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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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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送行

追殺的親兵一波接著一波, 黑魆魆的靜夜裏時不時傳來讓人心悸的弓弦聲,海都阿陵橫臂揮刀, 漫天都是冷冽的刀光。

不斷有人慘叫著倒下。

尉遲達摩被緊攥著的肩頭火燒一樣疼痛, 抖如篩糠,一臉驚恐, 褐色雙眸卻沈著地脧巡四周。

他們逃出王宮,身後的喊殺聲漸漸遠去。

海都阿陵衣衫殘破,渾身染血, 整個人像從血泊裏撈出來似的,拎著尉遲達摩跳到一處積雪覆蓋的屋頂之上,一把扔開尉遲達摩,嘴中發出一聲聲急促的唿哨。

黑夜裏突然傳來腳步聲響,人影晃動, 幾個身著黑衣的親衛應聲而至, 跪在他腳下。

“金勃還活著, 他回去向大汗告發我了。”

海都阿陵聲音冰冷。

親衛們大吃一驚,對望一眼,叩首道:“屬下辦事不利, 願回牙庭向大汗自陳罪責,絕不會連累王子。”

尉遲達摩躺在積雪上, 心裏暗暗佩服:海都阿陵剛剛沖出重圍, 九死一生,還沒逃出高昌,就能冷靜地謀劃怎麽洗清他的罪責, 不愧是瓦罕可汗最器重的後輩。

海都阿陵獰笑,隨手抹去臉頰邊黏稠的血水,哐當一聲,棄了手中已經砍翻了刃的長刀,朗聲道:“你們忠心追隨於我,隨我出生入死,為我冒險刺殺金勃,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忠勇之士,何罪之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你們辦事不利,是金勃命大。”

親衛們怔住,面露感動之色。

“我命中該有此一劫。”海都阿陵負手而立,看著自己的屬下,一字字道,“大汗必定怒火滔天,一人做事一人當,下令刺殺金勃的人是我,我會擔下所有過錯,任憑大汗處置。”

他俯身,抽出屬下腰間的佩刀,遞到屬下手中。

親衛接過刀,一臉茫然。

海都阿陵拍拍他的肩膀:“我刺殺金勃一事敗露,大汗和其他王子不會放過我,依娜的追兵馬上就要到了,我不想死在一個婦人手上,你們割下我的頭顱回去領賞,大汗不僅會饒恕你們,還會賞賜你們金銀美女。”

親衛反應過來,雙手發顫。

海都阿陵目光在每個部下臉上轉了一轉,平靜地道:“你們已經盡到你們的職責,不必再聽從我的號令,以後各尋生路罷。”

親衛們雙目含淚,仰望他堅毅挺拔的身影,久久無言。

突然,一聲清脆撞響,接刀的親兵甩開長刀,憤然站起身,雙眼紅得能滴出血,泣道:“王子南征北討,英勇奮戰,為北戎立下汗馬功勞,每次沖鋒一馬當先,軍中誰人不知!只因為王子不是大汗的親兒子,就被大汗冷落猜疑,大王子、二王子設伏暗害王子,王子身受重傷,大汗明知二王子他們嫌疑最大,只砍了幾個盜賊敷衍了事,如此偏袒,我不服氣!”

他這一句句控訴打破岑寂,激起千層浪,其他親兵也都紛紛面露憤慨之色,怒道:“王子不能就這麽束手就擒!王子乃我北戎第一勇士,大王子、二王子下毒手在先,王子只不過是為了自保而已!”

“大汗行事昏聵,懦弱無能,大王子、二王子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假如他們繼承可汗之位,我們哪還有活路!”

“對!早也是死,晚也是死,與其在他們帳下受氣,還不如跟著王子,只有王子能帶領我們征服更多土地,打更多的勝仗,搶更多的美人!”

“王子,我們叛了吧!”

親衛們擡起頭,望著海都阿陵,左手握掌,覆於胸前,做出效忠的姿勢,齊聲道:“我們願追隨王子,為王子赴湯蹈火,直到戰死的那一天!”

海都阿陵凝視自己的部下,雙眸微微發紅,嘆道:“我實在不忍連累諸位隨我赴死。”

親衛們大聲道:“我們無怨無悔!”

海都阿陵靜立不動,沈默良久,無奈地嘆口氣:“我們是神狼的後代,身上流淌著神狼的血液,不能像老鼠一樣在陰溝裏打轉,死也要死得英勇!我們回牙庭,假如大汗真要我以死謝罪,我無話可說,不過在赴死之前,我先得拉上大王子他們幾個人和我作伴!”

親衛們神情振奮,大聲應和。

尉遲達摩一聲不吭,靜靜地註視著海都阿陵鼓動部下隨他作亂。

依娜夫人追殺他,金勃和其他活著的王子也會派出殺手,他自身難保,故作姿態,收服部下,接下來不管他遇到什麽樣的困境,這些對他死心塌地的部下絕不會背叛他。

果然粗中有細。

海都阿陵安撫好群情激憤的部下,看向尉遲達摩,扶他起身:“剛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國主見諒。”

尉遲達摩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臉色陰沈如水,問:“你果真要叛出北戎?”

海都阿陵淺金色眸子裏寒光閃爍,道:“假如大汗真要殺我,我不能引頸待戮。”

尉遲達摩雙眼微瞇,打量他片刻,壓低聲音道:“我手中只有幾千兵馬,無力抗衡北戎,我不能承諾王子什麽,除非王子能和其他王子平起平坐,我才能助王子一臂之力。”

海都阿陵目光陡然變得狠戾。

尉遲達摩嚇得直往後退,一個踉蹌差點摔下屋頂,身子晃了好幾下,勉強站穩,雙目鼓脹,怒道:“今晚我差點被你害死!你只有這點人手,我可不能陪你送死!”

他一邊怒吼一邊瑟瑟發抖,顯然色厲內荏,海都阿陵看出他在虛張聲勢,心裏輕蔑地一笑:這位尉遲國主果然和傳說中的一樣膽小怕事,今晚依娜示意部下萬箭齊發,他當時就嚇得尿了褲子,身上一股尿騷味。

孬種。

海都阿陵瞧不起尉遲達摩這種男人,不過他現在孤木難支,只能將就著和這樣的人結盟,雖然高昌兵馬不多,只要能削弱大王子幾人的助力,他就多一分勝算。

他轉身,眺望東南方向,薄唇輕抿。

他本該是馳騁草原、肆意獵殺的狼,為了活命,不得不做一只整日在陰溝裏亂竄的老鼠。今天他差點死在一個婦人的陷阱之中,此番恥辱,他會銘記在心。早晚有一天,他要親手殺了每一個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用他們的鮮血洗刷他的屈辱!

強者為尊。

大汗之位終究會落到他手中,天底下最美貌的女人,最肥沃富庶的土地,最貴重的珍寶,都將是他的掌中之物。

……

兩個時辰後,依娜夫人的親衛在城門外三十裏處發現奄奄一息的尉遲達摩。

親衛連忙將渾身是血的他送回王宮。

依娜夫人聞訊過來探望。

巫醫剛剛為尉遲達摩拔出幾支箭矢,他身上赫然幾個血洞,躺在榻上,雙唇烏青,怒道:“蛇蠍婦人!你好歹毒!明明看到我在海都阿陵手裏,居然還下令放箭!你想趁機殺了我嗎?佛陀保佑,我趁海都阿陵不註意的時候滾下城墻,撿回了一條命,你失算了!”

依娜夫人忍氣道:“國主實在是誤會我了,我怎麽會不顧國主的安危?我急著拿下海都阿陵,就是因為擔心國主。”

說完,話鋒一轉。

“國主為什麽會密會海都阿陵?他和你說什麽了?”

尉遲達摩額邊青筋暴跳:“你懷疑我和海都阿陵裏應外合?他差點殺了我!你派人軟禁我,我身邊都是你的耳目,我倒要問問你,他是怎麽混進王宮的?你故意放他進宮,是不是想借他的手殺了我?”

他激動之下扯動傷口,頓時疼得齜牙咧嘴,哎呦直叫喚,一會兒罵依娜夫人歹毒,一會兒罵海都阿陵狠辣,罵了幾句,汗如雨下,氣息微弱,聲音越來越小。

巫醫趕緊為他處理傷勢。

依娜夫人冷眼看著巫醫為尉遲達摩上藥,確定他真的受傷了,轉身走出屋子,問親兵是怎麽發現國主的。

親兵如實回答,聲音越來越低:“夫人……發現國主的時候,他的裏褲濕透了。”

依娜夫人面露憎惡之色。

居然嚇得尿了褲子!難怪當初北戎大軍還沒攻城,尉遲達摩就獻上了降表。

依娜夫人勾唇輕笑,丈夫如此懦弱,就算知道一雙兒女已死,也決計不敢報覆她,有叔父瓦罕可汗做靠山,她可以在高昌為所欲為。

她放下對丈夫的懷疑,命親兵繼續追蹤海都阿陵的蹤跡。

半個時辰後,王宮禁衛過來請示,城中豪族聽說國主險些遇刺,怕海都阿陵去而覆返,派出家兵進城保護國主。

依娜夫人心生警覺,道:“不能讓他們進城!”

她能控制尉遲達摩,就是因為王城守衛都是她從北戎帶來的人,而且她暗中收買了王宮禁衛。高昌豪族表面上對她恭恭敬敬,實則各懷鬼胎,假如豪族的家兵進城了,她還怎麽震懾王公貴族?

王宮禁衛出去頒布詔令,回來時一臉為難:“夫人,楊家、孟家、張家的人說如果不能早點抓到刺客,他們寢食難安,必須加派人手保護王宮和宅院才能安枕。”

依娜夫人面色鐵青,冷聲道:“那就讓他們夜裏都警醒些。沒有我的命令,家兵不許入城!”

王宮禁衛頭上直冒汗,斟酌著道:“夫人,國主被送回來的時候,城中百姓都看到了,如今城裏人心惶惶,長此以往,只怕不妥。”

依娜夫人冷冷地瞥一眼身邊幾個近衛,假如他們昨晚能殺了海都阿陵,哪會有這些麻煩事?

近衛不敢吱聲。

王宮禁衛小心翼翼地說:“夫人,為今之計,不如以國主之名發布詔令,派遣城中豪族的家兵去追捕海都阿陵和他的走狗,如此一來,夫人既可以安撫人心,阻止各家的家兵入城,還能趁機削弱河西、河隴遺民。”

依娜夫人沈吟片刻,合掌輕笑:“妙計!”

高昌貴族大多出自河西、河隴望族,仗著家族根基深厚,每每陽奉陰違,她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他們要求派家兵入城,肯定是想奪回王宮,她不能讓他們如願。

王宮禁衛說得對,既然他們以保護國主為借口,那她就把他們的家兵都打發得遠遠的!

……

當天下午,王宮發布詔令,命豪族召集人手,駐防各處,嚴防刺客,再從家兵中挑出武藝出挑的人,湊齊十支隊伍,每隊五人,向東追擊刺殺國主的刺客。

“依娜夫人說了,抓不到刺客就不必回來了!”

豪族立即反對,他們要進宮保護國主,而不是被打發去荒漠吃沙子!

“我們要見國主!”

“我們要進宮護衛國主!”

王宮前一片吵嚷聲。

宮裏,依娜夫人冷笑連連:想趁機奪權?讓你們嘗嘗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滋味!

宮外,楊家宅院。

楊遷聽完部下的匯報,摩拳擦掌,轉身沖進長廊,笑著道:“公主,您猜得不錯,我們的人喊得越大聲,依娜夫人越疑神疑鬼,不敢讓各家家兵入城。”

廊前一道窈窕倩影,正擡頭仰望壁上斑駁的彩繪壁畫,聞言,轉過身,朝他一笑,一襲團窠紋窄袖錦袍,膚光勝雪,雙眸清亮。

楊遷興奮難耐,走近幾步,壓低聲音說:“公主,人選我早就選好了,現在依娜夫人要求他們追擊海都阿陵,他們必須馬上動身。”

說完,嘆口氣,仿佛很無奈,眼底卻掠過一絲陰謀得逞的興奮。

瑤英和他相視一笑。

她從蘇丹古那裏得知北戎斥候遍布西域,層層關卡嚴防死守,各個部落管理森嚴。

想盡快向中原傳遞消息,難如登天。

楊遷這些年招募了不少人手,他們願意冒死送信。

瑤英相信他們的忠誠,不過光靠忠誠和毅力突破不了北戎人的封鎖,他們沒有北戎內部通行的文書銅符,走到哪裏都會被北戎騎兵追殺。

她和楊遷討論了幾種掩飾身份的辦法:商人,僧侶,使團。

最後,瑤英靈機一動:有什麽身份比依娜夫人的親兵更妥帖呢?

有依娜夫人的詔令,隊伍可以暢通無阻,至少在高昌到瓜州、沙州這一帶的路途上,沒人會仔細盤查他們。

所以瑤英和尉遲達摩才會向依娜夫人報信。

依娜夫人能設伏殺了海都阿陵最好,失敗了也沒什麽,他們推算過每一個可能產生的結果,認為值得冒險。

現在,他們從依娜夫人那裏得到詔令,拿到通關文書銅符,以護衛國主之名調集人馬,轉移秘密訓練的義軍,在高昌各地布置人手——這一切都在依娜夫人的眼皮子底下進行。

楊遷情不自禁地感慨:“有了詔令,事情就順利多了。”

瑤英提醒他:“不能掉以輕心,依娜夫人的詔令只能用上幾個月,過了沙州,一切還得看他們的機變。”

楊遷道:“他們知道此行艱難,無所畏懼。”

瑤英點點頭。

第一批出發的隊伍早就準備好了,王宮詔令送至楊宅,所有人立馬收拾行李包裹,預備動身。

瑤英和楊遷為眾人送行。

十幾個頭裹巾幘、腰佩寶劍、身著白氅的年輕人站在廊下,聽到腳步聲,擡起頭,看到款款走來的瑤英,忙朝她行叉手禮。

瑤英走到階前,眼波流轉,目光在每個人臉上停留了許久。

他們如此年輕,又是如此堅定,如此勇敢,明知這一去很可能就是身首異處,依然義無反顧。

瑤英斂容正色,躬身,朝眾人深揖到底,雙手三揖,行了個鄭重的軍禮。

眾人屏氣凝神,十幾道視線落在她身上,目光灼灼。

瑤英擡頭,望著眾人,“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昔時太子丹在易水畔為荊軻送行,何等悲壯,永垂千古,今日我為諸君送行……”

眾人神情凝重,目中豪情閃動。

其中一個少年郎雙手緊握成拳,揚聲道:“請公主放心,我們一定將信送至涼州,不到涼州,絕不回頭!”

其他人跟著響應,一片立誓聲,個個都是滿口慷慨之語。

瑤英想起黃沙中的枯骨,搖了搖頭。

眾人呆了一呆。

瑤英看著眾人,眼中似有燦爛星光流轉,一字一字道:“諸君將生死置之度外,瑤英欽佩悅服,今日我為諸君送行,無曲相送,無詩相贈,更無豪言壯語,只有一個囑托,請諸君務必小心保全自己,萬事謹慎。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她語氣柔婉,卻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這一字字似有萬鈞之重,砸在眾人心頭,眾人渾身一震,收起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氣,朝瑤英還禮。

禮畢,他們擡起頭,蹬鞍上馬。

瑤英站在階前,目送他們離開。

眾人馳出很遠後,回頭,發現瑤英還站在原地目送,撓了撓腦袋,彼此相視一笑,帶了幾分靦腆。

“我們還能活著回來嗎?”

“一定能。”

“我們剛才是不是很威風?以後也會有人傳唱我們的故事?”

“我比你威風多了,你看你臉白成那樣,害怕了吧?等出了城,你老實點跟著我,我護著你!”

一道聲音感嘆道:“公主真漂亮……”

其他人停了下來,怒喝:“張九,你果然不老實!想什麽呢!你剛剛是不是偷看公主了?”

張九小聲辯解:“我隨口這麽一說……”

風中傳來少年郎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楊遷臉上漲得通紅:這幫不成器的東西!剛才一個個比他祖父還正經,怎麽一轉眼又浪蕩起來了?

瑤英站在原地,搖頭失笑,目送少年郎們意氣風發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這一次,但願他們不會被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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