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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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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這話說完, 程氏是毫不猶豫轉身。

蘇轍等人連忙跟了上去。

他拽住程氏的手,還未等他來得及說話,程氏就看了他一眼, 笑了笑道:“八郎放心, 我沒事兒的。”

“從前啊,我總是心存幻想,幻想有朝一日我與你大舅舅, 二舅舅還能重歸於好, 畢竟小時候他們兩人都對我極好。”

“特別是你大舅舅,在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他時常偷偷馱著我去集市上買糖吃。”

“有一次我遇上了拍花子的, 他們有好幾個人,將我搶走了。”

“你大舅舅追了上去,以一敵四,被他們打斷了胳膊, 這才將我搶回來。”

“回來之後,他又被你們外祖打了一頓, 可就算這般,他也說不疼, 要我別哭了……”

當年之事有多幸福,如今就有多痛苦。

她搖搖頭,微微嘆了口氣, 輕聲道:”當初我與你爹爹親事定下之後,你大舅舅是說什麽都不同意, 那時候我想的簡單, 只覺得你大舅舅是不放心我,等著我以後日子過的好了, 你大舅舅就能回心轉意。”

“如今回想起來,卻根本不是這樣一回事。”

“你大舅舅剛愎自用,覺得家中所有人都要聽他的,以他的意見為尊。”

“至於旁人的意願,旁人的喜好,旁人的幸福……與他的面子比起來是不值一提。”

“既然如此,索性我主動出擊,放下不切實際的幻想,與程家斷絕來往算了。”

說著,她更是笑了笑:“八郎放心,娘不難過,一點都不難過。”

“娘有你們,有你們爹爹了!”

“如今幾間紗縠行的日子是越來越好,咱們家的日子也只會越來越好的。”

蘇轍這才徹底放心下來,點點頭,高興道:“娘,您想明白了就好。”

“我和哥哥一定會好好念書,要您成為整個眉州最風光的娘子!”

頓時,程氏面上的笑意更甚。

一行人回去之後,誰都沒有提起這件事,該做什麽做什麽。

蘇洵認真準備明年的春闈。

程氏思量明年再開幾間紗縠行,經今日一事,她與程家的臉皮是徹底撕破,便想著如何打壓程家的紗縠行。

在商言商。

眉州的百姓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每家每戶所需的衣料就是那麽多,若能少上幾間紗縠行,蘇家紗縠行的生意只會越來越好。

這件事並不容易,畢竟老百姓都想用更低廉的價錢買到更好的料子,程氏也就時常出入紗縠行起來。

而蘇轍與蘇軾兩人就開始愉快的玩耍起來。

到了十二月底考試中,蘇軾已是“丙”班第一,蘇轍在自己的小心把控下,取得了第十名的成績。

蘇洵很是滿意,給了他們一人二十文錢,要他們閑來無事前去街上買零嘴吃。

蘇軾一拿到銅板,下意識就看向了蘇轍,同他打商量道:“八郎,我欠你的一百五十文錢,等著我領了壓歲錢再還你好不好?”

“如今還有六七日才過年,若是我把錢還你,可就沒錢買吃食了。”

蘇轍想了想,便點了點頭。

他覺得這幾日的蘇軾太倒黴了些,便是多吃幾顆糖也無妨,就當是安慰了蘇軾受傷的心靈吧:“六哥,也行吧。”

“不過如今你有錢不還,等你領了壓歲錢,就再多還我二十文錢好了。”

“一共要還我一百七十文錢!”

蘇軾驚呆了。

好一會後,他才反應過來:“八郎,我都這麽慘了,你還要騙我的壓歲錢不成?”

“你忘了你那天晚上是怎麽說的了嗎……”

蘇轍點點頭,正色道:“自然是記得的,我只說以後再也不逼你洗澡,卻沒說再也不要你的壓歲錢。”

“凡事是一碼歸一碼,不可一概而論!”

蘇軾怎會答應?

他奮力抵抗,不肯答應這等不平等條約。

蘇轍見他唧唧歪歪說個不停,一錘定音道:“好啦,好啦,六哥,你也別說了,我們兄弟一場,你過年多還我十文錢,到時候一共還我一百六十文錢就夠了。”

“若是你還要討價還價,那現在就先還我二十文錢。”

蘇軾想了想街上那香噴噴的糖炒栗子,咽了口口水,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蘇轍見狀,也笑了。

有道是時代在不停的進步,蘇軾也在不斷長大,要想像小時候那樣哄騙蘇軾並不簡單。

他才不會說一開始想要的就是十文錢的利錢,若是他一開始說要十文,以蘇軾那性子,定會討價還價到五文的。

呵,他可真聰明!

手中有了錢,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就時常要平安帶他們去逛集市。

別問為何沒帶上史無奈,史無奈他爹史彥輔當日在街上閑逛,看到程家門口有熱鬧看,連忙湊了過去。

這可是蘇洵他岳家啊!

若真有什麽稀奇事兒,也能與蘇洵說上一說。

史彥輔萬萬沒想到他的好朋友蘇洵竟是熱鬧的主角,一時間看的是津津有味,沒想到他看著看著就覺得不對勁來。

他竟看到了他兒子史無奈?

史無奈跟在蘇洵身後,叫囂的格外起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蘇洵才是他親爹了。

史彥輔也覺得這事兒是程家與程之元做的不對,等著熱鬧看完才露面,一露面就擰著史彥輔的耳朵回去了:“好呀,你這臭小子,什麽不學,學人家逃學!”

“你能和人家六郎,八郎比嗎?人家那是在家休養生息,為了明年更好的學習!”

“你倒好,整日只知道偷懶就算了,逃學還不知道回家,是不是忘了你是誰家的兒子……”

從那天之後,蘇轍與蘇軾兄弟兩個已是兩天沒看到史無奈。

別看蘇轍覺得史無奈在身邊時是吵吵鬧鬧的,甚至覺得有幾分聒噪,可真等著史無奈不在,他又覺得怪想史無奈的。

這會子蘇轍啃著肉夾饃,嘴上、小手上都是油,嘟囔道:“也不知道史無奈哥哥在做什麽了!”

他是萬萬沒想到北宋街頭竟會有肉夾饃。

炕的酥軟的白吉饃噴香噴香,裏頭夾上肥瘦相間,剁的碎碎的,再澆上濃郁的湯汁,一口下去,好吃的很。

只是這肉夾饃賣的稍稍有些貴,在肉炊餅兩文錢一個的集市,一個肉夾饃要三文錢。

就連小吃貨蘇軾都覺得有些貴。

但很快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就覺得一分錢一分貨,這肉夾饃貴也有貴的道理。

肉夾饃太好吃的結果就是蘇軾一天能吃三個,蘇轍一天也能吃上兩個。

更不必說平安帶他們出門,總得給平安買一個肉夾饃吃吃吧?

爹爹蘇洵念書辛苦,也得給他買一個吧?

還有娘親程氏做生意辛苦,也得帶上一個,至於貪吃的蘇老太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王氏,被王氏拘在院中學女紅的蘇五娘……都是要帶上一個的。

所以不出兩日,蘇轍與蘇軾的壓歲錢就花的精光。

甚至在蘇軾的死乞白賴下,蘇轍還搭進五文錢的私房錢。

等著蘇軾再央求蘇轍拿出壓歲錢慘遭拒絕後,便忍不住托腮道:“唉,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說著,他更是幽幽道:“我聽說娘最近開紗縠行賺了不少錢,也不說給我們點零花錢。”

“小氣得很!”

“爹爹倒是大方,可惜卻沒錢!”

“人生真是兩難全啊!”

蘇轍被他這話逗的直笑:“興許就是娘知道爹爹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呆在家中念書,有錢也地方用。”

“若是爹爹有了錢,肯定會給我們幾個的,所以才不願給爹爹錢的。”

如今蘇軾坐在回程的馬車上,眼瞅著車窗外賣什麽的都有,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低聲道:“八郎,你說,我們兩個做了冰糖葫蘆出去賣怎麽樣?”

“這街上可沒人賣冰糖葫蘆了……”

蘇轍更覺好好笑,只覺得他這個哥哥為了吃的什麽事情都做的出來。

但他搖搖頭,正色解釋道:“這法子完全不可行。”

“第一,就算是我們能借用大廚房,娘他們肯定是不會答應我們出去賣冰糖葫蘆的。”

“第二,做買賣可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早出晚歸的,比念書辛苦多了,你受得了?”

“第三,做買賣是需要本錢的,六哥,你兜裏可有本錢?”

頓了頓,他又道:“最重要的是,如今已至臘月,就算是有錢也沒地兒買山楂的。”

“這也是為何路上沒有賣冰糖葫蘆的。”

蘇軾才剛燃起的希望頓時又破滅了,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還有幾日才過年了,雖說過年有了壓歲錢,但按照往年慣例,我大概能收到兩百文左右的壓歲錢,還你一百六十文,還剩下四十文,也就只能買十幾個肉夾饃,或者買幾包糖霜玉蜂兒,怕是元宵節還沒到,我就已經吃完了。”

說到這裏,他又長長嘆了口氣,覺得這年過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蘇轍便道:“六哥,我有個法子能讓你賺些銅板。”

蘇軾是眼前一亮,忙道:“八郎,你快說!”

蘇轍正色道:“抄書。”

雖說如今已有活字印刷術,已在汴京等繁華之地應用起來,但眉州距離汴京路途遙遠,他們也只是聽說過這東西,尚且見過。

所以抄書在當下仍十分盛行。

像一些勤學苦讀的寒門學子,則會靠抄書賺些筆墨錢。

蘇軾這次眼裏可沒什麽亮光,只低聲道:“八郎,你這是什麽餿主意?”

“雖說抄書能賺到幾文錢,卻是太少了點,而且如今年關將近,大家都是等著用錢的時候,那些黑心商販將價錢壓的很低,一整本書下來除去筆墨錢,根本賺不了多少錢。”

“再說了,如今我是等著要錢買吃食,這抄書都是先抄後結賬,我哪裏等得及?”

一想到自己得等好幾日才能吃上糖霜玉蜂兒和肉夾饃,他心裏就異常難受。

蘇轍覺得想要糊弄他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兒,便道:“六哥,話不能這樣說,抄書也是講究門道的,這字寫的好看,商販給的價錢更高,你字寫的好看,到時候肯定比尋常人賺的多。”

“然後你想啊,抄書既能賺錢,又能學知識,可謂一舉兩得!”

他見蘇軾面上露出幾分猶豫之色,知道蘇軾心動了,畢竟蘇軾是真心好學的:“至於你的先抄書後結賬一事,這就更好辦了。”

“我先將錢打個折預付給你,等著你抄書的錢結下來,再給我就是了。”

蘇軾先是面上一喜,可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卻是臉色一沈,嘀咕道:“哪裏有你這樣當弟弟的?連親哥哥的錢都賺?”

“方才我還說那些書商是黑心商販,我看你才是不折不扣的黑心商販!”

蘇轍是半點不惱,笑嘻嘻道:“那你答不答應嘛!”

蘇軾很是猶豫。

他貪吃是一回事,可又覺得不能縱容蘇轍這等訛詐他的歪風邪氣。

蘇轍卻道:“……六哥,若是你不答應就算啦!”

“明日平安哥哥還是要帶我們出去玩的,到時候我吃肉夾饃的時候,你可別在一旁咽口水!”

蘇軾揚聲道:“八郎,你怎麽能這樣子!”

情急之下,他竟忘了蘇轍根本就不是那等吃獨食之人,忙道:“我答應!”

蘇轍生怕他反悔,更是與他拉鉤起來,更是正色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誰反悔誰就是小狗!”

蘇軾也沈浸在翌日能到肉夾饃與糖霜玉蜂兒的喜悅中,只是兩個肉夾饃一下肚,他們到了書鋪中去,就後悔了。

特別是當他聽說抄厚厚一摞書才半貫錢時,更是驚的合不攏嘴。

他悄悄將蘇轍拽到了一邊,低聲道:“八郎,這人心也太黑了點,這些書加起來這麽厚,我半月才能抄完。”

“除去筆墨紙硯的開銷,只怕半個月下來我只能落兩三百文錢,實在太辛苦了。”

“要不,還是算了吧?”

蘇轍就知道蘇軾會這樣說,好在聰明的他早有防備:“六哥,我們昨日是拉過鉤的,你可不能反悔。”

“還有,我的錢都已經被你借走,被你吃到了肚子裏去了,你既不願抄書,打算用什麽來還錢?”

蘇軾:……

一旁的書商家中也是有兒有女的,瞧見這兩個小娃娃商量來商量去,很有意思,笑著道:“你這小娃娃年紀小小,卻寫的一手好字。”

“既然如此,我就多給你五十文錢吧!”

蘇軾這才勉為其難答應下來。

蘇轍見狀,就拉著蘇軾一起去選起書來。

他是左挑右選的,最後為蘇軾選中了一本《周禮》,蘇軾也挑中了兩三本自己喜歡的書,臉上這才有了些笑意。

蘇軾不愧是蘇洵的孩子,與蘇洵一樣,不喜歡這些“假大空”的東西,而更喜歡《論語》與三傳的內容。

但是科舉考試,可不是你不喜歡什麽就不考什麽的。

擱在後世,蘇軾定是一偏科嚴重的孩子。

兄弟兩人選好書,書商便要廝兒①與他們說註意事項,說的無非是些字跡整齊幹凈,紙上不可有汙垢之類的話。

蘇轍與蘇軾皆有幾分心不在焉,四處打量張望。

縱然已臨近春節,鋪子裏仍是熱鬧非凡,學子們是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一個個是衣衫質樸,抄書也是為了能多賺幾文錢。

蘇轍卻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拽了拽蘇軾的袖子,低聲道:“六哥,你看,這不是陳太初嘛?”

這名叫陳太初的半大少年也是北極院的學童。

說起來,如今北極院中就數他與蘇轍兩兄弟最為耀眼奪目。

蘇轍倆兄弟是因年紀小,天資聰穎著稱,而陳太初則因家境貧寒,勤奮好學而著稱。

陳太初出生尋常,兩年前才由寡母帶著他前來北極院拜師,彼時他是大字不識一個,但如今已是“乙”班的學生,每每考試皆是第一名。

蘇軾雖好學,但他更好吃,好玩,好睡覺,比起陳太初來差了許多。

故而北極院的學童提起陳太初來都很是佩服。

寒門難出貴子。

尋常百姓家想要培養出一個讀書人,實在太難太難。

像那靠著努力出人頭地的,不免更值得人欽佩。

蘇軾也是面上一驚:“呀,陳師兄怎麽在這兒?”

他這話剛說完,就明白過來。

即便蘇家未開紗縠行之前日子艱難,卻也是吃穿不愁,家中有奴仆在的,從小到大他覺得最難受的事兒便是在程家遭人奚落。

如今北宋雖國泰明安,卻也是有許多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想要讀書更是奢望。

蘇轍與蘇軾兄弟倆人雖隱約知道陳太初家境不好,但看著他衣裳上一身補丁,手都凍紫,卻還是有些意外。

北極院昨日傍晚才放假,今兒一大早陳太初就來了書行,可見是等著銀錢過年。

一旁的廝兒瞧見這兩個小娃娃很有意思,便與他們多話了幾句:“你們認識他?”

“他一手字兒倒是寫的不錯,以後定大有出息,可惜啊,卻受家中拖累……”

蘇轍聽他說來,這才大概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陳太初的父親早亡,家中只有一個寡母在。

可惜他那寡母身子不好,特別是這一兩年時常生病,從前原本能靠著紡紗賺幾個子兒的,如今只能日夜臥床養病。

雖說張易簡道長已免去了他的學費,但他還有寡母要養,只能私下抄書維持寡母的吃穿用度。

聽到最後,蘇轍與蘇軾都沈默了。

偏偏不遠處的書商還在與陳太初討價還價,皺著眉頭道:“……你字兒的確是寫得好,可如今馬上過年了,不知道多少讀書人等著錢過年,這抄書的價自然就賤了。”

“這米面肉菜都能有漲有跌,難不成給你們的工錢只能漲不能跌?天底下可沒這樣的道理!”

說著,他更是不耐煩揮揮手,沒好氣道:“你若是嫌錢少,那你抄的書我就不要了!”

“你拿回去吧!”

陳太初清俊的面上頓時漲的通紅通紅,低聲道:“好,三百文就三百文吧,那……我想問問,這年後抄書的工價還會漲嗎?”

“您也知道,我娘還等著這錢抓藥吃了!”

那書商嗑著瓜子道:“你問我,我問誰?我如何知道?”

“年後的事年後再說吧!”

陳太初道謝後,這才紅著臉走了。

蘇轍與蘇軾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對視一眼。

呸,這書商真是個奸商!

蘇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良心的,在商言商,誰都想以低價買好物,可壓榨一半大的孩子,未免太不厚道了些!

這書商就是算準備陳太初缺錢,不敢與他翻臉!

他們兄弟倆兒抱著書走出了書鋪。

方才那書商瞧見他們很是喜歡,打趣了兩句:“若你們早些將抄好的書送回來,我多給你們十文錢。”

蘇轍也好,還是蘇軾也好,誰都沒搭理他。

一出門,蘇軾更是忿忿不平道:“這人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奸商,比你還黑心!”

蘇轍:???

蘇軾卻是不解道:“八郎,你說這人願意多給咱們些錢,為什麽不願意給陳師兄?”

“他長得肥頭大耳的,一看就不缺錢。”

小小年紀的他實在想不明白。



蘇轍便為他解惑道:“世人皆捧高踩低,那書商閱人無數,更是其中佼佼,一眼就能看出我們並非那等靠抄書度日之人,若是價錢給的不合適,我們轉身就會走的。”

“但陳師兄不一樣,陳師兄是靠著這些銀錢度日的,自能壓價就壓價,他更是知道,不管他怎麽壓價,陳師兄下次還會來的。”

蘇軾聽聞這話,又道:“哼,奸商!”

殊不知蘇轍這話只說對了一大半,還有的一部分原因是書商見他們,特別是蘇轍長得活潑可愛,這才出手大方了些。

這就與見了漂亮的花娘願意多花幾個錢是一樣的道理。

蘇轍原是心情很不錯的,可想到方才見陳太初離開的那一幕,心裏卻有些不舒服。

年關將近,街上是熱鬧非凡,陳太初離去的背影是單薄又落寞。

說來也是巧了,蘇轍他們兄弟倆人剛上了馬車,就見到不遠處的陳太初從藥鋪出來,眉頭緊蹙,半點笑意都沒有。

蘇轍心裏一動,便道:“平安哥哥,你帶我們跟著陳師兄去瞧瞧吧。”

平安應下一聲。

馬車搖搖晃晃走了一刻鐘的時間,這才在城西停了下來。

自古皆以東為尊,城西大多是貧民所居。

在一排低矮破舊的瓦房中,陳家那搖搖欲墜的茅屋最為顯眼,四處漏風漏雨不說,裏頭的人一說話,蘇轍就能夠聽見。

蘇轍只聽見裏頭傳來女子的咳嗽聲,繼而那女子更是道:“……我兒,你可又抄寫換錢給我抓藥了?”

“我都與你說了多少次,我這病怕是好不了了,以後你認真念書,莫要再抄書了,莫要……辜負張道長對你的一片苦心。”

“我這樣一把病骨頭,活著也是拖累你!”

寒風蕭瑟,蘇轍站在門口尚沒有一炷香的時間都覺得冷的直抖,他不知道陳家孤兒寡母這年該怎麽過。

很快,他又聽見陳太初的聲音:“您說這些做什麽?您在,我還有家,您若不在,我連家都沒有了。”

“我之所以勤學苦讀只想有朝一日能夠當大官,叫鄰居街坊羨慕您,您若不在,我讀書還有什麽意思?”

頓了頓,他更是道:“您別哭了,先把藥吃了。”

“從前爹爹在世時,您不是很喜歡吃街頭胡婆子賣的炊餅嗎?今日那書商見我字寫的好,還多給我五十錢,所以我就給您買了兩個炊餅回來了,您快趁熱吃。”

“我不吃,方才我都已經吃過了,一點都不餓……”

聽到這裏,蘇轍實在聽不下去,長長嘆了口氣。

陳太初連給他娘抓藥的錢都不夠,哪裏舍得給自己買炊餅吃?

蘇軾更是眼眶泛紅,下意識就要往裏走,更是道:“八郎,你借我的錢還剩下不少,我都給他們。”

“你還有沒有多的錢?若是有,多少也給他們些吧,陳師兄實在太可憐了……”

蘇轍連忙拽住他,低聲道:“六哥,先上馬車再說。”

蘇軾很是狐疑。

在他心中,他這個弟弟雖小氣、摳門、黑心腸……卻絕非那等見死不救之人。

蘇轍這才道:“六哥,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們倆人身上加起來也不過百餘文錢而已,頂多能叫陳師兄母子將年過完。”

“可之後了?”

“陳師兄過完元宵節又要來書院念書,他娘該怎麽辦?”

蘇軾不免犯難起來,可他看到蘇轍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不由好奇道:“八郎,你可是有辦法?”

蘇轍點了點頭,輕輕附在他耳畔說了幾句。

蘇軾是眼前一亮。

他們倆兄弟回去之後就去找了程氏,程氏是知道蘇軾要抄書一事,自是樂見其成,如今聽說陳太初之事,也知道倆孩子不會無緣無故與自己說這些,便道:“……可是要我做些什麽嗎?”

蘇轍點點頭,正色道:“娘,您可真聰明!”

“我聽書鋪中的廝兒說陳娘子原先是靠紡紗做繡活為生,如今她病的厲害,紡紗卻是不行的,但是也能做做繡活。”

“娘,您能幫幫他們嗎?”

程氏笑了笑,道:“自然可以。”

說著,她就將常嬤嬤喊來,要她下去安排此事。

雖說陳太初娘親的病並不影響她做繡活,但時人皆迷信,一個個見她咳嗽的厲害,可不敢收她的繡品,萬一她得的是癆病,會傳染怎麽辦?

蘇轍更是耐著性子叮囑起常嬤嬤來:“……嬤嬤,我要是陳師兄,我肯定不願意叫旁人知道這件事的。”

“您悄悄差人過去行不行?別叫陳師兄起了疑心!”

他可是知道的,這般年紀的孩子可是最好面子的。

很快常嬤嬤就安排了紗縠行中的一個管事尋到陳家去了,說陳娘子繡工極好,想請她幫著做做繡品。

陳太初雖比不上蘇軾與蘇轍兄弟倆人聰明,但自他父親去世後,小小年紀的他就嘗盡人間冷暖。

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難。

他腦海中頓時浮起兩張胖乎乎的面龐來,偏偏那管事又自作聰明將陳娘子的繡活兒誇了又誇,仿佛上天下地就找不到比陳娘子繡活更好的了。

陳太初愈發篤定定是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在暗中幫他。

等著管事走後,陳娘子卻是高興不已,一會說蘇家真是大善之家,一會又說老天爺開了眼。

陳娘子並未怎麽懷疑,畢竟蘇家樂善好施在整個眉州是出了名的,如今不光請她做繡活兒,更是提前預支了一貫錢讓他們過年。

***

暫且拋開陳家不提,不出一日,蘇軾就後悔了。

抄書實在太過於辛苦。

往日做功課時字跡潦草些或紙上滴個墨團兒,也是常有的事兒。

但抄書卻講究字跡工整,但凡有紕漏,輕則扣錢,重則書商不收,辛辛苦苦費了功夫是半點不討好,誰能咽的下這口氣?

更辛苦的是,蘇軾坐在書桌前認認真真抄書,蘇轍則坐在一旁吃橘子。

用蘇轍的話來說,如今他是蘇軾的債主,自要盯著蘇軾抄書,若是蘇軾不認真抄書,到時候他借出去的錢豈不是就收不回來了?

蘇軾雖心不甘情不願,卻也覺得蘇轍這話說的好像有點道理。

他更覺得蘇轍比起那黑心的書商來,也就稍微好那麽一丁點。

蘇轍再一次見到蘇軾停下來摸魚,就道:“六哥,你又累了嗎?”

“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你一刻鐘之前可是才歇息過了!”

正玩狼毫筆的蘇軾突然被抓包,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可很快,他就正色道:“八郎,誰要你偷偷將《周禮》放進來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歡學的就是《周禮》了!”

蘇轍認真道:“可是六哥,你不喜歡《周禮》難道就不考它了嗎?”

“你既口口聲聲說要考個進士回來,這不喜歡的東西也得認真學才是!”

如今他更是慶幸起來,幸好當時他眼疾手快偷偷《周禮》放了進去。

嘿嘿。

他可真聰明!

很快蘇軾便靜下心來認真抄書了,雪越下越大,他們兄弟倆個別說去集市上閑逛,甚至冷的連門都不想出。

屋內碳盆子是一盆接一盆,可就算這樣,屋內也無多少暖意。

閑暇時候,蘇軾便與蘇轍閑話道:“……幸好你聰明,陳師兄他們得了一貫銀子好過年,要不然這麽冷的天,缺吃的喝的過不好年也就算了,說不準還會將人凍死了。”

“我可是聽娘說了,眉州已凍死了好些人。”

蘇轍也是聽說過這件事,微微嘆了口氣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那些人真是可憐。”

以至於到了正月裏,蘇轍與蘇軾也沒機會前去街上玩耍買零嘴,大雪是簌簌不斷,似要將天地間一切都湮滅似的。

就連史無奈也只來過蘇家一趟而已。

向來好動的史無奈加上向來好動的蘇軾,竟難得安靜下來,三個小娃娃坐在屋子裏烤火煮茶,連雪都沒賞。

畢竟賞雪都打開窗戶,這窗戶一開,冷風就灌進來了。

史彥輔則與蘇洵說起閑話來。

別看史彥輔只考中了秀才,卻因為性子的原因,朋友很多,就連汴京也有他不少好友。

他說起京都之事來是連連搖頭:“……官家已下令賑災,只是這賑災的銀子與米糧遲遲未到眉州來。”

“你是不知道,今早我帶著無賴前來,一路上的百姓是衣衫襤褸,哪裏有點過年的樣子?”

每每遇上洪澇災害,米價菜價那是成倍成倍的漲。

也幸而蘇家去年開了幾間紗縠行,賺了些銀錢,若不然,連蘇家的日子都難過。

連蘇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說尋常百姓之家。

蘇轍坐在一旁,自也聽到他們的談話。

真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不過蘇家一向樂善好施,已在城郊搭了棚子施粥。

史彥輔略坐了坐,便帶著史無奈回去,若是再等會兒,路上的積雪更厚了,馬車可是會打滑的。

他們父子兩個雖向來不著調,卻也是有分寸在的。

畢竟蘇轍與蘇軾倆兄弟在天慶觀頗為照顧史無奈,於情於理正月裏都該來拜年的。

等他們父子走後,蘇轍便去程氏書房待著。

他們兄弟倆人以後會走上仕途這條路,特別是他,以後還會當京官,但汴京的房價卻是高的嚇人,歷史上他的可是租了一輩子的房子。

有道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

他可不想到了北宋還當什麽租房一族。

但就蘇家這幾間紗縠行,想要支撐他們兄弟倆個買房娶妻,也不是易事。

他便有心跟著程氏多學學生財之道。

程氏也習慣如此,如今與幾個管事說起紗縠行春日推出的新布料後,便又與常嬤嬤道:“……我聽說如今處處都是賣兒賣女的,先前咱們家放出去了一批人,如今家中人手有些不夠用,不如趁著這個時候再買些人回來。”

“還有城郊粥棚施粥一事,你也與他們說一聲,縱然如今糧貴,可粥也不能太稀了。”

常嬤嬤連聲應是。

一旁乖乖坐著沒說話的蘇轍卻道:“娘,我也想去粥棚幫著施粥……”

程氏一聽這話卻是微微一楞。

若換成尋常人聽到自家孩子說這話,定會覺得是小兒貪玩,覺得施粥新奇。

但她身為母親,多少是有幾分了解蘇轍的,便道:“八郎,這是為何?”

“今日你史叔父帶著無奈過來玩,你們幾個小連堆雪人都覺得冷,為何想要去城郊施粥?”

“去城郊施粥可比在院子裏堆雪人冷多了。”

蘇轍正色道:“娘,我就是想去看看。”

“道長教我們,人讀書不光為了出人頭地,步入仕途,也不光是為了家人,更是為了天下百姓。”

程氏不免有幾分猶豫。

在她看來,兒子有這份心是好事,但外頭的天兒這樣冷,若是凍病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倒是蘇老太爺聽說這件事後是連連道好,說蘇轍不辱沒蘇家的列祖列宗,更道:“……既然你爹娘不願意帶你去,那我帶你去,我們不光要去,還要去幫著給那些流民施粥了!”

蘇洵雖知道蘇老太爺一向胡鬧,卻萬萬沒想到蘇老太爺會胡鬧至此,忙道:“爹,八郎年紀還小,年前還因為找六郎受了寒氣……”

蘇老太爺卻是看都沒看他一眼,只低頭看向蘇轍,正色道:“八郎,你想去嗎?”

蘇轍點點頭,一張胖嘟嘟的小臉上寫滿了鄭重:“翁翁,我想去。”

說著,他又看向蘇洵與程氏:“爹爹,娘,我知道你們擔心我。”

“你們放心,我會穿上厚厚的皮襖子,戴上小氈帽兒的。”

“你們就讓我去吧?”

程氏無奈搖搖頭:“你既要去,那就去吧。”

畢竟她兩個兒子,蘇軾是明著犟,蘇轍是暗著犟,一個比一個犟。

蘇轍頓時是興高采烈,他一回去書房,就與蘇軾說起了這事兒,更是道:“……六哥,你可是要與我們一塊去?”

蘇軾縮了縮脖子,搖搖頭道:“冷死人了。”

“我才不去了。”

說著,他更是放下手中的狼毫筆,認真打量起蘇轍來。

蘇轍被他看的是莫名其妙,直道:“六哥,你這樣盯著我做什麽?”

“莫不是我臉上有花兒?”

蘇軾搖搖頭,道:“沒有。”

他想了想,認真道:“八郎,我覺得你和我們好像不太一樣似的。”

這話說的蘇轍心裏猛地一懸,忍不住暗想,難道蘇軾看出來什麽來?

蘇轍低聲道:“我,我和你們哪裏不一樣?”

蘇軾的神色依舊認真,想了又想道:“不知道,反正就是和我們不一樣。”

“好像和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一樣。”

他可是學過《桃花源記》的。

蘇轍:……

怎麽辦!

心裏慌的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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