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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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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裴昀一行費勁千辛萬苦終是在寒潭中捉到了青腰鯉, 此中細節不再詳表,待她馬不停蹄自山中回返後自是知曉夜襲一事,裴昀又驚又怒, 直至得知淩青松毫發無損後這才松了一口氣。

“那糧草呢?損傷可重?”

卓航道:“四郎放心, 火勢被及時控制住, 糧草與士兵都傷亡不大。”

頓了頓,他有些別扭道:“其實這一次, 我們能及時發現偷襲,攔截刺客, 有蒙兀人相助之力。”

原是前一天投降蒙軍的燕軍士兵向蒙軍告密,透露了夜襲之事,阿穆勒念及同盟之誼,遂派人前來支援,宋軍這才能在最短時間內制止燕軍的火攻, 保住糧草。

裴昀見卓航神色古怪,不禁心中有所猜測:“那蒙軍領兵前來的將領是——”

“正是烏蘭別吉。”卓航嘆了口氣,“當時一片混亂,燕軍用鉤索鉤住了她,便要往火中拖拽,我情急之下撲了過去拽住她,左右士兵拼死斬斷鉤索,這才將她搶了回來......”

“所以,你又救了她一次?”裴昀哭笑不得道,“這草原公主非要恨死你不可了!”

“她來襄助我軍,我又怎能眼睜睜看她遇險?若她有個三長兩短, 我們也不好向那阿穆勒交待......”

救了人還提心吊膽討不到好,這可真是世間罕見。

裴昀無奈道:“現下她在何處?”

“她傷了腰和腿, 不宜移動,正在我軍營中靜養。”

裴昀將得來的青腰鯉交於湯不換,囑咐他盡快制藥,隨即同卓航去探望烏蘭。

烏蘭雖被鉤索所傷,幸而盔甲堅硬,受傷不重,但腰部因拖拽而扭傷,擅自移動,極可能癱瘓殘廢,故而只能躺在床上靜養,這對她來講實在比砍她一刀還要痛苦,才過了不到兩天便已是百無聊賴。

“哪有這樣救人的?你究竟是救我還是害我?大不了掉進火堆燒傷皮肉罷了,總好過現在像個死人一樣癱在這裏!”烏蘭擡頭瞪了一眼卓航,“又是你多管閑事!”

卓航看在她受傷的份上,咬咬牙,忍氣吞聲沒有反駁。

裴昀輕咳了兩聲:“公主莫氣,生氣傷肝,好生靜養,才能早日康覆,不然又要多躺些時日了。”

烏蘭聽罷立馬直挺挺躺好,不敢再亂轉頭了。

“公主留在我營養傷,阿穆勒王爺可同意?”

“王叔說叫宋營軍醫為我日日針灸,這樣能好得更快。”

裴昀笑了笑:“阿穆勒王爺也懂漢人醫術?看來他果然是......精通漢學。”

“那當然了,我王叔......”烏蘭話沒說完,突然想警惕道,“怎麽?你又想套話?”

“公主何出此言?莫非阿穆勒王爺囑咐過你什麽?”

“沒錯,我王叔說不可和你洩露有關他的任何事情。”烏蘭頓了頓,突然反應了過來,罵道,“狡猾的南蠻子,你詐我!”

裴昀笑道:“這是公主自己說的,我可沒有逼迫你。”

烏蘭如今一動不能動,躺在床上忿忿的瞪著她,嘟囔了幾句蒙語,裴昀不懂,卻也知道多半不是好話。

突然間,烏蘭想到了什麽,臉上由怒轉喜,笑瞇瞇道:

“我王叔身子和影子一樣正,不怕你打聽什麽,你要真想知道關於我王叔的事情,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那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什麽條件?”

“我要他來服侍我!”

烏蘭擡手指向卓航,不小心抻到腰間傷處,低呼了一聲又急忙收回手臂。

裴昀沒想到她又舊事重提,皺了皺眉剛要拒絕,誰料卓航倒是爽快應承道:

“可以!”

“航二哥?”裴昀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卓航將她拉到了一旁,低聲道:“她畢竟是為襄助我軍而受傷,這個人情不得不還。我與她男女有別,近身伺候不便,我會去找兩個丫鬟貼身服侍她,她現在動也不能動,頂多支使我東跑西顛罷了,況且這是在宋營,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她也不能太過分。這公主爭強好勝,日後保不齊還會時不時糾纏我,不如索性趁現在這個機會讓她把氣撒了,大家兩不相欠。畢竟大局為重,為了大公子,我就忍她個十天半月又何妨!”

他說得在情在理,裴昀不得不認同,思慮片刻,只得道:

“那便請航二哥委屈段時日了。”

二人回到床前,烏蘭好整以待道:

“怎麽樣?談好了沒有?”

裴昀頷首道:“一切就依公主的意思的辦吧。”

“這還差不多。”烏蘭瞥了面無表情的卓航一眼,心情大好道,“那我也信守承諾,想知道什麽你就問吧。”

裴昀抓緊機會開口問道:“你王叔阿穆勒可是你父汗的親生兄弟?”

“自然是親生兄弟,王叔與我父汗一母同胞,都是我額布格額木格的兒子。”

“他母親也是蒙兀人?”

“當然,我額木格是我額布格的正妻,是克烈部首領的女兒。”

“你王叔可還有其他同胞兄弟?”

“我父汗本來有兄弟五人,除了我王叔外不是病死就是戰死了。”

“他是如何精通漢學,師從何人?”

“父汗賬下漢人幕僚無數,我怎知道王叔同誰人學的。”

裴昀不氣餒:“那你王叔一直都生活在草原沒有離開過嗎?”

烏蘭一楞:“這......我倒是不大清楚了。”

“怎麽說?”

“我小的時候並沒有見過我王叔,他是忽然有一天出現的,父汗說這是長生天的恩賜,待他親密無間。”

裴昀心中一提,急急問道:“他是何時回到的草原?又是從何處而回的?”

“大約是......七年,還是八年前?我記得那年我三弟金哥剛會走路。”烏蘭冥思苦想道,“至於從哪裏回來,我就不知道了。你問這些到底做什麽?”

八年前,那正是北伐之戰裴昊陣亡那年,裴昀一顆心怦怦跳個不停,也顧不得烏蘭別吉的連聲問話,騰的一聲起身沖了出去。

卓航心中也十分激動,下意識想跟在裴昀身後一起離開,卻被烏蘭叫了住:

“餵!你現在是我奴隸了,還想跑到哪裏去?”

卓航腳步一僵,緩緩轉回身,瞪了一眼床上之人。

“我不是你的奴隸!”他冷聲道,“我今日應承留在這裏,是為還你襄助我軍之情,男子漢大丈夫說一不二,想怎樣折騰你盡管放馬過來吧!”

“你以為我留下你是為了特意刁難你嗎?哼!我才沒那麽無聊!”

卓航將信將疑:“那你所為何事?”

烏蘭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有些費力的側頭看向他,她沒有發怒,沒有反駁,沒有謾罵,只是語氣平靜道:

“我從小到大,一直爭強好勝,從不肯讓旁人勝我一次,幫我一次,尤其是男子,你知道為什麽嗎?”

卓航一怔,下意識問道:“為何?”

“因為在我出生之時,巫師曾為我占蔔,我會遇見一個救了我三次的男子,他將成為我未來的夫君。”

“燕人刺客一次,秋獵熊羆一次,再加上這次。”烏蘭目光幽深,意味深長道,“南蠻子,你已經救過我三次了。”

卓航從未想過竟是這種緣由,一時只覺荒唐可笑,但被那烏黑明亮的雙眸定定望著,他卻不知為何,胸腔中一顆心驟然撲通撲通跳得劇烈,當下腦海一片空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

帥帳中,淩青松聽罷裴昀之言,不再淡定。

“這樣說來,阿穆勒當真極有可能是大郎。”

“不錯,世間哪有這樣多巧合之事!我相信我的直覺,他一定就是大哥。”裴昀十分肯定道。

淩青松沈吟片刻,緩緩開口道:

“其實這段時日,我反覆回想昔日與大郎相處的點點滴滴,偶然憶起一件小事來。某次我在侯府與大郎共讀兵書,看得入神,忘了時辰,索性留宿侯府,二人抵足而眠。便是那次我發現了大郎有個不為人知的習慣,他總是要在榻上枕下放一錢袋米。我問他緣由,他道是幼時未被侯爺夫婦收養之時,曾流落街頭乞討,餓過肚子,那滋味終身難忘,故而日後縱已衣食無憂,仍只有每晚嗅著米香才能安然入眠。我想,這個習慣,應當不會有太多人有。”

裴昀聞言眼前一亮:“淩大哥,你的意思是——”

淩青松緩緩點頭,肯定了裴昀的猜想:

“三日後正月初一,按禮兩軍休戰。屆時宋蒙聯歡,軍中警戒放松,我邀阿穆勒來軍中把酒言歡,暗中試探,而四郎你便借機探營,看能不能尋到線索。”

“好!”裴昀欣喜道:“你我雙管齊下,看還摸不透此人真正身份!”

......

從臘月二十八到除夕三十,裴昀幾乎是坐立不安的捱過了這三天。

正月初一,元日伊始,宋軍大營迎來了自臨安遣派的官員,攜趙韌親筆禦劄,嘉獎勉勵三軍。白日軍中會飲,笙歌鼓樂,一派歡樂景象。

入夜,篝火點起,歡歌更甚。阿穆勒應淩青松之請入宋營赴宴,與此同時,裴昀身著夜行衣面覆黑巾,悄然潛入了蒙兀大營。

蒙兀人如漢人一般慶賀元日,謂之“白節”,此日祭火祭祖,眾人圍坐,猜拳行酒,載歌載舞。而值此圍城之際,蔡州糧草斷絕,蒙軍有意瓦解北燕軍心,更加大肆鋪張宴飲。

一道城墻相隔,城裏是缺衣少食,餓殍遍地,城外是歡歌笑語,酒肉飄香,何等殘酷,何等悲涼。

便在這幾家歡喜家愁的深夜中,一道敏捷的身影,踏雪無聲,渡水無波,躲過巡邏的哨兵,順利的潛進了帥帳之中,只餘地上一道新月般的彎痕,被風吹過,轉眼無蹤。

裴昀一入帳中,便直奔床榻,可她翻遍了被褥寢枕,都沒找到一粒米的影子。她不死心,又在炕幾桌上、櫥櫃書架上四處翻找。

終於,待掀開一口厚漆彩繪的大衣箱後,她看見了滿箱長袍大衫中有一只繡著金絲線的錢袋,打開之後,裏面赫然是一捧粒粒分明的白米,散發著敦實而質樸的糧食香氣。

裴昀手中握著這把白米,任米粒自指縫間漏出,一時方寸大亂,雙腿一軟,順勢坐在地上,再使不出半分力氣。

漆黑之中,她呆滯的望著營帳一角,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她突然察覺到有什麽不對,不遠處營帳角落立著一卷厚重毛毯,不似門簾亦不似地墊亦不似被褥,頗有一絲突兀。

定了定神,她起身走了過去。

那毛毯極寬,平地卷立,約有一人來高,鬼使神差般,裴昀解開系繩,緩緩將毛毯抖落鋪開,隨即有一桿長槍滾落至了她腳邊。

裴昀幾乎是顫抖著雙手拾起這桿長槍,槍長七尺二寸,槍重九斤八兩,入手與記憶中的分毫不差。解開纏繞在槍頭上的裹布,如寶劍出鞘,剎那間寒光撲面,殺機畢露。

長槍歷經坎坷仍不見銹跡,槍桿雕花暗紋蜿蜒曲折,鮮紅槍纓光亮如新,搶桿與槍頭交合之處有幾不可查的四個小字,那是裴家子孫銘記於心誓死不忘的祖訓——

忠義乾坤

隔世經年,千軍破終回舊主之手。

剎那間,裴昀眼眶酸軟,險些落下淚來。

此時帥帳外驟然傳來人聲,裴昀恍然驚醒,伸腿一勾一踹,將衣箱回歸原位,她一手握長槍,一手攬過毛毯匆匆卷起,而後一個閃身躲入了一旁如屏風般的木板隔斷後。

很快,毛氈門簾被從外面掀起,帳中油燈被點亮,紛亂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進來之人口中嘰裏咕嚕說著蒙語,裴昀全然聽不懂,只透過木板縫隙隱約看到,阿穆勒滿面通紅,腳步踉蹌,似是喝得大醉,被兩個親兵扶著回來,安置在了床榻上。親兵手腳麻利的替他脫衣除靴,凈面擦手,而後從善如流的退了出去。

阿穆勒仰面躺在榻上,口中含糊嘟囔著什麽,不大一會兒便傳來了響亮的鼾聲。

裴昀手持千軍破從木板後繞了出來,徑直走到床邊,她面無表情矗立了片刻,而後二話不說提槍向那榻上之人紮去——

槍尖襲至面門,猝然被一柄彎刀所阻,鋒刃相擊,發出錚然一聲長鳴。本該熟睡的阿穆勒猛然睜眼,手中彎刀翻轉如花,直將長槍逼退開來。

如裴昀所料,此人根本就是假寐,他誘敵深入,她便索性直搗黃龍,一擊不成,她毫不猶豫再刺第二槍。阿穆勒飛快滾身,避過此招,而後單掌拍向床面,借力翻身躍下地。

裴昀不依不饒,再次挺槍而上,頭頸眼喉,招招攻向他命門。阿穆勒以彎刀格擋,並不正面硬博,而是借槍勢而轉,數個來回之後,待對方招式疲軟之際,假意飛刀脫手而擊,擾亂裴昀視線,實則趁機眼疾手快握住槍桿,雙腳紮根,丹田運氣,大喝一聲:

“拿來——”

好一招空手奪白刃!

然而裴昀卻早料到他的招式,即便雙手虎口發麻也絲毫不松懈半分,反而運起內功,掌下施力,雙臂一抖,將對方震蕩開來。

阿穆勒為內勁所傷,瞬間雙手脫槍,連退數步才勉強站穩。他忍著雙臂劇痛,再要回擊之際,一抹寒光劃過眼前,堪堪落在他頸間半寸之外,令其再不敢上前半步。

二人對峙,營帳中一時死寂無聲,落針可聞。

裴昀定定望著眼前之人,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雜陳。

“裴家槍,除三十六招槍法外,另有十招空手奪白刃之技,這招聲東擊西當年還是你教給我的,你還有何話說?”她啞聲開口,咬牙一字一頓道,“大哥!”

阿穆勒,亦或是該喚之裴昊,他無聲回望著裴昀許久,眸中情緒亦是覆雜難辨,萬千感慨最終化作唇邊一聲長嘆:

“千軍破只為破虜殺敵,你不該將槍頭指向我,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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