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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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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圓月初生, 天色漸暗。

裴昀隨杜衡出門,離開逍遙樓,一路來到海灘。

海上明月, 波浪拍岸, 礁石之上立著一個頎長的身影, 紫衣如墨,玉面似雪, 衣袂隨夜風而擺,海天蒼茫之際,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裴昀一步一步走過來,站定在他面前,沈聲開口:

“你到底想幹什麽?”

“終於舍得拋下你那謝家公子了?”顏玉央眉目如霜,語氣隱有嘲諷, “利用我得了雲中帖,又得了四戒令,轉身便棄如敝履,與旁人同氣連枝,有說有笑。”

裴昀聞言深感荒謬:

“你我當初有言在先,通力合作,各取所需,如今交易兩清,各奔東西,你何必擺出這副——”

這副妒夫棄婦模樣。

餘下的話卻是被她咽了回去。

“兩清?你似乎忘了,你我二人之間怎會有兩清?”

顏玉央深深望著她, 緩緩道:

“裴家四郎?小裴侯爺?或者我該叫你——阿英?”

錚然一聲長鳴,斬鯤出鞘, 寒光朔朔,直指他面門。

裴昀臉色冷凝:“那我又該喚你什麽?玉公子,還是小王爺顏玦?你堂堂大燕國世子,偷渡宋境,私下江南,究竟意欲何為?!”

一路之上,二人揣著明白裝糊塗,不過是粉飾太平。多日以來,為得四戒令,彼此攜手禦敵,同進同退,多少曾生出一瞬半瞬祥和與默契的錯覺,可那不過是暴風驟雨間隙的短暫寧靜,海市蜃樓似的飄忽。如今那薄如蟬翼的窗紙摧枯拉朽般坍塌,他們再也沒有理由自欺欺人下去了。

“說!你到底有何陰謀?天書難道已落在你手中?!”裴昀持劍喝道。

顏玉央負手而立,淡淡一笑:

“想要天書,你何不自己來取?”

裴昀見他懷中隱約有起伏輪廓,面色一寒,毫不猶豫攻了上去。

二人並非第一次交手,彼此招式都已嫻熟於心,你來我往,你守我破,一時間誰也奈何不了誰。

裴昀看準顏玉央一個破綻,長劍一挑,劃破他胸前衣衫,一本書冊被順勢挑到半空,裴昀心中一喜,縱身一躍,將書抓在手中,落地一瞬,風翻書頁,卻見頁頁皆是白紙,書竟是假的!

下一瞬她便覺自己雙臂被鉗,那人伸手捏住她的後頸,傾身而至,以唇相覆,將一枚圓溜溜的藥丸以舌渡入了她的口中。

裴昀一驚,用力一拳錘向顏玉央胸口,逼得他吃痛悶哼一聲,放松了鉗制,她當機立斷掙開他的手臂,反手一掌扇在他下頜之上,足下一蹬,向後躍出丈遠。

“混賬!”

她飛快偏頭將咬在牙關的藥丸吐了出去,怒不可遏道:

“這回又是什麽?穿腸毒藥,還是巫蠱秘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和你同歸於盡?!”

顏玉央被她這一巴掌扇得不輕,眼花耳鳴,半邊臉頰紅腫,他捂住胸前崩裂的傷口,緩緩轉過頭來,目光幽冷望向她。

“不是毒藥,是解藥。”

裴昀一滯,心有隱有不詳之感:“什麽?”

“剛才你吐出的,乃是八月煞的解藥。盧雉閣的錢,流霞坊的酒,憐芳苑的香,鹿夢齋的墨,都被下了八月煞之毒。”

他有些費力的牽起嘴角,輕笑了一下:

“今日中秋之夜,便是毒發之時。”

裴昀瞳孔驟縮,脫口而出道:

“是龍阿笑的毒!你派人下毒?”

話音落下,忽聽身後一片尖叫哀嚎聲響起,裴昀猛然回頭,只見那不遠處的逍遙樓不知何時竟是燃起了熊熊大火。

雲中宴還在進行,幾百人都被困在樓中!

電光火石間裴昀心中千回百轉,她不可置信看向顏玉央:

“這便是你南下的目的?你要借雲中宴之機一舉鏟除中原武林門派!”

可是不對!縱使他心思縝密,計謀過人,他的手下又是如何暢通無阻行事?如何同時在四樓下毒?又是如何瞞過手眼通天的逍遙樓?除非......

“你與謝文翰早有共謀,此局是你二人聯手所設?!”

顏玉央不置可否:“是又如何?”

“你——”

裴昀驚怒交加,只恨不得將此人一劍殺了,她狠狠剜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站住!”

顏玉央一揮手,便有十數名埋伏在周圍的黑衣高手一擁而上,將裴昀團團圍住。

“滾開,我去救人!”

“不必白費力氣了,樓中機關已開,門窗皆封,再加上八月煞之毒,沒有人能活著走出來。”

裴昀咬牙切齒道:“顏玉央!你這般心狠手辣,陰險歹毒,早晚有一天會遭報應!”

對此咒罵顏玉央充耳不聞,面上神色一片淡然:“俠者以武犯忌,綠林草莽,虎嘯山林,南宋難道不以此為患?今次將其一並鏟除,你若上表朝廷,自然也是大功一件。”

他頓了頓,低聲道:“太華派上下我不曾殺傷一人,而此番樓中諸人與你皆無幹系,你又何必在意?”

裴昀怒極反笑:“朝廷忌憚便能草菅人命嗎?素不相識便該見死不救嗎?我裴昀自幼學的是俠義仁孝,是光明磊落,是頂天立地,與你大大不同!我若如你這般心狠手毒,冷酷無情,你顏玉央早就死在朔月聖地萬丈深淵,溶洞寒潭了!”

她眸中且哀且恨,嘶啞著嗓音,一字一頓道:

“我不該救你,我此生最後悔之事,便是當初救了你!”

一念之差,從此萬劫不覆。

顏玉央聞言如遭雷擊,本就毫無血色的面容再添三分慘白,心中大悲大慟之下,喉頭腥甜,張嘴便噴出了一大口血濺在衣擺地上,轉瞬侵染開來。

這一句話,叫他自當日寒潭碧水中被救起後,一直以來所有癡戀,所有執念,統統都化作泡影,成了笑話。

是了,這世間本就無人願他活下去,無人在意他的生死,萬般種種,不過都是他一廂情願的強求罷了。

見他驟然嘔血,搖搖欲墜,裴昀本是心頭一緊,可顏玉央一把甩開身旁杜衡伸來欲攙扶他的手,而後擡頭望向她的目光,卻更是叫她心中一顫。

那雙通紅的眼中,盛著滿得幾乎要溢出的憎恨、失望、悲傷.......雖無聲,卻已萬語千言。

他緩慢又用力的伸手抹去嘴角殘留的血跡,從袖中掏出一物,重重摔在了裴昀腳邊的沙地中,嗓音沙啞吼道:

“滾——”

是一只細口白瓷藥瓶,裴昀撿起瓷瓶,拔開瓶塞,略微一嗅,與她方才唇齒間殘留的味道一模一樣。

裴昀擡頭最後瞥了顏玉央一眼,便在他這般熾熱又冷厲的目光下,頭也不回的轉身向逍遙樓方向奔去。

.

夜色之下,火光沖天,連中秋滿月也被映成一片血紅。那火勢之猛烈,頃刻之間將相連的五棟樓宇全部吞噬,顯然是放火之人早有預謀。

裴昀既得解藥不敢再耽擱,片刻不停趕去救人。

雖然門窗已封,但樓中仍有零零散散的人突破機關,以輕功從樓上躍下,試圖逃生,卻被早已守在樓下的黑衣殺手阻攔。那雪嶺二佛便如黑白無常一般,手起刀落,無聲的收割性命。

裴昀遙見那落星山莊少莊主薛浣好不容易逃出火場,身上尚殘留著火苗,便遭二人圍攻,勉強支撐了幾招後,被笑彌勒以鐵念珠死死勒住脖頸,鬼菩薩一掌擊在其天靈蓋上,登時斃命。

“住手——”

裴昀目眥欲裂,運盡全力拔足狂奔,忽而迎面寒光閃爍,她瞳孔皺縮,身形急轉,淩空向後連翻數了空翻,這才堪堪躲過了偷襲的暗器。

待站穩之後,裴昀擡頭望去,只見面前立著一個玄衣身影,面覆白色假面,其上只有眼口處有三道彎月孔洞,如同哭喪著的一張臉。他手中拈著一朵花瓣重重,如蓮似菊的暗器,正放在鼻端輕嗅,夜色之下,火光之中,優雅又詭秘。

他開口,卻是一把裴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

“小師侄,你既已得了逃生之路,為何偏偏還要回頭送死?”

裴昀渾身一震,又驚又怒,萬分覆雜望向此人,艱澀道:

“六師叔,你究竟是謝文翰,還是……葉問天?”

葉問天,笑面生葉歡之子,極樂天夜使,當初正道八家圍攻極樂天唯一漏網之魚,亦是暗器佛甘霖的唯一傳人。

極樂天便是逍遙樓,逍遙樓便是極樂天,原來如此!

謝文翰聞言輕聲一笑,幽幽道:

“葉問天,還是謝文翰,又有何區別?我是葉問天,亦是謝文翰,然而極樂天已不覆存在,謝家又不認見不得光的私生子,我便只能化作一抹孤魂野鬼,一縷見不光的影子。說起來,我還是更加懷念在春秋谷的日子......”

裴昀聽罷心念百轉,聯想之前得知的種種只字片語,心頭驟然劃過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

“你是......笑面生與謝若絮之子!”

“此時此刻小師侄你才猜到這一點,不覺得為時已晚了麽?”

“所以,今日雲中宴種種,你是為了報當年極樂天被滅之仇!”

裴昀雖是問句,可心中卻已是篤定。

是了!鶴鳴派,白岳劍派,瀟湘閣,泰山劍宗,落星山莊,江陵瞿家、姑蘇謝家......除了早被顏玉央滅門的濟南公孫家,當年合力圍剿極樂天的世家門派統統在此,或是子女或是傳人,他們被各種各樣的理由引誘前來赴宴,等待著他們的卻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瘋狂覆仇!

“不錯。”

被拆穿身份與企圖,謝文翰不驚不擾,他只癡迷的望著不遠處的火光、哀嚎與殺戮,喃喃道:

“我等了整整二十年,正是在等這一天。”

“都說正邪不兩立,可什麽是正道,什麽又是邪道?行走江湖,哪個敢說自己手不沾血,問心無愧?他們口口聲聲道,極樂天是魔教,我爹是魔頭,於是他們打著替天行道的名義,大搖大擺沖進我家中,燒殺搶掠,以多欺少。小師侄,你多幸運,你只是遙遙聽聞父母戰死的消息,而我,卻是親眼看見我爹被我娘帶人逼上絕路,親眼看著我爹在我面前身首異處,那鮮血與腦漿甚至就噴在我的臉上,哪怕二十年過去,我還記得那滾燙的溫度。從此以後,除去報仇,我餘生再無別的選擇。”

他緩緩摘下面具,看向裴昀:

“小師侄,你知曉家破人亡的痛處,你知曉報仇心切的悲痛,為報裴家之仇,你也曾孤註一擲,不擇手段,這世間你應當是最懂師叔之人,不是嗎?”

“我不懂!”

裴昀低吼道,“縱我也家破人亡,可我從不曾傷及無辜!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六師叔你為何要興師動眾害上這許多無辜性命?又為何與北燕狼狽為奸,與奸相韓齋溪同流合汙?”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謝文翰幾不可查一嘆,“十二年成就一棟逍遙樓,錢權勢,一個也不能缺。我能有今朝報仇雪恨之日,許多事情,已不是我一己之力能左右得了的。”

可裴昀卻不叫他蒙混過關,她握緊了手中斬鯤,咬牙問道:

“六師叔,我今日只要你一句話,你告訴我,當年鷂子嶺裴家流放隊伍被黑衣死士伏殺,此事到底是不是極樂天所為?”

謝文翰輕描淡寫道:“你以為當年碧波寨中人為何能得到消息,及時追去施救?小師侄,你須知若非我手下留情,你早已死了一次不止,你我叔侄一場,我對你,已是仁至義盡。”

“是,我數次在那些黑衣死士手下死裏逃生,如今想來,都太過幸運了些。師叔手下留情之恩,師侄銘記在心。”裴昀死死盯著葉問天,啞聲道,“可是師叔,你殺我二哥,屠我裴家滿門,助紂為虐,通敵叛國,禍亂朝綱,這筆仇,又該怎麽算?!”

她剛向前邁出一步,忽有三枚佛甘霖向她激射而來,分攻她頭胸腹三處,她勉強躲過兩枚,第三枚逼不得已拔劍一劈,意料之中的萬千飛刃如漫天花雨般襲來。她身影急轉,且避且退,手中長劍舞成一片虛影,內力迸發到極致,才將將躲過了所有飛刃致命之機,饒是如此,渾身上下仍是受了無數道淺傷,血跡透過衣衫若隱若現的滲透出來。

這還僅僅只是三枚暗器而已。

“小師侄這是打算殺了我為你裴家報仇?”

“我亦不想走到這一步。”裴昀的語氣無不悲哀。

謝文翰拈花而笑,半是慈悲半是邪魅:

“論武功,或許我不是你的對手,可在佛甘霖之下,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生死一念,要救人還是要殺人,小師侄你可要慎重抉擇才好。”

裴昀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又有幾人拼死沖出了火海,正在被雪嶺二佛圍攻,謝岑儼然也在其中。

救人,還是殺人?

裴昀內心天人交戰片刻,終是咬牙道:

“謝文翰,今日之後,你最好帶著珍娘遠走高飛,躲到天涯海角去,但凡再叫我得知你的音訊下落,我拼著欺師滅祖同歸於盡,也必要殺了你為我裴家報仇雪恨!”

說罷再不管他的回應,運起內力,腳下生風,飛快向那被大火燒得搖搖欲墜的樓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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