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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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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了

相知槐的年紀最小, 大家有意寵著他,就連稱呼都是親昵的“槐槐”。

書墨掐著指節,嗓音抖得不成樣子:“槐槐……槐槐呢?”

卦象多舛, 他都快把手掐斷了。

之前蔔的那卦是關於攬星河的,他沒想到相知槐會出事。來的路上算了兩次, 用完了蔔卦的機會,又強行催動靈相占蔔,指腹上都掐出了血痕。

“師兄,發生了什麽事?槐槐在哪裏?星河怎麽樣了?”無塵急切地問道。

他剛從擂臺上下來, 臉側還有打鬥時留下的傷, 殷紅的一道, 橫亙在眼睛下面。

“在閉關的時候,我依稀感覺到強大的靈力波動,本想強行出關, 可卻被阻止了。”顧半緣深吸了幾口氣, 才踟躇上前,和玄海一起將攬星河從地上扶起來, “阻止我的人,是槐槐。”

“師兄, 槐槐呢?”

三人目光殷切, 其中充滿了師弟對師兄的信任, 玄海被這樣灼熱的目光註視著,心裏一陣羞愧,無力感和愧疚幾乎將他淹沒。

他該如何告訴他們, 相知槐已經死了?

該如何說出他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 無法阻止,就像無數年前被封印在神像裏, 看著族人一個接一個死去,無能為力。

玄海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離開遠山族遺址的那一天,玄海以為自己已經經歷過了世間最難捱的事情,以後不會再有什麽事能夠令他感到痛苦,但此時此刻,面對顧半緣三人的期待目光,他方才知道自己錯了。

只要活在世上一日,加註在身上的痛苦就不會停止。

“相師弟死了。”玄海咬緊了牙,胸口窒悶,“是我沒有保護好他,都是我的錯,如果我勤加修煉,沒有荒廢,早日突破八品境界,就不會讓他一人迎戰四海萬佛宗……是我的錯。”

“鐺”的一聲,有什麽東西掉在地上。

攬星河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那顆由棺材化成的珠子掉在地上,滾了滾,珠子上染著血,滾了一層塵土,攬星河呼吸發緊,只覺得滾落的不是珠子,而是他那顆在聽到“相知槐死了”的時候就停止跳動的心。

他最怕的事情發生了。

細微的塵埃都如同鋼針,刺得攬星河心頭震痛,五臟六腑都鮮血淋漓。

“槐槐……”

和相知槐關系最親近的莫過於攬星河,楚淵一句“一約既定,萬山無阻”,神秘的趕屍人從棺材裏爬出來,走到世人面前。

一句“槐槐”,相知槐跟著他在雲荒大陸上奔波,與覆水間宣戰,和世家大族敵對,拜入十二星宮門下。

他將他拐出了星宮,他引他入了紅塵俗世,卻讓他……搭上了性命。

過往的種種在腦海中閃過,攬星河肝腸寸斷,五內俱焚,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二十五歲是趕屍人的大限,相知槐如今才十五歲,他沒有讓相知槐長命百歲,反而奪走了他的十年。

攬星河心中悲鳴,他軟倒在顧半緣懷裏,微微闔上的眼睛裏淌下兩行血淚。

“星河!”

“攬星河!”

……

……

“攬星河,攬星河,攬星河……相黎,相黎,相黎……你不可以死,不可以丟下我。”

“求求你,醒過來。”

“相黎,我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眼前一片迷蒙,好似陷入了泥沼。

攬星河聽到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從“攬星河”叫到“相黎”,瘋狂而執拗。

——相黎。

這個名字曾在拜師時的幻境裏出現過,是小珍珠喊出來的。

若要往回追溯,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是在他們和九方靈互報姓名的時候,攬星河靈光一閃,這兩個字脫口而出。

本以為是隨口胡編的,但幻境中的小珍珠一聲又一聲的呼喊,幾乎能讓攬星河確定這是他的名字。

在叫攬星河之前,他先是相黎。

“相黎,不許死,你答應過我的,我要你活過來。”

別叫了。

別再叫我了。

意識沈浮,好似落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攬星河困得眼皮都睜不開,想睡覺,想好好休息,可那呼喚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幾乎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吶喊。

閉嘴。

不要叫我,我要睡覺。

“不能睡,你不可以睡,相黎,你睜開眼睛,你看看我!”

你是誰,我為什麽要看你?

攬星河煩得要命。

“我是……你的小珍珠。”

小珍珠?

小珍珠!!

攬星河心頭一震,猛地睜開眼睛,仿佛有尖銳的冰錐在腦袋上鑿了一下,劇痛瞬間襲來。

“醒了,他醒了!”書墨紅著眼圈,面容憔悴,“攬星河,你終於醒了。”

顧半緣和無塵沖到床邊,兩人的眼睛下一片青黑,看起來十分疲憊。

攬星河眨了下眼睛,視線在三人臉上掃過,他輕輕吸了口氣,瞬間就皺緊了眉頭:“好疼,我是受傷了嗎?”

“……你說什麽?”三人楞住,手足無措。

“嘶。”攬星河倒吸一口涼氣,“身上好痛,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我會受傷,我們不是在雲霄飛舟上守擂臺嗎?”

顧半緣張了張嘴,啞聲道:“你……不記得了嗎?”

攬星河不解:“記得什麽?”

“你有沒有覺得少了……”書墨收住話頭,怕再刺激到他,猶豫著不敢張嘴。

“好像是少了點什麽。”攬星河自顧自地接道,“對了,玄海師兄呢?咱們五個不是一起來港九城的嗎,怎麽只有你們三個,師兄去哪裏了?”

書墨楞了下:“五個?”

他們明明是六個人。

“我知道了,肯定是我在擂臺上出了意外,師兄為了幫我報仇,去教訓對方了。”攬星河笑了笑,像小孩子告狀一樣哼了聲,“我傷的這麽重,師兄可得好好收拾打傷我的人。”

“你不記得槐——”

“書墨,我們去給星河準備吃的吧,星河睡了這麽久,一定餓壞了。”

書墨指尖發抖,鼻尖酸得厲害,顧半緣拉著他往外走,垂在身側的拳頭攥得死緊。

“靈酒坊裏只有酒出色,我老早就想念顧師兄做的飯菜了。”攬星河笑意融融,目送著他們離開房間。

書墨一言不發,靜靜地站在床邊。

攬星河對上他的視線,看到了零星的澀意,像喝朝聞道親手釀的無名之酒,酸澀得心口生疼。

他揚起笑:“無塵師兄,能扶我起來嗎?”

“好。”

攬星河傷的太重,靈相幾乎被碾碎,全身的經脈都受到了重創。

八品小相皇的力量足以毀滅一座城,何況是毀一個人。

無數天材地寶才幫攬星河吊住了這一口氣,他已經昏迷了整整十天,如果今天還醒不過來,就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所幸,他睜開了眼睛。

無塵的動作放得很輕,生怕碰疼他:“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攬星河體會了一下,嘆道:“渾身都不舒服,疼得我想死。”

無塵心頭猛地一跳,臉色大變。

“嚇到你了?”攬星河笑笑,聲音很輕,無奈道,“只是打個比方,重點是很疼。”

無塵“嗯”了聲。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他好像從攬星河身上看到了這七種苦的具象化。

“除了我們五個人來參加擂臺賽,你還記得什麽嗎?”

無塵捏緊了佛珠,十天的時間沖淡了悲傷,相知槐的離開是既定事實,縱然不願意也必須接受。

“你還記得他嗎?”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的瞬間,那股淡化的傷感又重新漫上心頭。

他怕攬星河不記得,又怕攬星河記得。

“不記得了。”

無塵看著他平靜的表情,片刻後,輕輕點點頭。

他分明沒有提“他”是誰。

床榻靠著墻,陽光從支開的窗口照進來,在地上照出大片昏暗的斑駁。

攬星河看到枕邊的珠子,上面的血和塵土已經擦拭幹凈了,露出灰白色的光滑表面。

“無塵,我想吃烤雞,可以麻煩你去告訴顧道長一聲嗎?”

無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我去跟他說。”

在走到門口的時候,無塵轉過身。

照進房間裏的陽光好像和室外不同,多了絲驅不散的陰霾。

無塵忽然想起在一星天的陰婚局裏,攬星河一身火紅嫁衣,端坐在鬼氣森森的宅院裏,他眉挑驕陽,萬鬼不侵。

明明還不到一年,但攬星河身上卻尋不到當初那份驕傲了。

死亡會帶走一個人的生命,也會帶來一些新的東西,這些東西大多時候以悲傷的形式呈現。

可在攬星河的身上,幾乎看不到悲傷,只有無邊無際的寂寥。

像永遠不會出太陽的陰天,像吹不進風的荒野,像幹涸的川流,像草木雕零的山巒……

死氣沈沈,毫無生機。

相知槐帶走了攬星河的驕傲,帶走了他的少年輕狂。

無塵突然有些害怕,怕一句打比方的玩笑話成為現實:“星河,有事就叫我們,大家都在。”

凝固的陰影裏,傳來攬星河低低的一聲:“好。”

“哢嚓”一聲,房門關上。

攬星河握緊了那顆珠子,再也控制不住,發出壓抑的低吟。

他渾身都疼得厲害,心臟尤甚,那上面刻著兩個疊字,不敢想,不敢提。

稍一動念,就會被榨幹心血,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哭聲窸窸窣窣,不間斷地從房間裏傳出來,透過窗口,透過門縫,那股絕望的氣氛迅速蔓延開來。

前去準備飯菜的顧半緣和書墨就在門口,無塵對上他們的視線,喉嚨哽住。

三人蹲在門外,聽著那斷斷續續的壓抑哭聲,眼眶發紅,不敢洩露出一絲聲音。

沒有人記得。

只有淚水滴落,在地面上砸出一顆顆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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