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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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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光

1.

雨落下來的時候,辛三妹匆匆來到那家小面館。

月子中心裏的吃食不少,軟一些的面點也有,奶黃包、蝦仁餛飩、蔬菜粥,應有盡有。可辛三妹羞於在熟人面前吃飯——這是那口破敗的牙齒給她養下的習慣。她害怕別人看到她一張開嘴巴時就露出的眼神,也許是憐憫,也許是嘲笑,也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她分不清,也不想去分清。她只是每次都很知足地告訴自己,過去了,最難的日子都過去了。

她喜歡來這家面館,是因為老板夫婦二人都是寡言的人。沒人問她的牙為什麽脫落了這麽多,沒人問她為什麽只能吃爛爛軟軟的面條,躲在這樣一個陽光曬不到的面館小角落,她覺得很安全。

“早上買菜遇到你們老板了。她說你做到明年就不做了。怎麽突然要走?”老板娘剛從外面回來,收著濕漉漉的傘,詢問坐在窗邊的辛三妹。

辛三妹靦腆地“哎”了一聲,她說自己過去那個男人生病了,腿腳不好,讓她過段時間去伺候他。

“你還要……回去伺候他?”老板娘的背影僵了一下。

辛三妹下意識地用手擋了擋上嘴唇,低著頭笑笑,像在對老板娘解釋,更像是在勸自己:“無論怎麽說,他給我養大了一個孩子。我閨女和他非親非故的,他給我養大了,還幫著閨女成了家。我當還他的人情吧。閨女這麽些年一直記恨我,我想著去了花州,一家人多走動走動,她總會想起我這個親娘的。”

老板娘點點頭,望了她一眼,問要不要再一些面。

“不用了,不用了,馬上走……”辛三妹擺著手,眼神卻僵住了。她看到收銀臺上放的那臺小電視裏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側臉。

她一下子站了起來,快步走過去,看了又看,欣喜地告訴老板娘,電視裏的人是她女兒。

“這是什麽?我女兒怎麽上電視了?”她的臉頰興奮得紅漲起來。

“是什麽電視臺搞的什麽親子繪畫節目,好像是帶小孩子畫畫的。”老板坐在收銀臺裏算著賬,頭也不擡。

電視裏,有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叫那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媽媽”。

“媽,紅色你幫我拿一下。”男孩一伸手,紅色顏料就遞了過來。

“綠色。”皮膚黝黑的女人再次在顏料盒裏準確地找了出來。

“哎呀,不是一個,要帶一點點黃的,就是那種青黃不接的小麥苗的顏色。”男孩似乎不耐煩了,嘟著嘴。

女人很殷勤,在一排深淺不一的綠色顏料管裏挑出來三支,拿在手裏仔細比對著,從中選了一支遞給男孩。

“是你女兒嗎?”老板娘站在她身後靜靜地問。

“是……上次在花州,見到的就是她呀。可我女兒生的也是女孩子,而且我家小溪是分不得顏色的呀。難道這個是病,能治好的?”

“色盲來自基因遺傳,治不好的。”

“那我女兒怎麽會……”辛三妹不解地回過頭,電視裏那個女人還在幫男孩挑著顏料,時而給出一些配色上的意見,仿若一個對色彩頗有見地的母親。

“因為那壓根就不是你女兒。”站在她身後的,並不是老板娘,而是前些日子竭力邀請她去花州做月嫂的宿秀麗。

2.

“這個人,之前是在花州附近村鎮上替人哭靈的。就是家裏老人走了,兒女哭不出來,就請個人扮親戚,連哭帶唱一整天,演技好得很。”宿秀麗唏噓說道。

辛三妹不敢相信,訕訕笑著說:“我們家小溪做這種行當了?”

“電視裏的人,不是魏小溪、不是被沈老五改了名的沈雪,是個演員、是個騙子!”陳茉忍不住了,從宿秀麗身後走出來,握住了辛三妹的手,“阿姨,真正的小溪、真正的沈雪在醫院躺著!那天她為了去火車站和你見面,打了一輛網約車,誰知道那個司機是壞人……”

辛三妹愕然地看著陳茉,連連倒退,哐當一聲撞在了桌角。她只能反手扶住一邊,另一只手滿桌摸著,似乎是想抓住點什麽。

“茉茉!”宿秀麗喊道,“別說了!”

辛三妹還是不能接受這個現實,怔怔地看看這對母女,再看看電視機裏皮膚黝黑的女人。老板夫婦站在收銀臺後,悲傷地望著她。

“沈雪阿姨的情況很不好,很不好!自從她受傷後,一個家屬都沒有去看過她!”饒是被宿秀麗扯住了胳膊,陳茉也把真相一股腦喊了出來,“至於電視裏那個女人,根本不是你的女兒。是沈老五和你所謂的女婿老丁找來騙你的!他們就想用這麽一個假女兒拖住你,好讓他們順利拿走沈雪的死亡賠償金……”

“不好意思呀,孩子年齡還小,說起話來沒有輕重了。希望您相信我們。我們是真的看不過去了才……”宿秀麗趕緊扶起癱倒在地的辛三妹,而辛三妹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

自從聽到“情況很不好”“一個家屬都沒有”這幾句話後,辛三妹的耳裏、眼裏已經容不下任何別的事了,“你帶我去看看!你帶我去看看!那天我都找到病房了,他們不讓我進,不讓我進啊!”她哭了出來。

她說那天在意識障礙病區外面,她的心突突直跳,她感覺得到她女兒就在近處了。

“怪我,怪我。我去晚了,我去晚了。”辛三妹試著站起來,可一雙膝蓋已經完全軟了下去。想到女兒一個人孤苦無依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她心如刀絞。

“辛家妹子,你放心去!這對母女自從上次和你見了,人家就一直沒走。你的事,我們也都知道了!你放心去看女兒,我去給你們老板請假,大不了,我給你頂幾天工!”面館老板娘把自己的傘塞到辛三妹的手裏,傘柄上還有手心的溫熱。

3.

雨水紛飛的夏末,宿秀麗把車開上了高速。

按道理說,剛剛拿到駕照的她是不應該跑高速的,只是時間不等人——“上午老丁帶著孩子來了,我讓塗毅和田醫生唱了個雙簧,說塗毅做過鑒定了,是沈雪的親屬。老丁果然氣得跳腳了,在醫院又砸又罵。已經被警察帶走了。現在小樹苗在保安室,我陪著她,估計下午晚一些的時候老丁就要被放出來了。你們抓緊啊……”鄔童在短信裏如是說。

因為車速太快,雨變成了一條條橫線,擊打在車窗上,分割著外面的天空、農田、公路。

辛三妹一直緊緊握著陳茉的手,臉色煞白,頭上一直滴著汗,像一座快要化掉的雪人。陳茉擔心極了,她有些後悔自己一股腦說出了實情。

“阿姨,等會去了醫院,您還能站起來自己走路嗎?”陳茉撫摸著辛三妹幹瘦的手臂,希望她能放松一些。

而辛三妹眼裏已經完全失去了神采,灰蒙蒙的瞳孔上蒙著一層霧,半張著嘴巴,什麽都說不出來。

“沒事的,沒事的。阿姨,睡一會吧。”陳茉輕嘆了一口,挺直腰板,讓辛三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4.

辛三妹是被兩個人架著才勉強下了車、走進醫院大門的。她整個人完全虛脫了,極度的緊張和過快的車速讓她吐了一路。

“你們再安排個人過來,塗毅或者莊朵朵,來個人高馬大有力氣的。沈雪的母親可能撐不住了……”宿秀麗壓低聲音在電話裏囑咐。

可走到意識障礙病區的那一瞬間,某種神秘的力量似乎灌滿了辛三妹全身。

她的嘴唇一直在抖,手在也抖,可是腿腳是如此的有力,毫不遲疑地撞開了病房走廊外的門。

“小溪,小溪,媽媽來晚了……”沒有任何人告訴她,這麽多沈睡的病人中,到底哪一個才是沈雪,然而她卻在準確無誤地走向了那張病床。

她跪在沈雪病床前,一雙等待了三十年的手穿過那些纏繞在四周的電線和管子,輕輕地撫在沈雪臉上。

“都是媽媽的錯,都是媽媽的錯。”辛三妹語無倫次了,她的淚落在沈雪的耳邊、脖頸、胸前,她俯下身,像親吻嬰兒一樣吻著這張面目全非的臉。

“抱歉,您必須得消毒後才能進入病房。”護士和女保安一直靜靜地跟著她,等了五分鐘之後、等到這場母女之間的久別重逢完成後,她們才很輕很輕地告訴她。

“媽媽這次不會離開你了。咱娘兒倆不分開了!”辛三妹抹了把眼淚,跟在護士身後離開了這裏。走出病房後,她憔悴的臉上有種難以形容的光澤。

“醫生在哪?我這些年存了不少錢,都是給閨女存的。我這就把錢取出來,求求你們一定要救我女兒!”她抓住在病房外等候的田醫生,不由分說跪了下去。

“不急,不急。”田醫生趕緊攙扶起她,“咱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他的身後,是一個皮膚雪白、眼神怯怯的小女孩。

鄔童一手牽著小樹苗,一手遞過去已經準備好了文件,“沈雪出事之後,一直沒有人來認領。咱們幾份鑒定需要先做一下……”

話沒說完,辛三妹已經把小樹苗擁入懷裏,喃喃地重覆著:“孩子別怕,別怕。姥姥會把媽媽治好的,別怕……”

很多年之後,鄔童去非洲觀看動物大遷徙時,在母獅子的臉上也看到過那種光。

小獅子被鬣狗搶走後,母獅子費盡千辛萬苦奪了它回來,眼睛裏露出來的就是這種來自最原始的母性、來自失而覆得的欣喜。

她在自己的母親眼裏從未見過這種光,但她很慶幸,人世間還能有這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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