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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亡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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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亡國了

“殿下, 四更天了,您該起了,殿下, 殿下!”

緊接著便有內侍熟練上前,將床上睡得正香的殿下從被窩裏挖出來, 伺候他梳洗穿衣。

內侍們動作嫻熟,訓練有素, 連丁點多餘的聲響也未曾發出,可見並非第一回做這種事。

一整套流程走下來, 被他們伺候的殿下中途眼皮子都沒睜開一下。

直到熱乎乎的肉糜被餵到嘴邊, 這位殿下才在室內昏黃的燭火中睜開眼,皺眉接過瓷盞,三兩口吃下去。

又有內侍熟練地伺候他漱口擦嘴凈手。

這位殿下,也就是秋東,趁這段時間搞清了現下的處境,問內侍:

“幾時了?”

“殿下,剛過四更天。”

四更, 秋東揉揉眉心,側耳去聽, 殿外已經有喧嘩之聲, 隔著窗紙能瞧見隱隱綽綽的火把光亮。

按理來說, 四更天也就是醜時, 屬於夜裏一點到三點, 正是夜深人寂兵困馬乏之時, 內宮更不應該如此熱鬧。

奈何今日實在特殊。

秋東起身, 伸展手臂,內侍急忙上前為他整理大禮服的細節。

待聽見外面隱隱有宮人說話聲, 秋東深吸口氣:

“走吧。”

此時整座內宮都在火把的照耀下忙碌起來,秋東站在長秋宮門口遙遙望去,人影幢幢,好似一切都是恍惚不真切的。

內侍打著宮燈在前頭引路,間或與來回巡視的內廷侍衛擦肩而過。

秋東腳步未停,面色沈凝,誰都不敢自討沒趣與他搭話。

眾人心裏清楚,這位殿下此刻正憋了一肚子的火沒地方發。

當然,此時恐怕除了高坐明堂,期盼長生不老的陛下,整個王朝也沒幾個有良心之人能開心的起來。

秋東居住的長秋宮與兄長所在的長信宮約莫有一盞茶距離,他到長信宮的時候,兄長姜松已經換好了黑底金邊的太子朝服,正與太子妃低聲叮囑什麽。

見是秋東來了,太子隨意一指桌上肉脯,繼續方才沒說完的話題。

秋東沒有胃口,從宮人手中接過還在繈褓裏的孩子,見她小臉紅撲撲睡的正香,心底生出無限憐惜,不滿道:

“兄長,這般冷的天,蔓蔓就不去了吧?”

蔓蔓是太子與太子妃的長女,才出生不到八個月,太子親自取名姜用,乳名擇蔓草之意,是一種極為堅韌遇風而長的雜草,希望她是個生命裏旺盛的小家夥。

太子從秋東手裏接過繈褓,見女兒睡的安詳,也不知夢中有甚稀奇的遭遇,不時吐幾個歡快的泡泡,他親自用帕子細細的擦了,動作溫柔至極,顯見是位極疼孩子的父親。

然而出口的話卻讓人感覺風雨欲來:

“明堂初成,父皇大悅,號令豐都城內滿朝文武勳貴子弟,不論是剛落地的稚子還是耄耋老者,需得全部到場慶賀。

昨日已經在朝堂上砍殺了一批冒死勸諫的大臣,此時擾父皇的興,後果難以預料。”

太子妃憐惜的從丈夫手裏接過繈褓,語氣輕柔:

“阿弟,今日後宮諸人齊聚明堂殿前,內宮空虛,蔓蔓留在此間也不得叫我放心。”

秋東眼皮一跳,這鬼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

所謂明堂,源自遠古時代黃帝祭祀昊天上帝的場所,各個朝代有不同的稱謂,夏朝“世室”,商朝“重屋”。周代“明堂”,說的大致都是同一回事。

用來彰顯君權神授,方便帝王統治百姓。

既然是君權神授,那就得有個過程,有個像樣的地點吧,明堂完美承接這一功能。據傳帝王可以在高高的明堂之中與上蒼溝通,傾聽來自上蒼的旨意,進而將上蒼的意思傳達給治下百姓。

於是不管在哪個朝代,明堂的象征意義都極為重大,要不然也不會有“天子高坐明堂”的說法,不過有些朝代專門建了這東西,有些朝代沒有。

中間的原因很覆雜,但始終逃不開“耗資巨大”四個字。

秋東所在的姜國就是此種現狀。

畢竟是人皇溝通上蒼的地方,過於樸素無華,那也太沒有排面了,顯示不出對上蒼的誠意和敬意,可什麽樣的排面才能配得上呢?

一定是花費很多人力物力財力就對了!

但大多數朝代開國之初,皇帝住的都是前朝皇帝留下的二手屋,整個天下需要休養生息,哪有那麽多資金專門建明堂?

開國皇帝不建,到了後代子孫,哪個敢說他的功勞能趕超老祖宗?

自然也就作罷。

姜國傳國至今三百多年,歷經十三位帝王,從未有過明堂的存在。

直到秋東他爹開始沈迷求仙問道向長生,在妖道蔔鶴的慫恿下,皇帝力排眾議,耗時三年,征調民夫數萬,由蔔鶴主持建立明堂。

今日始成。

殿外遙遙傳來了梆子聲響,姜霜一身公主禮服急匆匆從外面進來,十七歲的少女,端是美麗,肆意如火,只一張嘴嚷嚷道:

“兄長,妹來遲了,您和阿弟先去前頭支應著,免得又有小人去父皇跟前告狀,我與嫂嫂且等一等母後她們。”

秋東起身,端起桌上的肉脯塞進姜霜手裏,隨太子兄長一並離開長信宮。

哎,甭管你是什麽天潢貴胄,在今日的豐都城內,那都是皇帝陛下表演的工具人,為了不出差錯,連口水都不敢喝,只能弄點抗餓的吃食墊墊肚子。

宮道內不斷有宮人停下腳步對著秋東和太子行禮,太子胸中好似有把火在燃燒,在妻女看不見的地方,健步如飛,不知如何排解。

秋東急走兩步跟上。

太子隔著半個內廷瞧見明堂那高高聳立的測角,眉頭緊皺,嘴角繃直,喃喃道:

“阿弟,你覺得明堂真的能溝通上天嗎?”

秋東冷嗤一聲,同樣打量那座不知道花費多少民脂民膏,吃了多少匠人性命,高高在上俯視整座內宮的明堂,用僅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

“少聽蔔鶴那老東西胡說,就算父皇借著明堂溝通了上天又如何,依照如今姜國的情形,上天難道還會誇讚他的功績嗎?

他就祈禱明堂只是蔔鶴的一場騙局吧,如若不然,上天開眼,就該一個雷直接劈死他解救這天下蒼生於水火。”

太子用嚴厲的目光制止秋東繼續說下去。

他長嘆一聲,腳步沈重,低低道:

“父皇早不是那個知人善任慈和英明的父皇了,只要身在內廷一日,有些話就得深深藏在肚子裏,一個字都不能往外說,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也不行,知道嗎?”

秋東心道你怎麽只在我跟前這般說啊,我肯定知道如今的父皇荒|淫無道,昏聵不堪,早不是當年那個身先士卒,提槍上陣,在戰場上與敵人拼命廝殺,悍不畏死,英勇無敵的人了。

變了就是變了,沒有理由。

但你每每對上父皇,屢屢勸諫他,希望他幡然醒悟,重新做回當年那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哪一回不是被他訓斥責罰?又有哪一回真的對他徹底放棄了?

可見咱們之間真正長情,舍不得他的是你才對。

秋東低嘆一聲,重新邁開腳步:

“兄長啊,外面不知多少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他們才是真正燒香拜佛磕長頭祈求老天開眼的,可事實證明,老天爺他絕情著呢,且顧不得這人間水深火熱。”

越說越放肆了。

太子無奈,深知他這弟弟的性子,不由道:

“你遲早壞在這張嘴上。”

“他敢幹出那些事,就不要怕旁人說,殺戮能堵住滿朝上下的嘴,可堵不住全天下的嘴,他還沒瘋到殺了全天下給他陪葬的程度。”

太子快走幾步,已經不想用講道理的法子讓他弟弟閉嘴了。

雖然阿弟從早年就對父皇的感情淡淡,是他一直試圖是彌合兩人之間的父子關系,收效甚微。近幾年父皇越發行事昏聵,阿弟和父皇更是只能保持表面上的和平,私下裏沒少冷嘲熱諷。

可似今日這般尖刻的言辭,還是第一回。

太子心緒繁雜,想著過了今日,他得找機會好好和阿東說說裏頭的道理。讓他意識到父皇是君,是那個一句話就能決斷他們生死的帝王!

道理秋東都懂,但他覺得面對如今情形,內心還能沒有絲毫怨言的,絕對是忍者神龜。

好比眼下,皇帝征調數萬民夫,死傷無數,耗費國帑,巧立名目從民間百姓身上加收稅賦,歷時三年終於建成明堂。

可到了舉行祭天大典的時候,與皇帝隨行,走上九九八十一級臺階,行祭拜儀式的不是太子,不是皇後,也不是任何一個肱骨大臣,而是一個名為蔔鶴的妖道。

哦,很快,那就不是一個普通的妖道了。

秋東見他那一心只想溝通上天,祈求長生的父皇,在四周雄渾的編鐘聲中,在滿朝文武的註視下,在長街上無數百姓的仰望中,在晨光破曉之時。

讀完了太仆寺寫的長篇累牘的祭詞,上香叩首,久久不願起身。

誰也不知他究竟與上蒼溝通上了沒,亦或者他從上蒼那裏得到了什麽樣的啟示。

只見他再次起身時,精神大震,好似萬丈雄心重新回到他破敗腐朽的身體。

遙遙望去,秋東覺得他父皇渾身寫著亢奮二字,恨不能赤手空拳與熊瞎子搏鬥三百回合。

秋東站在長長的臺階之下,小小一方天地,只有與太子兩人,眼前是積極與求長生的皇帝,身後是滿朝大臣,他小聲與太子道:

“有問題。”

太子眼神沈痛:

“那妖道於醫術上頗為精通,定是他搞的鬼,給父皇吃了短暫透支人生命,卻能叫人精神大振的藥物。可嘆父皇一世英名竟被他給誆騙了去,認定他有長生之法,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秋東眼神意味深長。

太子是沒有老過,無法體會那種身體完全不受控制的衰老的感覺。

牙齒松動,夾個菜都手抖,眼耳退化,往日鮮活的世界好似忽然變了樣子,瞧什麽都朦朦朧朧一片,看也看不見,聽也聽不清,一著急說話還漏風,四肢不靈活,走森*晚*整*理幾步路呼哧帶喘。

甚至連最簡單的憋尿都做不到,夜裏頻頻起夜。

那種感覺,好似忽然就被全世界拋棄了。

他們也只能無限唏噓的感慨一句:

“真的老了。”

沒有老過的人,無法明白這句話裏聽天由命,行將就木,躺著等死的不甘心態。

越是前半生跌宕起伏,轟轟烈烈之人,越是無法坦然面對衰老帶去的無法抵抗的巨大反差。

皇帝這種手握生殺大權的生物尤甚。

他們反抗死亡,反抗衰老的力度越大,給天下造成的危害便越大。

照樣透過雲層打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秋東忽然感慨:

“做帝王可真是個良心活兒。”

這點太子也承認,他道:

“所以歷來朝堂上都是皇帝和大臣們之間互相博弈,互相制衡。不論是帝王的權利高度集中還是朝臣的權利高度集中,都不是好現象。”

可惜了,秋東心道。

他兄長是生不逢時,允文允武,知人善任,能虛心納諫的好太子,但凡遇上個不這麽昏聵的皇帝,不這般糟糕的世道,都能是個好儲君,好君王。

耳邊的編鐘聲轉了個悠揚的調兒,秋東看著他父皇轉過身,高高在上俯視人群。

禮官拖長調子一身“跪”。

秋東隨太子一起下跪,他們身後人群呼啦啦跟著下跪。

“您覺得如今是陛下手中的權利高度集中時期嗎?”

“不,早在更早的十年前就已經是了。”太子說。

秋東了然。

他們父皇也不是生來昏聵的,登基之初,雄心萬丈,改革稅制,親臨戰場,勵精圖治二十載,收服一眾文武官員,手中權利達到前所未有的集中後,就想琢磨點放松的法子。

一開始只是於朝政上有些憊懶,將原本的三天一大朝,改成五天一大朝,將原本的早上五點開始上朝,挪到九點。後宮填充了些美人兒,不愛聽人違逆他的命令,召伶人給他表演新鮮花樣兒。

朝臣們雖微有說辭,然而朝廷一切運轉順利,未曾耽擱過什麽大事,他們也不好太過,免得壞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大好局面。

也不知從何時起,皇帝琢磨起了道家文化,頻頻召道士進宮,搞的民間道教跟著蓬勃發展,百姓有事沒事就愛往道觀裏去燒香,更因為皇帝給道士的優待,男子為逃避服役,征稅,直接去道觀出家的現象屢禁不絕。

發展到後來,皇帝不僅服用道士煉制的仙丹,還親自動手煉制,一心長生,不理政務。

及至三年前妖道蔔鶴進宮,說動皇帝建造明堂,瘋狂從民間百姓身上攫取稅收,加上各處天災不斷,周邊各國蠢蠢欲動,姜國如今可謂是內憂外患。

可朝中的有識之士,幾乎在這十年間因為勸諫皇帝,被貶的貶,殺的殺,如今剩下的要麽沈默不語,要麽純屬溜須拍馬之輩。

放眼朝中,竟是已無幾個可用之才。

秋東在禮官的唱禮聲中,三跪三起。

看著緩緩從臺階上走下來,明顯蒼老許多的皇帝,忍不住道:

“早知今日,寧可他當初平庸些,糊塗些,懦弱些。”

哪怕是個毫無長處的帝王,也造不成如今的殺傷力。

太子嘴唇緊抿,用眼神制止弟弟繼續說下去。

或許是四周空曠無人,只他們兄弟兩的原因,或許是今時今日此情此景,讓他一直壓在心裏的那股郁氣急於想找個宣洩的口子。

總歸,他今日不自覺中,失言了。

從今早起,他心底就暴躁的想殺人,甚至起過提刀沖進父皇寢宮,與他同歸於盡的念頭。

太子閉上眼睛,深吸口氣,再睜眼時,看向緩緩向這邊行來的父皇,眼中重歸沈靜。

秋東打量起慢慢走近的皇帝,今日對方難得沒穿他的青灰道士袍,而是身著黑底金邊十分隆重的袞服,發福的身材將袞服滿滿當當撐起,絲毫看不出昔日征戰沙場的影子。

如今瞧著,也就是一個垂垂老矣卻不願服老,拿全天下折騰的老家夥罷了。

可就是這個老家夥,掌握著全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利,他一句話,就能讓人墜入地獄,也能讓人飛上雲端。

老皇帝行至太子跟前,略帶微喘。

秋東跟在太子身後對他行禮,口稱“父皇”。

就聽他父皇用聽不出什麽情緒的語氣對太子道:

“今日不對朕勸諫了?”

太子叉手告罪:

“兒臣不孝。”

然後皇帝把視線挪到秋東身上,不陰不陽的來了一句:

“你兄長是嘴上不孝,你是心裏不孝,你們就慶幸朕只有你們兩個兒子吧。”

秋東叉手告罪:

“兒臣不孝。”

不孝又怎樣,他連辯解都懶得辯解一句。

至少有句話皇帝是說對了,他這一輩子,也不知是造了什麽孽,存活於世的孩子總共就三個。

王後所出的太子姜松,郭貴妃所出的公主姜霜,以及宮人所出的秋東。

姜國王後是個心胸開闊的女人,早年宮裏有孕的姬妾都被她悉心照料起來,奈何上蒼不眷,總共也沒幾個婦人有孕,最後存活的孩子也就秋東三人。

及至近十幾年,皇帝服用仙丹,經常渾身燥熱,夜裏沒少召姬妾侍寢,然而有孕的姬妾極少,都因各種不明緣由流產了,即便是在王後的小心防護下,也沒再為姜國留下一兒半女。

有太醫曾大膽推測是皇帝身體出了問題,導致婦人無法受孕,即便受孕也無法堅持到生產,不過那太醫沒幾天就永遠消失在人前。

總而言之,這諾大的王宮統共就三個孩子,連霸淩也找不到對象,三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親厚。

秋東生母早亡,他是被王後撫養長大。

王後所出的太子姜松整整比秋東大了十一歲,彼時皇帝已經開始荒廢朝政,沒空把視線放在小兒子身上,對秋東而言,太子姜松是亦兄亦父的存在。

太子仁善,性情溫和,教導秋東讀書識字,騎馬打獵,春日放紙鳶,秋日吃螃蟹,冬日團雪仗。秋東的第一匹小馬是太子送的,秋東的第一場生理知識是太子教的,可以說是太子帶他一點點認識世界。

可能是人和人天生氣場不和,秋東自小就不渴望父愛,且他沒趕上皇帝英明神武大殺四方的好年頭,自小耳邊便是宮人們“陛下今天又殺了誰”“陛下今天又杖責了誰”“陛下今天又寵信了誰”的恐慌。

根本對皇帝生不出任何親近之感,他覺得有太子兄長就滿足了。

此時此刻,皇帝見他兩一唱一和,輕哼一聲:

“氣朕的時候你們倒是齊心。”

太子:“兒臣不敢。”

秋東:“兒臣不敢。”

皇帝留下一句“好自為之”,就帶著他的新晉寵臣蔔鶴妖道離去,目的地是前方不遠處的群臣所在地。

值此重要日子,皇帝當然得跟朝臣們說說他方才都從上蒼那裏得到了什麽啟示,好繼續延綿國祚,君臣協力,再譜佳話。

任何時候都可以不管面子,今天這個面子工程卻是一定要做,且要做的完美。

秋東和太子對視一眼,兩人默默跟在皇帝身後,充當工具人,聽皇帝和群臣們說一些讓人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的互相吹捧之言。

秋東把視線移到不遠不近跟在皇帝身邊的蔔鶴身上。

蔔鶴似有所覺,擡頭和秋東眼神對上,朝秋東露出一個十分溫和無害的笑容。

說實在話,蔔鶴生的清俊,三十上下,身形纖薄挺拔,穿一身靛青色道袍,手中是時時不離手的拂塵,站在人群中,如鶴立雞群,單就皮相而言,是個讓人過目不忘的美男子。

即便這個美男子,是如今朝野內外眾所周知的妖道。

秋東此前從未和這位打過交道,因為此人在內廷行事十分規矩,大多數時間陪皇帝在摘星樓煉丹修道,無事從不瞎轉,作息規律到可怕,令那些想攀附他之人都無存下手。

秋東眼眸微瞇,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蔔鶴此人,怎麽瞧都該是仙風道骨,無欲無求那類人,可他所行之事,蠱惑帝王,興起道家,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一樁樁一件件,罄竹難書!

蔔鶴似是沒看出秋東眼裏的厭惡,緩緩朝秋東而來。

站在秋東面前時,秋東竟然覺得對方身上的氣質都是溫和無害甚至是包容的。

秋東心頭升起警惕。

蔔鶴卻打量秋東神色,直接開口詢問:

“殿下可是心有疑惑?”

秋東搖頭,說的話也很不客氣:

“我有疑惑你就能解嗎?”

蔔鶴並不著惱,脾氣很好的樣子:

“殿下不說出來又怎知在下無解呢?”

秋東雙手背後,眼神明滅:

“解了如何?解不了又如何?”

蔔鶴想開口再說點什麽,之前被大臣纏住的太子忽然擋在兩人中間,目露警告:

“明堂大成,父皇正是對仙師敬重有加之時,仙師此刻不陪伴父皇左右嗎?”

蔔鶴又恢覆成那副冷冷清清的樣子,朝兩人行了道家禮,轉身離去。

太子對秋東道:

“此人心機深沈,勿要主動招惹。”

秋東看看前方和群臣好似真的親密無間,推杯換盞,無話不談,說說笑笑的陛下,看看場中歌舞升平,美酒佳肴,衣香鬢影,再看看角落裏筆尖都快冒火星子的史官,忽然輕聲道:

“若有十分惡,蔔鶴此人最多占兩分,他不過是揣摩著父皇心思行事,是父皇手裏的一把刀而已,若父皇不想,誰去蠱惑都沒用。”

太子知道阿弟心裏氣不過,但還是對他越發口無遮攔這點感到煩惱,這是他一手帶大的阿弟,他知道他脾氣上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壓低聲音警告:

“適可而止,阿弟你想法太偏激了,要知道並非人人都能當聖人,哪個心裏都有見不得光的一面。除了用道德警醒自身,還得靠外物來約束行為。

一旦外物不僅不能起到約束作用,還推波助瀾釋放人心底的惡,誰能保證日日有人在耳旁蠱惑之時不動搖?

在阿兄看來,父皇本身不堅定,可那些別有用心蠱惑他之人更甚可惡十倍!”

秋東並不在此事上和太子爭論。

因為十多年過去,至今無人知曉皇帝變成這樣的誘因究竟是什麽。

秋東找了個角落落座,正想塞兩口祭祭五臟廟,從四更天到如今日上中天,就吃了一盞肉糜,鐵打的人也受不了,何況他正長身體呢。

結果一口燒雞都沒咽下去,就有內侍急匆匆過來,彎腰小聲道:

“殿下,陛下喚您過去敘話。”

得,秋東從內侍手中接過帕子,擦擦嘴,再擦擦手,問:

“可知是何事?”

內侍眼瞼一垂,恭敬有禮但一問三不知:

“陛下未曾言及。”

秋東實在想不到今天這種場合,皇帝有什麽需要和他當著群臣面兒說的,要知道擱在平時,他一年到頭也和皇帝說不了幾句話。

說是相看兩厭更準確。

還是那句話,但凡皇帝有第三個兒子,秋東早被老人家弄死八百回了。

但是這回,不是皇帝想弄死秋東,是秋東真切的想敲開皇帝腦殼兒瞧瞧裏頭都裝了什麽九曲十八彎的腦回路。

因為皇帝指著秋東,用十分得意的語氣問周圍一圈兒大臣:

“諸位愛卿瞧朕這皇子如何?”

想起他昨日還在大殿上一氣兒砍了兩顆腦袋呢,誰會在這種時候和他對著幹?一個個接連開口:

“龍彰鳳姿!”

“儀表堂堂!”

“克己覆禮!”

“為人謙遜!”

“頂天立地!”

“器宇軒昂!”

明明是誇人的詞兒,秋東怎麽聽都不像是好話,他懷疑這些人在借機會故意惡心皇帝,且他有證據。

皇帝好似真被誇的很高興,又問群臣:

“諸位愛卿瞧著仙師蔔鶴如何?”

一時無人答話。

皇帝笑瞇瞇環視一圈兒,又問了一遍:

“怎麽,朕以為諸愛卿整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眼下瞧著卻是不識得仙師的模樣,是諸愛卿怠惰失職了?”

還是無人答話。

皇帝的面色漸漸冷下來,氣氛沈凝。

此時人群中有人站出來,大聲道:

“陛下,臣以為仙師蔔鶴淡泊名利,道法高深,對陛下忠心耿耿,且主持修建明堂乃大功,當重賞!”

皇帝哈哈大笑:

“說得好!”

然後拍拍秋東肩膀,一副特別欣慰的模樣道:

“既如此,讓朕這不成器的孩子拜國師蔔鶴為師,成一段師徒佳話!”

“父皇!”

“陛下不可啊!”

“我姜國數百年間從未有國師之說!”

“陛下三思!”

“此舉糊塗啊!”

誰說不是呢,群臣一時間都不知道是皇帝點名讓他唯二的兒子去出家,拜個妖道做師父離譜,還是讓妖道做國師更離譜!

太子氣的臉都青了,挺身而出,站在皇帝對面:

“此舉實在荒唐,還請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輕飄飄一眼,看著年輕高大,富有活力的兒子,眼神沈了沈:

“荒唐?荒唐在何處?”

太子彎腰叉手道:

“且不說此人何德何能做阿弟的師父,便是他有能耐,阿弟為什麽非得要出家?

再者縱覽史書,從無哪個正經朝代有國師一職的存在,敢問父皇,您欽封的國師,是何品級,司何事物?”

群臣出聲附和,太子簡直說到他們心坎兒上了,這事可不就從頭至尾透著一股荒唐嘛!

秋東觀察皇帝神色,詭異的發現對方竟然並無太多惱怒,這就很離譜了。

就聽皇帝語氣涼涼道:

“迂腐,拜個師而已,叫老二替朕拜個師委屈他了?”

太子:“……”

群臣:“……”

更特麽的離譜了好嘛!連二殿下拜師他們都覺得不靠譜,聽您這意思,竟是想親自拜師?考慮過後果嗎?知道結果有多可怕嗎?

您咋不幹脆把咱們姜國改成道國,以後滿朝上下有穿道袍的道士就夠了,科舉也不考四書五經,直接考道德經,誰背經文最流利就給誰封個官兒做?

真的,對比您想親自拜蔔鶴為師,忽然就覺得您封他做國師也不是太荒唐了呢。

蔔鶴站在皇帝身後,朝秋東露出了那種他慣有的,溫和的笑。

秋東避開皇帝擱在他肩上的手,直視皇帝的眼睛:

“理由呢?”

皇帝收回手背在身後,好似一瞬間有了在朝堂上睥睨所有的氣勢,淡淡道:

“朕需要你如此做,這就是理由。”

秋東還不清楚老皇帝打的什麽主意,可給他做師父,真當什麽人都配的嗎?他道:

“別後悔就行。”

群臣都為秋東捏了把汗,敢這麽跟陛下說話,不要命了?

陛下還沒昏聵,還沒動不動就砍人腦袋那陣兒,大臣都不敢這麽放肆的!

往日這位殿下年歲尚小,只跟著太子讀書習武,不常與大臣接觸,眾人還真不知道他竟然是這樣一副性子!

哎呀呀,真真是嫉惡如仇,眼裏揉不得一點沙子,此時已經有人恨不得扯著秋東的耳朵,讓他事急從權,不要跟陛下硬頂著來,緩一緩,事緩則圓!

然而秋東和他這位皇帝爹那是生來就不對付,十幾年都沒軟和過,今兒怎麽可能服軟?

皇帝輕哼一聲:

“翅膀硬了,想翻天了?你還嫩得很。”

秋東表情淡淡的:

“翻不翻的出去,可不是用嘴說的。”

皇帝好似第一回覺得秋東這個小兒子是個很有趣之人,上上下下打量好幾遍,哈哈大笑,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什麽。

終於笑完了,皇帝環視四周,大踏步離開,帶走了蔔鶴。

卻留下一個內侍當著眾人的面兒宣讀聖旨:

“仙師蔔鶴建立明堂有功,深得朕心,即日起,封為國師!”

說他鄭重吧,聖旨內容是如此的隨意,說他隨意吧,非得下一道聖旨高調宣布一下。

那內侍在群臣憤憤的註視下,擦了腦門兒上的冷汗,行至秋東跟前,堅持說完最後一句:

“陛下言,即是師徒,您便每日隨國師在摘星樓修行兩個時辰,不得有誤。”

這是先斬後奏了,秋東對著皇帝離去的方向冷笑一聲:

“那他且等著去吧!”

他可沒打算做個聽話的好兒子,皇帝那種人,孝順兒子有太子一個已經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了,再多一個他且沒那好命呢!

皇帝根本不給群臣反對的機會,幹脆利落離開,打了群臣一個措手不及。

這會兒一個個唉聲嘆氣,臊眉耷眼的圍著太子討主意,可說來說去無非就是“想法子多勸勸陛下”亦或者“妖道著實可惡,罪該萬死”。

這套說辭來回念了十多年,他們說的不煩,秋東都聽煩了,難為太子還得好聲好氣一個個安撫他們。

秋東可沒那麽好的耐心,大聲道:

“諸位大人,眼下朝中事務繁雜,樁樁件件都比眼前更要緊,南邊兒旱了,北邊兒澇了,數萬百姓流離失所,流民已經進入豐都城,影響諸位正常上朝的路了!

還是先緊著諸位手中要緊的差事去辦吧,勿要在此蹉跎時光了!”

朝臣自然聽出秋東是在諷刺他們,他們可不把這點嘲諷放在眼裏。

若是陛下如此說,他們會瑟瑟發抖。若是太子如此說,他們會激動的辯解他們的不容易。可秋東如此說,他們只會來一句“殿下年幼,不知所謂”。

還得太子出面打圓場,替秋東給他們致歉:

“舍弟年幼,言語過激,還請諸位大人海涵。今日宮中事務繁忙,便不留諸位了,諸位請!”

朝堂之事無力的地方就在於,明知道眼前是一群能力平平的庸人,甚至是酒囊飯袋,可朝堂運轉卻離不得他們,因為從下面提拔上來的還真不一定有他們好使。

這幫人能在暴戾的皇帝手底下生存十幾年,哪個敢說是真沒能耐?

秋東和太子回長信宮的路上,宮人遠遠地跟在身後,長的仿似看不到盡頭的回廊上只剩下兄弟二人,秋東才不滿道:

“我看他們就是蹬鼻子上臉,逮著脾氣好的欺負,您幹嘛對他們那般溫和?”

太子面上疲憊之色一閃而過,面對弟弟的質問,耐心教他:

“舉凡是個人,承受壓力的能力都是有上限的。父皇那般行事已經叫朝野內外人心惶惶,動蕩不安了,若我跟著一再對他們施壓,他們看不到未來,很容易崩潰。

你知道他們崩潰後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嗎?秩序崩塌,屆時於朝堂,於整個姜國又有何益?若我的溫和能叫他們內心的惶恐有個發洩的口子,讓他們發洩之後,繼續對千瘡百孔的姜國縫縫補補。

至少對姜國百姓而言,是一件幸事。”

秋東了然,太子真是個好太子,一心為百姓考慮。

但如今的姜國,只靠縫縫補補真的有用嗎?

若只是皇帝昏聵倒也罷了,歷代先祖們積攢下來的家底,夠他霍霍幾十年的,只要堅持到太子登基,朝堂勢必會煥然一新。

但如今外面可是連著好幾年天災不斷,今年大旱,前年大澇,再前年地龍翻身,就沒一個好年景,地主家都沒有餘糧,人心動蕩,還不知道明年會遇到什麽呢!

太子好不容易想辦法給國庫添點進去,還沒商議好如何精打細算,具體用在哪個刀刃上才好,就被皇帝大手一揮挪去求仙問道去了。

皇帝為了長生,可算是臉都不要了,自打發現太子能給他擦屁股後,行事更是肆意張狂。

滿朝上下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朝臣的俸祿好幾個月沒發了,秋東和姐姐姜霜穿的常服袖口都磨出毛邊兒了,節省下來的錢還不夠皇帝大手一揮,讓人從南邊兒采購一趟上等的朱砂費用。

太子氣的整夜整夜睡不著,秋東就陪在他身邊,好幾次秋東都想說:

“這樣的父皇,這樣的國家,還有救嗎?”

然而此時此刻,太子望著才六月天就曬得枯黃的葉子蔫噠噠掛在樹梢,空氣悶熱,偶有一絲風吹在臉上都是熱乎乎的,厚厚的禮服穿在身上讓人喘不過氣,他還是堅定的對弟弟說:

“天下是我們姜家的天下,百姓是我們姜家的百姓,身為姜家子孫,生來就該負起這份責任,阿弟,任何人都可以放棄這個天下,唯有我們不能!”

秋東把手裏的樹枝甩出了破空聲,煩躁的抹一把臉上的汗,全身都濕透了,感覺他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又累又餓:

“就因為我們姓姜嗎?”

“對,就因為我們姓姜 ,這是我們的榮耀,也是我們的枷鎖,我們得與這個王朝共存亡。”

如此沈重的話題,太子說的理所當然。

他說,姜家子弟,得與王朝共存亡。

“阿弟,兄長知道你心裏沒有那許多家國天下的大道理,也不把朝臣和百姓的存亡太擱在心裏。

可如果姜國沒了,我們是最不能茍且偷生,最沒有辦法茍且偷生之人。所以,即便是為了自己,也得拼命改變現狀。”

秋東張張嘴,想說他並不怕死,如今這世道,與其窩窩囊囊的活著,不如幹一票大的死了幹脆。

但看著太子充滿期待的眼神,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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