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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990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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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990之前

天徹底黑下來時,顧弈說肚子又餓了。

青豆笑他:“你怎麽像虎子,哦,不對,像那個神獸饕餮。”瞧,在大學老師的兒子面前,她一定要賣弄自己的知識。

顧弈學了句大人的話:“我在長身體呢。”

“你爸媽去北京幾天了?”

“三天,明天回來。”他去食堂打了兩天飯,嫌來回跑煩,便自己煮面吃。

他們去三層盡頭的公用廚房想再煮碗面。剛走到門口,步子一致由前進改為倒退。

這裏不燒蜂窩煤,用新式的煤氣罐,理應不會太熱。但這會兒樓裏人家剛下班,煮完晚飯,廚房正是聚集數家煙火的蒸籠時分......

兩人於是轉道去了副食店。

糧票這東西青豆是沒有的,程青松每月會找人用錢換。但顧弈有,貌似還很富餘。

他用鋁飯盒裝了二兩醪糟,又指著那臺面上的梅子酒、黃酒、白酒、醬油、醋等壇子說,“北京的副食店還賣醬,就擺在這個位置,有黃豆醬還有二八醬,拌面吃可好吃了。”說著咽了咽口水,怕青豆不知道,補充了一句,“北京的炸醬面非常非常有名!”

沒有任何形容詞,就兩個單調重覆的程度副詞,把青豆給說餓了。

大概是肚子裏的蔥油面聽見了她蠢動的欲望,在鬧罷工。

好在,顧弈是個好人,他一言不發將醪糟對半分,與青豆一起吃。

換作虎子,這時候應該已經在談條件了:“我今天給你吃這個了,你記得啊。”言外之意是,你下次得拿個什麽還我。哼,小氣鬼,喝涼水,娶個老婆四條腿,生個兒子沒大腿。

青豆沒吃過醪糟,用筷子蘸了蘸,甫一送入口中,驚為天人。津液催發得她迅速大咽一口口水。

“好吃,好吃,好好吃啊。”

“嗯,我也第一次直接吃,一般我媽都下圓子吃的。”顧弈又細呷一口,總結道,“這樣吃比下圓子好吃。”

小孩子對甜總是充滿了渴望。

青豆心中暗喜,咯咯發笑:今兒我運氣真好,一下就吃到了更好吃版本的醪糟!

顧弈送了一大勺醪糟入口,一邊咀嚼一邊看著她的酒窩,也笑得像癡了。

青豆說,好想去北京吃炸醬面。

顧弈說,去啊,以後肯定有機會去的。

她說,“我還要坐鐺鐺車,小時候,爹給我說過他在北京的時候都是坐鐺鐺車上下學的。那車車頭掛了只小銅鈴鐺,到站了,司機踩腳踏板,車子鈴鐺會‘鐺鐺鐺——’,啊!我想摸摸那個鈴鐺。”她興奮地問顧弈,“你在北京坐過嗎?”

顧弈搖頭,“我只坐過公車和人力黃包車。”

那時候,日子真的長得嚇人。天熱得人時間概念都模糊了。青豆說盡了廢話,吃遍了好吃的,滿足得快要死掉了。

青豆眼神恍惚地看著窗戶:“我們好像過了一輩子。”

顧弈費勁地眨眨眼:“我覺得過了兩輩子。”

“三輩子。”

“四輩子。”

“一萬年!”

“十萬年!”

“......”

醪糟好好吃,吃得青豆心情好好。青豆心情好,話就很多。

她又問起初中,問功課問同學問老師。雖然知道問了也白搭,但她就是想問。

她難得坦言自己外地人的身份,稱,再次適應初中新同學很負擔。

虎子也不知道念不念了,他動不動就說不念書了,嚇得她也想不念了。

她喜歡學習,但害怕新環境。

以往這種話,她對二哥都不說,笑笑就過去了。

顧弈倒在席子上,左右翻了十幾次身,像是熱得燥,也像分擔了她的煩擾。

他想了想,“我媽說要給我買輛‘永久’,上次騎你,你看我活兒怎麽樣?可以的話,我載你上學。”一起上學會好點吧。

青豆不笑了:“騎得不怎麽樣。”

顧弈:“......”

酒窩迅速漾開:“哈哈哈哈,好好好,騎得可好了,你騎得比我二哥還好!”

顧弈真的這麽好?青豆圈上他的手臂,使勁搖,“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

顧弈被她搖得晃來晃去,不知道是點頭還是搖頭。

青豆哈哈大笑,笑得像瘋了。

笑著笑著,一切模糊,等再醒來,她在帳子裏。

青豆翻了個身,手順著席子摸索,沒找到扇子,腳蹬蹬床尾,沒有軟東西,奇怪,她的被子呢?再一轉頭,一墻的獎狀以一種陌生的角度撞進眼簾。

哦,她在二哥的床上。

青松在上鋪,感受到下鋪的動靜:“小丫頭片子,才多大,就敢夜不歸宿!”他找了她半宿,此刻鼻音齉齉,嗓子也啞了。

原來,紙條被風吹走了。

二哥以為她又離家出走,去了橋洞,去了公車站,去了學校,後來實在無法,去了虎子家。虎子前腳著家,聽說在找青豆,後腳就湊熱鬧地邁出了家門。

幸好他帶他去了顧弈家,省了番功夫。

青豆嘻嘻哈哈給二哥道了歉。

熱火星子四濺的晌午,她去竈臺悶了三碗米飯,他兩碗她一碗,兩人就著塊紅方腐乳飽餐一頓。

等二哥出工跑攤,青豆終於得閑準備看書,發現書在顧弈家。

於是,她跑去顧弈家拿聊齋志異。

一整條路都很熟悉。

從她所在的民房往西,越過窄窄的一條過道街,穿過筒子樓前的自行車棚,會有一棟橡皮粉新樓撞進眼簾。

三圈樓梯後,她會有點喘,但她不會歇,一般手先敲門,再在等待開門的時間裏夯氣。

程青豆對去顧弈家的路太熟悉,動作也太自然,就好像在街心公園看了五遍的《追捕》,電影的片頭剛放完,她就開始默背高倉健的出場時刻,迅速跳到了片尾。

只是今天,手還沒挨上門,就有導演補拍的鏡頭意外剪了進去,殺她一個措手不及。

鄒榆心的聲音就過單薄的木門板,一字不差地傳進耳朵——

“那種投機倒把的外地人,做些不三不四的營生,跟你說過多少遍離他遠點......你信他?這種人渾身爛嘴不爛,只有你個小孩子相信......到時候人跑了,警察找過來......這叫走s你知道嗎?”

咚咚咚咚咚咚......

青豆終於逃離那個聲音,忽覺雙腿放氣般綿軟,最後幾節樓梯倒栽蔥式地滾了下來。

她有個毛病,心亂就腿軟,腿軟就摔跤,摔跤就磕頭。

青豆捂著額頭順墻角蹲下,歇了好會。

當虎子沒事人一樣地動山搖地踏步而來時,青豆仿佛看到了親人。

“虎子,我要給你講聊齋。”她開口的時候,嘴唇僵硬得厲害,像幾百年沒說過話。但從虎子的反應裏能看出,她表現得很正常。

虎子虛捋並不存在的胡子,故作高深:“哪一回啊?我喜歡嬰寧。”

青豆:“聶小倩,看過嗎?”

虎子嘖嘴:“肯定看過,多出名啊。”

青豆:“那你知道聶小倩和寧采臣生孩子了嗎?”

虎子一驚:“啊?人和鬼能生孩子?”

大人給小孩講故事,肯定不會把情愛講得太過細節,虎子作為二道故事販子,聽的也是經王乾閹ge過的版本。

是以,在青豆指揮部的戰略部署下,虎子主動請纓、一馬當先、迫不及待地幫她去要書了。

青豆腦袋是空白的。她來不及細想,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我的《聊齋志異》得拿回來!

沒會兒,顧弈和虎子一起下樓。

顧弈懷裏抱著包報紙包的東西,長方體,南城日報四個字很醒目。

虎子手心揣著本小書,書頁迅速翻動,掀出急躁的響動。

“別看了,寧采臣和聶小倩生孩子那段被撕了。”顧弈早上翻了,找半天沒找到。最終比對頁碼,發現缺頁,心罵程青豆趣味三俗。

“撕了?”虎子大驚,朝指揮中心的青豆司令長投去目光。

青豆沒說話,臉頰有慍怒染上的酡色。

顧弈面色如常,甚至語氣裏還帶著昨晚親近的情緒:“有些人口味很重。”

青豆確實撕了。二哥說這書看完可以拿去換本別的。她舍不得這個好結局,於是照著《飲馬流花河》消失的33頁紙的思路,也幹了“不三不四”的事兒。鄒榆心說的沒錯呢。

程青豆翻臉翻得像無情的劍客:“關你屁事。”

青豆從虎子手裏拽過《聊齋志異》,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家走去。哼,人妖殊途,古人誠不欺她。

那是青豆來小南城後,度過的最冷的夏天。

顧弈跟著她往東走,一路上兩人一言未發,倒是虎子人來瘋,不停聒噪。

其實從青豆上樓,他就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她的腳步很重,能和虎子一較高下。

顧弈下樓的時候想,也許門板隔音不錯,但明顯想多了,畢竟他每天都能聽見隔壁的爺爺打鼾。

他想了想,還是叫了她:“青豆。”

走到筒子樓前那片清涼的爬山虎,“豆兒。”

見她還是後腦勺,他跑到自行車棚,隨手找了輛車撥起急鈴:“餵餵。”

燥熱的下午,鈴聲吵得人心煩意亂。

他擡高了音量:“......程青豆!”

青豆不理他,疾跑如飛,殺進房間,還把門關了。

顧弈眉宇也鼓起山丘,把懷裏用報紙包的外煙塞進虎子懷裏:“等會幫我給青松哥。”

“什麽東西啊?”虎子好奇心切,伸手要拆包著的日報。

“別拆!”顧弈知曉他這老粗性格,按住他,“青松哥昨天來我家不是帶著煙麽,抱青豆回去不方便,就先放我床上了。”

“哦。”虎子一聽不是吃的,立馬沒了興趣。

-

待莫名其妙插隊人生的六年級結束,青豆如願升學。

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績入學南城市一中,卻沒有等到一中校長開口褒獎,減免學雜費。

直到拍畢業照這天,青豆還在問老師,我畢業考有錯題嗎?

老師笑笑,“是滿分。你還有什麽好擔心的。”說著伸出夾筆的手,問她要畢業照的錢。

畢業照人人可以拍,不要錢,但取照片需得交5分錢。青豆較著勁,又問了一遍:“那一中有來問我嗎?”

“問你什麽,錄取名單不貼在公告欄上嗎?”

青豆知道,還看了好幾遍。

那是教導主任親自小楷手寫的名單,一共三頁紙,第一頁去掉擡頭,第一行赫然是:第一 陳青豆錄取南城市一中

她去找了教導主任。那老頭喝一口茶呸一口茶葉,如是三回後,慢條斯理地合上水果罐頭的杯蓋,毫無歉疚地給了她一支筆:“那你去改一下。”

小南城人前後鼻音不分,青豆可以理解寫錯。但大概是希望很大,又盼了很久,所以當兩件事同時發生,青豆還是置了氣。

她朝小學班主任鞠躬,“老師,我家沒錢,五分錢掏不出來,對不起。”

約莫是起身時眼神裏的情緒太過滾燙,班主任說幫她問問看,能不能為好學生爭取一下。

她憨厚笑笑:“沒事的,老師,我看虎子的就行了。”

誰愛看誰看。

一整個初中,她一次也沒坐過那輛永久牌兒二八大杠。可以說,程青豆同志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主動適應了環境。

作者有話說:

上一秒:我們是天下第一好!

下一秒:割袍斷義!不覆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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