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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第三個世界·西洲曲】·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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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第三個世界·西洲曲】·99

張皇後滿意地離開了。

她言明, 她會收“紀折梅”為養女,封為“月華郡主”,甚至和顏悅色地詢問謝琇,若是按照皇女的取名方式替她改個名字的話, 中間字照例用“琇”, 那麽末尾一字從“日”旁, 她喜歡用哪個。

不過與此同時,她也交待了接下來的安排。

為了趕時間,正月十五過後,就要出京北行。朝廷會派遣禮部官員作為使者,亦會派遣足夠的侍衛隨行護送——因為這一行人還將護送承王歸朝, 因此人手須得帶足。

另外,既然謝琇已然應承此事,那麽刑部大獄她就不必回去了。一事不煩二主,她出京前, 將被安排在刑部尚書鄭嘯的府中別院小住——也就是這裏。

張皇後大約是看在經由她之手扳倒了杜家的份上,甚至還大發慈悲地表示, 在紀折梅離京前, 可以特許讓她和盛六郎見一面以作告別。

不過張皇後也同時警告她,“不要做多餘之事, 亦不要說多餘之言”。而且她到時也會派遣身邊信重的心腹嬤嬤, 在“月華郡主”出京前,貼身教導郡主禮儀。

……無非就是監視二字而已。

謝琇也沒有表示抗辯。

因為當她伏拜於地, 說出“民女敬諾”的一瞬間,她的腦海中, 忽然響起了久違的那一聲“嘀”——

“請任務執行者註意,由於本世界特殊原因, 世界架構脆弱,無法正常進行快速傳輸。因此,召回程序將在六個月後啟動。請註意——召回程序將在六個月後啟動。請您提前做好準備,給出合理ENDING以完美結束本場直播。祝賀您圓滿完成此次特殊任務,期待六個月後與您再度相見。歡迎回家。”

謝琇:……!!!

……六個月?!這麽久?!

幾乎是立刻,她的心頭就浮上了一個設想。

接下來的數日,謝琇一直在忙碌。

學習禮儀其實並不是最重要的,學習北陵國歷史及風俗的課程倒是占了更多時間。而且,張皇後似乎立意要把這件事辦得妥妥的,替她備嫁的程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甚至在短時間內張羅出了一套符合郡主服制要求的嫁衣。

別說,在為她量體之後,那套嫁衣在幾日之內就被送了過來,腰肢等處已經按照她的尺寸收好,其餘幾乎沒有需要再行改動之處。

除了這件嫁衣之外,尚有郡主大禮服等等符合大虞禮制、但卻與蠻族風格簡直格格不入的各式華服。

謝琇:“……”

簡直是生怕那位勞什子的納烏第汗脾氣太好了不發作她。

但總歸,正月十五一天天地臨近了。

這期間,謝琇已然穿過正式的郡主禮服,在鄭府接旨受封。雖然這個封號聽上去有點不倫不類,但蠻族的封號也差不多都是同一風格的,甚麽“天鷹王子”啦、甚麽“青烏公主”啦……相較之下,“月華”還是個既便於翻譯、又很有意境的封號了。

正月十五那天,用過晚膳之後,宮裏忽然來人通知,允許盛指揮使等一下前往鄭府,拜別月華郡主。

謝琇:“……”

啊,故意選這麽個日子,是因為外頭看花燈的人多,所以盛指揮使出入反而不招眼嗎。

還是……故意選這個時候來紮心的?

實乃昏君也。她看這個大虞,下一任皇帝若不是長宜公主夢到的那位私生子的話,多半也好不了——但那位私生子聽上去畫風其實也挺浮誇,即使他上位,說不定也好不到哪裏去。

她無聲嘆息了一聲。

爾後命人幫忙梳洗。

及待前面來人通傳“盛指揮使即刻就到”的時候,她已經盛裝打扮完畢,在張皇後的心腹嬤嬤的虎視眈眈之下,端莊雍容地端坐在“曲水軒”的正堂上了。

這一處小小的別院,看起來是為夏日消暑特意建造的,在建築之前還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面,更有一段曲折回廊,建於水上,通往“曲水軒”的正堂。

亭閣建於水上,只有一段曲折回廊與外界相連,既風雅,又阻斷了她出外的道路。和親在即,人人都怕夜長夢多。

這裏夏日應當十分愜意,冬季就需要多擺些炭盆了。不過張皇後如今得勢,鄭府自然也不缺上品銀絲炭,“曲水軒”的每一處幾乎都是暖烘烘的。

謝琇端坐在正堂,在等待盛應弦走過來的時候,她的腦海裏卻基本上完全放空了,一點都想不到等一下見到他,還能對他說些什麽。

張皇後近乎是在明示她,要利用這最後的見面機會,斬斷他們兩人的妄念。

設計無情的臺詞,這並不難。

難就難在……根本無法對他開口。

謝琇端坐在那裏,腦海裏空空蕩蕩的,只有“天南教”教主秦定鼎的那首斷頭詩裏的幾句詩,翻來覆去像是屏幕保護程序一般地,在那裏來回滾動著。

生者百歲,相去幾何。

歡樂苦短,憂愁實多。

忽然,軒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門外揚起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臣……雲川衛指揮使盛應弦,求見郡主殿下。”

謝琇:“……”

她放於膝上、藏在華服寬大袖口中的雙手十指驟然蜷縮起來,捏緊了原本平鋪在膝上的衣襟前擺。

她慢慢轉過頭去,以眼神示意那位嬤嬤。

那位嬤嬤倒也不是要刻意作梗,收到她的眼神暗示,就走上前去,到了門口,把原本放下的簾子打了起來,再側身避開,道:“盛大人請。”

盛應弦很快地瞥了屋內一眼,一時間不由得凝住。

他看到廳堂之上,燈燭熒熒;在燈火映照下,一位盛裝的麗人正端坐於堂上,姿勢肅正,無可指摘。

但即使是這麽端正的坐姿,亦有動人心處——

她穿著一襲正紅色的華服,垂落下來的裙擺上繡滿了展翅而飛的鸞鳥圖案,錯眼看去,竟似穿著一襲嫁衣似的。

盛應弦:!

他的心臟咚地一聲,跳漏了一拍。

他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氣,方邁過門檻,略微低頭避過上方垂落的門簾,跨進廳堂之內。

爾後,他聽到她的聲音,卻是在對那嬤嬤說話。

“陳嬤嬤,有勞了。娘娘仁慈,許我與世兄道別,還望嬤嬤在外頭暫且替我周全一下。”

陳嬤嬤也沒有多勸阻什麽,聞言向著她福了一福,就放下門簾出去了。

盛應弦隔著窗子一看,那位陳嬤嬤果然走到了距離廳堂大門有一段距離的廊子下方,板著臉一臉警惕地向著黑夜裏眺望。

他略放了一點心,但頭腦裏第一個湧上來的念頭卻是“她稱呼我‘世兄’”。

那點難過的情緒,要過了一息才從大腦沈下去,抵達心尖。然後,那一點點的酸澀,就從心中升起,一時間竟然讓他整個胸腔都慢慢地抽痛了起來。

他從來沒有聽過她用這麽生疏的稱呼來喚他。

他張了張嘴,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他默不作聲地在門旁站了幾息,終究是明白今日的見面不能持續很長時間,於是還是走了過來。

走近了之後他才發現,這一襲紅衣,大約就是她的嫁衣。

在裙擺上刺繡的,除了鸞鳥之外,還有鸞鳥佇立於上的梅枝。宮中備辦的自然繡工極盡精湛,即使倉促了一點兒,那梅枝也像是後來補繡上去的,但虬結的樹枝與盛放的紅梅,卻栩栩如生。

而她端坐於正座之上,雙手疊放在膝上,就連衣角和袍擺都一絲不亂、一點不皺,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燈燭下精美的偶人,膚質光潤、容姿靜潔,竟然令他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即使是夜晚,她依然配合著這樣隆重的裝束,面上嚴妝規整,雛鴉般烏漆漆的鬢發間簪著一頂爵獸步搖冠,冠上以黃金為山題,貫白珠為桂枝相繆,飾有花朵搖葉飾件,還有瑞獸圖形,白珠珰繞,流蘇垂肩;看起來極之華貴。

盛應弦一眼就認出來,這樣的步搖冠,原是長公主才有資格佩戴的。如今小折梅只是郡主銜,卻佩戴這樣的步搖冠,想必是皇帝皇後念及和親一節,格外加恩之故。

……可是他卻不知,為何小折梅要在今夜他來拜訪時,作此盛裝。

他默默地凝望著她,情知自己應當全了禮數,伏拜下去,與她見禮;但他的身軀仿佛已經僵硬了,就像廟裏倒在供桌下的一段泥塑木胎那般,竟然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他如此失禮,小折梅亦不惱他,只是笑了一笑,輕聲道:“盛六哥,明日我便要啟程,此後關山萬裏,願你善自珍重。”

盛應弦:……!

小折梅真的很懂得如何刺痛他。短短的一句話不過數十字,待得她說完,他的心臟已經抽痛了數次。

他垂下視線,不回答她的話,反而躊躇著問道:“折梅,何故……今夜著此裳?”

她似乎有點詫異,低頭望了一眼那刺繡華美的裙裾,含笑道:“明日離京時,謁廟、見駕、辭行、登車……一整套儀式中,都須得穿它,是以提前試裝,如此而已。”

盛應弦沒有說話,雙拳卻已隱於袖中,緊緊握起。

他再開口時,聲音竟而有些沙啞。

“如此說來……最先目睹你著此——嫁裳之人,竟是臣了。”

他十分艱難才吐出“嫁裳”那二字。但是小折梅聞言,卻詫異地擡起頭來,瞥了他一眼。

“若如此說,最先目睹我著此嫁裳之人,分明應該是陳嬤嬤啊。”她的聲音裏竟似含著一絲絲笑意。

盛應弦抿緊嘴唇,對她戲謔一般的答話視若罔聞。

原來,小折梅穿著全套華美的嫁衣,竟是這麽好看的。

小折梅似乎適合一切的紅色。嫁衣的正紅,夏衫的杏紅……

那豐盈的烏發挽成繁覆的發髻,發間簪上精美的步搖——若是頭上再蓋上一幅紅蓋頭,就真的像是一位在婚禮當日坐在閨房之中、等待著郎君前來親迎的新娘了。

想到六禮中最後的那一道“親迎”,盛應弦的心臟不規則地抽痛了一下。

她再也不是那個當年趴在他讀書的窗外、發愁著自己今天沒有穿杏紅衫子,還氣他誇她的頭發誇得不得法的小姑娘了。

可是,他卻情願她一輩子都做那個小姑娘,一生所要發愁的極限,就是忘記穿一條和她背的詩相襯的裙子……

然後他會去竭盡所能笨拙地安慰她,在她幼時替她折梅,在她長大時去捕捉一雙大雁來贈給她,最後與她定下親迎之期,在她穿著這樣一襲華美嫁裳的日子,騎著高頭大馬穿過中京的街道來迎接她歸家……

他聽見自己牙關緊咬,咬得格格作響。

因為他不能張口。他生怕一張口就會說出許多大逆不道之言,說出許多瘋狂之詞,忘了甚麽是家國大義,做出難以挽回的事來……

忽然,他仿佛聽到小折梅戲謔的笑聲。

“咦,盛六哥,你怎麽了,啞巴了嗎?”

盛應弦:?!

他猛地回神,才發現小折梅正望著他,一臉無奈的樣子。

發現他終於回過神來,她笑著說道:“唉,方才我對你說了那麽多話,你竟是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嗎?”

盛應弦:“……對不住,我……我是走神了,我向你賠罪。你所說的,是……何事?”

他覺得自己現在甚至連發聲的力氣都快要消失了,咽喉裏還梗著一個硬塊,使得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失真。他不得不將所有的話都精簡到最短。

小折梅卻恍若完全沒有發現他的窘況似的,笑瞇瞇地反問道:“咦,為了賠罪,盛六哥真的做什麽事都可以嗎?”

盛應弦:!!!

理智告訴他應該搖頭,甚至為了避開這個問題裏的陷阱,他應當伏拜下去,正色告訴她,他只能聽從那些不過分的要求——

可是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毫不猶豫地說道:“自然。任何事都行。”

這個時候他忽而記起上一次她用“啞巴”這個字眼來說他,還是在仙客鎮曹府的側門外。

當時她假扮成被曹家擄走又下藥的受害小娘子,發著瘋,說她要飛起來,去找她的三郎……

他不是不明白她完全只是在做戲而已,可是那個時候他險些就說出“好,我帶你走”這句不合時宜的話來。

從記憶裏翻湧而上的畫面,伴隨著小折梅的笑謔,又忽然呈現在了他的面前。

小折梅笑嘻嘻地說道:“盛指揮使,話可不要說得太滿,因為像我這樣的魔教護法可是會狡猾地鉆空子的——譬如我說,那我現在就要逃走,可不可以?”

她是用一種完全就是在頑笑似的語氣說出來的。他也知道,她說這話完全就是在賭氣,根本沒有當真的意思。

可是他聽見自己沈聲說道:“……好,我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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