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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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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謝知斐尚未回神,只覺得手指一緊,抓住他的那只手倏地用力,將他拉拽起來之後,又帶著他跑了起來。

跑動時,有白色的輕紗拂在謝知斐的面上。

被血糊住的眼睛根本看不清前面具體是個什麽情況,也不知道拉住他手的人是誰,頂多只能看清他一身白衣,寬衣廣袖,衣袂飄飄,與清透的日光幾乎融為一體。

或許是他身上傳來的草木清香莫名給人一股安心的感覺,謝知斐竟也沒甩開他的手,只管跟著他往前跑。

等兩人跑到河邊,那人終於松開了他的手。

“蹲下來。”他對謝知斐說道。

謝知斐依言蹲下身。

布帛撕裂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緊接著謝知斐額上一涼,有什麽涼涼的東西貼近了他的臉,刺得他臉上的傷口一疼,謝知斐猛地“嘶”了一聲,整個人跌坐地上。

這一路跑過來,謝知斐只聽得風聲和他的心跳聲很大,都忘了臉上還有傷。

“疼嗎?”那道清潤的嗓音又響起來。

謝知斐點點頭。

他試圖看清眼前人的模樣,但被打腫的眼皮和上面糊著的血跡都成了一種阻礙,哪怕他竭力將眼皮睜開,眼前也只有個模模糊糊的虛影。

只能看清那人白色衣裳,少年身形。

謝知斐又閉上了眼睛。

每次被沾濕的布擦過傷口,謝知斐都能感受到一陣鉆心的疼痛。

除了生理層面的,還有心理層面的。

謝知斐從小到大最寶貝的就是自己這張臉。

他是家裏的老幺,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從小就被保護得很好,別說沒被人打過臉了,連被人小小欺負一下的體驗都沒有,忽略網上一些極端黑粉,周景明就已經是謝知斐現實裏能夠接觸到的罵他罵得最臟的人了。

剛剛挨打時,謝知斐已經盡力護住自己這張臉了,但還是被踢了好幾腳。

每一腳都用上了想讓他死的力道,他最引以為傲的面容被毆打成為什麽模樣,可想而知。

謝知斐已經不敢想象自己此刻面部的慘狀了。

被那塊濕布擦拭時,謝知斐下意識往後躲了躲。

他背靠在身後那棵大槐樹上,疼得反覆倒抽涼氣。

見謝知斐往後躲,那白衣少年跟著欺近一步,跪坐著將謝知斐困在了自己與樹木中間,手中的濕布照著謝知斐的額頭再度摁上去。

“疼也忍著。”聲音聽上去冷酷無情。

只是,少年擦拭著謝知斐傷口的動作到底是輕了一點兒,邊擦拭邊不緊不慢地教訓著:“你倒是膽子大,竟敢和洛水鎮第一美人發生沖突,真是嫌自己命長。”

這次,謝知斐不躲了,哪怕再疼,也真的咬著牙強忍著。

少年手中的白布逐漸被血染紅。

在少年又一次去河邊洗布的間隙,謝知斐在努力睜開的眼皮腫脹的縫隙中,試圖看清他的背影。

少年身形清瘦,斑駁日光打在他的背上,像給他籠罩上一層溫柔光影,頭戴冪籬,身上衣衫是幾乎與白白日光融為一體的淺淡,但裸在外的那一截腕子卻更白,更招眼。

謝知斐短短十七年人生裏,從來沒有看一個人看得這樣仔細。

比起左邊的袖子,少年右邊的袖子短了足足有半截。

看來幫他擦拭傷口的那塊白布就是從袖子這裏撕下來的。

謝知斐心中五味雜陳,問道:“你為什麽要救我?”

那道洗布的身影陡然停了停,接著擰了擰手中布條的水,再度朝倚靠著大樹的謝知斐走過來。

這一轉身,借著林間細碎陽光的照耀,謝知斐好像看清了少年的臉——他一瞬愕然,但在他完全看清之前,冪籬上的紗布又被少年擡手拂落下去。

“就當我是多管閑事。”少年回答了謝知斐剛剛的那個問題。

謝知斐皺了皺眉,為什麽說是多管閑事?

少年並不解釋。

他再度將疊好的濕布摁到謝知斐臉上。

隨著他的擦拭,謝知斐眼皮上的黏重感已經好了許多,視線雖然不比平時好,但是基本上能看清東西了。

跪坐在他身前、認真幫他擦拭傷口的少年的身形也逐漸清晰,謝知斐垂眼看著,耳後莫名生出薄紅。

給謝知斐清理了一遍傷口之後,少年擡頭問:“你身上還有其他的傷口嗎?”

“沒有了。”謝知斐抓了抓衣襟,趕緊說道。

他不好意思在剛認識一面的人面前裸露自己的身軀——雖然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謝知斐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生出一種後悔的情緒。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在萬花國待久了,也變態了,不然怎麽開始對朝著陌生人寬衣解帶這件事期待上了!

見謝知斐這麽抗拒,少年也不強求,只是嘆了口氣:“你打了洛水鎮最美的人,已經成了洛水鎮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個洛水鎮你是待不下去了。若是想好好活下去,就換一個地方生活。”

他似乎還有一些話想說,但最後頓了頓,不知道是在顧慮什麽,最終還是沒說太多。

“我言盡於此,望君珍重,日後有緣再會。”

說完,少年將那一團濕布丟進謝知斐懷裏,利落站起身來,轉身就走。

謝知斐連忙追上去。

“你別走。”謝知斐道。

也不知道聽見沒聽見謝知斐的喊話,在謝知斐的緊趕慢趕下,少年默默加快腳步。

謝知斐身上帶傷,追得吃力,卻也加快了步速,仍然緊追著不放:“等等!”

“你救了我的命,我想報答你,你給我一個報答的機會,你讓我做什麽都行。”就這麽跟出去了有一裏地,謝知斐終於攔住了這個少年。

“我不要你的報答,我救你只是為了自己開心。”似乎是被追到不耐煩,白衣少年忽然猛地剎住腳,惡狠狠地將冪籬上的紗帷掀開,兇巴巴地說道,“你好好看看我的臉!要是不想死,就離我遠點。”

少年的臉毫無保留的展露出來,哪怕謝知斐的眼睛依舊視線不明朗,卻把他的眉眼瞧得清清楚楚。

謝知斐楞了一楞。

“看清了是嗎?”少年看到謝知斐臉上的表情,他的神情卻變得無比平靜。

少年用一種心平氣和的語氣說道:“你自己本來就很危險了,加上我,只能讓你更加朝不保夕。現在你被人打傷,一張臉好看許多,單獨行動,反倒有一條生路。”

謝知斐楞楞的,依舊沒有說話。

少年再度橫眉冷對起來:“看清了就別再擋路。不然,我不保證你接下來會遇到什麽。”

謝知斐發覺,這少年和他想得不一樣,脾氣並沒有多溫和,反倒渾身長滿刺,一副兇得不行的樣子。

但話裏話外都在為他著想。

謝知斐忽然就露出了來到萬花國後發自內心的第一個笑容,肌肉一扯動滿臉的傷口都在疼,但他還是只知道笑。

“傻狗。”他這幅不知道害怕的模樣將少年氣得不輕,“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活到這麽大的!”

他氣沖沖將自己頭戴的冪籬解下,丟到謝知斐腳邊:“送你一道保命符。”

沒有了冪籬的遮擋,少年高束的長發與臉龐都暴露在林間的日光下,一臉冷酷地睨著謝知斐。他將兩只胳膊抱在胸前,板著臉說道:“戴上吧。”

“戴上之後,你我就此別過,後會無期。”少年又道。

謝知斐覺得這少年的性格很有意思,尚未熟識時,便總是頻繁告別。

不過,這是討厭上他了嗎?告別的話從一開始的“日後有緣再會”,變成了現在的“後會無期”。

謝知斐連忙撿起腳下的那頂冪籬,拍了拍上面的灰。

他將冪籬舉起來,卻沒有戴到自己的頭上,而是一個箭步沖到少年面前,趁少年不註意,重新將冪籬戴到了他的頭上。

戴上之後,也沒有離開半步,就這麽站在少年的正前方。

見少年一臉驚愕,謝知斐咧嘴笑道:“我不走。”

“我不怕死。”謝知斐笑著看向對方怔然的雙目,朗聲宣布,“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就任由你的處置——除了趕我走,只有這一點,我不依。”

“你……”見謝知斐執意如此,少年哽了半天,說不出什麽話來,最後只憋出一句狠話,“良言難勸該死鬼,你想死我不攔著,我不管你了!”

說完氣勢洶洶地走進附近一間獨門獨戶的低矮小屋。

門栓一落,謝知斐就被關在了外面。

謝知斐本想跟著過去,結果吃了個閉門羹,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惱,反倒莫名其妙地笑了幾聲。

他也不離開這附近,就這麽等著。

謝知斐不信,這人能一整天都宅在家裏不出來。

結果他等啊等,等到肚子都餓了,還是沒等到少年從裏面出來。

謝知斐:“……”

謝知斐忍著肚子餓,繼續等。

日影悄然西移,待到夜幕降臨,那扇門依舊沒有打開的意思。

最近是暮夏時分,白天尚且有夏日的餘溫,夜半起了風,已經有了幾分秋日蕭瑟的寒意。

謝知斐默默打了個寒顫。

一個時辰後。

夜幕全然降臨,呼嘯的風席卷著落葉,拍向門板時發出重重響聲。

那扇緊閉了一整天的木門突然被打開了。

少年從中探出頭來,往外看了眼。

見外面空無一人,他面色依舊平靜,只是眼裏到底還是流露出了一兩分難以掩飾的失望。

“算他不傻。”少年剛剛低低說完這麽一句,忽然聽到幾十步開外的位置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你終於開門了!”懷裏抱著一大捆柴的謝知斐重新出現在門外這條羊腸小道上,“夜裏起了風,我怕你冷,就去撿了點柴火。”

謝知斐飛快跑到門邊,也不進去,只是將柴火一股腦全部倒進少年的院子,笑得見牙不見眼,“以後我每天都撿柴給你。”

他這一張剛剛被狠狠揍過的臉這裏腫一塊,那裏腫一塊,看上去淒慘萬分,更別說還要用這一張臉笑起來,看著就更慘了。

少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倒進院裏的柴火:“你……”

他眼裏的情緒很覆雜,一開口卻什麽都說不出。

“你可以討厭我,但別討厭這些木頭。”怕觸他黴頭,謝知斐多少有些小心翼翼,他說,“我不打擾你,我走之後,你記得把這些柴燒了。”

寒風中,他一雙凍紅的手緊張地搓了幾下。

少年表情覆雜地看了他一眼,在謝知斐打算離開時,他忽然側了側身子:“你進來吧。”

謝知斐眼睛一亮,連忙跟了進去。

這是個並不大的小院,只有窄小的幾間房間,院子裏擺滿了竹條和各色染了色的紙,有一些已經成型的農具和漂亮的小玩意兒,瞧著像是裝蛐蛐的籠子,院子的空間本來就十分有限了,西邊的那塊角落裏種了些菜,西邊屋子裏養著一些蠶。

再一看那間坐北朝南、采光最好的屋子裏,擺著紡車。

“這裏還有別人在住嗎?”看到這裏擺著這麽多東西,謝知斐覺得在這裏生活著不止一個人。

“只有我一人。”少年道,“從來沒有人願意進我的院子,你是第一個。”

謝知斐感到意外:“真的?”

“自然。”少年看著謝知斐,忽的一副玩味的表情,“但凡腦袋好用一點,都不會和我扯上關系。你這顆腦袋倒是與眾不同。”

謝知斐:“……”想說他傻就直說。

他還沒忘少年被他惹惱時脫口而出的那一句傻狗。

“你要是想反悔,就趕緊走。”少年一副警惕的模樣,“你也看到了,我這裏沒什麽好給你的,要走就趕緊走。”

“我不圖你什麽。”謝知斐道,“我是來報答你的,我說真的。”

“我不信。”少年說著,鉆進廚房,忙活起來。

說著不信,他還是按兩人的分量,煮了兩碗面出來。

“吃完這碗面你就走吧。”他將一碗擺了青菜的素面推到謝知斐面前。

這碗面簡直吃得謝知斐熱淚盈眶。

他有多久沒吃過這樣熱氣騰騰的飯了?哪怕在那個煞筆財主那幹活時能吃上飯,他也只能吃些殘羹剩飯,沒有一次是熱飯,有口吃的就不錯了。

謝知斐風卷殘雲地吃著面條時,少年安安靜靜地吃著他的面,一邊悄悄觀察著謝知斐。

等謝知斐將他那一滴湯都不剩面碗放下,他也立刻將手裏的面碗放下。

他對謝知斐說道:“吃好了是嗎?”

不等謝知斐回答,他自行安排了謝知斐的去處:“慢走不送。”

少年的眼角眉梢都寫著冷漠。

謝知斐大概也摸透了他一二分脾氣,坐在木凳上的身體巋然不動,還有心情淡笑著調侃:“又開始送客了是嗎?一日送客八百回,到底哪回是真心的?”

少年悶聲不吭了好一會兒,才語氣生硬地開口:“都是。”

謝知斐不以為意,轉著腦袋去看少年屋子裏的擺設。

本來就是很小的一間屋,卻因為物件太少,硬生生顯得空間大了許多。

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啊,不過比他好,他連四壁都沒有。

再一聯想到院子裏那麽多的活計,謝知斐能猜出來,這小少年的日子也不好過。

謝知斐心裏有了主意,他從口袋裏取出一文錢來,推了出去,推到少年面前:“街上一碗三兩的素面賣一文錢,我在你家吃一碗面,就給你一文錢。”

看到那一枚小小的銅錢,少年的眼睛果然亮了亮,冷漠的眼神瞬間褪去不少,態度熱情許多。他問謝知斐:“鍋裏還有些面湯,你還要不要喝?”

“要。”餓了太久的謝知斐當然不會拒絕。

他現在身上有三十文錢,不多,夠他吃三十碗面。

一天三碗面,十天就花完了。

謝知斐一開始沒想過要把這些錢花在進面館吃面這等奢侈的消費上的,好不容易賺來兩個子,要是幾口就給吃沒了,謝知斐覺得不太值。

但現在他覺得值得。

看著迅速將那一文錢收入口袋、然後再度鉆進廚房的少年的背影,謝知斐心道:說什麽後會無期、慢走不送。

那只是少年一個人的想法,不是他謝知斐的。

他會想辦法將自己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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