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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京兆少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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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京兆少尹

阮安腹中的兒啼之音頗為響亮,且不休不止。

孫也慌了神,暗覺幸虧周遭並無外人,否則阮安和她肚子裏的孩子都得被人認成是妖物,若有好事者將這事通稟到官衙,再把阮安抓起來就更犯不上了。

兒啼的聲音漸漸弱了些,阮安因著腰後的酸痛未發一言,待稍微緩了些氣力來,她方才鎮靜開口,對著一臉錯愕的孫也問道:“師傅之前寫的雜癥實錄,你是不是沒好好看過?”

孫也繼承了孫神醫在醫術上的天才,男孩比她更擅長動針施刀,切法尋穴極其精準,可在脈癥藥方上,孫也很少會下苦工,除非阮安逼他,他才會背個幾頁。

“去庖房尋把豆子來,再把師傅的雜癥實錄拿來。”

孫也對阮安的行為頗感無奈,都這種時候了,她還不忘傳授他醫術。

但她身懷六甲過於辛勞,他當然得讓著她,不能再給她添煩悶。

待孫也拿來了醫書和一小碟豆子,阮安語氣虛弱地又命:“將書翻到第一百四十八頁,照著師傅寫的實錄念。”

孫也看著父親歪扭的字跡,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嗡聲嗡氣地念道:“妊娠子鳴,可在地面撒豆米銅幣等物,並讓孕者扶腰拾之。此法可使孕者氣正,母子呼吸合拍後,子鳴之癥便可消解。”①

他念完後,阮安肚子裏的嬰孩也逐漸止住了啼哭聲。

阮安此前並不明白這個方子的原理何再,及至自己在孕中出現了種種的不適之狀後,她才覺出,這妊娠子鳴的癥狀,應當與孕婦氣血虛空脫不開幹系。

前些時日她掩著隆起的肚子,又偽裝成老婦給人瞧病,多少是有些累到了,睡眠亦不太安穩,這才導致了氣血兩虛的癥狀。

是以,等身子緩過些來後,阮安坐於案前,提筆寫下了一劑喚做扶氣止啼湯的湯方。*

待飲下一劑,病狀果然有所好轉,飲下二劑之後,腹中的胎孩便再未啼哭過。

病愈之後,阮安在整理醫方實錄時,在案前提筆寫下“妊娠子鳴實錄”六個大字,不禁又想起那日的事。

姑娘低垂的溫軟眉眼驟緊又微松,神情間流露著與年紀不符的堅強和毅然。

為母則剛,她有孕後,每每身體出了狀況,外表多是淡定的。

隨著時日,阮安對腹中孩子的感情也越來越深,每次她身體有恙,孩子也要和她一起受罪,她身為醫者,雖自詡醫術甚高,可每次身子出問題時,她還是比誰都緊張。

很多時候她都想哭,可卻知自己不能哭,她知道如果自己哭,孩子也會受到她情緒上的影響。

況且她肚子裏的孩子沒有父親,她身為獨身的母親,自當也要在它將來的生命中,擔任那個強者的角色。

眼見著臨產的日子將近,阮安的心緒難免緊張,灼灼的淚水還是沿著眼眶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宣紙上,逐漸將妊娠子鳴實錄那六字的墨跡暈染開來。

******

光陰荏苒,如白駒過隙,時光倥傯而過。

阮安自幼沒受過良好的教育,是以在給阮羲請夫子的這件事上,她從不吝於掏銀兩。

兒子阮羲今年剛滿三歲半,已能用小小的胖手將將地握筆在宣紙上寫字,男孩的瞳仁烏黑清亮,肉嘟嘟的小臉透著稚嫩和乖巧。

孫也瞧著,阮羲的面容輪廓和眉眼都同他生父霍平梟極其肖似,可那溫軟可愛的氣質卻隨了阮安。

孫也亦從頑皮的男孩長成了一個清瘦少年,這半年他恰好變聲,說話的聲音也如鴨子低聲嘎叫般,不甚動聽。

阮羲正認真地練著字,孫也見著扮作老婦的阮安歸家,可眼眶卻泛著紅意,有些不明所以。

阮羲也撂下了手中執筆,奶聲奶氣地對阮安問道:“娘~你怎麽了?”

阮安對著孩子搖了搖首,不欲在他面前顯露傷感柔弱的一面。

適才她帶著虎撐在民巷游完醫後,尋了處茶肆歇腳,卻聽見了霍平梟戰死的消息。

那裏的說書人講,定北侯在北宛的荒漠遇難,那突起的暴烈風沙將幾千名突襲的驪軍騎兵吞噬,而後支援的驪軍只尋到部分戰馬和其餘兵士的幹屍,還有近千名的將士不知所蹤。

定北侯,亦在那一千名的將士中。

“娘沒有事,你好好練字。”

孫也卻看出了阮安的異樣,跟著她進了內室。

甫一避開了阮羲,孫也便見阮安已是潸然淚下,眼眶裏溢出的淚水幾乎將她扮老的妝容沖毀,白皙的肌膚隨之露出。

孫也的神情盛滿了擔憂,啟唇問道:“阿姁,你到底怎麽了?”

阮安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淚,深吸了口氣,語氣略微恢覆了平靜:“過幾日我要帶阮羲離開蒙陽郡,到時會把你托付給郡守,你住在人家府上,切莫頑劣,要記得好好聽郡守夫人的話。”

孫也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急聲問道;“為何要離開?你要去哪兒?”

阮安沒再回覆他話,只緘默轉身將之前用來包覆輜重的布袋都尋了出來,立即就開始收拾起行囊來。

她跟這個時代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樣,有著最傳統的思想。

霍平梟既是在邊疆戰死,也未成婚,亦沒有任何子嗣留下。

她便單純的想帶阮羲去長安,給男人留個後。

阮安決定先帶阮羲去長安熟悉熟悉那裏的生活,再想辦法接觸上霍家的人,依著形勢行事,讓阮羲慢慢同霍家的人認親。

當然如果孩子不適應那裏的生活,她也會尊重阮羲的想法,再帶他回到熟悉的嘉州。

*********

次日,阮安帶著孫也和阮羲來到蒙陽郡的治所官邸。

阮安曾為蒙陽郡郡守的妻子療愈過疾病,是以當郡守聽聞她想去長安尋親,便特意往長安寄了封信,拜托一位黎姓的京兆少尹對她和阮羲多加關照。

“本官在長安有個舊友,他也是劍南嘉州人士,這人名喚黎意方,現下在長安任京兆少尹一職。”

巧的是這郡守的舊友黎意方,幼年也曾在她和孫也之前居住過的犍為郡生活過一段時日。

阮安暗嘆,這黎意方年僅二十五歲,在長安城也沒什麽背景,就已經是朝中的四品大員了,還真真是個青年才俊。

甚而,這人的經歷簡直和阮安此前編造的那未婚夫有許多重合之處。

除卻順利入了京兆官廨,黎意方還跟她那莫須有的未婚夫一樣,都有個寡母,且他也是在五年前隨母遷往長安,並在那兒專心地備戰科考,還苦心經營了許多的人脈,終於在皇城腳下站穩了腳跟。

阮安聽聞黎意方母親的身體不好,便在嘉州特意購置了一顆昂貴的千年老參,準備將它送予黎母補身。

長安的戶籍管理很嚴格,她去了那地後,也只有三十天的暫住期限,等過了這個時日,一旦拿不到過所的契書,她和阮羲就要被官兵拿著流杖逐出城門。

所以她到了長安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尋這位黎大人,同他好好地打聽打聽過所的事。

*******

待將孫也將來的生活安頓好,那蒙陽郡的郡守給阮安雇了輛車馬,還配了個人高馬大的鏢夫,護送她們一路來到長安城南的啟夏門。

阮安第一次來到這繁華的帝都,卻依舊穿著一襲粗布襦裙,扮成了個老婦的模樣。

她和阮羲與外來的別郡百姓一起排隊,等著被守城官兵查驗身份。

半途一官兵在搜她隨身背的包袱時,發現了她要帶進長安的那根老參,便厲聲制止:“你這是在走私藥物,這根山參不能帶進城內。”

阮安只帶了一顆藥參,份額遠遠沒達到那官兵口中所說的走私藥物的程度。

她清楚這官兵應當是個見錢眼開的,見著這顆山參的價值不菲,就想將它私扣。

阮安持著烏木鴆杖,故意清咳了數聲,那副故扮老態的容貌也顯露了幾分憔悴,她央求道:“官爺…我這個老太太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這顆山參是給我續命用的,你行行好,就放我們進去吧。”

那官兵聽罷,蹙起了眉頭,剛要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卻覺自己的袖口竟是被一只小胖手拽住——

他不耐地低首看去,正對上阮羲那雙淚意汪汪的清澈眼睛,小奶團子丁點兒大,模樣生得極為漂亮,他穿得衣衫雖不新,卻很整潔。

孩童那可憐汪汪的眼神竟是讓那官兵起了幾分惻隱,這時卻聽阮羲又嗡聲嗡氣地對他央求:“叔叔,我爹娘都去世了,是外婆一個人將我拉扯大的,她身體又不好,嗚嗚嗚,我們沒有要走私藥草的壞心思……”

阮羲很快哽聲抽泣起來,惹得周遭的百姓皆往他們的方向看去。

男孩眼眶裏的淚水跟金豆豆似的,撲簌簌地直往下掉,苦苦哀求:“叔叔,我不能再沒有外婆了,她就指著這顆人參續命,求您…求您行行好,放我們進去吧嗚嗚嗚……”

-“這懂事的孩子真可憐,就剩個外婆相依為命了。”

-“是啊,一根山參而已,何必難為那位老人家。”

-“那根山參雖大,可按斤兩,也沒到走私藥物的程度吧?”

阮羲仍仰著小臉兒看著他,烏黑的眼裏淚意漣漣,看得周旁的百姓心都軟得一塌糊塗。

那名官兵也自是聽見了百姓們的議論聲,又知新上任的黎少尹經常暗查民情,規矩多得很,他沒必要因為一根人參,在這件事上栽個跟頭。

最後只得暗自咬牙,放阮安和阮羲進了城門。

等阮安牽著兒子的小手,進了城門後,低眉卻見,阮羲的小肉臉上雖仍掛著兩道淚痕,可那烏黑清澈的瞳孔裏卻沒半分悲傷的神情。

這孩子真是一點都不像她。

阮安很早之前就發現,阮羲簡直就是個小笑面虎,他很討人喜歡,可別人卻不知,這小豆丁專擅示弱賣乖,利用旁人的心理博同情,以此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這麽小就有如此心機,倒是隨了霍家的人。

霍閬素以心黑聞名,霍平梟雖為軍將,卻也是個極有心機的男人。

阮安不得不感慨,這血緣還真是件奇妙的事。

明明阮羲沒在霍閬和霍平梟的身邊長大,可這孩子卻隨了他阿耶和生父的某些性格。

見娘親盯著他看,阮羲轉了下小腦袋,嗓音清亮地問道:“外婆,我們是不是要去見那黎叔叔啊?”

男孩很聰明,在外面從來都不會喚她娘親。

阮安從袖中掏出了塊軟帕,微微俯身給兒子擦了擦面上的淚痕,溫聲道:“不急,我們先吃頓好飯,再去見黎叔叔。”

*******

長安適逢五月,甜馥的榆莢在夾雜著酒氣的坊巷市集中盛飛。

京兆府廨坐落在光德坊的東南隅,阮安適才打聽了一番,得知黎意方下午去了趟西市署,她掏了些銀子,已經求人將她和阮羲到長安的事告知了黎意方。

黎意方仍有公務在身,阮安和阮羲便在西市署不遠處的一家畢羅店歇腳,順帶和孩子看一看這長安城的風土人情。

小廝很快端來了阮安給孩子點的櫻桃畢羅和清茶。

阮安此前從未來過長安,卻覺這皇城腳下果然是不一樣,不僅街道比嘉州的各個坊巷寬敞,道路的兩側亦種植著槐、楊、柳、榆等高聳葳蕤的樹植。

青槐夾馳道,垂楊十二衢。

驪國盛行佛法,阮安稍一擡首,便可見遠方朱紅大墻縈著的那些高聳寺塔,單這一個光德坊,就林立著勝光寺和慈悲寺兩個大型寺院。

天色漸昏,西市的街景也愈發繁華熙攘。

有許多衣香鬢影,濃施粉黛的姑娘們從旁嬉笑著走過,無人留意到扮成老者的她,和過分安靜,似在思忖著心事的阮羲。

“篤——”

遠方傳來佛寺暮鼓之音,阮羲這時用小手拽了拽阮安的衣角,示意她往身前看去。

卻見一個身穿品綠革帶公服,戴折上巾,著六合靴的青年走出西市署,正往他們的方向款款行來。

男人的樣貌生得骨秀修斂,氣質清朗卻不失為官的凜然,眉宇間帶著股端方自持的正氣。

人如其名,阮安頓時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應當就是與她虛構未婚夫人生經歷一致的京兆少尹——黎意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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