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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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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裴昀隨獄卒帶路, 來到了昭獄最深處的牢房。

此處房間窗明幾凈,床褥俱全,不似牢房, 倒像是尋常民宅。而那韓齋溪一身素袍長衫, 立於桌案前, 正在宣紙上揮筆寫就飛白書,好一副閑情雅致。

見裴昀前來, 他不驚不擾,只施施然寫下最後一懸針筆, 這才擡頭道:

“裴四公子遠道而來,韓某無茶無酒,不便招待,還請寬恕則個。”

此人已一己之力,諂上媚下, 殘害忠良,霍亂朝政,將整個大宋朝廷攪得烏煙瘴氣,是裴家問罪抄家的罪魁禍首,裴昀簡直恨不得對其殺之而後快!然此時見他這般淡定自若,悠然閑事,卻也不禁隱隱生出三分欽佩之意。

倘若他當真是那跳梁小醜一般的腌臜貨色,裴家栽在他的手裏,那才是可悲可嘆。

裴昀壓抑住心中滿腔憤恨,冷聲道:

“孫雋、董彥、韓宵、王福等人皆已身死伏誅,韓大人仍是這般有恃無恐, 悠然自得,當真叫我佩服。”

“蠢鈍之材, 自亂馬腳,死不足惜。”

聽聞幾人死訊,韓齋溪並無意外之色,只微微一笑:

“至於我為何這般悠然自得?裴四公子對我恨之入骨,倘若有辦法將我繩之以法,又豈會如現今這般忍氣吞聲相見?你一定十分後悔當初在禦前沒能一劍殺死我吧?很可惜,你沒有機會了。”

“你——”

裴昀怒極,偏偏卻又無話可說。

此時此刻此人有恃無恐,絕非沒有依仗。那日打開玄機盒後,她與謝岑花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終於將那些密信的內容全部破譯,那確是韓齋溪與顏泰臨往來書信無疑,然而不知是太過謹慎,還是最關鍵的信件已被銷毀,書信內容全部僅是對議和諸事的磋商。如此只是有私相授受之嫌,卻遠遠不能憑此直接定了韓齋溪的死罪。

“四公子不必著惱,你我彼此彼此,韓某亦很後悔,過去明明有數次將你斬草除根的機會,卻偏偏被你脫逃了。”韓齋溪搖了搖頭,“裴家老少皆死,只留下你這條漏網之魚,最終壞了我的大事,當真叫我,悔不該當初。”

禦前武德司捉拿裴家眾人是一次,鷂子嶺殺手伏擊滅口是一次,假太子設計請君入甕又是一次,一共三次之多,這裴家四郎委實命大得很。

裴昀忍無可忍喝道:“韓齋溪!我裴家與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文臣武將,互不相犯,你為何偏偏三番四次要置我裴家於死地?你本為宋人,為何通敵叛國,與燕人勾結,圖謀我大宋江山?難道你當真是北燕奸細不成?!”

這實在是裴昀在悲憤憎恨之餘,苦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他韓齋溪明明身為大宋朝臣,為何一力主和,迫害主戰忠良?莫非他從一開始就是北燕派入臨安的奸細?可他身為一品大員,已然封侯拜相,權傾朝野,北燕究竟許了什麽樣的高官厚祿,權勢富貴,才能將他打動?莫非是裂土封王,將整個大宋都許諾給他了不成?

“北燕奸細?”韓齋溪對此卻是嗤之以鼻,他看向裴昀的目光不無輕蔑,“裴四郎啊裴四郎,你委實是太過年少無知,如你爹裴安就不會問出這般可笑的問題。”

裴昀勃然大怒:“住口!你不配提我爹的名字!”

“我不配?”韓齋溪冷笑一聲,傲然道,“我乃兩榜進士,三元及第,管家禦筆親賜狀元郎。慶嘉十四年,我與千名太學生長跪宮前,為民請願,求陛下罷貪官,除奸相,納諫言,用賢臣,揮師北伐,收覆故土。我磕頭不起,血流長階,天下大雨,為之悲慟。你說,我這般氣節,配不配提一句裴安之名?”

慶嘉十四年,那是二十多年前,先太上皇當政之時的事了。昔日韓齋溪竟有如此才華,如此風骨?

裴昀將信將疑:“此事當真?”

“當今兩朝之臣有誰不知這樁往事?”

“那之後呢?”

“之後我自然是被貶官出京,再不得重用罷。”韓齋溪似笑非笑道,“若你以為官家已是昏庸無道,卻是不曾見過先太上皇的行事做派。”

他本布衣出身,寒窗苦讀,金榜題名,祖上無權,岳家無勢。少時信了書本上橫渠四句的鬼話,耿直天真得過了頭,一朝觸怒聖顏,被貶出京,外放做官,沈浮了十餘年,及至太後楊氏還政,趙淮親政,他才重回臨安。

彼時他已不再是昔日那煢煢風骨的磊落文人,亦不再信詩書禮儀那一套謊言,他只信握在手裏的權勢富貴,不顧一切拼命的往上爬。

“你以為是我欲主和?我欲北伐失利?我欲置裴家於死地?”韓齋溪冷笑了一聲:“大錯特錯!一切都是官家的意願,我只不過是順勢而為。為人臣子,什麽正直、清廉、忠義、勤勉,統統都是狗屁!關鍵的是揣摩聖意,否則哪怕你做出天大的功績,統統都一文不值。”

“靖康之後,徽欽二帝被虜,高宗被燕人搜山檢海追得東躲西藏,還要靠大光明寺那幾個禿驢來護駕,趙氏子孫,個個怕燕人怕得破了膽,為了議和連岳武穆都能殺。你以為官家當年真的想北伐?真的敢北伐?”

韓齋溪此生曾被三貶出京,第一次是太學請命,被先太上皇貶謫;第二次太後楊氏垂簾聽政之時,他曾被短暫召回京中,又很快被外放;第三次,便是趙淮因天降異火,燒毀禁宮,因而幡然醒悟,決心北伐之時,將他貶出京中。

那一次,是他最絕望,最痛苦的一次,彼時他已年過半百,不覆少壯,此番一貶,幾乎再無翻身的可能。且正是這一次,叫他真正看清了趙淮懦弱反覆,無情無義之本性。

正是在他困病交加,最灰暗之時,有一面覆假面,形如鬼魅之人來到了他的面前,問了他一句話;

“閣下可羨慕昔日秦相公?”

如果是過去,有人如此問他,他一定勃然大怒,然那一刻,他卻幡然醒悟,為何不羨慕?世人誰不羨慕秦相公?哪怕遺臭萬年,死後遭萬千唾罵,至少生前可以權傾朝野,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不必如他一般,郁郁而終,死如螻蟻。

“北伐之心不過一時意氣,官家很快便反悔了,他夜夜驚夢,生怕宋軍大敗,燕人渡江,兵臨城下,將他也捉了去,如徽欽二帝一般受盡屈辱。我趁機上表衷情,果然沒過多久,他便將我又召回了朝中,官覆原職。你說,這究竟該怪我太懂得審時度勢?還是怪那九五至尊懦弱無能,貪生怕死?”

裴昀皺眉:“即便如此,他畏懼的也不過是北伐失利。然裴家軍捷報不斷,優勢盡占,你為何讒言禍主,叫當年官家陣前臨時下詔撤兵,以致燕軍趁勢追襲,宋軍兵敗如山倒?”

“我說過,是你裴四郎太過年少無知。”韓齋溪似笑非笑的看向裴昀,“北伐失利,其實並不可怕,議和得當,左右不過是割地賠款,官家自然可繼續在臨安做他的官家。他更怕的,正是裴家軍氣勢如虹,捷報頻傳,裴安功高蓋主,聲名鼎盛,叫百姓都忘了這是誰家的天下,誰才是大宋的官家!”

“胡說八道!”裴昀喝道,“我裴家滿門忠烈,肝腦塗地,赤膽忠心,天地可鑒,你憑什麽信口雌黃,汙蔑忠良?”

“我憑什麽?你真該聽一聽北伐之時,臨安城中百姓都是如何議論的。”韓齋溪輕笑出聲,“況且忠臣又如何,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乎?”

此言一出,裴昀心中頓時打了個激靈。

殺人誅心,這句話,太毒了。

自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兵權一直為本朝所忌。先有杯酒釋兵權,後有武官不得任樞密正使,種種規章,都是為了防止武將擁兵自重,威脅皇位。百年之間,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將栽在帝王猜疑之下,狄青、韓世忠、岳飛......如今,還有裴家。

此言一出,在趙淮心中,裴家已然是沒有活路了。

“所以,裴安是聰明人。”韓齋溪輕描淡寫道,“官家連下數道聖旨,命其撤軍,他就已經猜到了官家心思,不惜最後拼死一戰,死得其所,免得步了當年岳武穆的後塵。他與那些蠢鈍憨直的武夫不同,如此身死,倒是可惜了。”

裴昀聞言一震,心中不禁掀起驚濤駭浪,狂風驟雨,久久不能回神。

當真如此嗎?爹爹當年已經料到了裴家的結局,故而才背水一戰,慷慨赴死嗎?那娘親呢?娘親又知道爹爹的決定嗎?

是了,二人夫妻同心,相知相許,所以才有了後來黃河殉情,同生共死。彼時彼刻,他二人心中該是何等悲涼,何等絕望!

裴昀僵硬許久,咽下滿腔酸澀,啞聲質問:“如此這般,卻也不該是你通敵賣國的借口,你不必再趁機信口雌黃,混淆黑白!你與那北燕靖南王私相授受,圖謀不軌,難道也是揣摩聖意,順勢而為?南北議和,你敢說你未曾在其間以權謀私,中飽私囊?以那千面郎君假冒太子意圖霍亂朝綱,你是罪魁禍首,難辭其咎!”

韓齋溪沒承認卻也沒否認:“北狄蠻夷,還不配我與之為伍。不過那靖南王倒還算有點智謀。”

裴昀見他口風有所松動,趁機追問:“你是何時與那顏泰臨開始相互勾結?又是如何與他暗中聯絡?你府中那些黑衣死士究竟是何來歷?”

“想趁機探我口風?”韓齋溪警惕非常,嗤笑一聲,“我不過一時疏忽,著了你們幾個毛頭小子的道,你以為我還會重蹈覆轍嗎?就算趙韌親自來審,我也什麽都不會說。”

裴昀死死盯著韓齋溪半晌,忽而輕笑了一下:

“是嗎?”

她自懷中掏出那串墨玉九連環,

“你瞧此物可眼熟?這般晶瑩剔透的墨玉,世間罕有,拿來雕成小兒玩物,實乃可惜,原來韓大人日理萬機,卻還有這般閑情雅致。”

裴昀拿在手中,當著韓齋溪的面,熟練而輕巧的將玉環一個又一個的拆了下來。

玉石相擊,清脆作響,韓齋溪瞥了一眼,卻是不以為然:

“你若無計可施,便不必再白費心機,用這些無謂之物愚弄於我,好不可笑!”

裴昀手上動作一頓,緩緩將那九連環放了下來,沈聲道:

“韓齋溪,別以為我當真對你無可奈何。不錯,太祖遺訓,不可殺士大夫,你又身懷丹書鐵券,可免死罪。但我裴昀無官無品,無懼無畏,若能令你認罪伏法,報我裴家之仇自然天經地義,如若不然,用你項上人頭祭我爹娘亡魂,我亦理所應當!”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殺了你!”

說罷青鋒出鞘,斬鯤在手,寒光直逼韓齋溪喉間。

敬酒不吃吃罰酒,她今日就算殺了此人又如何?!

生死威脅在即,任劍鋒停在頸間半寸之處,韓齋溪卻是寵辱不驚,巋然不動,他兀自負手而立,神色傲然,

“天下間無人能治我之罪,亦無人能取我性命!”

“除了我自己。”

說罷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突然閉眼狠狠一咬牙。

裴昀一驚,迅速出手鉗住了他的下巴,可一切已來不及,韓齋溪竟也在牙中藏了毒囊,那毒霸道無比,見血封喉,登時斃命,與那些相府黑衣死士的死狀一模一樣。

早就守在牢房外的謝岑和馮喆聞聲沖了進來,卻只見到了韓齋溪倒地的屍體。

“混賬!”

裴昀驚怒交加,厲聲質問馮喆,“犯人既入昭獄,為何不徹底搜身?為何叫他攜□□藥?!”

“這、這......”馮喆被這一變故駭得臉色煞白,支支吾吾道,“我等如何能想到,這人身為一品大員,朝廷命官,竟會使這般不入流的江湖招數......如今,這、這該如何向官家交代......”

謝岑確認過韓齋溪確實已身死,臉色也不甚好看。他一言不發的來到桌案前,執筆蘸了蘸硯臺中半幹的墨跡,以桌面鋪就的宣紙上,提筆行雲流水寫下滿滿一篇供詞,並拿到了韓齋溪的屍身旁,將他的手指沾過朱砂直接印在了供詞上。

而後他站起身,象征性的吹了吹紙上未幹的墨跡,擡頭迎向裴昀與馮喆二人神色各異的目光,一字一頓道:

“此賊通敵叛國,謀逆不臣,認罪伏法,而後畏罪自盡,你我三人皆是見證!”

“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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