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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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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只這回他將手輕放,迎接她的不再是死亡,眼前也不再是虛妄無邊的黑暗,而是他許給她的,盛世江山。

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霍平梟既是鬧出了這個妹妹烏龍,阮安便勒令他,一定要向孩子解釋清楚。

這些個陰謀詭計,在霍平梟看來,是兵道,也叫兵不厭詐。

可依阮安來看,霍平梟的這些算計,卻是歪門邪道,她並不希望孩子沾染他父親的這些壞毛病,每日都有那麽多奸詐的盤算。

她也不希望霍羲這麽小就如此勞累,卻更深知,孩子既是身為一國儲君,自當擔負起肩上的責任來。

阮安希望霍羲能成為一代名君,讓舉國上下的百姓生活在盛世,廣受福慧。

入秋後,靖國各地都傳來了豐收的好消息,倉廩充實,霍平梟也給百姓減了稅賦。

阮安在初秋喝完了最後一劑湯藥,近來格外註意清凈飲食,以防藥物相克,順道嘗試進些溫補的湯藥。

初九的清晨,殿外晨鳥啁啾,襲來的陣陣清風將初秋那點子燥意沖散殆盡,還未泛黃的樹葉簌簌作響。

霍平梟一貫比阮安起的要早,男人行伍出身,做武將後也依舊保持著作訓的習慣。

等他歸殿沐浴完,也穿戴整齊,阮安方才迷迷糊糊地坐在了鏡臺前。

美人兒由著宮婢將她烏黑濃密的長發綰起,溫煦的晨光這時穿透長窗的菱花格,將她的半邊身子打亮。

和鸞宮的宮女們個個伶俐,沒等霍平梟覷眼示意,立即就走到阮安身旁,用身體將那光柱為她擋住。

少頃,阮安嬌甜溫朗的半張臉又陷進陰影。

因著她眼疾初愈,新換的雙眼猶自脆弱,平素見不得光,頗似志怪小說寫的那些貌美鬼魅,太陽一出來,就會魂飛魄散。

阮安的皮膚本就生得白皙,而今避光太久,膚色瞧上去,比她剛從邏國歸來時瞧著更加白皙,如玉瓷,似暖玉,神態猶帶一觸即碎的脆弱感。

然,霍平梟已在屏風處站了半晌,阮安濃而長的眼睫卻依舊半垂著,並未覺察出他的到來。

霍平梟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打瞌睡的模樣,頗覺好笑。

見著茯苓從玉制妝奩盒持起了一枚螺子黛,忽地想起,他同阮安做夫妻多年,卻還沒為她親自畫過眉。

他記得,阮安從前的眉毛,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還是那年他帶她去平康坊,曼娘讓人將她的眉毛修剪了一番,改成了卻月眉。

霍平梟沒記住她幼時的模樣,可阮安十幾歲的樣子,他仍歷歷在目。

那時她的眉毛還帶著些微的野生感,他見慣了長安貴女精心修剪、整飭過的各種眉型,瞧著她那種自然的眉毛,倒也覺新鮮,跟她的五官很相稱,尤其襯那雙總似透著溫倔的秋水眼。

他在杏花村同她偽裝夫妻,為了讓村民更信服,阮安在浣衣時,霍平梟也會跟隨。

他記得身形瘦小的她抱著個木盆,行在春草萌芽的低矮山丘。

若她貿然出現在山野裏,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她是個采藥的醫姑,反是氣質古典迷蒙,像是山間的仙靈。

說到底,他錯過她的那段時光,無論如何都回不去了。

“娘娘,奴婢幫您畫眉。”

阮安道嗯,沒睜眼,下巴蔓上的微涼觸感卻有些硬,不似姑娘指尖的軟,熟悉的薄繭摁在上面,她的鼻間亦沁進他冕袖上龍涎香的氣息。

她睜眼,見果然是霍平梟奪過那枚螺子黛,態勢看著是要為她畫眉。

男人的神態專註認真,捏她下巴的動作小心翼翼,又多少透了些粗笨。

螺子黛的墨尖剛要落在她眼睛的上方,阮安不禁打趣他:“陛下,臣妾今日可是要見人的。”

霍平梟手裏的動作頓了下,態度依舊堅持,沒洩出任何放棄的意圖,語帶不豫:“放心,朕今天一定讓皇後光鮮示人。”

這信誓旦旦的模樣,跟霍羲一個樣。

阮安笑出了聲。

霍平梟睨她,淡聲:“別笑。”

阮安抿了抿唇,努力讓笑意變淡。

宮人這時已屏退兩側,帝後要單獨相處,有點眼力架的人,都會自覺地避開。

霍平梟盯著她溫弱的杏眼,壓低嗓音,哄她:“乖阿姁,一會再笑話我,你先讓我試試。”

說著,他將拇指佩的那枚玉扳指摘下。

阮安無奈,順勢攤開掌心,帶著他體溫的扳指隨之輕落。

這時她也下定了決心,準備由著霍平梟為她畫眉,心中想著,左不過這眉毛實在難看,她就讓宮婢擦了重畫。

澤蘭在她高綰的鬟發上插戴鳳簪,雖說阮安不喜奢靡裝扮,但貴為母儀天下的皇後,總得略微自矜身份,不能太過樸素。

霍平梟緘默為她畫眉,阮安已經做好了眉毛被霍平梟畫得極醜的心理準備。

“好了。”

男人低沈的話音甫落,阮安亦睜開雙眼,纖白的雙手順勢撫上額角。

出乎她意料的是,霍平梟畫的這眉毛,非但不醜,還挺好看的,兩邊的彎眉仔細看,才能瞧出些高低起伏,不過不妨事。

霍平梟看向鏡中阮安驚詫的臉,漆黑的眉眼透著股驕恣,得意洋洋,不外如是。

他的性情便是如此,阮安見怪不怪。

待起身後,阮安打心底讚了他一句:“陛下畫眉的手藝,當真極佳。”

霍平梟微微低俯高大身體,面龐湊近她耳,低聲說:“是阿姁生得好看。”

阮安沒回話,唇角卻微微揚了起來。

這麽簡單的一句話,還是戳進了阮安的心扉,讓那兒如被淋了蜜似的甜。

眼疾好了後,她和霍平梟倒像是新婚的夫婦,蜜裏調油。

比之於她初嫁他時,她不再那麽局促,在他面前也放開了許多。

正想再同他說些什麽,纖軟的腰側卻被霍平梟用大手輕輕地捏了下,男人指尖在其上抓握的力道,或多或少透了些別的意味,與平素的親昵完全不同。

阮安仰臉,正對上他深邃的眼。

霍平梟沒再同她說些什麽,阮安卻立即會出了他心思。

他略微垂下眉眼,只問了她兩個字:“行麽?”

阮安面露赧然,訥訥回道:“嗯,那我先去太醫院和翰林醫官商議安濟院的事,等忙完,就去你批折子的大同殿等你。”

博山爐裏焚著裊裊青煙,泛著龍腦和金屑的溫煦和沈洌。

阮安換上絲質寢衣,濃長的烏發散在身後,坐在寬大的龍床邊緣,並攏的雙腿上放了本書卷,她將纖手輕搭於上,幾經猶豫,卻還是沒將它翻開。

等著男人的期間,來了個稟話的宮女,說霍平梟還要過會子功夫才能過來。

眼下的時辰,剛到人定,多數人都未睡下。

宮門雖落了鑰,但正逢秋收,霍平梟召戶部大臣來大同殿的次數很頻繁,每晚都要議事到極晚。

“知道了。”

等宮女走後,阮安將纖手置於心口,平覆著愈發紊亂的心跳。

說起來,她和霍平梟也有四年沒行過這碼子事了,以往,她向來由著男人指引掌控。

對這些事情,懂,但是不會。

而今想著既然要備孕,也得比從前更進入狀態些,但話本子和避火圖,她不大好意思去看,便讓人尋來了一本詩冊。

半晌,終是下定決心,用纖指隨意翻開了一頁。

那一頁上的詩文,正是溫庭筠寫的那首《偶游》。

她垂眼,待看見其中的一句詩詞後,只覺雙頰嗡一聲,登時就漲得通紅。

——紅珠鬥帳櫻桃熟,金尾屏風孔雀閑。

阮安立即將書卷闔上,纖指卻還夾在寫著這首詩文的書頁間。

不得不說,這溫庭筠還真是會寫,短短幾個字,就能把那種旖旎的意象全都寫了出來。

她重重地閉了下眼目,剛想再隨意翻幾首詩看看,指縫間,紙張忽地劃過,有人將她的書卷奪過。

“看什麽呢?”

阮安仰臉,鬟發上方劃過霍平梟低沈的嗓音。

他垂眼,正好看見那首詩。

霍平梟的眉眼攏著松散,淡哂一聲,笑意卻透壞。

阮安的小臉兒霎時又紅了幾分,剛想將那書卷從他手裏奪回來,霍平梟卻刻意將它舉高,讓她墊腳也夠不到。

“你…你別看了,把它還給我……”

霍平梟又笑,空著的另只手突然攔住阮安腰肢,並往懷中擁帶,他薄唇突然貼近她耳,嗓音低低地說:“那今夜,你我二人也來個,紅珠鬥帳櫻桃熟。”

臨近子時,狻猊銅制燈臺連枝著十餘個袖珍銅盤,立於其上的紋金龍鳳紅燭悉數燃盡,蠟油攤積成片。

燭火明明滅滅,偌大的寢殿裏彌散著淡淡的甜靡氣息。

“脈脈雙含絳小桃,一團瑩軟釀瓊繆。”

“溫比玉,膩如膏,醉來入手興偏豪。”

霍平梟念詩的聲音低且沈,語調慵懶,頗帶磁性,一字一句地震在阮安耳膜旁,弄得那處很癢。

他將虛弱溫軟的小妻子往懷裏擁了擁,修長的手扣著她汗津津的腦袋,方便她在他肩頭倚靠

霍平梟略微垂眼,看向阮安如滴血般的小耳朵,忽地起了惡劣心思,突然俯身,又在她耳側用氣音念:“水骨嫩,玉山隆,鴛鴦衾裏挽春風。”

阮安無力伸出纖手,將對著他方向的耳朵捂住,軟聲埋怨道:“你快別念了……”

她就知道,這種詩冊一旦落在他手裏,準不是什麽好事。

“成。”

霍平梟懶散挑眉,亦用長指撚起小妻子羞於面對的詩冊,並將它撂在龍床內的一側小案。

他輕輕擁護著懷裏的人兒,抱著她和衣躺下,待替她攏好衾褥,方才在她耳側低問;“你不是想看這些詩麽?”

“我就隨意擇了幾句詩文念念,怎地就如此害羞?”

說著,霍平梟攏著她泛紅的耳朵,低頭親了親她的耳尖。

阮安順勢將雙眼閉上,沒吭聲。

男人溫熱的唇又落在她額角,學著適才在詩裏看見的字詞,又啞著聲音喚她:“卿卿。”

他親她唇角,又問:“怎麽不回話?”

阮安悶了半晌,方才回他:“你以後,還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吧,千萬別念這些詩了……”

近來她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讓霍平梟看見了這本詩冊,偏他還是個記性好的,同霍羲一樣,幾乎過目不忘。

適才休息的空當,他讓她睡了會兒,自己則看起那些詩來,等她醒來,將她摁住後,張口閉口就是這些個惹人面紅心跳的詩詞。

依著阮安來看,霍平梟這人,在這種時候,無論做什麽都不正經,還不如跟他從前似的,說些粗野的話。

見阮安柔潤似玉的小臉兒皺成一團,霍平梟捏了捏她纖翹的鼻子,自嘲說道:“老子好不容易文雅一回,念幾句詩而已,就這麽被你嫌棄。”

阮安捏著拳頭,往他肩膀那處砸了下,實話實說道:“你還是別文雅了,奇怪得很。”

“好吧。”

他皺了下眉頭,神態看上去,明顯不大情願。

二人間的距離極近,連張薄紙都無法塞進,阮安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縮在他寬闊的懷裏,原以為霍平梟逗弄她個幾句,便該抱著她睡了。

未料,靜默半晌後,男人低沈的話音覆又拂過她鬟發:“有件事,忘了問你。”

美人全然忘了,霍平梟這人貫是個爭強好勝的,她越害羞,他就越喜諧謔她,適才既是乘了下風,在她面前吃了癟,定是要找補回來。

阮安迷迷糊糊地回問:“什麽事啊?”

他貼近她耳,聲音痞裏痞氣,亦將尾音拖長:“櫻桃。”

阮安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嶺南那處往西京送來了櫻桃,因著困倦至極,她只覺眼瞼沈重,卻還是勉強掀眼,看向了他硬朗面龐。

二人四目相接,霍平梟的面色似無表情,阮安卻總覺得有些不甚對勁,沒咂摸出味來。

見著她懵懵的樣子,頗似只呆呆的兔子。

換了眼睛後,她的夜視也比以往好了很多,縱然殿中燈火昏暗,她也能看清他的面龐。

霍平梟忽然不忍再欺負她,但話都到了嘴邊,沒有收回的道理。

他憋住笑意,故作淡然又問:“櫻桃,熟沒熟?”

阮安方才恍然,亦想起他起初說的那句,紅珠鬥帳櫻桃熟……

雙頰好不容易才褪去紅意,恢覆了平素的白皙,此時此刻,卻又蔓上了如煙霞般的燒紅。

他怎麽能這麽壞!

現下又學了那麽多句不正經的詩,以後可有的她受了!

阮安憤憤地咬著牙,攥著小拳頭,繼續往他硬碩的肩膀錘著,口是心非地氣他:“沒熟,就你那兩下子,怎麽能熟呢?”

她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卻是忘記了,絕對不能在男人的面前,嘲諷他在那方面的能力。

尤其是在霍平梟這種驕亢高傲的男人面前。

這種話,簡直是犯了大忌諱。

“哼~”

阮安睡意全無,像只炸毛的兔子,但卻毫無攻擊性。

霍平梟任由她如棉花團似的小手往他身上砸著,面色卻幾未可察地陰沈下來。

在阮安不知往他身上砸了多少下後,霍平梟忽地捏住她纖細腕骨,男人掌心寬厚,粗糲的觸感隨之蔓上她細嫩肌膚,力道小心珍護,卻隱隱透著些微的強勢。

霍平梟耐著性子問:“真沒熟?”

阮安咬牙回道:“就是沒熟。”

“成,沒熟就沒熟。”

他懶散回罷,亦松開了小妻子的手腕,分明沒使多大力氣,上面卻被攥出了一道淺淺的紅印。

阮安氣鼓鼓地轉身,只肯拿背影對著他。

剛要閉眼,忽覺一道帶著濃重壓迫感的影子往她方向襲來,她的心臟重重一跳,耳旁亦劃過男人溫熱氣息。

霍平梟將慌亂的小妻子制伏在下後,漆黑如墨的眼由下至上地將她看了遍。

他的嗓音壓抑隱忍,卻難掩沙啞,捏著她的腰,嚇唬她說:“既是沒熟,那今晚,老子就讓你熟個透。”

“……”

兩月後。

阮安在備孕期間,倒也沒耽擱整理醫稿,其間霍平梟只要有空,也會陪著她在書房一起整理,是以她畢生心血所在的這本《劍南嶺醫錄》,終於在初冬正式成冊。

今日正好是要將它拿去刊印的日子,阮安昨夜因著興奮,睡得有些晚了,所以清晨起得也有些晚。

待微微轉醒,忽覺手腕上,有溫熱的指腹輕搭於上,帶著她熟悉的觸感。

阮安無奈抿唇,軟聲道:“你不用天天都這樣,孩子沒那麽容易就懷上,這種事情急不來,我們慢慢來吧。”

她身為醫者,一直都有個習慣,那就是趁霍平梟睡著時,為他悄悄診脈。

霍平梟總幫她整理醫稿,耳濡目染也學會了些醫術和藥理,男人甚至將孕脈學了個通透,自打二人開始同房後,一得空,就要雙指並攏,往她腕骨上搭一搭。

阮安終於清醒過來,卻覺霍平梟已經好半晌都沒說話了,他眉眼微垂,鴉睫掩映著不明的情緒。

她小聲詢問:“仲洵,你怎麽了?”

霍平梟低沈的嗓音有些發顫,難掩興奮地說:“阿姁,是滑脈。”!

冬日黎明,天蒙蒙亮。

及至外朝鼓樓響起悠沈的鐘鼓之聲,晨風將蔽日的積雲撥散,日光方才穿透雲層,撒向西京大地。

霍平梟在稱帝後,曾定下每月朔日在皇宮舉辦大朝的規制。

是日,穿戴統一的金吾禁軍和黃麾儀仗隊一同拱衛著浩闊宮宇,文武百官則從兩側似神龍擺尾的九折坡道攀梯而上,神情肅穆地通往大朝舉辦之地——安慶殿。

檐牙高啄的殿閣高踞於崇臺,形制沈雄峻峙,壯麗宏大,瓦色雖為漆黑,卻未帶任何沈朽之氣,反是隱隱透著獨屬於盛世王朝的朝氣和祥瑞。

霍平梟端坐殿閣之下,硬朗俊美的面部輪廓隱於額前泠泠垂旒,他身著一襲矜貴的袞冕,頭戴充耳懸縝的通天長冠,玄色下裳佩大帶敝紋,足踩華貴赤舄。

遙遙望去,盡顯帝王威壓,氣勢淩厲迫人。

繁冗禮樂終畢,舉朝文武百官持著笏板,神態恭敬地等待著霍平梟問政。

先開口的,是戶部尚書。

“今歲舉國豐收,倉廩充實,臣已讓度支清算過國庫餘錢,算上北地溟、竭兩國派使臣奉上的朝貢,還有七萬兩黃金,可供陛下調配。不知這筆銀錢,陛下想如何使用?”

萬兩黃金,相當於十萬兩白銀,七萬兩黃金,可不是筆小數目。

霍平梟看向群臣,淡聲問道:“諸位卿家,都有何見地?”

官員們面色未變,依舊保持端肅,存的心思卻各異。

雖說國庫頗豐,可朝中需要用銀子的地方不少。

這筆錢,可用來修繕水利漕運、也可向東宛買戰馬,充作軍餉、再便是修繕陵寢或是邊境城墻哨塔,以彰顯國威。

不過眼下皇後剛有身孕,後宮禁廷中,無一嬪妃,更無人能侍奉帝王枕席。

陛下寵愛皇後不假,可他到底也是個盛齡男子,是以,家中有適齡女郎的中年官員們,在這兩個月裏,心思也開始活泛起來。

過幾年的事,誰都說不好。越早入宮,越能俘獲君心,將在後宮的地位坐穩。

幾個官員陳訴完意見後,禮部員外郎持著笏板,恭聲道:“啟奏陛下,後宮按制,當有四妃六嬪,其餘妃嬪人數不限,而今後宮妃位多有空懸,陛下的龍嗣也只有太子一人。皇後娘娘腹中的子嗣,尚不知男女。陛下當以後嗣為重,不妨用這筆多餘的銀錢,在初春選秀,納選一批適齡官家女,充入宮帷,好為陛下開枝散葉,延綿後代。”

禮部員外郎距離龍椅上霍平梟的距離較遠,並未覺察出,他的神態不易察覺地陰沈了許多。

“選秀?”

霍平梟慢條斯理地撥弄了下玉扳指,嗓音低低沈沈,使人莫辯情緒。

禮部員外郎聽罷,還以為霍平梟對選秀這事提起了興趣,畢竟聽完適才那些官員的提議後,他的態度多為緘默。

有那反應遲鈍的官員,已在心中醞釀,該如何培養自己女郎,好能在選秀中被霍平梟看上,最起碼在進宮後能做個美人,幸運的能被封為嬪或貴嬪,再爬到妃位、貴妃……

站在龍椅一旁的王福海最擅洞察君心,他頗為敏銳地覺察出了霍平梟的不悅。

暗覺這員外郎簡直是不想要腦袋頂上的烏紗帽了,連太後高氏都不敢對霍平梟提起納妃嬪的事,他膽子倒是大,硬要去觸陛下的逆鱗。

再說陛下對皇後的寵愛,這些人又不是不清楚,為了能將人娶回來,霍平梟甚至要率兵滅掉邏國,就連彤史都為了皇後廢了,這員外郎怎麽還敢說納妃嬪的事?

“臣附議……”

某個蠢蠢欲動的官員剛要開口附和,就被霍平梟厲言打斷:“四妃六嬪?如按前朝儀制,後宮中單一嬪位,就要安排十幾個宮人侍候,還要興修殿宇,供她穿華衣美服,一個小小的嬪位後妃,每月的俸祿就能養至少十個三品地方大吏。”

——“國庫今歲固然充裕,卻不代表年年都會充裕。這筆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合該用在刀刃上,而不是後宮的女人上。”

帝王說話的嗓音,質感冷沈,字字鏗鏘又誅人心。

他雖未震怒,卻惹得適才提議選秀的員外郎和想要附和他的官員們雙腿直打顫,汗水幾乎打透了他們的官服。

霍平梟是武將出身,可卻不糊塗,既強勢又有手腕,精明強幹,心思也很縝密。

多年的戎馬生涯,使男人在斥責臣子時的語氣都透著淡淡的殺氣。

在霍平梟這樣強權君主的統治下,壓根不會有權臣存在,更不會有宦官或佞臣弄權。

那些沒開口的官員暗自舒了口氣,幸虧他們沒附和禮部員外郎說的話,不然仕途就要至此斷送。

霍平梟半斂漆黑眼睫,面色恢覆平淡,又問:“誰還有提議,接著說。”

工部右侍郎邁前一步,道:“啟奏陛下,陛下年初在京郊命人興修的福田院和安濟坊都已修繕完畢,工部和太醫署的人也將傷殘兵員都安頓妥當。大靖國運昌盛,但天災無眼,保不齊哪年就會有水旱兩災,或是突發人疫。臣覺得,莫不如用這筆錢來防微杜漸,大興醫政。”

聽到“醫政”這兩個字後,王福海的心緒稍寧。

這工部的右侍郎看著雖不起眼,說的話卻戳到了陛下的心坎,先前兒他在禦前侍奉時,總能聽見陛下和娘娘談起醫政的事。

因著皇後原就是醫女,陛下對醫者格外重視,甚至在大朝之前,就在私底下召集過戶部的官員,準備在舉朝的戶籍類目裏,再添個醫戶,民間的女學也可不必拘泥於刺繡和詩文,大可鼓勵女子學醫,還要在太醫署增添數十個女官的職位。

民間的女郎們,也對學醫熱情高漲,畢竟皇後早年在劍南的事跡,早就被裕親王霍樂識編撰成了話本,在國內廣為流傳。

前陣子戶部尚書還讓下轄的吏員在民間做了番統計,因著對皇後的崇敬,誓要學醫的女郎人數也越來越多。

“醫政。”

霍平梟用修長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點龍椅扶手,又道:“展開說說。”

王福海穩了穩手中拂塵,知道霍平梟在做這種動作時,不是在深思熟慮,便是心中起了愉悅或玩味。

工部在六部的地位最低,這個工部的右侍郎又是副官,平日不得重視,好不容易得到聖上重視的機會,自然要好好表現,他很快將對醫政的想法侃侃而談。

霍平梟神情寡淡地聽著,卻覺這右侍郎的提議,遠不及阿姁在私底下同他提起的有建樹。

這一世的他比前世登基早,按照前世的軌跡,來年初春,西京將會有大肆蔓延的天花疾疫。

就算這右侍郎不提,他也同阮安商議好,要提前命內藏庫的人大量采辦紫草和胡荽,還要推行人痘之術。

他冷冷看向一眾官員。

這些個官員裏,確實有不少愚蠢東西。

且先用著,等來年春闈放榜,他誓要在殿考中選拔出真正有才幹的能人來。

至於這些不太中用的官員,或貶或廢,到時再依勢而定。

巳時三刻,大朝終畢。

此番朝會,霍平梟共宣旨傳召三件事——

其一,要在舉國各地推行人痘之術,若某戶舉家都種人痘,酌情減免稅賦。

其二,嶺南歷來為災害頻發之地,戶部會撥款給各州,並廣修安濟院和福田坊。

其三,最後的那些銀兩,撥到翰林醫署,用於培養醫者。

文武百官散朝後,儀仗隊帶著鑾駕鹵簿和金八件,已然恭候在殿閣外。

霍平梟出殿前,淡淡瞥向王福海,冷言叮囑:“大朝上,官員提起選秀之事,絕不能讓皇後知曉。”

王福海趕忙應:“嗻。”

“還有,派人遞話到吏部,尋個由頭,將那員外郎貶了。”

王福海覆又恭聲應是。

聖上做此舉,也是在敲打那些動心思的官員們。

他最寶貴的就是皇後娘娘,她頭發絲掉上一根,他都會動怒,往後誰要再敢提選秀之事,那被摘的,可就不只是烏紗帽了。

這麽些年過去,高氏哪怕貴為太後,依舊對繼子霍平梟感到懼怕,是以,當她和江太妃在阮安的提議下,被人從行宮接回皇宮住後,甭說晨昏定省了,就連有事要同她商議,都不敢讓這位有身孕的皇後輕易挪動。

是日,高氏和江太妃因著霍樂識的婚事,一起來到和鸞宮。

和鸞宮的宮墻曾用紅粉和沈香塗壁,到了冬日,被殿裏博山爐散出的溫煦熱氣一熏,滿室都溢著宜人的香味。

等阮安請二人落座,便聽高氏頗為感慨道:“老三這孩子還能聽話些,不像長決,外表瞧著溫和,性格卻倔強得很。那清玄雖然從良了,但早年畢竟在煙柳地待了多年,既是罪臣之女出身,又曾是賤籍。他就偏得跟哀家拗這個勁兒,要娶那清玄為正妃,真是……”

江太妃的氣色比之前好了許多,但在高氏的面前,依舊不太敢說話,只頷了頷首,沒說什麽。

阮安不在的這些年中,霍長決對曾在平康坊做過暗樁的清玄產生了感情,且霍長決從未嫌棄過清玄的過往,這一點讓阮安既驚詫,又對霍長決產生了欣賞。

畢竟清玄那所謂不堪的過往,並不是她能選擇的。

況且當年霍平梟篤定她沒死的緣由,也是因為清玄發現了蒼煜安排在她身側那個女暗樁的古怪。

清玄原也在蜀地出身,父親在蜀地做官時,也曾跟世代為醫的梅家交好過,幼年正好與真正的梅殊是手帕交,並將女暗樁並非是真正梅殊的事告訴了霍平梟。

可當霍平梟發現這事時,女暗樁早已不知所蹤,幸好阮安被邏國的人擄走後,手裏還拿著霍羲送給她的木鵲,這才通過它,往靖國遞了消息。

高氏這處一直不同意霍長決娶清玄為妻,他們母子二人的關系一直僵持著,但高氏不敢為了這件事,請霍平梟出面調節。

而今阮安剛有身孕,高氏也只能在阮安面前抱怨嘀咕幾句,並不敢讓阮安在孕中,還要為了霍長決的婚事費心思。

“好了好了,長決倔強,老三的婚事耽誤不得,這一眨眼的功夫,老三也加冠成年了,哀家尋思著,先將她的婚事定下來,不知皇後可有中意的女郎人選?”

霍長決和霍樂識都被霍平梟封為了親王,親王的納妃禮儀雖不及帝王,卻也同樣繁瑣,擇的女郎人選自然也要高門貴女。

阮安問道:“江太妃,對裕親王的婚事有想法嗎?”

江太妃溫聲回道:“嬪妾不求嫁給樂識的姑娘出身多好,只求她性情溫柔良善,最好能與樂識性格相契,婚後也能與樂識相處自在融洽。”

阮安聽完,心中已經有了幾個人選。

身為皇後,她早就把各個公侯伯這些勳爵世家的未嫁女郎,還有一些重臣的官家小姐都了解得清清楚楚,這其中有不少姑娘,都與霍樂識年紀相稱。

只許多貴族女郎,多以溫柔知禮示外,可她們的真實性情到底如何,卻無人得知。

忽地,阮安的腦海裏冒出了個姑娘的身影——賀馨芫。

她剛嫁給霍平梟時,賀馨芫不過十五六歲,前陣子已成為沛國公正妻的房小娘進宮看她時,順道還帶上了賀馨芫。

阮安因此得知,自賀馨芫被邱瑞這負心郎傷害過後,自此對男子產生了抵觸的情緒,至今未嫁。

賀馨芫和霍樂識同歲,在外人看來,賀馨芫年滿二十,卻仍未出嫁,已是個待字閨中的老姑娘了。

但阮安卻不這麽看,畢竟她嫁給霍平梟時,年歲也不算小了。

賀馨芫的性情她是知根知底的,除卻年紀比其餘女郎稍微大了些,外貌和家世都與霍樂識很匹配。

是以,在高氏和江太妃離開和鸞宮後,阮安便讓白薇派人傳話到國公府,詢問房夫人和賀馨芫的意見,如果沛國公和她們母女不反對,那她就將賀馨芫,也納進親王正妃的人選之中。

午後,因著孕期嗜睡,阮安躺在床上小憩了一會兒。

等她轉醒,神態略帶懨然地睜開眼,便見霍平梟正坐在床邊,像是無聲凝睇她睡顏看了良久。

“別急著起身,你出汗了,再躺一會兒”

霍平梟嗓音低沈又溫和,邊說著,邊用修長右手將她纖瘦的肩膀輕摁。

他仍穿著那襲繁覆的帝王冕服,面龐俊美無儔,氣勢依舊淩厲攝人,可看在阮安眼裏,卻覺得此時正悉心照顧她的霍平梟,渾身透著股可靠的丈夫感。

自她又有了身孕後,霍平梟就時常對她說,要將那幾年她獨自撫育霍羲的虧欠通通彌補,要加倍地將她寵回來。

其實初見霍平梟時,阮安壓根想象不到,這樣桀驁的男人,做了人家丈夫會是什麽模樣,又會怎樣對待他妻子。

更想不到像霍平梟這樣的人,也會寵女人,而且他還挺會花心思的,時常能讓她覺出新意來。

阮安微闔濃長眼睫,聽話地縮回衾被,纖白的手抓著被沿,眼睛卻順勢瞟向了床邊紫檀小案上,平放的那本書卷。

書封上的那幾個字,於她而言再熟悉不過——是劍南嶺醫錄這五個字。

阮安將醫錄定稿後,霍平梟便派專人將這些醫稿拿到印書局準備刊印,由於匠人制作雕板,就要耗費大量的時間,所以阮安一直認為,或許得等肚子裏的孩子出世,她的《劍南嶺醫錄》才能正式問世。

霍平梟卻像是拿來了已經刊印好的醫錄。

想到這處,阮安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立即用纖手撐起床面,作勢要起身。

霍平梟無奈,只能扶著薄汗浸身,膚如凝脂的人兒坐了起來,並覷眼命一側的宮女,往阮安的腰後放了個軟枕。

沒等阮安吭聲,他就徑直將還帶著濃濃墨香的醫錄遞給了她。

阮安接過後,霍平梟湊近她耳,低聲同她解釋:“你醫錄裏的內容,一卷書冊當然裝不下,匠人們只制出了上卷的雕板,朕就命印書局的人先印了一冊,先給你看看。”

宮女還站在一旁侍候著,阮安翻著被雕板印刷而成的書卷,心窩登時溢滿喜悅。

許是因為孕期情緒敏感,重活一世,又一個心願被圓滿實現,令阮安的眼眶也有些發酸。

這本醫錄註入了她兩世的心血,可說除了霍平梟、霍羲和肚子裏的孩子,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本醫錄。

她沒想到在懷孕後,霍平梟一邊忙著朝政,一邊還派著人,盯著印書局的進度。

阮安的聲音低又小,且帶著些微的哽咽:“仲洵,謝謝你……”

她的眼眶有些泛紅,瞧上去頗似只孱弱的兔子。

霍平梟用修長的手撫住她半張臉,微糲的拇指指腹順勢覆在她薄嫩的下眼瞼,他帶著疼惜地摩挲著那處,低聲問她:“怎麽哭了?”

讓人趕工印出這本書冊,原是想哄小兔子高興的,沒想到卻害她情緒失控了。

阮安連連搖首,小聲回道:“沒事,我是太興奮了……”

霍平梟漆黑的眼底也透著對她的擔憂,眉宇輕皺。

阮安趕忙將話題岔開,訥聲又問:“對了,陛下將臣妾之前的手稿放哪兒了?”

霍平梟略微展眉,嗓音慵懶地拖長話音:“手稿啊。”

阮安重重點頭:“嗯,你將它送到印書局後,還沒還給我呢。”

霍平梟淡聲哂笑後,突然欺近她面龐,他盯著她盈水的杏眼,嗓音磁啞地說:“不想還你了。”

阮安費解地微微瞪眼,霍平梟溫熱的唇順勢落於她柔軟眉心。

她無奈閉眼,只聽耳旁,他語帶輕哄地又說:“阮醫姑的手稿,天下僅此一份,朕自然要將它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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