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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證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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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證歷史

對於韓國夫人的突然離世, 或許整個長安城,只有武後和秋東,是真正有心理準備的。

秋東觀二兄李賢的面色, 先是不可思議,再是恍然大悟, 便知曉他也想明白了其中緣由。

拍拍二兄的手,兄弟兩對視一眼, 秋東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很覆雜的神色。

身為武後親姐,突然暴斃, 據聞是惡疾纏身, 宮裏下旨追封為鄭國夫人,即日下葬。

這且沒完,又下旨令賀蘭敏之為武士彟嗣子,賜武姓,襲爵位。

也就是說,賀蘭敏之從這一刻起,不再是武後的外甥, 而是武後的侄子。禮法上,他與武後的關系更進一步, 算是對他另一種意義上的補償。

至於賀蘭越石大人, 那只能對不住了, 再給他從族中過繼個兒子繼承香火吧。

秋東身為親外甥, 自是要去祭奠的。

靈堂設在韓國夫人府, 秋東觀府中仆從神色惶惶, 前去祭奠之人很多, 秋東一路被管家親自引著,見了不少熟面孔, 還和身為宰相的李義府打了個照面。

顯然眼下不是寒暄的好時機,李義府很知趣的勸慰了兩句:

“殿下還請節哀,免得憂思過度傷了身子,叫宮裏的陛下娘娘跟著擔憂。”

秋東瞥了這家夥一眼,便知他還不曉得韓國夫人之死的內情,否則依照他的鉆營勁兒,不會親自巴巴跑來祭奠。

看來此事阿娘是另外安排了人去做的。

“撈大人掛念,您身有要務,本王便不耽擱了,且請先行一步。”

李義府滿意的撫著胡子離開,心裏給福王打上一個脾性溫和的標簽。難免道一聲可惜,若此人能長壽,定要好好結實一番,於仕途未嘗不是一大助力。

秋東不知李義府心裏想了什麽,行至靈堂,從管家手裏接過香燭,還未曾行禮,便見賀蘭敏之身著孝服,踉蹌兩步,從蒲團上起身,一臉兇狠道:

“這下你得意了吧?李道止,害了我妹妹還不夠,連我阿娘也不放過!狗屁的仙風道骨,我看是吃人不吐骨頭才對!可憐全長安城的人都被你這張臉給騙的團團轉,殊不知裏頭裝的是蛇蠍心腸!”

都不用秋東說半個字,就有暗中跟著的侍衛出手,將賀蘭敏之扣押在大堂之上,叫他動彈不得。

秋東不動如山,給韓國夫人上完香,隨後才用居高臨下的姿態打量賀蘭敏之,覺得他此刻好像一條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又如一頭被蒙住眼睛的驢子,滿世界亂撞,卻找不到正確的出口。

秋東也不介意這場風波被前來吊唁的賓客瞧見,用求教的口吻道:

“怎麽,覺得你母親的死和本王有關?”

賀蘭敏之被侍衛摁在地上,用仇恨的眼神看向秋東:

“母親向來膽小,從不與人結怨,只那日與外祖母在宮中,得罪過你而已!先是敏月,再是母親,下一個是不是外祖母?哈,好一個福王,我等著!”

秋東憐憫的搖搖頭,人吶,一旦鉆了牛角尖,當真是可怕。

“真不知曉你母親做了甚麽?”

恐怕也不盡然吧,韓國夫人先失去女兒賀蘭敏月,再見到兒子被他打成重傷,再是膽小如鼠,也不可能無動於衷,她在府裏頻頻召見外人,意圖於長安城中散播潞王李賢乃她與陛下親子的謠言。

離間天家父子,母子,夫妻情分,計策不可謂不狠毒,若成功的話,誰能說她手腕不如武後?

就不信賀蘭敏之這做兒子的當真一點兒都不知曉。

賀蘭敏之眼神閃躲。

“呵,懦夫!”

想來賀蘭敏之也對他娘的死,心裏是有猜測的,終究不敢光明正大對上阿娘,去和阿娘討個說法,只能在這兒自欺欺人罷了。

秋東搖搖頭:

“也就這點能耐了。”

直到此時此刻,秋東才真切感受到,為何朝野內外都傳賀蘭敏之才華橫溢。

他確非無能之輩,他的精明之處在於,他或許從一開始便明白他妹妹的死,乃至於他母親的死,都和武後脫不開關系,可他也清楚的知道武後才是他們一家在長安城生存下去的根基,所以從一開始,便給他和韓國夫人一個自欺欺人的理由,讓他們將仇恨的目光都投註在秋東這個福王身上。

“想找我報仇?行啊,你心裏清楚,找我,也不算完全找錯了人,有能耐就來吧,本王接著!”

阿娘待他的真心向來不摻假,母債子償,秋東覺得無甚所謂。

大踏步離開韓國夫人府,留下一地面面相覷,好似被雷劈過的賓客。

可以想見,從今往後,長安城內又該多出無數有的沒的猜測和流言。

但無人敢把話挑到秋東面前來講,秋東的日子該如何過還如何過,誰都礙不著他。

紫宸殿內,皇帝聽聞今日之事,眼神幽深,喝了藥躺在榻上半晌,最終下旨:

“李義府賄賂朝廷官員,屢遭彈劾,證據確鑿。又請術士望氣,幾欲迷惑君王,流放巂州,無召不得回!”

秋東聽到消息時,正在東宮探望太子阿兄的病情,並顯擺他新得的假面,攛掇阿兄選個日子,舉辦一場假面宴會:

“上頭有耶娘頂著,何須將自己逼的這般緊迫,原本就身子骨不好,再勞心傷神,三五不時病上一病,可怎生得了?

大兄你還沒娶妻呢,我恍惚聽耶娘閑話,說想將司衛少卿楊思儉家大人家的小娘子說與你做太子妃。你快快好起來,辦一場假面宴會,邀楊家小娘子一道兒參加,豈不美哉?”

太子被阿弟孩子氣的話逗樂,他很想告訴阿弟,如今耶娘之間的氣氛,遠不如早前看到的那般和諧,阿耶希望他盡快成長,早日接過大唐國祚。可阿娘那頭,並不想早早放權,總說他還小,還是個孩子,不願他盡早參與朝中大事的決策。

可這話壓在舌尖下,最終沒能講出口。就叫阿弟做個快活無憂的福王吧,煩惱的事自有他這做兄長的擔著。

正在此時,內侍進來稟報了這個消息。

秋東眨眨眼,見阿兄陷入沈思,為他掖好被角,輕聲安撫:

“李義府此人,早年因在朝堂上支持阿耶廢王皇後,立阿娘為皇後,一路官至宰輔,很會鉆營,名聲不佳,又不幹事實,如今被流放,也不算無辜。”

太子苦笑一聲,朝堂之事,哪裏是這般簡單?便要起身進宮,找阿耶分說清楚。

秋東將人摁回床上,低聲勸慰,語氣中帶著兩分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警告:

“李義府乃阿娘心腹,在朝堂上幾乎是阿娘的應聲蟲,如今阿耶對李義府動手,便知阿耶已不滿阿娘的行徑。或為震懾,或為敲打,可不論如何,此乃耶娘之間的事,不管結果如何,都不會傷及阿兄分毫,阿兄你不該插手!”

太子震驚的看著福王,一時無言。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阿弟自小生活在終南山上,環境單純,連天真的太平都比他更能知道朝堂險惡。今日方知,兄弟之間,阿弟竟才是心底澄澈透亮,將一切看的清楚明白的那個。

秋東任他打量,吩咐左右:

“看好你們殿下,按時服藥,近日務必不出東宮半步,若有不妥,直接去福王府尋本王!”

東宮侍從又不傻,此時恨不能把福王供起來,叫福王親自監督太子殿下吶,連連應是。

臨走前,秋東站在床前,只對太子說了一句:

“坊間百姓常言,夫妻打架,床頭打床尾和。你知道尋常人家耶娘拌嘴吵架,孩子們是如何做的嗎?他們會當做沒看見,沒聽見,不言語,不摻和。等吵完嘴,該幹嘛還幹嘛,日子照常過。

可一旦有孩子摻和進去,幫父親,傷的是做母親的心。幫母親,父親心裏未嘗沒有怨言。本該是和稀泥糊弄過去的事,三言兩語間,將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全牽扯出來,非要論個誰對誰錯。可說良心話,能論清楚明白嗎?不過是徒惹一場傷心罷了。”

太子握住阿弟的手,好半晌才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會安心待在東宮,你也勿要再為此事勞神。”

太子是真聽進去了,阿弟在告誡他,耶娘再是帝後,那也是夫妻!即便這對夫妻打架的殺傷力大了些,波及範圍廣了些,可夫妻之間的爭鬥,孩子不要輕易插手,何況還是他這個要繼承家業的長子。

可事實上,誰都可以置身事外,秋東還真躲不開,因為到了他回宮住的日子。

先去延英殿,陪阿娘用了晚膳,說了說太子的病情。

阿娘待太子,雖有政見上的不合,可也時常親自翻看太子的脈案,聞言嘆口氣:

“你阿兄向來身子骨不大強健,如今你阿耶又將他逼的這般緊,阿娘始終不大安心。”

這題幾乎無解,誰讓阿兄是太子,是大唐江山的繼承者呢。

“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你且回去安心過你的日子,勿要憂心,勿要將他人言語太當回事。若阿娘在乎旁人的看法,便沒有你們的今日,可明白阿娘的意思?”

自然。

這是說賀蘭敏之鬧的那一出呢。

到了紫宸殿,陪阿耶用了藥,秋東瞧著阿耶精神不佳,略說幾句話便準備回溫寶殿,阿耶同樣對他叮囑:

“勿要在意風言風語,人是活給自個兒知道的,並非活給他人瞧的,誰心底暢快了,誰自個兒清楚。”

嗯,明白,賀蘭敏之那番話,我也不會往心裏去。

那便好,去吧,夜裏涼,叫人關好門窗。

一切都瞧著與往日並無異常,可就是這晚,皇帝在紫宸殿召見剛升任為宰輔的上官儀。

君臣對坐,燭火幽幽,皇帝對上官儀道:

“近日,有人向朕告密,說皇後在延英殿私下做法詛咒於朕,愛卿認為此事該如何處理?”

上官儀又不傻,想也知道這話裏有幾成水分,可同樣的,他也清楚皇帝這般講,便是心裏對皇後已有不滿。這兩年來,陛下身體愈發不好,政權長期被武後把持,長此以往,上官儀很擔憂太子能否順利親政。

於是,他長跪不起,痛聲道:

“陛下,皇後專權,滋長其野心,今日對您不敬,他日難免生出旁的心思,視人命如草芥,毫無慈悲心腸,怎生是好?臣請陛下廢除皇後之位,收回協理政務之權!”

皇帝面色在燭火下覆雜難辨,好半晌,命人將上官儀扶起:

“既如此,愛卿便替朕草擬詔書吧。”

上官儀大喜!

然而,早有宮人將這一切看在眼中,飛速向延英殿的武後告密。

這頭上官儀落筆如有神助,洋洋灑灑,細數武後諸多罪過,詔書一蹴而就,上面墨汁還未幹透,武後便身著寢衣,上面罩了披風,出現在二人面前。

皇帝大驚,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你竟然在朕寢宮安排了細作!”

武後卻不接這話茬,眼淚滾滾而下,淒聲質問:

“吾到底做錯了什麽?”

武後步步緊逼,皇帝不得不後退。

“自吾追隨陛下之日起,先有王皇後想用吾去對付蕭淑妃,處境幾多艱難,為此失了我們的長女安定。再之後,吾懷著賢兒即將臨盆,還隨您去昭陵祭拜,九死一生,生下賢兒,偏有那等可惡之人,暗中傳言賢兒乃您與她人所生。

何其可恨,離間我們夫妻情分,母子情分,歹毒至極!為何會有那等傳言陛下當真不明白嗎?吾不能怨,不能恨嗎?

陛下風疾難愈,難道是吾不想整日陪伴陛下左右,做您的貼心人嗎?是誰主動將朝政交到吾手上,說滿朝上下,只信任吾,只能托付於吾?為此,吾夙興夜寐,戰戰兢兢,再未有一日松快日子。

弘兒不理解,賢兒怨怪阿娘冷酷,對顯兒與旦兒疏於管教,止兒更是自打生下來只能住在終南山上,是吾想這樣的嗎?是吾造成了今天的一切嗎?”

秋東被人匆匆喊醒,進來聽了個尾音,就聽阿娘問阿耶:

“如今您被人挑撥幾句,便覺得吾做皇後擅權,覺得先後死了敏月和阿姐,是吾心狠手辣!可陛下忘了,當年靈運也是天真爛漫,滿心滿眼都是陛下了嗎?是她們將我變成了如今可惡的模樣!

我怨恨她們偷走了我的丈夫,還想偷走我的孩子,難道這也有錯嗎?陛下您告訴我,我到底哪裏做錯了?”

秋東心道,阿娘還真是時時刻刻都理智吶,從頭至尾,全將錯推給旁人,從不曾說阿耶的一個不是。

簡直把人性玩弄於鼓掌之間。

“阿娘,您且坐下歇歇,想必其中是有什麽誤會。瞧阿耶的面色都白了,定是風疾又發作了,待阿耶歇口氣,再叫他為您解釋清楚就是,何必為了這點小事,壞了您與阿耶的情分。”

秋東的出現,恰如其分,正好給了夫妻雙方一個臺階下。

與其說阿耶是因為阿娘叫人殺了韓國夫人,才起了廢後的心思,這太可笑。

倒不如說,阿娘能不動聲色的先後殺了賀蘭敏月與韓國夫人,而滿朝上下無人敢正面提出質疑,這點讓阿耶心生警惕。

阿娘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已經掌控了一部分朝堂力量,這點,是身為皇帝的阿耶所不能容忍的。

權利,他可以給出去,也可以收回來,才是屬於他的帝王權利。若是給出去,收不回來,定然會引起他的警惕。

秋東親自給兩人斟了茶,送到手裏:

“都緩緩心情,勿要在失去理智時,說出壞了情分的話。”

無視了跪在地上,汗流浹背的上官儀。

他是福王,是武後的孩子,目前來講,他的利益和武後利益是一致的。武後倒臺,包括他在內的兄姐下場如何,只參考如今的李忠便知一二。

李忠乃阿耶庶長子,王皇後養子,當年的太子,可在王皇後倒臺後,李忠降封梁王,授梁州都督,遷房州刺史。顯慶五年,坐罪廢為庶民,遷居黔州,囚禁於黔州李承乾故宅。*

秋東聽聞,李忠在黔州惶恐不安,憂心有人刺殺他,便整日著婦人裝扮躲避刺殺。

阿耶難道對李忠和王皇後不曾用過心嗎?當年李忠可是被阿耶親自立為太子,王皇後與阿耶之間大名鼎鼎的《兩度帖》,至今在坊間為人樂道,情分可見一斑。

那句只聞新人笑,哪得舊人哭,說的再有理不過。若武後倒臺,他們就是下一個李忠。所以,此刻的上官儀,便是秋東和武後共同的敵人。*

阿耶面色好了許多,許是被阿娘的一番真情剖白所感動,許是心裏有了其他打算,好半晌,擱下茶杯,握住阿娘的手,語帶哽咽道:

“靈運你素來知吾,吾本未有此意,實乃上官儀幾番攛掇,差點釀成大禍吶!”

上官儀頓時面如菜色。

得了,皇帝金口玉言,上官儀這個替死鬼當定了。

顯見夫妻又湊一起說起了真心話,陛下隨口將向他告密的王伏勝給賣了:

“若非此奴才向吾告密,言靈運你在延英殿涉及巫蠱,詛咒於吾,吾也不會夜不能寐,召見上官儀吶。”

行了,聽到這兒,秋東帶人回了溫寶殿。

秋東知道王伏勝肯定跑不掉了,或許遠在黔州的廢太子李忠也得被牽連。因為王伏勝早年是伺候過李忠的舊人,且這些年朝中一直有人暗中支持李忠。

明日收拾收拾,回福王府住吧,這大明宮吶,是徹底住不成了,日後還是少進來為妙。

這晚紫宸殿發生了什麽,外人只隱約有些猜測。

事後二兄李賢特意找機會問他:

“昨日,許敬宗在朝上參丞相上官儀,宦官王伏勝,以及廢太子李忠暗中勾結,意圖謀反作亂。此三人一並處死,其家眷充軍的充軍,入掖庭的入掖庭。

不少人為上官大人喊冤,可阿娘態度堅決,阿耶也沒見那些求情的大臣,總該有個緣由吧?那夜剛好你在宮裏,可是發生了甚麽?”

確實發生了,秋東覺得身為耶娘的孩子,這種事也沒有瞞著二兄的必要,於是大致說了。

李賢直接楞住,萬萬沒想過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阿娘差點被廢。他又不傻,很清楚阿娘被廢後,他們兄弟姊妹會遭遇什麽,因而對上官儀的態度急轉直下。

即便上官儀向來官聲極佳,是少有的剛正不阿之人。

李賢幾經猶豫,還是問出了口:

“是因為韓國夫人之死,阿耶才動了廢後的念頭嗎?”

秋東看著他,不說話。

李賢便在這種沈默中,懵懵懂懂知道了什麽,瞬間覺得索然無味起來,面色慘淡的離開,不忘叮囑秋東兩句:

“近日別往宮裏湊,耐心等太子阿兄成親。”

秋東明白李賢的意思,太子大婚,意味著他可以正式參與政務,阿娘也沒了繼續阻止的理由。能安心將政務交還給阿兄,退回後宮,或許夫妻間的關系能平和些。

然而,事實狠狠地告訴眾人,太子想順利成婚,並非一件容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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