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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六·【主世界·夢中身】·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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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六·【主世界·夢中身】·100

那是多麽美好的, 如同夢境一般的一段日子。

可惜,大丈夫立身存世,只有情情愛愛,終究是不會滿足的。

甚至連她這樣的女中豪傑, 亦不會滿足。

否則的話, 崔六小姐當初就不會婉拒家中的安排, 毅然入宮。

他也知道清河崔氏彼時內鬥得厲害,早已不是很多年前那個清白立世、屹立不搖的世家大族。

當然,朝清徐氏也未見得有多麽清白良善。

可是,他還以為以她的手腕、智慧和見地,要應對這一切都不是問題。

哦, 當然不是問題。

崔六小姐的手腕、智慧和見地,足以支配整個國家,又怎麽會支配不了小小的清河崔氏或朝清徐氏?

只是崔儀認為,她的手腕、智慧和見地, 更應當用在更偉大、更正確、更值得追求的地方。

而非綺窗繡戶之後,朱門女眷之間。

她是他所見過最了不起的女性。也正是因為如此, 他們兩人可以攜手闖過無數風雨, 卻不可能有一個人去屈身侍奉另一個人。

他甘心供她驅馳,那是因為她目光所向的, 亦是胸有豪情壯志的男兒立身存世所應當奔赴的方向。

當有一天他的世界縮減為一方小小的辦公桌、幾片碎石碑或破瓷片, 或者幾張模糊的拓片紙張……

久而久之,他的心中, 盡管極力壓抑,依舊還是會生出不甘。

鴻鵠焉能安於燕雀之巢穴?

可是眼下, 他已經老得再也飛不動了。

他伏在這溫暖又陌生,重重綺羅堆砌、卻又無比空空蕩蕩的巢穴之中, 終於允許自己放肆地去思念那追尋了一生又一生、卻終不可得的佳人。

“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於南林……”

他近乎無聲地呢喃著。

回顧我這一生,所願皆無法如意,徒然一廂情願地用心良苦,為情所困的心情卻無人可以傾訴,只能獨自一人在南邊的林中緩步而過。

他竭盡全力,將手中緊握的那只小藥瓶高高地舉起,想要舉到自己的眼前來,最後一次註視瓶身上那枚泛黃的標簽上,她熟悉的小字。

“每日三次,每次兩片,至少連服七日”。

呵。

和他想要提筆寫給她的那些風雅詩賦、優美文字截然不同。

她留給他的最後念想,就是這麽平平淡淡的十四個字,毫無平仄,毫無韻律,毫無美感,只有這等直接敘述,冰冷客觀,直白扼要,簡潔明了,卻能夠在關鍵時刻救他性命。

他緩緩閉上雙眼,恍惚間,那一年春日的清風仿佛又一次吹拂在他的臉上。

緩坡上佇立著體態修長、身著鵝黃衫子的清冷少女,迎著那風仰首闔目,臉上浮現出一個愜意的笑來。

而在坡下,一襲藍衣的俊美青年定住腳步,亦微微仰首,視線的終點就落在那少女的臉上。

徒勤思而自悲,終阻山而滯河。迎清風以祛累,寄弱志於歸波。

彼時,他不會知道,他此後無數次反覆思念著這個人,咀嚼著彼此之間巨大鴻溝留下的苦澀,想要向她奔赴而去,卻終究相隔山河。

……就如同那優美而哀傷的詩賦中所說的那樣,到了那時,我還能迎著清風,任清風洗去我一身疲累,再將這微薄的一點希冀,寄托於歸去的流波之間嗎?

徐慎之最後一次問著自己,但是他知道,他終究是得不到答案的。

“詳妍……燕雪。”

他翕動雙唇,最後一次費力地發出這幾個他不知在內心之中翻來覆去念了數千數萬次的音節。

這一世,沒有詳妍,沒有燕雪,沒有崔儀,沒有一切。

沒有了她,他依然可以坐到首輔之位,凡歷數十年,權柄不墜。

可是啊,可是。

這一生,終究毫無意趣。

他更不會知道,在他氣息沈寂之後,與他時空相隔、時間錯位的那一個世界裏,時間流速要比他那裏慢得多、因此彼時只有三十幾歲的她的案頭,有一盞小小的孤燈,乍然明亮了一霎以後,亦永遠地暗了下去。

而她,伸出手去,覆蓋在剛剛滅掉、猶有餘溫的燈盞上,沈默良久,用另一只手在面前的屏幕上打出了一行字。

“‘燕山雪’世界,永久封存吧,不必再監控了。”

當屏幕上傳來對面發送的“好”和“已封存”兩條極短的消息之後,掌管整個時空管理局的優秀女性卻在自己的辦公桌之後,深深俯下了頭,任憑兩顆淚珠,墜落在深色的紅木桌面上,化開了一灘小小的水跡。

“燕山雪”的故事,曾經是造就崔女士傳奇職業生涯的最亮一筆。即使時至今日,凡是盤點時空管理局歷史上最出色的表現、最精彩的故事,任何榜單,都繞不過“燕山雪”。

但就在“燕山雪”一次次被提及的背後,隱藏著多少難以彌合的傷痕呢,卻只有崔儀自己知道。

誠然,只要她想,她大可以一次次重回那個小世界裏的某個時間點,再去見徐慎之。

但這種肆無忌憚的重啟和進入小世界,罔顧劇情與人物的邏輯和發展,本身就是對這個小世界的一再傷害。

假如她一意孤行、只顧自己,總有一天這個小世界會被傷害到再也無法支撐運行、只能崩潰的地步。

那麽,到了那個時候,那個小世界裏的千萬人,會隨著她的心上人一道,全部煙消雲散。

而假如她能夠為了他和世界裏的其他人的福祉,強忍心痛、壓抑渴望,不再去打擾他們的話,那麽他們就會在那裏度過相對圓滿的一生。

但也只有一生而已。

那個世界在不被外力幹涉的條件下,就如同現實世界那樣,時光的洪流永遠滾滾向前,而凡人的一生,即使到了七十、八十、九十歲,亦不過是漫長歲月中的短暫一瞬,須臾間便化作一道光芒,飛逝而去。

所以,她去見徐慎之,小世界便有可能被削弱而陷入危險,最後她終究是要停下這危險的舉動的。而她不去見徐慎之,小世界便會沿著時光的軌跡一路向前,永不重覆、永不回返,他也會在那裏結束他的一生,與她終究是陰陽兩隔。

想到這裏,崔女士微微闔目,再一次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有些註定的‘重要人物’,是終究要回歸那個小世界的——如果不想無辜的一整個小世界,都因為自己的私情而崩塌的話。”

她重新睜開眼睛,目光中帶著同情、憐憫、溫和的撫慰,以及共情的感傷。

“琇琇。”她用一種極其溫柔的語氣喚道。

“你不會忘記,‘西洲曲’的主角是誰了吧?”

謝琇:!!!

崔女士的聲線很好聽,淩厲起來時有種統攝朝堂的威嚴淩銳,但放柔下來的時候,又如同春水一般潺緩溫柔。

但即使再如何動聽的嗓音,再如何溫柔的語氣,也無法掩蓋那句話如同刀鋒一般落下的冷銳酷厲。

世事浮沈,天意如刀。千般恩愛,都付流水。

謝琇下意識轉過臉去,一下子就看到了同樣轉頭看向她的盛應弦的神情。

聽到了這種如同最終裁決一般的宣判,他只是微微蹙起了眉,神色沈沈。

他的臉上並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之色,也沒有即將與她生離死別的巨大悲傷,但他眼眸裏分明隱藏著翻滾的暗湧,那種眼神仿若要透過她的雙眼,直抵她的靈魂,直到他將她的一切都牢牢鐫刻在自己心上一樣。

是的,謝琇在聽到崔女士話語的一霎那,就明白了一件事。

盛應弦若是明白他就是“西洲曲”那個故事的男主角,他便不會因為一己之私情而置整個世界於不顧。

而看起來,他顯然是已經猜到了。

呵,他又怎麽會猜不到呢?

“西洲曲”一詩,分明是一種線索,貫穿了他的少年與青年時代。

曾經,那是在江北盛家村中的小少年,與真正的“紀折梅”之間留下的回憶。

但是在他們兩人相遇之後,又何嘗不是一種他們兩人之間的紀念呢。

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當盛應弦踏上鄭嘯府邸後院水榭前的那條曲折回廊的時候,心頭回想起的,就是這幾句。

他不可能不明白,這首詩事關於他,與這首詩相關的故事裏,他就一定是那個主角。

他們兩人不知道互望了多久,終於,謝琇微微啟唇。

“……弦哥。”她語氣艱澀地喚道。

但是在她率先說出那些嚴苛字眼,來承擔分手責任的時候,盛應弦卻搶著開口了。

“……對不起。”他說。

頓了一下,他低沈醇厚的聲線裏染上了真正的痛苦。

“對不起,琇琇。”

他沈痛地說。

“是我的錯。”

這幾個音節,他就好像說出來的時候已經耗費了全身的力氣。

喉間像是有鋒利的刀片在研磨著細嫩的血肉,一下下的,分外疼痛,很快就變得血肉模糊。

“我……是個壞人,一次次地,只會把你推向自我犧牲的境地……”

他的面容上,終於首次浮起了先前壓抑得很好的難過之色。

“本來,我也很希望能有什麽機會,能一生與你廝守……卻不料天意弄人,終究是有今生,無來日……”

“我……我不是個好人,愧對你的信任……以後,就把我忘了吧……”

那雙深湛的眸子裏起了一陣波動,仿佛有可疑的水光從中浮現。

他抿了抿唇,下頜緊繃著,鼻翼飛快翕動,像是不這樣做的話,眼角處就會馬上滑落他竭力忍耐的水珠一樣。

似乎是為了掩飾,他忽然向後倒退了一步,然後向著她深深一揖到地,從不曾為誰折下去的勁腰彎了九十度。

“全是如驚無能……今日相別,罪過全在於我。”

他停頓了一霎,終於選定了一個對她的稱呼。

“公主殿下高風亮節,某慚愧無地。”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本擬此生相托,奈何緣業不遂,見此分離。天意如此,枉負殿下深恩,縱我萬死,亦莫能贖。今朝一別,某願在此立誓,終身不二娶,歲寒不改心。伏願殿下千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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