等待著她再次動手打他。

預料之中的手揚了起來,卻是輕輕地落下,扶在他的肩頭。

他驚愕地擡眼看去,便看到她緊閉著雙眼,微抿著朱唇,臉上寫滿了委屈、不解、震驚、羞憤、害怕,但最後都化成一抹——釋然。

——算了,讓你咬吧。

胸腔中的怒火便驟然被一場春雨澆滅,有什麽東西在心上破土而出,肆意生長,緊緊纏繞。

他松了口,唇舌卻不舍流連。

少女的身體沒有貴族的熏香,卻有一種花果的清甜,就連掌上的肌膚都柔軟而細膩。就像一個渾身是刺的果子,剝開了堅硬的外殼,露出細膩柔滑的果肉,任人品嘗。

她緊閉雙眼微偏過臉,不知道一道放肆的目光落在她纖細脆弱的頸上,血管因心跳加速而劇烈地搏動,咽喉因緊張的吞咽,劃過動人心魄的起伏。

祁桓不由想象齒尖陷於其中的柔軟,她在他頸上留下的痕跡,他應該同等相報。

——以齒尖廝磨,以唇舌吮舐。

這一刻祁桓忽然明白了高襄王所言之意。

是姜洄點燃了他的獸性,而他正用自己的人性約束獸性。

釋放而出的鋒芒,又緩緩地收斂回來。

“喵——”一聲貓叫撕碎了夜的寧靜,雪白的團子從屋檐上飛來,橫插到兩人之間,一道利爪向祁桓抓去,祁桓手一擡,被貓爪撕碎了袖口。

姜洄趁機把手從祁桓掌心抽出,雙手抱住了柔軟的毛團子。

團團瞪著湛綠的眼瞳,豎起尾巴對祁桓齜牙威嚇,只是小小的一團,奶奶的叫聲,實在沒有什麽威懾力。

它趴在一旁的屋檐上看了許久,自然是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麽,百無聊賴地玩著自己的尾巴,猛一低頭卻看到祁桓在咬姜洄。它登時便炸毛了,嗷叫一聲便跳下來護著主人,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與對方體型和力量上的差距。

姜洄一手抱著團團,另一只手輕輕撫摸它柔軟的毛發。

“沒事沒事,祁桓沒有欺負我。”姜洄柔聲說著,安撫它躁動憤怒的情緒。

團團從姜洄懷中擡起頭,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姜洄的話,也許是姜洄平和的語氣和溫柔的撫摸平息了它的怒火,它低低叫了兩聲,伸出粉色的舌頭舔了舔姜洄掌上的齒痕。

——把另一個人的氣息蓋過去。

祁桓垂眸看著,眼中滑過一絲冷意。

姜洄手上的傷已經不怎麽痛了,卻有些莫名的酸麻,心跳急促而紊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麽,沒有擡頭去看祁桓,只將自己的目光凝在團團身上,踉蹌著站了起來,越過祁桓向亭外走去——多少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郡主。”背後傳來祁桓的聲音,姜洄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關於景昭的威脅,我已經挑明了,這件事,你還需要慎重考慮。”

聽到是說景昭的事,姜洄莫名松了口氣,緊繃的情緒也松弛了許多。

她抱著團團思忖片刻,才轉過身來看祁桓,認真問道:“如果你明知一個人有覆國之心,卻還是將他帶在身邊,會是因為什麽樣的原因?”

祁桓微微一怔,他以為自己說明了一切,會讓姜洄打消念頭,卻沒想到她竟如此固執。這也讓他生出一絲不悅——景昭有何過人之處?

祁桓垂下眼眸,沈默了片刻,才問道:“郡主對他很看重?即便已經知道他有不臣之心,也要冒險用他?”

其實不是姜洄想留景昭,她真正的目的,是想窺探鑒妖司卿祁桓的真實意圖,最了解祁桓的,應該只有他本人。

姜洄沒有察覺祁桓情緒的異常,堅定地說道:“如果我一定要帶著他呢?”

祁桓喉結微動,聲音冷沈:“除非……你也有不臣之心。”

姜洄頓時僵住。

這就是祁桓真實的心思嗎……

她總以為,祁桓所求,不過位極人臣,卻從未想過,他要的,比這更多。

他不只是蔡雍的鷹犬,他要的也不只是一人之下,他竟是想顛覆武朝政權!

如今他手握鶴符虎符,坐擁百萬雄師八千異士,如果確有謀反之意,只怕武朝會再起腥風血雨!

而高襄王已死,沒有人能阻攔他,無論他失敗還是成功,都註定生靈塗炭……

她失神地望著祁桓,眼前卻浮現出另一個男人的身影。

高大,孤寂,是高山,也是深淵。

祁桓從姜洄的眼中看到了懼色與忌憚,她無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想與他拉開距離。

祁桓忽然明白過來,她並不是在看他,而是透過他去看另一個人。

他心中一緊,上前一步握住了姜洄的手腕。

“郡主。”他低低喚了一聲,“我不是他。”

姜洄眨了下眼,眼中迷惘之色漸漸散去,她看清了祁桓的面容,比那人年輕三分,比那人溫柔三分。

姜洄忍著顫意,輕聲問道:“那你的心呢……你也有不臣之心嗎?”

“我?”感受到掌心的顫抖,祁桓眼眸微動,對上那雙琉璃似的漂亮眼瞳,他不明白那裏為何閃爍著驚懼和不安,他心頭酸軟了幾分,聲音也因此溫柔,“郡主……我是你的不二之臣。”

這樣的宣誓效忠,勝過世間萬千情話。

姜洄心口一悸,甚至生出了一個念頭——如果三年前在蘇府,她帶走了他,那該有多好。

她低下頭,回避祁桓的目光,卻沒有掙脫他的掌心。

半晌,她輕聲說道:“記住你此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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