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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1990·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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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990·冬

黑暗中, 冷風鬼一般拂過萬物,沙沙作響,有東西在搖曳, 卻不知何物。

寧城的冬風同南城不同,南城像只三花兒,爪子又利又絨,寧城的冬風是只老虎, 光體型就壓得人喘不過氣。

夜幕下, 他們呼哧呼哧跑得直夯氣。一串白蒙蒙的煙霧, 火車似的,哐啷咚啷開過石子路,順鄉間小道逶迤往南。

冬閑時節, 田地荒蕪。紅磚和石頭的房屋像一個個嶙峋的蒙古包, 在青豆光禿、脆弱記憶的地圖裏,升起幾棟新樓,又推倒幾棟舊樓。

跑出兩百米後, 狗子沒追來,人繼續跑了下去。他們往左看, 往右看,像真舍不得這裏,要抓緊每分每秒, 快速瀏覽過這座村落。

不知有意無意, 五人跑亂, 各奔東西, 青豆和顧弈很巧被水流阻住去路。

圓月散開在河裏, 暈成灘顏料, 須臾, 又自己聚攏成個大圓盤。

顧弈大步一跨,越過了小渠,雙手撐著膝蓋,彎腰喘氣。

勻過勁兒,見青豆沒過來,他拾起石子擱在手心,閉起一只眼稍作瞄準,拿魚際用力一搓,使之飛出。

石子兒擦水面飛行,挨觸水面後漾開波瀾,發出好聽的“叮咚”,接著一彈一彈,激起無數泡沫兒和小漩兒。

他可惜道,“才三個。”

正彎腰要再來一彈,月光下安靜好半晌的青豆說話了:“我爹死在這裏。”

顧弈動作停住,“哪裏?”

從側面看,青豆的眼珠剔透如琉璃,臉龐平靜,一點也沒有哀傷,好像只是為了嚇他。

過了好一會,青豆回答他:“在這條花河。”

也在一個冬天。

村裏人叫它花河,原來是溪,後來山被移去,山澗水斷了,成了條無活源的河。他們有時用來灌溉,有時也傾倒汙水,久而久之,它散發出一股金屬發銹的嗆鼻氣味。

青豆站在風窟窿裏,雙手攏住紛揚的頭發,存留一眼與舊時記憶毫無瓜葛的花河。

印象裏,或者潛意識裏,它很寬很大,河水很急,稍一個不甚就是萬丈深淵。實際上,它很窄,窄到顧弈能跳過去。而就是這樣一條河,居然淹死過程有才。

難怪村裏謠言是大哥弄的。

她靠近河水,緩緩蹲下。

顧弈問她是不是難受了?

青豆搖頭,“腳疼。”她照著河水,稍微整理了一下頭發,“走吧。”

遠處的虎子大呼小叫,拼命叫他們過去,仿佛看到了不得的東西。

顧弈輕咳一聲,問青豆:“要背嗎?”

青豆白他一眼,“你還上癮了啊。”

經熱水浸泡的腳越發脆弱,再落地是雙倍疼痛,但青豆忍住了。可不能說疼了,再說就嬌氣了。

距離聲源兩三百米處,能清晰看見虎子、朱洋洋和羅素素三個豎起的坐標點,顧弈忽然停了下來。他說要撒泡尿。

他也猶豫了一下,想叨擾一家村民,上個茅坑,但這兒都黑燈瞎火的,而且青豆很自覺地背過身去了,他也沒了顧忌,大男人,不都這麽尿的嗎?

村野當真安靜。拉鏈的細微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更別提......

平時挺流暢的事兒,莫名有點堵......

顧弈蹙起眉宇,凝重地閉起眼睛,身後的青豆不耐煩:“你不會大的吧。”怎麽一點聲兒都沒呢。

顧弈:“怎麽大的了,我這站著呢!”

青豆偏過頭還真要看站沒站著,餘光稍一偏轉,立馬杵得筆直:“那你快點。”

顧弈咬牙:“你還真回頭。”

她狡辯:“我沒有。”

又是一片安靜......

青豆噗嗤一笑,“你是不是有病?”

顧弈仰起頭,望著那輪圓盤月亮,吹起口哨,一段《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前奏後,憋脹盈滿後迅速釋出的空虛,像那口哨聲,漸漸低下。他長舒一口氣,拉上拉鏈。

一轉身,青豆滿眼笑意。

“怎麽?”顧弈不自在。

她眼神躲閃地垂到地面,緊抿住笑:“你尿量好大。”

青豆站在他身後,聽見了淙淙溪流自山澗朝下直沖,雖然沒有看到,但就聽覺而言,她認定那潑尿又粗又長,好久沒歇。像猛一炸開的水龍頭。

聽到一半,便瞪大了雙眼,震驚這廝的尿量。

“程青豆你......”

說著,為了故意氣他,青豆真捧住臉,厚顏無恥地往泥土地裏張望過去,又清又澈的一灘銀光。

“我怎麽我?”她找到機會翻身了,指著那灘尿:“你看你,把泥土都滋凹進去了!”一片田地上,出現了個小水潭。漣漪之上,滿滿一汪月光,“月亮都要塞不下了。”

青豆促狹完,拔腿往虎子那兒跑。臭顧弈,終於被她堵得沒聲兒了吧。

跑近虎子那兒,她忽覺一陣陰風,四下一望,一棟高於自己的房子都沒有。青豆發覺不對:“你們怎麽在這兒啊!”

虎子嚇僵了:“媽呀,我都不敢動。”

素素和朱洋洋站在十幾米外的一截水泥路上,也嚇住了,只等顧弈青豆來了,聚一聚人再一起走,壯膽兒。

青豆小聲:“這是墳地。”

虎子當然知道,但他腳像被地裏的祖先們抓住了,動也不能動,他怕嚇住青豆,便哄她道,“哎!豆子,這墓碑上寫的程家,是不是你親戚?要不要打個招呼?”

“這是程家村,每戶人家都姓程。”青豆不動。

“哎?可這寫的是你爸的名字。”虎子咋呼。

真的嗎?青豆都沒問虎子,她爸叫什麽,聽他一說,腳步便下意識往那座鼓囊囊的墳包走去。

她難受地想,怎麽長草了呢。等進到墳地,跨過一座座小墳包,她才想起來,這是那幫溫州人遷墳的地兒,根本不是程家村的墳地。程有才在財神廟那後頭。

她趕緊回頭:“你胡說!”

虎子嚇得直接跪倒在地,他等了這麽會,就為等有人拉他一把。“豆子,別走啊,你看看我的腳,好像有人抓我。可疼可疼了,好像是白骨!”

“啊——”這聲兒是素素發出的。

“鬼啊!——”這是青豆喊的。

隨尖叫聲起,南北的狗吠再次呼應地響起。爛漫晚上登時變作阿鼻地獄。

素素轉身貼進了朱洋洋懷裏。兩人身體撞了一下,飛速遠離墳場,往長徑處走。只要晚走一步,小命都要被地底下的屍鬼奪走。

青豆也感受到腳下有人在抓她。她嚇得魂飛魄散,扒著高個兒顧弈,一回生二回熟,利索地箍上了他的頸。

顧弈被她冷不丁撲上來,重心沒穩,加之剛排完尿腳下虛浮,踉蹌兩下後摔倒在墳地裏。

算他有良心,眼見失控,腳下又是個墳坡,雙臂把豆子緊緊抱在懷裏。

他們身體貼著身體,地轉天旋,風呼呼過耳,月亮時而出現時而消失,等終於停下,兩人臉上嘴裏全是灰。

他們摔在了素素腳下的坑裏。一擡眼,赫然是一塊墓碑,落款是女兒女婿,紅字寫著王氏建軍之墓,未亡人李氏翠仙用漆塗黑。是一座合墓。

青豆欲要爬起,卻被顧弈死死壓住了。她推他:“你起來啊,重死了。”

“等等,卡住了。”他反手撥開枯樹枝,身側是黏糊糊濕冷冷的東西,也不知是紙灰還是泥土。實在不太好動彈,只能請素素幫忙。

素素與洋洋合力撥開顧弈身上纏繞的幹草以及枯枝。

她笑他們,“你們怎麽還沒結婚就同穴了。”

“嗚嗚嗚。”青豆嚇死了。她整個人陷在墳包下頭,一扭臉就是高高隆起的土堆。她現在是和死人躺在一起,偏偏顧弈還壓著她,害她不能跑。

顧弈側臉感受到滾燙的眼淚,“哭什麽?”

“你為什麽還不起來!”她好急,腳趾死死繃著。

“我動不了!”他全身都疼。

“你再不起來就是喜歡我。”她踢他,重死了,這麽大個,“你個登徒子。”

“喜歡你幹嘛?又跟我尿不到一塊兒。”他拿下巴替她拂淚,“別哭了。”

她軟乎乎的氣息呵得他心猿意馬,等朱洋洋拉他起來,城門差點失守。幸好他最近勤快,不怎麽敏感,不然照青豆撒個尿都要嘲諷的德行,肯定不會放過他。

虎子在那頭才委屈呢,站在陰嗖嗖的墳場當中,動也不能動。見顧弈青豆被解救,他哭聲都要出來了,拜托他們過來看看。

其他人都不敢動,只能顧弈去了。

一番查看,才知冤枉他了。不是虎子膽小,而是他的腳被老鼠夾夾了。

顧弈扶著他一瘸一拐出來,眾人研究一番,生怕手笨,弄了夾得更緊,於是只能讓他棄履而去。

這回有個問題,虎子沒鞋怎麽回去?他拎著那只夾著老鼠夾的鞋,情深義重地望向顧弈。

顧弈心道不好!喊了一聲:“程青豆!”

“啊?”她正在拍土。臉上糊得像個泥娃娃。

“你不是腳疼嗎?”

還沒反應過來,青豆騰地飛起,被顧弈抄進了臂彎。她離月亮好近,近得像要碰到月亮了。

虎子:“哎!”

哎什麽哎,顧弈頭也不回:“我這兒不空。”

素素洋洋見狀扭頭就跑,誰也不願攙他背他。

虎子一只腳穿著棉鞋,一只腳穿著只破洞的襪子,一顛一簸踩著石子路,追他們步子:“看老子回去不報覆你們,你們等著,老子今天可是被土地爺爺親過腳了,等我回去發願,把你們一個個都處置了。”

朱洋洋眼鏡歪斜地掛在臉上,難得激發幽默:“那還望大人從輕發落。”

虎子喊:“滿清十大酷刑!剝皮,腰斬,車裂,俱五刑!還有淩遲,縊首,烹煮,宮刑......一個都不能少!”(1)

青豆攥著顧弈的領子,半空飄著,望著搖晃的月亮,像吃醪糟醉了,快樂得失真。

顧弈回頭,“我們比他們快!”他帶著個人居然能疾跑如飛,比洋洋素素還快。真牛。

青豆乜斜著眼 :“你人高腿長。”加上後面兩個郎情妾意,心思不在逃跑。

他勾起嘴角:“喲,我還能聽到你誇我。”

青豆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他得意的嘴角,故意慪他:“你尿管子還粗呢。”

也不用他按,誰聽到這話都笑不出來。

顧弈垂眸,莫名其妙又好氣又好笑:“你知道尿管子是什麽?”

尿管子不就是撒尿的東西嗎?青豆眼睛咕嚕一轉,下一秒,尷尬爬上臉頰。她偏頭望向遠方,扯開話題道:“咦,那盞燈亮了!”

距離青豆家還有一百多米,那枚滅了的燈泡不知怎麽又偷偷亮了。奇了。

顧弈嘴角開始拽過一絲壞笑:“程青豆,尿管子是什麽?”

青豆噎住,找補道:“我說的是,你撒尿量大。”

“尿管子是什麽?”

青豆:“......”

“尿管子是什麽?”

青豆瞪他。

“尿管子是什麽?”

“尿管子是什麽?”

“尿管子是什麽?”

“尿管子是什麽?”

煩死了!“是鳥!你鳥大!行了嘛?”

“噗!”

嘭的兩聲,顧弈重重跪倒在地上,青豆的屁股墩子也摔在了地上。

她欲哭無淚地捂著被石子烙開花兒的屁股,別開臉,不看笑得不能自已的顧弈。

她死死僵著脖子,遠遠望著那枚燈泡,不無遺憾地忍著痛,憋屈想:差一點兒,就能摔在水泥地上了。

素素走近,瞧見顧弈跪在青豆身旁,頭埋在膝間一顫一顫,像哭墳,不解道:“幹嘛呢?演瓊瑤劇?”

青豆氣得說不出話來,忍痛在心裏搭腔:是的,演到女主角不願跟二流子共度此生,寧死不屈,拒絕大團圓的劇情處。

顧弈笑得鼻涕都要冒出來了。他深吸一口氣,一垂眼,青豆遠眺的一雙剪水眸中,含著兩簇垂釣的燈火。

他喉頭緊了緊,硬支起疼痛不堪的膝蓋,再次兩翼包抄抱起她。

青豆也不掙紮,像只懶貓,歪著頭,跟著顧弈小跑的步伐,任世界搖搖晃晃。

而那盞忽而亮起的燈泡,裝著個即將要觸及的人間。

她看著它一點點變大,一點點細節,一點點發亮,忽然被灌滿了希望。這場婚禮之後,這個晚上之後,二哥和嫂子會好好的吧。她會考上大學吧。

白飄飄在信裏描述那個神奇的夜晚,她說,“我記憶裏的驚濤駭浪原來只是一條平靜無波的溪流。我記憶裏那個風度翩翩的小紳士原來也是個喜歡聽下流話的二流子。還有,我記憶裏撒謊不帶眨眼的姑娘,原來是那麽美好直爽的可人兒。記憶是大騙子,一切都塌縮變形,但我接受這個畸變過的人間。”

小桂子回她:“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作者有話說:

(1)滿清十大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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