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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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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生產

◎……◎

兩個月的時間稍縱即逝,幾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落下,便到了年關。

楚萸現在肚子已經十分明顯了,再厚的棉衣都遮不住,就好像藏了只皮球,行動越發遲鈍,不過前期那些孕反似乎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她漸漸能在餐桌上跟大家一起用膳。

說是大家,也不過只有景暄和景夫人。

景家長子雖與他們同住一片屋檐下,卻鮮少露面,他的夫人黃氏也只是隔三岔五來請個安,每次她走後,景夫人都會長嘆一口氣,拿精心修剪過的長長指甲抵住額頭,一副頗為愁悶的樣子。

經過這幾個月的共同相處,楚萸發現景夫人並不似第一印象那般精明狡詐,她其實還挺好說話的,傲慢確實有,心機也不少,但都維持在常規範圍內,並未做出任何出格舉動。

但她實在很好奇,景源那頭到底是個什麽情況,總感覺他們一家子似乎有些難以言說的秘密,而闔府上下除了自己以外,都深谙這個秘密,並默契地緘口不語。

只是她也不好直白地問,雖然借由肚子裏的孩子,她跟景夫人暫時處得還不錯,甚至被寄予極大希望,當成接班人培養,采購計劃、收支帳簿以及往來人情記錄等,景夫人都會交給她過目,並在一些大事決斷上詢問她的意見,但她心裏還是有點數的——她們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界線,在這界線內,她可以偶爾逾矩,一旦越過了,就踏不回來了。

所以她只將好奇藏在心底,並未主動去探究。

相對於毫不相幹的景源,她顯然更擔心景暄。

他雖然一切如常,待她也溫潤有禮,從未在太陽落山之後踏足她的房間,給予了她充分的自由和安全感,可楚萸很清楚,他心裏始終對她“移情別戀”這件事十分介懷。

她知曉自己無法回應他的感情,她不是他的羋瑤,沒有參與到他們兩小無猜的年少時光,但她實在不忍心讓他這樣一個生龍活虎年紀的少年人“守活寡”,正在煎熬之際,景夫人忽然在一個下午請她過去,鋪墊了半天後,說想為景暄納個妾。

楚萸想都沒想就點頭同意了,景夫人喜出望外,提出的人選楚萸也並不意外。

那個名為姜挽雲的表妹,活潑熱烈,性子直爽,蠻適合總愛往心裏憋事的景暄,若能成了,也是件美事。

景夫人對她的通達大度十分滿意,拉過她的手放在掌心裏拍了拍,楚萸連忙說了些場面話,婆媳二人歡歡喜喜地一起用了下午茶,一時間室內滿是歡快氣氛。

然而這份美意,卻被景暄冷著臉回絕了。

景夫人氣得直跺腳,好說歹說都不管用,最後把景暄說煩了,直接跑到叔叔家住,一個禮拜都沒回來。

後來還是楚萸不小心滑倒,臥了床他才焦急趕回來,然而一進門,就看見她挺著微凸的肚子在花園裏健步如飛,追趕一只毛色鮮艷的鸚鵡,他方才知道上當了。

瑩白的雪光浮動在她身上,仿佛給她披了一層紗,她穿著一身水粉色曲裾,裏面裹著厚厚的棉衣,形體雖然略顯臃腫,卻也因此呈現出一副純真嬌憨的模樣,景暄立在一旁默默看了陣,決定不走了。

景夫人這回換了策略,不再提納妾這一茬,府上總算消停了小半月。

然而自某天開始,姜挽雲日日過來點卯,從上午坐到日落,時不時還在景夫人的強烈要求下,理直氣壯地留宿。

少女毫無羞怯,大大方方展露出對表哥的傾慕,並對楚萸施以白眼,而後氣鼓鼓地盯住她的肚子,白眼翻得越發嫻熟。

楚萸仿佛局外人,並不會被她牽起情緒波動,其實在這偌大的楚國,唯一能牽動她強烈情緒的只有兩人,一個是景暄,原因不言而喻,愧疚加感激,另一個,則是在婚禮上匆匆打過照面的項燕。

她十分想知道他到底為何跟自己的爺爺那麽像,像到連眉毛聳動的方式都如出一轍。

她也特別想知道,他在這個時代,與自己是否也有血緣關系。

說實話,她寧願自己是楚王後代,也不想在這紛雜的亂世之中,與項家扯上聯系——

後來她也偷偷打聽過,自己的母親原本是個歌伶,與項家毫無交集,十六歲那年就被還是公子的負芻相中納入府上為妾,不出一年便生下了她,只是母親出生信息不明,似乎是孤兒,自小被伶人收養,直到出嫁都住在伶館,並未與任何男人接觸。

楚萸越想越覺得其中水很深,索性就不去想了,只是暗搓搓地希望能再見那位項將軍一面,畢竟在這遠古的時空裏,一張與現世親人酷似的面容,會帶來難以形容的溫暖慰藉。

老天仿佛感應到了她的祈禱,幾日後,她竟真的在街角偶遇了項燕。

那日她在秀荷的攙扶下,上街采購彩色織線,近來她常常刺繡,倒不是出於愛好,而是實在沒什麽能做的,而且她發現一針一線縫下去,十分有助於平覆心緒,獲得片刻寧靜,甚至還能思考很多事,便漸漸發展出了這個愛好,一段時間過去,她已經能像模像樣地繡出荷花、玫瑰、蔓藤了,目前正在嘗試挑戰鳳凰與玄龜。

她樂滋滋地捧著一兜子彩線,剛剛轉身,一個皮球一樣的東西就擦著她的膝蓋飛過去,嚇得她差點腳底打滑。

擡眸一看,始作俑者居然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眉毛略粗,右眉上斷了一截,讓他原本就虎頭虎腦的容貌,添了幾分與年紀不符的英武氣質。

然楚萸卻不管這些,她懷裏捧著的精心挑選的線團,都因驚嚇而撒落地上,有的軲轆出老遠,沾染上汙泥,變得黑乎乎的,有的被經過的馬車碾過,淒慘地挺屍路邊,她忽地竄起一股火,兇神惡煞地垂下目光,雙手叉腰瞪著那名跑過來撿球的男孩。

男孩卻對自己惹下的禍不以為然,撿起球,瞥了她一眼就要走,楚萸一把揪住他的後領。

“你、你給我站住!”她嗓音裊裊,發起脾氣來也不是很有氣勢,“沒看見你把我的東西都撞到地上了嗎?都不道歉的嗎?”

男孩魚一樣撲騰了幾下,就掙脫開了她的鉗制,跳著轉過身,脖子一揚,嗓音洪亮、大言不慚地說:“哼,誰讓你走路不看路的,這件事你也有錯。”

嗬,小兔崽子——

楚萸不知怎麽的,今天就是火大,上去就擰住男孩的耳朵,當然一點也沒用力,純粹是為了展現出大人的威嚴。

然而男孩力氣大得出奇,手往她手腕上那麽一握,就給她疼得嘶嘶直叫,摔毒蛇一樣甩開他的爪子。

男孩幸災樂禍地笑起來,完全是一副欠揍的小屁孩模樣,楚萸揚起巴掌作勢要扇他,可一想到他可怕的怪力,手臂訕訕地又垂了下去。

可惡,居然被一個小鬼給欺負了——

秀荷為她打抱不平,正要參戰,前方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阿羽,又到處淘氣了?”聲音從一個較高的位置傳來,楚萸下意識擡頭,便看見了身披鎧甲、坐於馬上的項燕。

他迎著光,眉眼間都是慈祥的笑意,目光先是落在男孩身上,繼而轉向楚萸,又笑了一下。

“爺爺!”男孩旋風一樣撲將上去,抱住爺爺的腿,活蹦亂跳的。

楚萸心頭一顫,莫、莫非這個剛剛被自己拎住後頸、捏住耳朵的男孩,居然是未來的西楚霸王——項羽?

怪不得力氣那麽大,以後是要舉鼎的……

她翻了翻眼睛,卻見項燕翻身下馬,一雙大掌摁在男孩的圓腦袋上,將他一把推了過來。

“你把人家的東西撞得滿地都是,還不道歉?”他板起臉呵責道,然而語氣裏卻滿是寵溺,男孩癟了癟嘴,耷拉著眼皮走上前,不情不願沖楚萸說了聲“對不起”。

“沒、沒事,我也沒仔細看路,也不全怪你——”楚萸的氣焰頓時變成了小火苗,嘟嘟囔囔回道。

項燕從袖中摸出幾枚楚幣,遞給楚萸,楚萸搖搖頭,不肯收。

她買這些彩線連一個幣都沒用上,況且她也不缺錢,再說她也不方便收上將軍的錢——

“收下吧,羋瑤,算是給這小子賠罪了。”他笑笑,胳膊往前遞了遞,楚萸只好攤開手掌,讓他將錢幣落了上去。

古代錢幣是按重量和大小估價的,此刻墜在她掌心的錢幣沈得像秤砣,楚萸點數了一下,越來越覺得收之不妥,想再推脫回去,頭一擡卻發現爺孫倆已經上了馬,正在調頭。

“爺爺,等——”情急之下居然直接脫出了口,嚇得她連忙捂住嘴,一雙眼睛瞪得溜圓。

完了,這可怎麽解釋——

然而項燕只是扯著韁繩,慢慢地轉首看來,項羽坐在他身前,也跟著好奇地扭過圓腦袋。

“好好保重自己,羋瑤。”他只是說道,聲音沈穩,帶著熟悉的味道,然後又是一笑,“騎馬的時候,一定要註意勒緊韁繩——”

楚萸猝然一怔,腦中似乎有驚雷劈過。

後面那句話,是小時候爺爺教她騎馬,常掛在嘴邊的。

他果然——

她恍然回神,然而視野前方,爺孫倆只剩一下道漸行漸遠的背影。

“爺爺……”楚萸呢喃道,感到陣陣恍惚。

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項燕,再聽到他的消息時,秦楚已然開戰,楚國破釜沈舟,征調全國兵力,由他率領,與王翦的六十萬秦軍在平輿展開決戰。

而彼時,楚萸即將臨盆。

本來是春暖花開的浪漫季節,楚國上下卻彌漫著濃重的哀婉氣息,走在街頭巷尾,幾乎看不見青壯年男子的身影,甚至很多五旬以上的老者,都被拉去當了炮灰。

僅僅只是數月時間,卻仿佛天翻地覆。

楚萸每日都惴惴不安,雖然按照歷史進程,秦國至少還有一年才能徹底滅楚,但周遭沈重壓抑的氣氛,實在令人難以無視,就連景源的夫人黃氏,和那兩個小妾都頻繁出現在主院中,像是耐不住恐懼,拼命想要往人多的地方擠。

這便是人的本能,再孤僻的性格,在滅頂般的災難降臨前,也是會像飛蛾一樣撲向人群的。

楚萸這才漸漸知曉,景源因為不能生育,加上在族裏不受重用,性格逐日扭曲,竟生出了虐待女人的愛好,每每入夜時分,便折騰那兩房小妾,經常用鞭子將她們抽打得鮮血淋淋。

她的妻子顯然也是幫兇,在那個容貌艷麗的通房被活活折磨死後,他稍稍收斂了點,但近日,眼看著弟弟好事在即,心裏越發憤憤不平,又重啟了虐待,若是深夜湊近別院,就會聽見小妾們的哀叫聲,令人遍體生寒。

那兩房小妾,楚萸都見過,眼眶時刻是紅著的,十分可憐,她們原本也沒什麽家世,更沒有人在背後撐腰,又下不了自殺的決心,只能逆來順受,而這些景夫人其實都知道,卻也從來沒管過,任憑她們受折磨。

果然還是不能對封建家族的大家長,存有任何濾鏡,她若不是腹中這個孩子,景夫人可能早就把她掃地出門了。

目下楚王的狀況也不大好,屈、景、昭三家已經徹底不受他掌控,關於他得位不正的傳言亦被惡意散播,他唯有牢牢抓住項燕這根稻草,拼命使喚,才能獲得一絲安全感。

在這種情況下,楚萸的公主身份,已然沒什麽價值了。這也是導致她越臨近產期,越內心焦躁的原因。

終於在一個柳絮飛滿天的日子裏,她在用早膳的路上,羊水破了。

幸好景暄就在身旁,一邊吩咐去請醫生,一邊將她打橫抱起,疾步抱到備產的房間。

姜挽雲也在場,被這突發事件嚇了一跳。因為楚萸的產期比預計早了一個月,只是她並不知道,當初為了隱瞞胎兒身份,他們特意說晚了一個月。

醫生和產婆來了一堆,但或許是最近憂思嚴重的緣故,她竟有些難產的征兆,她痛苦地感覺到胎兒卡在產道不肯出來,卻因為一早起來什麽也沒吃,完全提不起力氣在劇痛中將它往出擠。

“快來個人給她餵點粥和糖水——”為首的產婆老道地吩咐道,額角布滿汗珠。

偏偏不巧的是,今日大多數丫鬟都被喚到別院幫忙,能叫來的全是小廝,可這產房也不能隨便讓男人進,景暄在門口等得焦急,袖子一擼說他來,結果被姜挽雲一把攔住。

“我去吧。”她挺起胸脯,嗓音清亮地嚷道,接過仆役遞來的一碗糖水,頂著滿屋血腥氣,一邊皺眉一邊穿過廳堂,來到哀嚎聲若隱若現的裏間。

她被楚萸的慘狀嚇得手一抖,差點潑了手中的糖水。

在她的視線裏,楚公主仿佛頃刻之間輕減了至少一半的分量,面頰向下凹陷,顯露出顴骨的輪廓,烏黑的長睫布滿水珠,和汗珠混在一起簌簌滴落,就像在下雨。

她整個人仿佛都浸泡在水裏,雙唇咬得血肉模糊,渾身都在劇烈抽搐,需要四個老婆子死死摁住,才不至於讓她因為難忍劇痛而蜷縮身體。

姜挽雲拼命咽了咽口水,勉力打起精神,咬唇走上前,斜坐在楚萸床邊,按照產婆的指示,將糖水一口口餵給她。

她能感覺到楚公主在努力地喝,卻因為實在太痛,幾次吐了出來。

偏偏姜挽雲也是個執著的主,吐了就再餵,絲毫沒有不耐煩,一遍遍地往她嘴邊送勺子,最後整整餵了三大碗,外加一碗粥,總算讓她生出了點兒力氣。

她長出一口氣,擡手擦了擦額頭和脖頸上的汗。

生孩子,原來這麽恐怖啊。她暗想,心裏有些打鼓。

很快她就被產婆轟了出去,滿身血氣地跨出門檻,不知怎麽的,在這一刻,她對楚公主的敵意蕩然無存,只是希望她和孩子平安無事。

即便她昨天還百無聊賴地想,她怎麽不一腳踩進泥坑,或者被什麽絆倒,一屍兩命呢……

“她、她還好吧——”景暄渾身都繃得緊緊的,連眼珠子仿佛都不會轉動了,看人時直勾勾的。

姜挽雲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徹底是輸了。

還未及她回答,屋內忽然傳來一聲嘹亮的男孩的哭聲。

宛如一縷灼烈的朝陽,頃刻間照亮了陰霾籠罩的景宅。

兩人同時頓住,齊齊轉頭向裏望去,喜悅之餘也長長松了一口氣。

然而這股氣還未全部舒出去,就聽裏面傳來一聲驚呼。

“夫人大出血了,快、快拿止血鉗——”

兩人臉上緩慢爬起的笑意,霎時凝住。

大出血,在生產中是最不祥的征兆,殞命者十有八九——

景暄再也忍不住了,蠻牛似的就要往裏面闖,姜挽雲連忙死死拽住他。

“你瘋了,你闖進去萬一耽誤了救治如何是好?”她尖著嗓子喊道,死活不讓他進。

景暄咬了咬牙,煩躁地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雙手抱著腦袋,恨不得沖進去替她承受一切。

天空中突然匯聚起大片烏雲,極速移動,很快便遮住了太陽。

天光瞬間暗淡了下來,接著一陣涼意掃過,綿綿的雨絲傾斜著自雲層墜落,在地上擊打出片片漣漪。

下雨了。

今年春天的第一場雨。

景暄擡起頭,楞楞地望著眼前的雨幕,良久。

忽然他站起,毫不猶豫地轉身踏入門檻。

“餵——”姜挽雲伸出手。

“沒事,我就去看一眼。”他回頭沖她笑了一下,“總覺得她會需要我。”

此話剛剛落地,他的身影便融入昏暗,在姜挽雲的視野裏消失不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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