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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拾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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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拾六章

決戰之日, 來得分外突然。

歷經大半個月激戰之後,二月初六清晨,早潮時分, 海面大霧彌漫, 蒙軍兵分四路, 向宋軍發起了總攻。

牛角號聲中,蒙軍副統帥唐兀氏先發制人, 下令全部戰艦調轉船頭,利用退潮水勢之利, 從北面進攻。與之正面迎戰的,乃是林世俊所統麾下淮軍精銳之師,他們本為昔年北燕流亡宋地的漢人,個個英勇矯健,跟隨主帥從江南流落到崖山, 對蒙兀人滿腔憤恨,拼著同歸於盡之心,欲殺之而後快!

兩軍交鋒,殊死戰鬥,先是炮石拋射,而後弩箭齊發,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最後將士們竟是互跳到敵船之上,血肉相搏!

與此同時,蒙軍統帥張中陽亦率軍從南面攻打宋軍,兩相夾擊, 宋軍一時腹背受敵,左支右絀。

及至午時, 兩軍皆是傷亡慘重。

蒙軍暫時撤退,宋軍亦抓緊時間休息就餐,此時便聽不遠處蒙兀人的船上傳來奏樂聲與歡笑聲。

那廂的宴飲歡樂,與這廂的愁雲慘淡相對比,本就精疲力盡,饑渴難耐的宋軍不由士氣大損,個個除衣卸甲,無心再戰。

誰料這四面楚歌不過是蒙軍障眼之法,趁著宋軍松懈之時,蒙軍再次借漲潮之勢,一鼓作氣發動了第二輪進攻!

炮石如星箭如雨,喊殺如雷聲如鐘,眼見皆是浮屍碎木,耳邊皆是□□哭嚎。宋軍被連成一體龐大的船隊,如同年邁病重的百獸之王,氣息奄奄,動作緩緩,被四面八方豺狼一般的蒙軍殘忍撕咬,吞噬。

勝敗,已成定局。

高大的樓船帝舟被拱衛在宋軍最中央,裴昀站在船頭,遠遠眺望著不遠處海面的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第一道艦陣已破,蒙軍自西南殺入中軍,離沖破第二道艦陣,攻至禦艦,不過是時間問題。

裴昀握緊了手中的斬鯤,心急如焚,腦海中天人交戰。

自來到崖山伊始,她便再也不想呆在禦艦之上,日夜只守著二宮安危,她想去前線,她想浴血殺敵,她想拼死奮戰,哪怕死在戰場之上,也好過現今束手無策,坐以待斃。

然而謝岑卻屢次拒絕了她,直到今晨開戰之時,他親自去前線督戰之前,還在對她說:

“你必須守在官家與太後身邊。”

“比起殺敵,你有更重要的任務。”

“必要之時......萬不可叫二宮落於敵手。”

“切記,切記。”

這一刻,裴昀心中不免騰升出恨意,所謂君臣之義,同袍之情,究竟為何如此殘忍,如此冷酷,偏偏要她來親手了結一切?

可她要緊牙關,終是含淚應承了下來。

“報!有我軍哨船向禦艦駛來,自稱謝相派其接二宮移駕北面!”

有小兵火急火燎的跑來向裴昀稟報道。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船上守將一片嘩然,禦艦身軀龐大,移動緩慢,一旦被敵人接近則逃離無望,可若趁現在便叫二宮及時轉移,興許還有一絲希望逃出生天!

裴昀定了定心神,剛要命人放哨船接近,身後忽有一道聲音喝止道:

“萬萬不可!”

只見陸秋實快步走近,焦急高聲道:

“來者萬一是蒙軍喬裝奸細該如何?團練使劉俊、承宣使翟國秀皆已變節投敵,若他們賣主求榮,將二宮交於蒙軍該如何?事已至此,唯死而已,若叫二宮受辱,你我便成了千古罪人,黃泉之下,有何顏面去見先帝?!”

說罷不顧裴昀的反應,兀自下令驅趕那艘哨船。

那哨船窄小,只載乘兩人,見遲遲不被放行,船上其中一人猝然平地而起,運起輕功,足踏水面,一鼓作氣掠到近前,躍上了禦艦船頭。

裴昀大驚之下,一把推開陸秋實,斬鯤出鞘,劍尖直指對方面門。

電光火石一剎那,歷經九百生死,千念萬念,她驟然看清了此人的臉。

她的劫數,她的孽緣,她的眉間霜心上雪,她的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忘不掉。

顏玉央,他穿過戰火紛飛,生死經年,站在她的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決絕道:

“阿英,跟我走!”

如同當年西海天山,姑蘇舊院,蜀中廢谷,每一次他對她說得一般。

從始至終,這世上堅定握住她的手不放,要帶她去天涯海角的,只有這麽一個人。

可惜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去往何處?”裴昀輕笑了一聲,“國破家亡,師門覆滅,故人亡盡,親友死絕,我這一生,路已經走盡了......”

“路在腳下,哪裏會盡?!”

顏玉央怒不可遏,眉宇一片冰寒,下頜繃得死緊,咬牙切齒聲嘶力竭地問出那句,他從最初的最初就想質問她的話:

“你裴昀自詡為國為民,為忠為孝,一輩子盡為虛名禮教奔波辛勞!這一生一世,一天也好,一個時辰也罷,你究竟有沒有為自己活過?!”

裴昀心神巨震,幾乎是想也不想脫口而出,用盡全部力氣嘶吼道:

“有!那年西寧州琳瑯山莊,我等一個人等了七夜七天!”

可是那個人,他沒有回來。

自此,山盟不在,錦書無托,咫尺天涯兩心隔,人生長恨水長東。

四目相對,彼此皆是赤紅充血,有淚盈眶。

不該忘記,那年青海湖畔,明月天山,他低頭吻上她時,她顫抖著閉上了眼......

此時無言勝千言,許多話已是不必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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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軍勢如破竹,喊殺聲越來越近,數艘蒙軍艨艟終是突破禦艦外圍護衛艦,向禦艦疾速駛來。但見那艨艟之上,忽有數十道身影驟然躍起,踏水無痕,如流星一般激射而來,轉眼間便攀爬上了禦艦,向船上宋軍發起了攻擊,這群人身披大紅袍,頭戴雞冠帽,正是六真宗的番僧。

那蒙軍竟是以這群密宗高手做先鋒,突襲禦艦,意圖直接刺殺二宮!裴昀神色驟變,迅速組織人手反擊,在甲板上集結成陣,務必不能叫刺客靠近船樓一步,而她自己亦再顧不得兒女情長,手持長劍向攻來的番僧殺去!

劍起劍落,血肉橫飛,裴昀毫不猶豫的痛下殺手,只顧解決著眼前敵人,不顧自己後心大開,防備全無。因為她知曉,顏玉央一直緊隨在她的身後,與她後背相抵,替她護住所有弱點,擋住所有偷襲,一句話也不必多說,一個字也不必多講,只用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彼此之間便心領神會,默契渾然天成。

自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初相見,至今已有十二載,這十二載裏他們各為其主,針鋒相對,你死我活,幾乎從不曾有過片刻和睦安寧,而今時今日,便在這刀光劍影,亂軍之中,絕境之時,他二人終是攜手禦敵,並肩而戰。此情此景,何等辛酸苦澀,又是何等的彌足珍貴。

今日崖山一戰,你死我亡,恩仇兩清,了卻君王天下事,不求生前身後名!

裴昀手中長劍如虹,顏玉央出掌迅疾如電,不斷的放出毒針與毒粉,二人周圍已是倒了一地屍首,可那後續敵人仍是源源不絕的攀爬上禦艦,如蝗蟲過境,如餓狼見血,前赴後繼的包圍過來。

斬鯤橫掃,裴昀擊退面前三人,餘光瞥見寒芒一閃,一柄利刃已攻至眼前,刀風撲面,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裴昀不敢大意,運足內勁,橫劍一擋,金石相交,發出錚然一聲長鳴。

此人左手持腰刀,身材高大健碩,如一座肉山鐵塔一般,正是曾在寶陀山佛武會敗於裴昀之手的大悲法王!

多年不見,此人外貌有所變化,面膛紅中透紫,手臂肌肉虬結,顯然功力暴漲,他手中腰刀也煥然一新,不再光鮮亮麗精美奢華,卻是烏黑無光暗藏殺機。

“裴昀,拿命來!”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大悲法王大喝一聲揮刀向裴昀頭上砍去,裴昀毫不猶豫挺劍而刺,劍長刀短,終究是斬鯤快上三分,眼見那劍尖據大悲法王胸前不過半寸,他被逼收刀急退,而身後另有一人出掌襲來,正是顏玉央。

大悲法王全然沒將此人放在眼中,寬袍一揮,欲將其拂開,誰料雙掌相擊的瞬間,他只覺手心一麻,竟是中了掌中暗算,當即勃然大怒,內力一震,將其擊飛了出去。

待他再要補上一招將其斃命之時,裴昀的斬鯤已刺至眼前,大悲法王顧不得中毒的右手,左手出刀格擋,長劍短刀便如磁石一般緊緊吸在了一起,二人內力自兵刃上迸發而出,相互激蕩,滔滔不絕。

數年來裴昀的武功一日千裏,而那大悲法王的內力亦是精進神速,他自寶陀山一敗之後,閉關苦修,不惜以自損自殘為代價練成了六真宗秘傳禁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打敗裴昀一雪前恥。因此今日他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決計不會罷休!

二人互不相讓,都將內力催發到了極致,一時間,彼此僵持在了原地。

顏玉央被大悲法王一掌擊退,跌落在地,滾了數圈,五臟六腑巨震,氣血翻湧之下,喉中湧上了一片腥甜。

毒針毒粉皆已耗盡,他再沒有殺招,摸遍全身上下,終得唯一利器——白玉梳,那朔月聖地石室之中,曾救二人性命,見證了二人愛恨糾葛了半輩子的白玉梳。

情形緊迫,他顧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跡,飛快翻身而起,撲向大悲法王的後背,手持玉梳用盡全力向他暴露在外的後頸插去!

大悲法王正與裴昀比拼內力,以命相搏最為關鍵之時,忽覺脖頸劇痛難當,剎那間岔了內息,怪叫一聲,全身真氣爆裂開來,那力道之強悍,將顏玉央與裴昀都崩開了數丈之遠,他自七竅流血,全身骨骼盡斷,倒地而亡。

裴昀與顏玉央遭其瀕死一擊,皆受了不輕的內傷,裴昀勉強撐劍起身,欲查探身旁顏玉央的傷勢。

忽覺有異,她不可置信的扭頭望去,只見手中長劍只剩下了殘破的半截,另外半截掉落在地,竟是為大悲法王的短刀攔腰斬斷了。

父親送她十四歲的生辰禮物,跟隨了她半輩子,歷經重重劫難,風裏來雨裏去的斬鯤,就此折斷。

倏忽間,不詳的預感籠罩在裴昀心頭。

今日崖山,難道當真是她與大宋的葬身之地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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