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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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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啟程

翌日, 畢娑聽說瑤英兩天後就要由蘇丹古陪同出使高昌,堅決反對:“我不同意!”

他越想越覺得不安, 掙紮著下地。

“我要見王!”

侍女們面面相覷, 不敢阻攔。

紗簾輕揚,赤瑪公主捧著一盤新鮮瓜果進屋, 見狀,隨手丟開漆盤,沖到榻前扶住畢娑, 怒道:“你瘋了?你受了傷,怎麽去見羅伽?”

畢娑咬牙道:“我必須見王,現在天氣炎熱,不宜出行,一個月後正好涼爽下來了, 那時我的傷也好了, 公主可以再等一個月!”

赤瑪公主把他按回榻上, 冷笑:“你就這麽關心那個漢人公主?”

畢娑眉頭輕皺:“赤瑪,出使高昌是朝中大事,你別多心。”

赤瑪公主雙眼微瞇, 淡褐色雙眸掠過一絲不屑:“就憑她一個漢女,高昌就會答應結盟?”

畢娑瞥她一眼, 苦笑著搖搖頭。

結盟倒是其次……

他拉開赤瑪公主, 揚聲叫來近衛,讓近衛攙扶他乘坐馬車去佛寺。

赤瑪公主阻攔不了他,怒不可遏, 站在院門前,望著他蹣跚爬上馬車的背影,險些咬碎一口銀牙。

畢娑乘車到了佛寺,侍從進去通稟,不一會兒折返回來。

“將軍,王已於昨夜閉關修行,專心禪定,不見任何人。寺主說,這回王會閉關幾個月。”

畢娑雙拳緊握,閉了閉眼睛。

“去獸園。”

侍從應喏,趕著馬車出了佛寺,繞過北邊橫亙的垣墻,來到一座占地廣闊、松柏掩映的院落前。

院中房屋樓閣聳立在高低錯落的土崖之上,疏落有致,濃陰匝地,一汪活水繞著庭院蜿蜒而過,河畔一片茂密林木,茂盛蓊郁。

侍從攙扶畢娑下馬車。

畢娑心急如焚,推開侍從,不顧自己的傷勢,三步並作兩步匆匆爬上石階。

腳步聲驟響,戍守的近衛拔刀迎上前。

畢娑取出一張鬼面銅牌,道:“我要見攝政王!”

近衛看到鬼面銅牌,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確認無誤,立刻還刀入鞘,讓出道路。

長廊裏隱約傳來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所有暗衛無聲無息地退回原處去了。

畢娑收好銅牌,穿過兩排白楊夾道、密密麻麻爬滿蒼藤的庭院,繞過長長的幽森門廊,來到一處隱蔽的暗門前。

他推開門,摸黑走下逼仄的樓梯,來到密不透風、深沈陰暗的地牢裏。

牢室靜悄悄的,沒有點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像一張大開的巨獸嘴巴,潛伏在暗處,等著吞噬獵物。

畢娑從小就怕這間牢室,越往裏走越害怕,不禁打了個激靈。

角落裏一道暗色弧光閃過,一頭花豹從黑暗中邁出,雙眸磷光閃爍。

畢娑嚇得叫了一聲,後退躲避,一時扯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花豹輕蔑地看他一眼,轉身跑遠。

畢娑顧不上疼,跟上花豹,穿過一段長長的狹窄曲折的通道,繞開一處狹窄的石縫,前方豁然開朗,清淺天光落進暗道,照亮洞中的大致輪廓,石臺旁影影綽綽,霧氣朦朧。

霧氣裊裊縈繞,一道挺拔的人影背對著畢娑矗立其中,一襲玄衣,身姿高大修長,勻稱結實。

畢娑嘆口氣,單膝跪地。

“王,您真的要親自護送文昭公主去高昌?”

男人回過頭來,臉上遍布醜陋疤痕,碧色雙眸透過霧氣看過來,像隔著三生池水,清冷高華。

“我意已決。”

他輕聲道。

每一個字都很溫和,卻像整座巍峨山脈壓下來,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

畢娑勸說的話全都堵在嗓子眼裏,沈默了半晌,叩首道:“臣明白了。”

……

時近初秋,白天仍舊炎熱,夜晚卻驟然冷了下來,一夜狂風大作,院中葡萄藤葉落了一地,滿階淩亂。

第二天早起的時候,瑤英發現地上結了薄薄一層冷霜。

早起練武的親兵圍在薄霜前,個個納罕不已。

王庭侍者見狀,笑著和眾人解釋:“別看白天這麽熱,一旦冷下來,夜裏也會打霜的。等再刮上一陣子的風,說不定就得穿皮襖了!每年樹上的葉子還沒落盡就開始落雪,大家都說王庭沒有秋天,夏天之後就是冬天。”

說著,興奮地搓搓手,“攝政王已經頒布政令,再過幾天就會舉行乞寒節,今年打了勝仗,乞寒節一定比去年的更盛大更熱鬧!”

瑤英怔了怔:“乞寒節要到了?”

王庭屬於綠洲國度,夏天幹燥少雨,整整一個月不下雨是常事,灌溉農田、滋養土地的水源主要來自於天山冰雪融水形成的季節河,所以他們會在冬天來臨之前舉行盛大的歡慶活動,乞求冬季更寒冷,降下更多的雪,以保證來年水源充沛。

瑤英聽畢娑提起過,乞寒節是王庭最盛大的節日之一,蘇丹古也是王庭人,他怎麽不等過完節再出發?

侍者興高采烈地點頭:“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漫長,大家都盼了好久!”

瑤英輕笑。

不怪侍者這麽激動,乞寒節一般持續七天,不僅有盛大的樂舞表演,還有祈福禳災的儀式,屆時城中百姓傾城出動,載歌載舞,分外熱鬧。到最後一天,男女老少身著盛裝,頭戴假面,互相潑水祈福,又好玩又寓意吉祥。

她問侍者:“攝政王去年有沒有出席乞寒節?”

侍者回想了一下,搖搖頭。

瑤英接著問:“那佛子呢?”

侍者笑了:“公主有所不知,佛子是出家人,出家人要遵守離歌舞戒,不能觀看歌舞,佛子從來沒出席過乞寒節。”

瑤英若有所思。

行像節是佛教節日,曇摩羅伽舉辦法會,乞寒節是世俗節日,他就不曾出席……蘇丹古為什麽也不參加乞寒節?

難道他和緣覺、般若一樣,也是俗家弟子?

下午謝鵬從城外回來,告訴瑤英,城中確實已經開始為乞寒節做準備,各大衙署都在灑掃庭院,安設樂舞表演的高臺,胡商們從龜茲那一帶雇的樂伎歌女也都到了,最近城外的驛店住滿了前來參加乞寒節的人。

瑤英心裏存了疑惑,臨行前一天去探望阿史那畢娑的時候,試探著道:“我聽說馬上就是乞寒節了,攝政王是王庭人,想來也要和家人朋友團聚游樂,不如再推遲幾天,等過了乞寒節再出發。”

畢娑楞了片刻,苦笑著搖頭:“按我的意思……應該由我陪公主去高昌,再推遲一個月最好。”

可惜曇摩羅伽不同意。

他神色惆悵,出了一會兒神,碧色雙眸裏浮動著淺淺的迷離之色,半晌,回過神,笑了笑,道:“攝政王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他從來不參加乞寒節,啟程的日子已經定下,公主不必為這個為難。”

瑤英想起侍者提起蘇丹古時瑟瑟發抖的樣子。

對侍者來說,兇神惡煞的攝政王不出席乞寒節,城中百姓才能盡情歡慶節日。

蘇丹古從不在節慶上露面,可能就是不想嚇著人?

瑤英想了一會兒,暫且放下這事,目光落到畢娑腿上,問:“是海都阿陵下的手?”

畢娑負傷而歸,直接被赤瑪公主接到公主府親自照顧。她知道赤瑪公主的忌諱,之前一直找不到機會問畢娑,直到今天畢娑搬回自己府上住。

“不是他下的手。”畢娑神色一冷,“是他的親兵。”

他靠在榻上,緩緩地道:“我到了北戎以後,看到海都阿陵每天躺在牙帳裏裝模作樣,攛掇幾個王子去驗傷,小王子看完他的傷口,哇的一聲就吐了,二王子拿匕首刮下他傷口的腐肉,一刀一刀都快見骨頭了,他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瑤英皺眉:“難道他的傷是真的?”

畢娑搖頭:“不,他的傷只是小傷。”

瑤英倒抽一口涼氣。

海都阿陵的傷口只是小傷,他故意不及時治療,放任傷口腐爛生蛆,讓別人以為他的整條腿都廢了,二王子拿刀刮下他的皮肉,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些都是用來迷惑幾位王子的手段!

這個男人果然心機深沈,居然能對自己如此狠心,難怪瓦罕可汗和幾個兒子都被他騙過去了。

畢娑感嘆:“海都阿陵不愧是北戎第一勇士,能忍常人不能忍,要不是你提醒過我,我也相信他的腿真的廢了!我記得你的叮囑,日夜盯著他的帳篷,終於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正準備按照你說的那樣讓他‘弄假成真’,沒成想他早有防備,我一擊沒有得手,急於脫身,被他的親兵砍了一刀。”

說到這裏,他嘴角一勾,對著瑤英揚揚眉毛。

“不過我也沒讓海都阿陵得意太久,我和二王子裏應外合、聲東擊西,故意攻擊他的帳篷,二王子是真的下了狠手,想置他於死地,他本來不想暴露的,後來見刺客招招都下了殺手,也是急了,生死關頭跳下地躲了一下,正好讓二王子看見了。”

瑤英心領神會,和畢娑相視一笑。

現在二王子對海都阿陵起了疑心,海都阿陵的計劃算是失敗了。

畢娑拍了拍自己的腿,得意洋洋地道:“海都阿陵白受了一場罪,我這一刀卻沒白挨!”

瑤英眉眼微彎,朝他拱手,笑著道:“將軍立下大功一件,瑤英十分欽佩!”

她準備出行,換了輕便的行裝,一身團窠聯珠對鹿紋翻領小袖錦袍,辮發披肩,錦帶束腰,身姿玲瓏,肌膚酥軟雪膩,一雙眸子含笑望著他,眼角微翹,顧盼間明艷照人。

畢娑忽然覺得臉上一陣燥熱,挪開視線,望著映在窗臺前的明亮光斑,道:“公主……攝政王脾氣古怪,不喜歡女子近身,你和他同行的時候,多擔待他些。”

瑤英點頭:“我不會打擾到攝政王。”

畢娑嗯了一聲。

第三天,隊伍出發。

前晚,瑤英猶豫要不要去和曇摩羅伽辭行,僧人告訴她羅伽閉關了,誰都不見,她只得罷了。

天邊雲霞湧動,晨曦初露,瑤英和親兵在緣覺的陪同下離開佛寺,沿著第一次入城的道路出城。

立馬山崖前,鼎沸人聲傳來,快到乞寒節了,方圓幾百裏的牧民都在往聖城趕,坊市間人頭攢動。

瑤英問緣覺:“不用等攝政王嗎?”

緣覺道:“攝政王不在城中,我們直接去沙城和他匯合。”

天氣漸漸涼爽下來,白天不像盛夏時那麽酷熱,他們早起趕路,中午最熱時停下紮營休息,到下午繼續行程,連趕了幾天路,終於抵達沙城。

一行人在驛館前停下補充飲水,頭頂忽然傳來幾聲鷹唳。

瑤英擡起頭,面紗隨風拂動。

一只壯碩的蒼鷹從他們頭頂掠過,張開巨大的雙翅,飛向遠處一處沙丘。

緣覺張望了一陣,低聲道:“攝政王來了。”

瑤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夕陽西下,一人一騎立在山坡之上,肩披夕光,身影高大,逆著光,看不清樣貌,但那一身如箭在弦的雄渾氣勢,必定是蘇丹古無疑了。

她本想迎上去,想起畢娑的提醒,沒有動作。

幾人灌滿水囊,騎馬朝蘇丹古行去。

等幾人靠近,瑤英目光落到蘇丹古臉上,發現他那張猙獰的面孔上戴了張鬼臉面具。

出行在外,他那張臉確實得遮起來,不然太引人註目了。

不過他為什麽要選鬼臉面具?

和他的臉比起來,這張面具更嚇人……

瑤英有些走神,手上力道一松,坐騎忽地加快速度往前奔馳,塵沙飛揚。

眾人趕了幾天的路,精疲力竭,還沒反應過來,瑤英已經像離弦的箭一樣飛竄出去。

耳邊風聲呼呼,身後有緊張的呼喚聲傳來,瑤英心裏一陣緊張,定定神,伏下身體抱住馬背,挽緊韁繩,伸手輕拍馬脖子,安撫坐騎。

黑馬噴了幾個響鼻,速度慢了下來。

瑤英松口氣,慢慢坐起身,輕輕勒住韁繩。

一道清冷視線落在她身上。

瑤英擡起頭,心虛地瞥一眼蘇丹古,他玄色的袍擺上滿是沙土,正是自己的坐騎受驚沖過來時飛濺到他身上的。

白天這麽熱,大家都換上白袍,他卻總是一身黑衣,不怕熱麽?

瑤英不禁莞爾,笑著道:“攝政王別來無恙?”

蘇丹古沒做聲。

瑤英望著他那雙面具沒遮擋住的碧眸,道:“上次蒙攝政王搭救,還未當面致謝,攝政王的傷好了?”

少女語氣真誠,沒有一絲恐懼,嗓音嬌柔軟糯。

蘇丹古一語不發,驅馬上前半個馬身,朝瑤英伸出手。

瑤英怔住。

蘇丹古沒說話,彎腰俯身,修長的手指勾起她的馬鐙絲繩,解開纏繞在一起的一串金葉。

夕暉映照下,馬背上有一道淺淺的劃傷痕跡。

瑤英反應過來:原來剛才坐騎是因為被金葉刺痛才受驚的。

她看著蘇丹古的側臉,覺得他臉上的鬼臉面具沒那麽難看了,輕聲道:“多謝攝政王。”

蘇丹古眼眸低垂,放下理順的絲絡。

馬蹄噠噠響,緣覺幾人追了過來。

蘇丹古撥馬轉身,朝山坡下馳去,背影像凝聚了漫天夕光。

一行人默默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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