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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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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一場, 您不打算與徒兒告個別再走嗎?”

國師是個聰明人,聽見秋東自報家門,再看看他臉上的惡鬼面具, 瞬間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眼神裏有欣喜,有釋然, 唯獨沒有緊張。

“殿下,許久不見。”

語氣甚至有幾分松弛, 說著讓開身後的路,邀請秋東進院一敘。

原本國師是打算離開的, 人都走到門口了, 但被死而覆生的秋東給堵住去路,便也不著急走,好似故人重逢,熱情的請人進家門喝杯茶歇歇腳。

秋東坦然邁步而入,無視了國師身後那人防備的神情。

他在廊下點一盞宮燈,又從袖中掏出一包蘇記點心,邀請國師在石桌對面落座:

“嘗嘗?聽聞是您喜歡的口味, 做法有點古怪,外頭也是近一年才興起, 今兒白日裏特意繞遠路買回來的。”

說著便將臉上的面具摘下來擱在桌上, 自個兒先嘗了一口。

國師目光在秋東身上停留片刻, 細長的手指輕輕撚起一塊兒點心, 在身後道長憂慮的目光下, 緩緩送入口中, 很真誠的點評:

“有故鄉三分味。”

秋東卻沒有接國師的話茬, 而是望著皎潔的月光好似陷入了什麽回憶,讓他整個人都顯得安靜極了:

“確實只有三分味。”

國師投來不解的目光。

秋東指指桌上的點心, 語氣說不出是懷念還是什麽:

“據說我生母原是禦膳房不起眼的司膳內侍,後因感念王後娘娘多番回護她與腹中胎兒之恩,便常做家鄉小吃送與娘娘。

待她人沒了之後那幾年,王後娘娘也常叫小廚房做了與我吃,好叫我留個念想。直到十一年前,也就是我七歲那年吧,宮中再也沒見過這道點心。”

十一年前,這個時間點太過巧合,國師尚且沒有多餘的反應,可國師身後那位瞬間渾身僵硬,看向秋東的眼神充滿了殺氣。

秋東笑盈盈道:

“沒記錯的話,這道點心原本無名,做法也不特殊,只不過要用當地的水源,才能做出那股獨特的味道,即便換了王宮裏上好的山泉水也不行,王後娘娘便為之賜名三花水。”

國師便懂了,無奈長嘆一聲,沒想到他的隱藏竟然會在這種小事上暴露了。

他簡單換了姿勢,身上那股悲天憫人的氣質瞬間消失,出現在秋東面前的,成了鋒芒畢露,多看一眼都會被刺傷的蔔鶴:

“殿下意欲何為?”

那道被王後命名“三花水”的點心,來源於三花水村,一個原本平平無奇的南方偏僻小村,村民以捕魚為生,生活十分安寧。

直到老皇帝忽然開始沈迷修仙問道煉丹求長生,於是對朱砂,尤其是質量上乘的朱砂需求量急劇提升。地方官為了討好老皇帝,在治下各地廣泛挖掘。

而三花水村,便是那個時候出現在天下人面前。

只因那裏的朱砂質地上佳,天下間絕無僅有。在經過層層上報後,老皇帝大手一揮,將三花水村的朱砂列為貢品,地方每年必須向朝廷上供足額數量。

這或許對很多人來說是好事,但對那裏原本的村民而言無疑是一場災難,當地富商豪強與地方官勾結,為了搶占功勞,意欲將原本的村民驅逐走,進而換上簽了賣身契更加聽話肯幹的奴隸去挖采,村民們不同意,於是便慘遭毒手。

全村兩百餘口,無一幸免。

也就是從那年起,王宮裏再也沒了千裏迢迢從三花水村運來的當地溪水,秋東再也沒嘗到過那道帶著親生母親味道的,名為三花水的點心。

關於那道點心,似乎也成了獨屬於秋東一個人的記憶。

秋東一直不明白國師對他釋放的那份兒若有若無的善意究竟從何而來,若非無意間吃到那道據傳是“國師最愛”的點心,此刻怕也無從知曉。

“小時候聽王後娘娘講,我親生母親姓蔔名挽梅,想必多少與您有點親戚關系吧?”

事到如今,蔔鶴也不隱瞞,直言不諱:

“是,你母親算是我族妹,你喚我一聲舅舅也未嘗不可。”

“這聲舅舅我喚的出口,您能應的出聲?”

“你父是屠我族人的罪魁禍首,此前這聲舅舅我自是不認的。

可如今你是你,他是他,我已親手為我族人報仇,滅他的國,收他的命,也讓他嘗到了親緣盡散,妻離子散,君臣反目,茫然四顧無依無靠的滋味。

我與他之間的仇怨,自此也算是可以一筆勾銷了。”

任何一個人聽到如此駭人聽聞的消息,約莫都會震驚的合不攏嘴,可秋東很平靜的接受了。

他將點心往前推了推,點點頭,月光灑在他身上,讓他多了一份清冷肅殺之意:

“他還有多長時間可活?”

蔔鶴似是想到了非常愉快之事,不由笑出聲,眼角的每一條細紋都在訴說他的好心情:

“整整半年,生不如死,每日躺在床榻上感受自己內臟一點點腐爛的滋味,他甚至可以清晰的聞自己身上的腐臭味兒卻無能為力,直到所有內臟全部腐爛才能得以解脫。”

長生?

簡直笑話!

莫說這人世間本就沒有長生,便是真的有,那也不該是老皇帝那種人的歸宿。與老皇帝而言,下十八層地獄才是他要走的路!

秋東緩緩起身,身影與月色融為一體,遠遠地留下一句森*晚*整*理:

“舅舅,一路順風!”

想必今日過後,天下間少了一個妖道蔔鶴,卻會多一個劍出寒山,鋒芒耀眼的俠士。

直到秋東的身影消失,站在蔔鶴身後的道長才不可置信的問:

“他什麽都知道了,就這麽放過我們?”

蔔鶴挑眉,塞了一塊兒點心進嘴裏,語氣含糊道:

“要不然呢?”

道長說:

“他生來是高高在上的皇子,金尊玉貴的長大。咱們做的那一切,不僅讓他失去了高貴的身份,甚至讓他幾度丟掉性命,與相依為命的親人生離死別,輾轉吃了那麽多苦,他能絲毫不怨咱們嗎?”

這也是他們一開始堅決不與秋東相認的原因。

因為站在秋東的角度,他們毀的可不止是老皇帝一人,而是毀掉了秋東的榮華富貴,毀掉了秋東的親人朋友,他們是秋東的敵人。

蔔鶴卻不再解釋,將桌上僅剩的兩塊兒點心包起來塞進衣袖,語氣輕快道:

“走!回家!”

整整十一年,他終於有顏面在族人面前,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告訴他們,他給他們報仇了!

還有,挽梅妹妹的孩子,雖然長了一肚子心眼兒,但瞧著沒有歪心眼兒,或許能成一代英明帝王。就是老姜家的族譜,怕是得從挽梅妹妹那兒開始寫了,老皇帝那頭,那孩子怕是不認的。

蔔鶴有些幸災樂禍的想。

秋東辭別了便宜舅舅,幾個拐彎兒的功夫就到了老皇帝寢宮外。

外面喊殺聲震天,老內侍守在門口焦躁的踱步,見著帶了惡鬼面具的征北王,盡管因為此前已經得了暗衛稟報,這會兒還是忍不住雙腿發顫,卻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

“王爺,陛下已經歇下了,您有何事不若改日再求見?”

秋東饒有興味的觀察老內侍兩股顫顫的樣子,他發誓,這老家夥在王後和太子跟前都沒如此恭敬過。

“得了,別裝了,本王來瞧瞧我那好父皇。”

秋東說著就拿下了征北王標志性的面具,露出了屬於二殿下年輕卻堅毅的臉。

老內侍:“!!!”

周圍暗衛:“!!!”

周圍一片倒吸冷氣聲。

這老家夥可沒有蔔鶴那般的好涵養,驚呼出聲:

“二,二殿下!您,您還活著!?”

秋東邁步往裏走,語氣稱得上溫和:

“我更喜歡旁人喚我一聲定國將軍。”

“定,定國將軍?!您,您竟然……”

竟然什麽,老家夥一時也沒找到合適的詞兒來形容他此時堪稱石破天驚的炸裂心情。

他可太知道陛下對這個小兒子的恨意有多深了,早起因為那八百萬兩銀子的事,這父子間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甚至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都不敢想陛下知道二殿下不僅沒死,還成了那個讓他睡不安寢食不下咽的定國將軍不算,還欽封對方為征北將軍後,表情該是何等精彩!

想想陛下打從傍晚起便身子不爽利,雖礙於大局沒喚太醫,躺在榻上歇著,可這會兒脾氣總歸不大好,老內侍便有心阻止秋東進殿。

萬一死而覆生的二殿下將陛下給氣出個好歹,他們這些跟著伺候的可全都要跟著吃掛落!

“殿下,殿下!陛下已經歇著了,您有何事,改日再求見陛下也是一樣的!”

奈何老皇帝壓根兒就被纏纏綿綿的病痛折磨的沒睡著,已經聽見了外頭的爭執,掙紮道:

“進,進來!讓那孽畜進來!”

秋東剛一進去,就被裏頭濃郁的香氣給熏的打了個噴嚏,嫌棄的揉揉鼻尖兒。

也不知是為了掩蓋藥味,還是掩蓋老皇帝身上的腐朽味兒,總歸這聲噴嚏比秋東說一百句嘲諷的話更能輕易讓老皇帝破防。

“好,好一個孽障,朕就知道你不會乖乖受死,早知,早知今日,便該直接將你賜死在長秋宮!”

老皇帝被內侍扶著艱難坐起,喘粗氣,連罵人都斷斷續續。

秋東頗有閑心的想,看來蔔鶴說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沒有絲毫謙虛呀,老皇帝這樣子,是個人都能看清他色厲內荏,外強中幹,沒多少日子好活了。

他隨後扯了把椅子擺在老皇帝床榻三步遠的位置落座,好整以暇道:

“可惜這世上最缺的就是後悔藥,您這句早知道,也只能在摘星樓裏無能狂怒了,除了呈口舌之快外,沒有任何作用。”

到了這時候,老皇帝腦瓜子還在不停打轉,他用狼一樣的眼神看向秋東:

“既然你假死組建定國軍,早有反叛之心,那肯定早就盯上朕手裏這把龍椅了吧!虧太子還覺得你是忠心不二的好兄弟,為了你與朕反目,一夜白頭,呵,到頭來最傻的竟是他!

事已至此,咱們不說你那愚蠢的兄長,就說眼下。”

“眼下?”秋東的語氣意味深長。

“對,眼下。”

老皇帝坐在床上,身後是硌的他骨頭疼的玉枕,卻也足以叫他清醒,他將顫抖的手藏在被子裏:

“你是讀過史書的,知道名不正言不順得來的江山會有多少後患,是吧?”

當然,要不然世人為何總講究一個師出有名呢?若他秋東今日僅僅因為看不慣就去造反,還給造反成功了。

日後等他坐在那個位置上,旁人也會因為看不慣他的所行所為去造他的反,且有他這個成功例子在前,無形中不知會鼓勵多少人走他的老路。

“朕可以將皇位傳給你,傳給朕的二皇子,且向天下解釋,此前你假死組建征北軍,都是朕的授意,意在出其不意滅掉狄人,我們父子配合的很好,不是嗎?

朕只要安享晚年,做個舒舒服服,體體面面的太上皇即可,這對你來說不算難,甚至對你我而言是雙贏的局面吧?”

“呵,可真會給你臉上貼金,都這時候了還不忘給你蓋一個英明神武有遠見的戳兒?”

老皇帝也不在意被小兒子諷刺了,他連小兒子假死造他反且眼看就要成功的事都認了,還有何不能忍的:

“你就說朕這個提議,是不是比你直接帶兵造反更有利吧?”

秋東背靠椅子,雙手交叉置於腿上,提醒算盤珠子都快崩到他臉上的老皇帝:

“您現在已經是太上皇了,我阿兄才是皇帝,傳不傳位,您說了可不算。”

老皇帝聞言赫赫的笑,像一架破風箱,讓身邊伺候的老內侍直起雞皮疙瘩:

“這還不簡單?等他死了,傳位給誰便由朕說了算。”

見秋東不說話,直勾勾盯著他,老皇帝不知是嘲諷還是勸慰道:

“你既早有了反叛之心,便是想著和你兄長一爭天下,可別說你沒想過你們二人終有一日會面臨你死我活的局面?”

“當然沒有!”

不僅他沒想過,便是太子也不會如此想。

他們只不過是為了天下,選擇了不同的路而已,卻從未想過用彼此的性命給自己的鋪路。

老皇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秋東,想不通他怎會生出如此天真的兒子?利益當前,已經走了九十九步,就剩最關鍵的臨門一腳時,竟然開始講仁義道德!

可笑,真真是可笑至極。

他這般殺伐果斷之人,怎會接連生出如此優柔寡斷的兩個兒子?果真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嗎?

可形勢比人強,有些話他還得繼續說:

“你不想殺他,讓他死在藩王手裏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屆時咱們父子聯手鎮壓藩王之後,你做皇帝,朕做太上皇,各不相幹。”

秋東見他事到如今還在做春秋大夢,可謂是機關算計,人倫盡毀,自私涼薄至極,表情古怪的提醒他:

“還沒感覺到嗎?你這身體啊,支撐不到你做太上皇啦,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多想想剩下的日子要怎麽熬下去吧!”

老皇帝面色大變,瞬間想通了很多,藏在被子裏的手緊緊攥成拳頭,表情猙獰:

“是你?是你和蔔鶴對不對!”

“看來你也不是完全沒有感覺嘛!”秋東嗤笑。

估計老皇帝打從身體不適心裏就有了懷疑,不過是不敢信罷了。想來老皇帝也能明白,蔔鶴在他身邊多年,若是對他從一開始便心存歹念,那這麽多年過去他的身體早就潛移默化被禍害了個徹底,藥石罔效。

要是沒有一副好身體,他汲汲營營算計來的一切就成了一場笑話,老東西能接受才怪呢。

但還是很有耐心的糾正了一點:

“國師蔔鶴出身三花水村,就是那個專門為你供奉朱砂的三花水村。”

說起三花水,老皇帝並不陌生,當年三花水村的冤案連王後都被驚動了,無數朝臣上奏,請求陛下嚴懲屠戮三花水村村民的兇手,可皇帝眼裏只有朱砂,只有修道,只不輕不癢的下旨申斥了幾句,之後那些兇手繼續為皇帝辦事,升官發財,富貴延綿。

老皇帝思及過往,氣血上湧,以手捶床:

“他怎麽敢?朕那般信任他!朕那般信任他!來人!來人,去將蔔鶴給朕抓回來,朕要抽筋拔骨,剝皮萱草!”

他是不會認為他做錯了的,只後悔當初沒有斬盡殺絕。

暗中有人領命而去。

秋東不動如山,他相信以蔔鶴的能力,不可能什麽都不做安排就孤身一人出宮,這會兒暗衛去怕是早已人去樓空。

“您哪,省省力氣吧,聽聞您如今吸的每一口氣都能對內臟造成負擔呢,要想多活兩天,可千萬不能再動怒了。

瞧瞧,瞧瞧,這不就吐血了嗎?喲,可憐見兒的,這血裏還夾著肉呢,可不讓我給說著了嘛!”

寢宮徹底亂套了,老皇帝在床上吐血,秋東在旁邊說風涼話。

他說的那些話,好人都要被氣出個好歹來,何況老皇帝本就怒火攻心,一口血水噴出來,夾著零星的腐肉,怕是原本的半年壽命又得減了。

暗衛現身,團團將秋東圍住。

秋東穩穩坐在椅子上,挑眉對領頭之人道:

“怎麽?前頭我阿兄已經落入藩王手中,逃不過一個死字,這頭你想殺了我給父皇陪葬,徹底斷送姜室江山?”

暗衛還真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老皇帝的命令斷斷續續從床上傳來:

“去,去東宮,救,救太子!”

小兒子生來就是克他的,不把他氣死不罷休,如今之局面,唯有一向心軟的大兒子才能保他一命。

待他找回蔔鶴,解了身上餘毒,再謀其他也不遲。

這般想著,老皇帝又沒忍住往外吐了兩口血,暗衛已經去找太醫了,其中兩名暗衛只能給他做緊急處理,但瞧著無濟於事。

老內侍在尖叫,老皇帝在吐血,暗衛們急的現身,外頭喊殺聲震天,秋東在邊兒上荒腔走板的唱: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憶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好一出父慈子孝的大戲。

若是史官在此,怕是咬禿了兩支筆也寫不出現場詭異氣氛之萬一。

“那兒可得替阿兄多謝父皇的救命之恩了!”

老皇帝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來,聽見秋東這句話,好懸沒再背過氣去:

“你,你究竟,要如何?”

秋東覺得這話問的可笑,於是他也就真笑了:

“不是從一開始就告訴您了嗎?我要做皇帝,否則我費勁折騰一大圈子是為了什麽?”

直到此時,老皇帝才明白,這個小兒子打從假死那一刻,就沒想過再以二皇子的身份於世間行走,他繞那麽大一圈子就是為了徹底與二皇子的身份做切割,他是真的不稀罕給他做兒子啊。

“太,太子呢?人呢?”

老皇帝催促,知道小兒子再也指望不上,只能把全部希望寄存在正直的大兒子身上。只要大兒子鐵了心保他,就一定能從小兒子手裏留他一命。

老皇帝話音落,寢宮大門驟然從外面打開。

“父皇能在此時想起兒臣,可真叫兒臣,受寵若驚!”

太子便在樂重恩的陪同下進了寢殿。

樂重恩給秋東眨眼睛,意思是該聽的不該聽的,太子全都聽到了。

秋東:“……”

行叭,還省了他解釋的時間呢,幹脆將戰場留給老皇帝和太子。

秋東後退幾步,和太子擦家而過,小聲問樂重恩:

“外面如何了?”

樂重恩比了個“ok”的手勢,表示一切盡在他們的計劃中:

“這邊需速戰速決,我們得盡快出宮,以免被藩王們盯上。”

秋東還沒說什麽呢,太子聽了這話,並不矯情,直接吩咐暗衛:

“來個人背著陛下,我們先離開此地再說。”

轉身視線和秋東對上,手掌重重拍在秋東肩頭,瞬間紅了眼眶:

“走!”

這頭兄弟兩因為重逢而氣氛覆雜,另一頭老皇帝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從長秋宮水池下的暗道中背著離開,氣的再一次吐血不止,直接昏迷了過去。

當初掘地三尺都沒找到的暗道,今日以如此情景出現在他眼前,老皇帝不生氣都沒道理。

見老皇帝暈了過去,兩個孝順兒子就跟集體失明似的,該幹嘛幹嘛。

行走在狹窄的暗道內,太子姜松感慨道:

“父皇身子有點差,真是老了。”

秋東接茬:“是啊,得給父皇找個安靜的地方修養才行。”

太子很自然道:“我在城外有一處秘密田莊,不若將人安置在那裏吧,恰恰好。”

秋東沒意見:“到時候多安置些人伺候,免得叫父皇感到不自在。”

太子:“最好不要有外人去打攪父皇清修。”

秋東:“吃穿用戴也該節儉,粗茶淡飯正正好,畢竟藩王都把咱們趕出王宮了,打今兒起咱們家落魄了。”

太子:“我聽聞農家阿翁閑時會編些背簍籃子去街上叫賣,補貼家用,父皇醒了叫他去學一學。”

秋東:“種菜種粟也該學起來,自給自足餓不著,咱們也是為他著想。”

太子:“外頭的事每日還是得叫人稟報他老人家知曉,免得一個人獨處寂寞。”

秋東:“尤其國師蔔鶴的下落啊,母後她們的開心生活啊,一定要當成重中之重,務必在父皇清醒時叫他聽見。”

太子:“過了今日,在外人眼裏,父皇已經是個死人了,咱們留下的假屍會讓藩王們認定父皇死於火海,他一定很好奇旁人對他的評價。”

秋東:“今日之前,咱們在場之人除了阿兄你和父皇,其他的在世人眼裏都是死人了,不過,過了今夜,大家都一樣了,想想怪有趣的。”

太子:“說到底,這一切都是拜父皇所賜,咱們一家人才能團團圓圓。”

秋東:“回頭讓他多耕兩畝地醒醒腦子,就當是感謝他了。”

太子:“我們可真孝順啊。”

秋東:“是極是極,我差點兒都要被自個兒給感動了。”

剛被顛簸醒來的老皇帝:“……”

還不如一直暈著呢!

跟在兩人身後怕他們打架的樂重恩:

“合著是我多慮了唄?聽聽你們這發言,可真是哄堂大孝,孝出強大!”

然而對太子和秋東而言,只讓老皇帝做這點事,已經是他們極力克制的結果了,若非知道蔔鶴給老皇帝下的藥,會讓老皇帝吸進去的每一口氣都沈浸在痛苦中,他們是恨不能亂刀砍死老皇帝的。

父子做到他們這個份兒上,也是天底下頭一份兒。

老皇帝的去處就被兄弟兩這般決定了,二人這輩子是不可能再與老皇帝同處一室共同生活的,不僅活著不打算相見,死後黃泉也要當陌路人。

他們把態度擺的很明白。

直到一切安置妥當,夜深人靜,一行人在秋東的田莊裏休憩時,秋東才找到與太子獨處的機會。

彼時太子靠在廊柱邊,身上披了一層清冷的月光,不用回頭,只聽腳步聲就知道來人是誰:

“這麽晚了還不睡?”

秋東揚了揚手裏的酒壺:

“來一杯?”

於是二人聊天的陣地又轉移到屋頂,明明什麽都瞧不見,可還是盯著豐都城方向眼都不眨。秋東輕抿一口:

“方才傳來的消息,城內藩王們已經為了王位互相攻訐起來,等他們內鬥消耗的差不多了,過些時日我會親自帶兵鎮壓他們。”

這是秋東一開始就計劃好的,為此,費老和樂老帶人在後方準備了許多時日。等他帶兵勤王,藩王俯首,皇位非他莫屬。

太子並不意外聽到這個打算,只用平靜的語氣道出秋東心裏想說的話:

“你不想以姜室子弟的身份登基,或者說你不想讓父皇的牌位進太廟。”

哎,不認父皇,太子覺得很正常,可不認父皇的同時,就等於也不認他這個阿兄,多少有點難過。

秋東用胳膊肘懟他,笑的十分狡黠:

“沒您想的那般嚴重,我打算重寫族譜,姜家就從咱們兄妹三人開始。”

太子一怔,露出了重逢以來最歡喜的笑。

阿弟做過離經叛道的事情多了,唯獨此事最合他心意,甚好,甚好。

雖然豐都城的王座還在被藩王們爭來搶去,但於這兄弟兩人而言,那個位置好似已經是秋東的囊中之物了,秋東與太子輕輕碰了一杯:

“您今後有什麽打算?”

太子道:“我去為你守邊疆,如何?”

他沒問秋東“你敢不敢放我去”的話,而是用肯定的語氣詢問秋東的意見。

秋東替他又斟了一杯:

“不想四處去瞧瞧了嗎?我記得有朝一日能親眼看看山河江湖是你的願望。”

太子一飲而盡,搖搖頭,笑的很釋然:

“如今這天下,滿目瘡痍,百廢待興,有甚可瞧的?待他日我解甲歸田,四海升平,河清海晏,再去各處瞧一瞧也使得。”

秋東用腦袋撞太子肩膀,沒讓人看見他眼裏一閃而逝的冰涼。

太子之所以選擇去邊境,更多的是為了秋東能坐穩皇位,秋東都明白。

否則以太子之能,在朝為官,才能最大限度發揮他的才能,實現他想為天下人做點什麽的願望。

秋東道:“將蔓蔓留下吧,我會把他當親閨女。”

太子搖頭,沒說話,在他心裏,要留,自然該留兒子成成。

一為天下安泰,二為安人心。

說是質子也可,說是連接他們兄弟的紐帶也可。這些事阿弟不好講,但他都該提前想到。

然而事實上,等秋東戴著標志性的惡鬼面具,帶著他的定國軍一路殺進豐都城,用炸彈開路,以武力鎮壓了各路藩王,強勢入主布防薄弱的王宮後。

雖然還沒有正式登基,但他以帝王的身份,下發的第一道旨意,是冊封前太子姜松為鎮北王,令其即日起整合收編各路藩王殘留的兵將,共十三萬,全部收歸鎮北王規下。

這道旨意讓眾人完全摸不著頭腦。

姜松?鎮北王?這都誰啊,根本沒聽說過好嘛!憑什麽他能做鎮北王?想當初先帝冊封征北大將軍時,也得有赫赫戰功,從狄人手裏奪回三座城才行。

這位不聲不響就鎮北王了,誰能服氣啊?

若是定國軍裏的那幾位年輕有為的小將軍封王也就罷了,關鍵此事定國軍內部也完全不知情的樣子。

好在也不用他們上躥下跳多久,向來神秘的,帶著惡鬼面具的征北王,在登基大典上正式亮相。

好懸沒把人嚇出毛病來!

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張和前朝二皇子一模一樣的臉!

哦,還有那些平日戴著面具唯當今陛下,也就是前征北將軍命令是從的家夥們,一個個都好生眼熟。

那邊那個白胡子老頭兒,就前兒還和禮部官員爭執年號的老頭兒,取下面具,不是前朝丞相費世鳴費老大人嗎?

對了對了,他旁邊的老頭兒也很眼熟啊,那不是前朝諫議大夫樂正堂樂老大人嘛!

嘿喲,還有那一堆兒誰要敢說陛下一個不好,就能上去跟人拼命的官員,不是早些年被前朝暴君流放的,就是在前朝被排擠最後心灰意冷回家帶娃的!

那年輕一輩領頭的,正是費家和樂家據說早就亡故了的小孫子呀!

如此一瞧,他們好似明白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感情鬧了一大圈兒,是“我造我自家的反”?

這時有人不確定的提出:

“下官記得,前朝太子名諱,恰巧是姜松?”

空氣死一般安靜。

眾人瞧瞧王座上神色嚴肅的陛下,再瞧瞧大半個朝堂的前同僚,想想那莫名封賞的鎮北王,再想想據說葬身火海的前朝暴君。

好像,只有前朝暴君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對啊,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想通了這點,眾人哪裏還用得著糾結?陛下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前朝二皇子那就不承認唄,他們也不想繼續和晦氣的前朝沾上關系呢!

說鎮北王和前朝太子沒關系,那就沒關系唄,人鎮北王都覺得沒問題,哪裏用得著他們鹹吃蘿蔔淡操心?

如今的局面,君王年輕且有能力,原本的定國軍系官員個頂個的能幹,對陛下忠心耿耿,上下一心,簡直是近十多年來眾人做夢都在期盼的大好局面啊!

改國號為“慶”?當然要改了!新朝新氣象嘛!

不僅要有新國號,年號也得是新的,陛下且稍坐,臣等這就為陛下商定出一個寓意上佳,朗朗上口的年號來!

朝臣們終於轉過彎兒來,該糊塗的事情上學會裝糊塗,才勉強得來費老大人一個讚許的點頭。

如今朝堂上,年老的有費老和樂老等人把握大方向,年輕的烏城和樂重恩費久沈等人,正在快速成長。

等到年輕人能獨當一面的時候,就是秋東改革稅制,休養生息之時。

眼下,秋東特意來給阿兄送行,身後十幾萬大軍整裝待發,旌旗獵獵。

兩人在灞橋上緩步而行,秋東道:

“成成和蔓蔓交給我,您放心,待他們大些了,我會叫他們每年去邊境待幾個月。至於阿母,知道她舍不得您,您一並帶走吧,在王宮裏憋屈了大半輩子,也叫她痛痛快快活一回。”

姜松的眼神裏滿是不讚同。

他想說阿弟這樣心太軟,將在外,家屬只能留在京中做人質,這是亙古留下的教訓。怎可叫他帶走阿母?可這話當著外人的面兒不好直言,免得壞了阿弟的皇帝威儀。

秋東沒解釋,若他真是一個普世意義上的帝王,他就不該留下太子,王後以及與他們相關的所有人,他就該斬盡殺絕,以絕後患。

可他和以往每一任帝王的不同之處,在於他並不想在這個世界成婚生子,他說把蔓蔓和成成當親生孩子是真話,因為他的皇位繼承人,將來只會從這兩人中挑選。

所以很多防備就顯得非常沒有必要。

“阿姐應該已經聽到消息了,不過我看她是鐵了心要訓練出一支強大的女兵,這樣也好。您多照看著點,別叫她吃虧就行。郭貴妃想隨侍阿母左右做個伴,勞煩您一並帶走吧。”

“狄人蠢蠢欲動,日後且得辛苦阿兄了。”

姜松忍無可忍,扭著阿弟胳膊小聲道:

“你這樣不行啊,你聽我的,阿母不能隨我走,否則回頭朝堂上的聲音會把你煩死……”

兩人在這頭嘀嘀咕咕,另一頭,王後在侄子費久沈的陪伴下,出現在老皇帝居住的院落。

這院子從外面瞧去,實在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院,一堵圍墻隔起來,裏頭是簡簡單單的幾間茅草屋,如果忽略這裏面住的是前朝老皇帝,四周布滿了暗衛的話,和任何農家小院無甚差別。

費久沈守在門外,王後輕輕推開院門。

打眼瞧去,院子東邊兒是開墾了一半兒的菜地,稀稀拉拉長了幾顆沒精打采的薺菜,西邊兒的井口旁歪歪斜斜躺著木桶,木桶邊上是正冒熱氣的藥罐子。

王後不知道這是什麽藥,但她猜測這藥恐怕對老皇帝的病情無甚作用,因為老皇帝原本好好躺在椅子上,忽然就吐出一大口暗紅色的血,然後渾身抽搐,艱難的從椅子上爬下來,往藥罐子方向來。

想起上回見面,老皇帝還是一副富態相,短短幾月時間,他就瘦成了皮包骨。

這幅爬在地上茍且偷生的模樣,讓王後覺得刺眼極了,哪裏還能從他身上看到昔日意氣風發的風采?

偏他有今日,都是他求仁得仁,自個兒作來的,誰都怨不得。

“你若還有點自尊,就該痛快的自我了結!”

老皇帝顧不得燙,將藥一飲而盡,躺在地上緩了半天,這才艱難用手遮住刺眼的光,嗤笑出聲:

“自我了結?說的容易,合著死的不是你們母子!”

王後用手輕輕扯下脖頸上的領子,露出下面猙獰的疤,語氣又輕又淡,還有幾分難掩的粗嘎:

“懦夫就是懦夫,何來這般多借口?十三路藩王攻進王宮那夜,不僅我,還有郭貴妃,我們怕上吊一時半刻死不了,反倒留給人侮辱我們的機會,紛紛拔劍自刎。

若是阿東的人再晚來片刻,都沒有咱們今日相見的機會。”

“你是特意來嘲諷我的嗎?”

“不,我是來送你上路的,你太能折騰了,只有親眼看著你咽氣了,我才能安心的隨阿松去北邊兒,才能放心的留阿東在豐都城,留蔓蔓和成成在這裏。

我不會再將任何麻煩留給我的兩個孩子。”

老皇帝以手支撐,掙紮著王後退:

“不,不!我要等蔔鶴,蔔鶴能解我身上的毒!”

王後從袖中掏出短刃,步步緊逼:

“別做夢了,兩個孩子能放任你的暗衛四處打探蔔鶴的消息,足以證明你身上的毒無解,活著不過是熬日子罷了,您且先去吧!”

說罷再不給老皇帝辯解的機會,一刀割喉。

等王後再次走出小院時,除了衣襟上隱約可見的斑駁血跡,神色平靜極了,她對侄子費久沈道:

“幽帝薨了!遣人稟告陛下,便說是我做主,秘密將他塞進原本準備好的棺槨中,一切照舊。”

“是,姑母。”

幽帝是秋東給老皇帝選的謚號。好歹是一朝皇帝,人沒了不可能直接塞進皇陵,依照帝王的待遇,停靈時間從幾個月到幾年不等。幽帝如今正處於停靈期,故而王後有此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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