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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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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有救了

殿中回蕩著肅穆莊嚴的梵唱。

香花堆疊如山, 金銀塑身的菩薩一手持蓮枝,一手捧蓮花, 目光垂視, 神情悲憫。

寶榻上,曇摩羅伽斜披袈裟, 面相清臒,雙眸深邃,周身似有淡淡佛光氤氳, 比案上的金像更像一座禪定的佛。

他看著瑤英,眼神平靜,似在雲端俯瞰蕓蕓眾生。

“王庭不是公主的安身之所,蒙達提婆明早會離開王庭,公主可與他同行, 我的親衛緣覺會護送公主至天竺。”

瑤英眼睫輕輕顫抖, 修長的媚眼定定地望著曇摩羅伽。

北戎先後三次敗於曇摩羅伽之手, 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一時半會不敢攻打王庭。她逃到王庭,得到曇摩羅伽的庇護,暫時可以松口氣, 但是曇摩羅伽病勢沈重,般若那邊遲遲沒有消息, 假如曇摩羅伽死了, 王庭危如累卵,海都阿陵不會放過她。

這幾天瑤英考慮過了,如果曇摩羅伽還是逃不過病逝的悲劇, 她就和蒙達提婆一起去天竺,然後走海路回中原。

只要海都阿陵還活著,她就永遠不能取道河隴回故土,只能輾轉繞道去天竺,不然還是會落到海都阿陵手中。

這些是她深思熟慮之後做下的決定。

所以被關押的這段日子她沒有閑著,每天拉著親兵一起和僧人學習梵語。

沒想到曇摩羅伽也想到了這個辦法。

他是王庭君主,和她非親非故,為什麽會為她考慮得這麽周全?

而且連護送她去天竺的人手都安排好了。

他將不久於人世,居然還不忘為她這個陌生人思慮。

瑤英目光落到曇摩羅伽的腿上。

寬大的袈裟遮住了那雙腫脹的腿,從外表看,他似乎只是盤坐著參禪。

這個人生前為萬民供奉崇仰,一生守護王庭,死後也保持著盤坐的姿勢。

當北戎人攻占聖城,沖進佛寺,看到他的屍骨時,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連海都阿陵都破天荒地仁慈了一回,率兵退出了佛寺。

西域百姓說曇摩羅伽果然是阿難陀的化身,所以能肉身不壞,坐化得道。

瑤英沒見過坐化的高僧,她看著曇摩羅伽沈靜俊美的面容,想象著這個人隱瞞自己的病情,一日日衰弱憔悴,為王庭熬幹心血,直到孤獨死去,心裏泛起一陣淡淡的酸澀。

他年幼時,族人慘遭張氏屠戮,赤瑪公主因此憎恨漢人,他並未遷怒無辜,始終仁慈。

瑤英和兄長李仲虔十幾年來因為李德、李玄貞父子的遷怒而過得小心翼翼,遇到曇摩羅伽這種歷經坎坷,依然能在亂世之中保持寬厚溫和的君主,很難不心生感觸。

她敬仰這樣的人。

可惜她幫不了他什麽。

瑤英出了一會神,上前一步,跪坐在榻邊,拿起旁邊案上盛放鮮花的木盤,裹上輕紗,疊成元寶的形狀,輕輕塞到曇摩羅伽的袈裟旁,挨著他的腿放好。

周圍幾個近衛滿臉詫異,不知道她想做什麽,一時之間沒有動作。

曇摩羅伽微怔。

瑤英往前探出半個身子,仔細調整木盤的位子,烏鴉鴉的發鬢上落了幾點顫動的燭光,肌膚雪白,束發的紅色綢帶垂在頸間,綢帶殷紅,雪膚散發出凝脂般的光澤。

滿室濃烈香氛中,她身上有股清淡的甜香。

“法師,你試試,這樣你能好受點。”

瑤英擡起頭,朝曇摩羅伽笑了笑,明亮的眼眸彎成兩道月牙。

小的時候她不能下地走動,每天只能躺著靠著,這是醫者教她的法子。

曇摩羅伽眼底有怔忪浮起——不過仍是淡淡的,像流雲拂過晴空,不帶一絲漣漪。

他明白過來,雙手合十。

瑤英回以一禮,起身離開。

她不能為他做什麽,只希望這個男人臨終前能少一些痛苦。

緣覺送瑤英出了正殿。

兩人穿過長廊時,角落裏突然響起兩聲咕嚕聲。

戍守的士兵紛紛後退。

咕嚕聲變低沈了些,帶著示威警告的意味。

瑤英擡起頭,身上滾過一道寒栗。

一只古錢紋花豹立在墻頭的陰影處,居高臨下,俯視著眾人,淺黃色豹眼在昏暗的夜色中發出懾人的磷光。

緣覺擋在瑤英身前,緊張地咽了口口水。

“這是攝政王養的豹子,野性未脫,只聽攝政王的話……公主,您千萬別動,別看它!”

瑤英挪開視線,一動不動——看到那只潛伏在暗處的花豹,她雙腿有些發軟,想動也動不了。

人豹對峙了片刻,長廊深處傳來腳步聲,一道高挑的身影一閃而過。

緣覺連忙小聲喊:“攝政王,阿貍在這!”

那道人影晃了兩下,腰間佩刀寒芒閃閃,轉身去了另一個方向,花豹聳身躍下高墻,跟了上去。

瑤英松口氣。

長安的太極宮豢養了不少珍禽異獸,李仲虔閑時經常帶她去玩耍,其中就有豹子,不過那些異獸都是作為貢品進獻的,養得很溫馴,她還從沒見過這麽兇殘的豹子。

這晚,般若和阿史那畢娑沒有趕回聖城。

正殿燭火燃燒了一整夜,留守聖城的中軍騎士趕回王宮,宮中禁衛森嚴。

不到兩個時辰,攝政王廢了薛延那一只手的消息傳遍聖城,朝中大臣暫時偃旗息鼓,悄悄召回徘徊在宮外的探子,膽小的還張羅了厚禮送至王宮。

寺中僧人為曇摩羅伽祝禱時,蒙達提婆回自己的院子收拾行裝,召集弟子和隨從,準備啟程。

瑤英早就收拾好行囊,和蒙達提婆師徒幾人一起離開。

出了宮門,蒙達提婆回望身後的王宮,長嘆了口氣:“貧僧無能,不能救治佛子。”

瑤英驅馬跟上他,問:“為什麽不多等幾天?”

蒙達提婆回頭,雙手合十:“沒有幾天了。”

瑤英沈默。

蒙達提婆接著道:“佛子心慈,擔心王庭大臣為難貧僧和公主。貧僧剛來王庭時,曾和佛子辯經,輸給了佛子,貧僧和佛子立下約定,留下為他診治,今天就是期滿之日,今天走,王庭大臣沒有理由扣留貧僧。”

他輸給了曇摩羅伽,按照辯經的規矩,理當拜曇摩羅伽為師。曇摩羅伽卻道他們所研習的佛經典籍不同,追求的解脫也不同,不敢當他的師尊,只要求他留下當王宮禦醫,期滿之時就能離開。

瑤英知道佛教自天竺發源,在傳播至西域、中原後和本地信仰雜糅交融,經過幾百年的發展,漸漸發生分化演變,產生了不同的教派。

在西域,佛教占據統治地位,這裏高僧輩出,塔寺林立,從國王到奴隸都是最虔誠的信眾,西域各國興建了大批佛寺,流傳著大量的佛經典籍,年年舉行盛大的佛教法事,被中原僧人稱為“小西天”。

而在蒙達提婆的家鄉天竺,佛教已經呈現衰微之勢。

瑤英記得當初蒙達提婆排除萬難也要來西域,為什麽他只在西域待了不到一年就離開呢?

她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蒙達提婆微微一笑:“貧僧見過佛子,知道自己平生所求並非虛妄,佛陀度眾生,各有各的因緣,應以何種形式度,即以何種形式度脫,西域不是貧僧的歸處。”

瑤英想起曇摩羅伽那雙暗斂蓮華的碧色雙眸,問:“佛子所求的修行,是哪種度脫?”

蒙達提婆遲疑了一下,似乎找不到詞語來形容,沈默了半晌,道:“佛子選擇了一條很艱難的修行之路。”

瑤英心中微嘆。

她覺得曇摩羅伽信奉的可能是大乘教義。

佛教有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之分,通俗點來說,小乘佛教認為普通人不能成佛,強調自身修煉,以求自我得道解脫,是出世的。大乘佛教則認為三世十方有無數佛,釋迦牟尼只是其中一佛,人人皆有佛性,在自渡之外還追求普渡眾生。

曇摩羅伽守衛王庭,心懷萬民,顯然是大乘教派。

他們離了王宮,穿過一道道石墻,爬上棧道,走過一座長長的狹窄陰暗的石窟,前方豁然開朗,有熾熱的亮光透進來,風中送來嘈雜人聲。

瑤英來到聖城的那一晚是深夜,之後一直待在王宮裏,還從來沒有看見過白天的聖城,聽到人聲,好奇地張望。

這一看,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晨光熹微,蒼穹遼闊,晴空萬裏無雲,藍得澄澈。

天際處層層疊疊的山脈巍峨起伏,高聳入雲,初露的晨輝傾斜而下,給山巔終年不化的皚皚積雪抹了一層璀璨的金光,說不盡的瑰麗雄壯。

半山腰上大片大片濃淡碧綠,雲遮霧繞,秀麗旖旎,隱約可以看見深藏在山林中的石窟古剎。山腳下峽谷幽深,河谷縱橫,大大小小的湖泊如一塊塊藍綠寶石般鑲嵌其間,倒映著蔚藍天光,湖邊綠草如茵,地勢平緩。

瑤英往南看去,一望無際、麥浪翻湧的千裏沃野映入她的眼簾。

而在沃野盡頭處,便是曇摩羅伽守衛的聖城。

那是一座宏偉繁華的都城,寬闊的長河自西向東,繞著聳立的高大城墻流過,城墻四角高塔聳峙,氣勢磅礴。城中布局像長安一樣整齊劃一,星羅棋布,南邊是一座座熱鬧的坊市,隨著地勢起伏,北邊的宅邸房屋越來越密集。最北端,層層殿階拱衛環繞的高處矗立著千餘座伽藍,崇樓覆殿,檐牙高啄,一眼望去,寺窟佛堂一座挨著一座,數百座高達數丈的佛塔屹立其中,金碧輝煌,莊嚴雄偉,昭示著它在王庭的崇高神聖。

那是曇摩羅伽的佛寺。

城中車馬塞道,人流如織,身著不同服色、來自不同部族的人們在大街小巷間穿行,城外大道上沙塵滾滾,商人趕著駱駝、大象、馬匹、長毛牛羊往城裏走,琵琶樂曲聲中夾雜著愉悅的歡聲笑語,一片繁華盛世之景。

瑤英勒馬停下,望著腳下的聖城,心潮起伏,久久無言。

雄偉的山峰,碧綠的山谷,繁華的都城,鱗次櫛比的房屋,高低起伏的佛塔,群山峻嶺,湖光山色,太平安樂的人間煙火,宛若一幅幅壯美的畫卷,緩緩在眼前展開。

在這遠離中原八千裏之外的荒漠之中,她居然看到了桃李盛放、桑麻遍地的盛景。

要不是遠處那一座座直沖雲霄的連綿雪峰、長河外漫漫無際的黃沙、城中迥異於中原的房屋佛剎在提醒著自己,瑤英差點以為自己剛才穿過的那條棧道讓她一下子回到荊南了。

這座沙漠中的綠洲國度,竟然如此繁華富裕。

難怪北戎一直對王庭勢在必得,難怪曇摩羅伽多年來苦苦支撐,守護這座都城……

瑤英凝望晨曦中喧嘩熱鬧的聖城,仿佛看到了曇摩羅伽孤獨的一生。

蒙達提婆一行人已經走遠了,她還停在洞口處,望著眼前的景象發怔。

親兵和她一樣震驚於眼前所見,久久回不過神。

瑤英低頭,發現他們正身處一座高懸的土崖之上,崖下是陡峭的巖壁,一道閃爍著粼粼波光的大河從山崖下蜿蜒而過,風吹得嗚嗚響。

那晚曇摩羅伽天黑之後才帶著人回城,走的還是隱蔽的小路,直接從後山爬上高高的石階進入王宮。她只看到一座高聳的土崖和一條寬達數十丈的大河,其他的什麽都沒看到,以為聖城只是一座普通的綠洲小城。

原來聖城深處在峽谷之中,四周土崖聳立,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屏障,這獨特的地形大概也是北戎幾次攻打聖城,始終久攻不下的原因之一。

可惜啊,曇摩羅伽死去以後,這座繁華的國度註定淪陷在北戎鐵蹄之下。

瑤英撥馬轉頭。

親兵們陸續跟上她。

他們下了山坡,走了很長一段幽深的山澗,再回頭時,已經看不到聖城那一座座高聳的佛塔了。

一行人停下休息,瑤英餵自己的馬吃了兩塊草餅,前方忽然響起雨點似的馬蹄聲。

沙塵漫天,一人一騎如閃電般疾馳而至,馬蹄聲回蕩在陡峻的崖壁之間。

護送瑤英去天竺的緣覺猛地跳了起來,指著馬背上的騎手,一臉狂喜:“是阿史那將軍!阿史那將軍回來了!”

瑤英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馬上的青年將軍已經馳到她近前,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金發碧眼,眉眼深邃,雪白長袍在風中獵獵飛揚。

兩人視線交匯,阿史那畢娑有片刻的失神,沒有停留,縱馬從他們身邊馳過。

瑤英怔住,忽然覺得對方的眼睛有些眼熟。

他也是一雙碧綠色的眼睛。

……

阿史那畢娑及時趕回,蒙達提婆立刻掉頭回王宮。

曇摩羅伽有救了。

瑤英沒有猶豫,和蒙達提婆一起回了聖城。

從天竺走海路回中原固然可以躲過海都阿陵,但是路途遙遠,風險極大,不到不得已,她還是希望能從河隴回中原。

因為她怕和李仲虔錯過。

她離開這麽久,李仲虔一定會來找她——不管他的傷有沒有好,不管葉魯部覆滅的消息有沒有傳到長安,瑤英確信,只要阿兄活著,一定會來找她。

既然曇摩羅伽還有救,她應該留下來,以便尋找從河隴回中原的機會。

海都阿陵遲早會掉頭攻打中原,與其每天戰戰兢兢,不如早做準備。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根基不穩、暴躁陰郁的北戎王子,遠不如幾十年後的他那般老謀深算,既然已經和他為敵,那就在他勢力還沒壯大之前斬斷他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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