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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1992·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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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1992·秋

老李叫李民。

軍訓前, 大家在南城大學德育樓開集體班會,同學們聚在大禮堂,挨學號上去自我介紹。

大齡李民介紹完, 第二個李民很尷尬。

底下起哄,老李站起來,大大方方對大家說,叫我老李好了。就這麽, 他把名字讓給了李民。

光電總人數從90變成89人後, 沒有人再開李民玩笑, 似乎李民這個名字背負著另一種意義。而那個李民,似乎也更沈重了一些。

青豆覺得,他會記這個短暫相識的撞名同學很多年。

反正她是忘不掉。

老李走後, 參加完追悼會, 青豆泣不成聲,兩腳癱軟,最後被導員拖走。

別人不懂青豆為何這麽動情, 他們只是濕了濕眼眶,流幾滴眼淚, 沈默一會,而青豆哭得地動山搖,像花錢請來專業哭喪的。同學問, 你們是不是關系比較好?

是啊, 才相識兩月, 沒必要這麽難過。

青豆也這樣勸自己, 可她總覺得, 自己是老李生命那一束光的見證者。她和老李不一樣。

那個夜晚在青豆腦海揮之不去, 那抹遙遠的電筒光打在臉上的疑似頰紅, 驚心動魄。她很怕自己忘了,那股情緒太強烈了,抓著她的心臟。

終於,一個睡不著的夜晚,青豆鬼上身一樣坐在書桌前。

如有一只大掌,握著她的手,像大哥教她握筆寫字那樣,將老李的故事一氣呵成。

大概一周後,青豆才冷靜下來,重新審視那個第二人稱的故事。

她把故事給蓉蓉讀了一遍。

蓉蓉掖掖眼淚,頗為動情,回憶起自己以前也有個要好的同學,一起讀的師範中專。第二學年,那個女生還在宿舍嘀咕,怎麽沒來月經,有點著急。第三學年,她沒來報道,老師說她家中有事。這樁事似乎到畢業也沒了。蓉蓉記掛,畢業前夕去問老師,才知道她在家猝死了,沒有原因。因為一直叨叨沒來月經,蓉蓉心裏總覺得,是沒來月經堵死的。

信息堵塞,更顯得生命無常。好多故事似乎就是這樣,重重起勢,像會在你生命裏留下濃墨重彩,沒料下一秒,輕輕一撇,無疾而終。

蓉蓉鼓勵青豆,“可以試試投稿,讓更多人看到老李。”

青豆也有投稿沖動。

以前她想過投稿,但沖動不夠,老覺得這事兒離她有點遠,可有可無,還沒個筆友實在,這次她有股使命感。

她思前想後,找到洋洋哥哥,抄到了幾個投稿地址。

洋洋哥哥非常老道,給出地址,讓她先看看刊物風格再選擇性投稿,特意交待,不要一稿多投。

青豆沒有這個意識,問:“什麽叫一稿多投?”

朱洋洋說,他上次一首詩被一家報社和兩家雜志同時看上,搞得他很為難,最後根據知名度選了一家。

他一直是這麽幹的,這也是他命中率高的原因。

一個月後,本該刊登,不料編輯來信,通知退稿,稱發現他一稿多投,還要求他退還事先寄出的墨水與鋼筆。

青豆沒想到會這麽嚴重,鄭重點頭。

經左右對比、點兵點將、看日歷風水等一系列抓瞎方法後,青豆選了個本埠地址投去稿子——也就是南城本地的一家文學雜志《南風》。

沒別的原因,就是郵票便宜。少好幾分錢呢。

-

十月,狼藉的南城才在稍冷的天氣裏徐徐覆工。

城市亂七八糟,學校滿目瘡痍。南城不算受災特別嚴重的城市,積水兩周內排完,大街小巷樹枝橫斜,垃圾和生物共同歡舞。

大學生們在導員的分工下,一部分打掃校內,一部分上街清掃,幫忙附近街鋪整理覆工。

青豆好多天灰頭土臉,幫忙弄完學校周邊的街道,休息天又折回家裏,想幫虎子整理錄像廳。

虎子說不用了,錄像廳廢掉了。

他也廢了,賴在家裏,叫青豆別去,稱百花巷這片的環衛不行,老街沒人管,糞車幾天沒人來拉,臭得沒法進人,屎都要跑出去兩條街,拉別的公廁。

“機器泡水,近萬塊錢打水漂。把屋子整理好有屁用,請人來看錄像的還是來喝茶的?”好在從小賴活到大,沒過過太平日子,虎子心態賊好,說到這處,還“喲嘿”了一聲,連誇自己有才華,“打水漂!一語雙關!機器泡水,錢打水漂,你瞧!我能不能也去寫故事投稿?”

他的心酸坎坷,也是老天額外照顧過的,要是不寫成文,也是白瞎辛苦。青豆不無諷刺:“你也試試。”

張藍鳳和王乾都不在家。青豆見他胡子拉碴,給他煮了碗面,問他和素素怎麽回事?

青豆越想越不對,一定有鬼。她去找素素,素素找借口說銀行忙。笑話,世界上第一個告訴青豆“銀行閑得沒事幹的”就是羅素素。

虎子大口吸面,沈默不語。

青豆冷笑,還裝上了:“你們不說!我就去問海子哥!”

哈?暗度陳倉?我要揭發你們!

聽到這話,虎子依然無動於衷,吃飽喝足,橫躺床榻,宛如死魚。青豆氣得捶胸,真準備去找小海。就算不直說,她也要大概套套話,看看他是否知情。

下樓的時候,青豆都想好了,虎子對素素太過癡心,癡到犯軸,要是素素接受虎子,她願意幫他們暗度陳倉。這種天打雷劈的事,別人幹,她不屑,為朋友,她程青豆義不容辭兩肋插刀。

想想都血熱。要是虎子剛剛對她態度好點,她會更加心甘情願。

走到樓下自行車棚,青豆見到久未見面的於雨霖和於婷婷。

上次見還是暑假,青松幫豆子在新亞賓館辦了六桌酒,請來不少人來,有以前擺攤的朋友,有馮家的女眷,也有東門橋的四方鄰居。都是看著青豆長大的。

那次於雨霖包了個大紅包,直叫青松咂舌。

這錢名義上包給青豆,實際是疏通給家裏的馮老師。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不過青豆記得很牢,於雨霖送了666元。

她想,以後自己也要對婷婷多關照,要多關心她的學習。

所以一見面,青豆便自覺招呼:“婷婷,要開學啦!這學期爭取不掛紅燈。”

婷婷臉很臭,不想理青豆。於雨霖見到青豆,把孩子往她跟前一丟,行李箱也交給她,托她拿進去,自己則回頭去追孟庭了。

那女人跑得忒快,說了等等他,把孩子送進去就送她回去,怎麽一分鐘都呆不住呢。

-

是的,孟庭的那場蘭因絮果在海南又聚沙成塔。

因南城連日暴雨,趁暑假帶婷婷去海南的於雨霖借機誤工,逗留半月之久。

前面旅游的一周兩人還保持合適距離,和和氣氣客客氣氣,等意識到走不掉,需被困原地,一些感情趁機幹柴烈火,死而覆生。

孟庭在海南租住了套不錯的民房,一間會客棋牌,一間起居臥室,這逍遙日子她前半輩子想也不敢想。

這期間,於雨霖肯定是看到不少男老板來往的。他不動聲色,看在眼裏,藏在肚裏,始終沒明問。等一朝爭取到主動權,被窩裏,他抓上孟庭的膝蓋骨,一下,一下,刨根,問底。

孟庭被折磨得無法,“還沒遇見比你好看的。這兒的男人太黑了,不行。”想找個小白臉都不行。

她要是直接說沒有,於雨霖不信,她道出這個理由,於雨霖搗得更猛了。說到底,就是皮相。她孟庭,怎麽這麽牛呢。

爸爸媽媽和好,婷婷也有很明顯的察覺。

本來是她和媽媽睡,爸爸搭張床睡角落,後來那張小床被搭去會客室。睡前爸爸來問她怕不怕,婷婷想也沒想,兩腳爬上床,薄被一拉,說不怕。

孟庭和於雨霖完事兒後安安靜靜躺在一張大床上,恍如隔世。

不對,就是隔世。他們結婚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日子,有了婷婷後,就更沒有了。

於雨霖突然像個楞頭青似的,拉住她的手,說我們買套房搬出去吧。

孟庭問:“在哪裏買?”

他說南城啊。下一秒,孟庭抽了他一記蛋子:“買個屁。”

廣播播報的災情讓遠方的他們揪心。公用電話全打不進。孟庭擔心家人,等雨停了,同於雨霖一起回來。

她要看看爸媽。於雨霖粘如影子,兩手一搓,不好意思地說,那他也一起去吧。

孟庭死活要跟於雨霖保持距離,讓他在南城離她百步之遠。

於雨霖不解,這不都和好了嗎,為什麽還要保持距離。

孟庭笑話他,“我最看不上鬧離婚最後沒離城的窩囊夫妻了,丟死人了,你別靠近我。”她丟不起那個人。

於雨霖氣絕。那天饞蟲上身,非要渴那一下子的是她,事後還不認賬,他好死賴活借婷婷一臂之力,撬開她和好的嘴,沒想到回來又打回了原樣。

於雨霖真是拿不住她。“那你什麽意思?我們這算怎麽回事。”

孟庭想了想,顧念夫妻情分:“你來海南,我們還那樣,但在南城,我們就當分了吧。”

這女人......能把死人氣活過來!

-

東門橋下的河水骯臟不堪,周圍布滿濕滑的厚青苔。

青豆接過於雨霖的行李,一邊往109號走,一邊問婷婷,“這兩天看到素素姐姐沒?”

婷婷點頭:“我們剛從那兒回來。媽媽給她帶了幾身新衣服。”

青豆:“那素素姐姐那裏有別人嗎?”

“誰啊?”婷婷歪頭假裝困惑,又迅速冷哼,白了青豆一眼,“你想套我話是嗎?我不告訴你。”

青豆:“......”還拿她當外人了。

青豆宛如一只飄零鳥,在院裏來回飄蕩,指著偶遇個熟人,給她說兩句話,最好,小海能自投羅網。

她和海子哥的關系,還夠不上閑來沒事,會上門主動找他嘮嗑的地步。為了保證我方秘密不暴露,她得註意好打探分寸。

秋風裏兜上半小時,青梔一聲河東獅吼,把青豆叫了回去——

“程青豆——你電話——西城來的!”

青豆趕緊小跑,一半是急電話,一半也怕梔子飄出“姐夫”之類的瞎話。

程青梔這個小孩,學習不要好,好吃懶做第一名,聽說古時有陪嫁一說,還問青豆,以後她和顧弈結婚,她可以跟著去住大房子嗎?她問這話時,一樓全部淹掉,平日風光的各位主任全借宿到樓上各戶人家。所有人手忙腳亂,沒水沒電,陷入恐慌,她居然有心思風花雪月。

青豆表示,“你可以直接自己嫁給顧弈,省去做小。”

青梔遺憾,“可是他一看就喜歡你啊。”

青豆哭笑不得。怎麽什麽都被這死丫頭看在眼裏了!她腦子裏到底有沒有學習!

青豆爬樓的腳步如巨龍上樓,地動山搖。接起電話,那頭顧弈一個勁兒笑:“我在電話裏都聽見你爬樓的動靜了......”

“可見我家電話收聲效果好。”到底是新裝的數字按鍵型,一個鈕一個鈕可高級了。青豆頗有阿Q精神。“打電話幹嗎?”

顧弈說寒假回來,要給她帶什麽嗎?

青豆楞住:“帶什麽啊?”

那邊安靜了會,依照揣測,應該在翻白眼。十秒後,顧弈道:“上次我給素素帶的糕,你不是怪我沒給你帶......”

青豆低下頭,憋住笑:“我不是吃過了嘛。”

顧弈吞吞吐吐:“那......喜歡吃嗎?喜歡我這次再帶。”

“......”青豆不是很想吃。可能是今日中午吃多了,想起糕點,似乎沒有食欲。

這麽一會遲疑,那邊很快卸下好聲,不耐煩道:“算了!不帶了!”

青豆對著水泥墻翻白眼、抽嘴角。

顧弈緩了口氣:“你......想好了再告訴我。”

青豆:“我去哪兒了想啊,我又沒去過。”

“......你幾號期末考試啊,考得早可以來我這兒玩。”醫學生科目特別多,他過年前一周才能考完。

“春運啊,我才不幹呢。而且,考完我們社團有集體活動。”

“你參加了什麽社團?”

“攝影社啊!”

顧弈:“......”

那邊沒了聲。青豆心道不好,得意完又很快收聲,內心比出三根對天發誓的指頭:“我不會把你的相機弄壞的,我保護得很好。”每天都擦灰,一道刮痕都不舍得留。

她對社長說,她的相機是別人的,下學期要還給人家。社長滿眼赤城,表示只要她人來就行,相機都是虛的。

顧弈不說話,青豆著急:“啊?你生氣了?生氣我就不用。”

“不是。”他只是想到了章敏,暫時性失語。

管你是不是。青豆交待:“那你想好了再打電話,不說話什麽意思,多浪費錢啊。”一分一秒都是錢!

顧弈:“我打給你的,我都沒說錢。”

青豆:“接長途電話是要錢的!”

話音一落,哐啷掛斷。青豆對著嘟嘟聲,又翻了個大白眼。

她抱著本書,漫無目的往陽臺走,正思考怎麽撬開虎子的嘴,就見遠處東門橋上有兩個熟悉的人影在說話。

青豆僵住了。

此刻,惱人的電話鈴又響了。

青梔忙得像個接線員。雖然那頭不會有屬於她的電話,但她永遠熱情高漲:“餵?啊!顧弈哥哥!好的。”

“姐——”

青豆眼睛盯住遠處,怎麽也挪不開眼。她急切想知道,他們說什麽?為什麽要鞠躬?又為什麽要虛扶?在客氣什麽?

“你的電話——”

青豆聽見了,知道是誰,也知道沒屁事。是以,頭也沒回,對青梔說:“就說我不在。”

青梔照搬:“她說她不在。”

青豆:“......”

跑去接電話前,青豆又往橋頭看了一眼,心頭惴惴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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