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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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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

到了城鎮, 四名游俠就與羅紈之辭行,他們受囑托之事也不過是帶她們一程。

如今走出建康這麽遠 ,早已完成任務。

羅紈之並不勉強。

因為要想將這些落拓不羈的游俠變成自己的護衛是件極難的事, 他們雖然看重錢, 但更在意情義。為情為義,拋灑熱血、奉獻一生的游俠大有人在, 可羅紈之並沒有那樣的能耐讓他們效忠。

廖叔還沒有趕到, 羅紈之和映柳先到客棧開了一間房。

客棧的掌櫃認真檢查兩人的照身貼和過所, 見上面公印齊全, 便道:“二位女郎是從馬城逃難至建康又到吉昌,還真是不容易啊。那馬城遭遇北胡強攻,大火燒毀了大半的城池,聽聞很多人的屍身都尋不到了,那些親族想要去收斂親人遺骸, 只見遍地只留下殘骨……實在慘烈。”

馬城離戈陽不遠, 他們的遭遇讓羅紈之與映柳十分痛心。

兩個女郎齊齊露出悲戚的神情。

掌櫃覺察自己的失言勾起了她們的傷心事, 把手裏的東西歸攏到一只手上遞出,打量她們的生面孔轉移話題道:“兩位是越公的外孫女?”

羅紈之眼睫微跳。

這越公居然如此出名, 就連小客棧的掌櫃都識得。

她收起她們的重要憑證,垂首順著他的話道:“是,我與幼妹恰遇俠士搭救!才死裏逃生,來這裏……也是想要尋回親人……”

“這是應當的、應當的,其實小娘子用不著住店,越家很好找的, 你出門隨便去問問, 就能找著了。”掌櫃看這兩個孤弱小娘子千裏迢迢尋親不容易,也不想貪那幾個住店錢。

“可是……”羅紈之還帶著一堆行李, 剛從犢車上搬下來。

掌櫃從櫃臺後撐出身,掃了一眼道:“這樣,倘若娘子信任在下,這些東西你就先放在我這兒,等你找到越公,認回了親再來拿也不遲。”

羅紈之與映柳對看了一眼。

選擇到吉昌落腳是因為皇帝給她們弄的過所目的地是這裏。至於認親一事,兩人是從未想過,但越公名聲在外,吉昌的百姓都認識他,她們要頂著越公外孫女的身份四處行走卻不去認親,很難不讓人懷疑身份真偽。

“……那多謝掌櫃。”

羅紈之和映柳各背了一個小包裹,把重要的東西都帶在身上。

出了客棧門,映柳就問:“女郎,我們真要去找那位越公嗎?”

羅紈之道:“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先去看看。”

倘若這位越公是個面善好說話的,興許還能行得通,倘若是刻薄嚴厲的,那等廖叔來了,還是要早做打算離開此地。

既然謝三郎一直在追尋她們的行蹤卻沒有找上來,說明皇帝給她和映柳偽造的身份管用,她們只要找到官府再開一張過所就能去別的地方了。

果如那掌櫃所言,越公在吉昌縣十分有名,隨便問問,就有熱心的人為她們指方向。

“好久沒有人找過越公了,你們是他什麽人?怎麽從未見過?”

羅紈之含糊道:“是遠房的親戚。”

“原來越公還有親戚啊?哎他也是真可憐,聽聞馬城的噩耗後摔斷了一條腿,現在走路都不利索了,本來還精神矍鑠的人一下又老了十歲,你們是來接越公的嗎?不過,緣何只派了兩個女仔子來?”

羅紈之和映柳被好心人源源不斷的問題逼得落荒而逃。

/

扶光院。

木屑簌簌往下掉,不一會就在帕子上堆了起來。

長方的木塊被一只修.長的手托著,漸漸削掉了棱角,露出釵身大體的輪廓來。

蒼懷剛稟告完,靜立在下方等候。

謝昀擡起小刀,道:“陸家如此沈得住氣,常康王不急才怪。”

常康王一直都想拆穿陸家的陰謀,可奈何尋不到有力的線索證據,他倒是有膽量也有能耐去逼宮,可是還要忌憚身後的成海王以及謝家會不會在背後玩一招黃雀在後,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眼下正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鍵時刻。

人人都在觀望,人人都在等待時機。

這考驗的是諸人對待大事的掌控力。

有的人緊張得一病不起,生怕引火上身。有的人焦慮得寢食難安,只怕錯過良機。

謝昀放下手裏的木釵,平靜道:“去準備一下,我們這幾日要出門一趟。”

窗外的鐵馬叮當,起風了。

樹枝輕晃,迫不及待地展示那嫩綠的新芽。

/

羅紈之撥開眼前的綠枝,望向深巷。

越家在破落之前是吉昌的大戶人家,家中富裕,故而位處吉昌風水最好的歸仁裏,裏邊巷道寬敞筆直,青磚結實平整。

一些孩童在裏頭跑竄,歡聲笑語。

映柳忐忑道:“女郎我們真要進去嗎?萬一被他揭穿了,會不會把我們送進官府?”

羅紈之心裏沒底,要不然也不會還在外面徘徊。

索性就假裝來找過了,回頭和那掌櫃糊弄幾句,先住下再說?

“你說什麽?找人啊?找你娘子?”

歸仁裏接著吉昌繁鬧的主街,現在正是正午,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一位高亢的聲音吸引了羅紈之的註意。

她站在桂樹後面,往外看。

一道挺拔又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她愕然發僵。

是三郎?

可三郎怎麽會如此快地出現在此地?

“老嬤嬤,你聽錯了,我找兩位娘子,不是找我娘子……”那郎君笑道,嗓音灑落,頗有種清溪飛濺的自在。

這聲音卻是個陌生人。

原來是她看錯了。

三郎的身形還要高些,臂膀要寬些,這位陌生郎君只是有七八分相似,但並不是謝三郎。

當然,謝三郎還遠在建康,不可能這麽快就出現在這裏。

是她太過緊張了。

不過這人既然在找兩位娘子,莫不是也是謝家的蒼衛在找她們倆?

還是早點避開為妙。

羅紈之拉住映柳,兩人快步穿過歸仁坊牌坊。

才走了幾步,身後就有一道極輕的腳步聲跟上來,羅紈之扭過頭。

一個咧開嘴,嘴裏還缺顆牙的小乞丐背著兩只手在腦袋後面,得意洋洋擡起下巴道:“嘿嘿,我看見了,你很怕外面那個找人的郎君是不是,你欠了人家的錢還是偷了人家的東西?”

映柳看他是個孩子,“啐”了聲,“胡說什麽!我們都不認識那郎君!”

“哦。”小乞丐眼珠子轉了轉,翹起腳尖,以腳跟為點,慢悠悠轉了半個身,別有用意道:“那我去問問他看,是不是在找你們兩個,說不定他還會給我幾個賞錢吶!”

“慢著。”

羅紈之看穿了他的把戲。

這乞兒和戈陽城的乞兒也沒什麽區別,要不沿街行乞,要不逮人行詐,總而言之就用盡辦法想要弄上幾個錢。

羅紈之把腰間的荷包打開,倒在手心裏,統共不過六七枚五銖錢,她讓映柳拿給小乞丐。

“我們是外鄉來客,只為尋親,不想多生事端,這幾個錢你拿去買吃食吧。”

小乞丐親眼看著她把荷包倒空,是一個子也擠不出來了,他掂了掂手裏幾個銅錢,“嘖”了聲。

還以為她們穿著齊整,布料嶄新,會是有錢的主,還想多訛點錢出來,沒想到還不夠他上交的。

“行吧……哎呦!——”小乞丐剛收攏手心,耳朵就被人提了起來,痛聲大喊:“哪個鱉孫敢動爺爺我!”

“你說哪個鱉孫,井生你能耐了,又在這裏行騙路人!”

“我沒騙!我沒騙!”那叫井生的乞兒臉都疼疼扭曲了,踮起腳抻長脖子妄圖減輕耳朵的受罪。

“你告訴你,別仗著年紀小就為非作歹,上回我說過再看見一次就折斷你一根手指的吧?”提著井生的郎君穿著巡衛的服飾,應該是吉昌管理治安的衙吏。

“不敢不敢,真的不是!”

井生涕泗橫流,揮動手臂,上面青青紫紫就沒有一塊好皮膚。

小乞丐一般都是在大乞丐手底下討生活,不但要上交所得還時常挨打挨罰。

這小郎年紀不會超過十二歲,正該是被父母捧在掌心寵著的年紀,卻只能在街上混日子。

羅紈之猶豫了下,開口道:“這錢確實是我給的,請不要苛責他。”

這一言令那兩人都有些驚訝。

井生反應要快些,馬上理直氣壯道:“你聽聽,我就說這錢是她要給我的!”

那衙役心底納悶,手勁剛松開些許,那小乞丐就跟條泥鰍一樣從他手低滑走了,大步往外逃,回頭還沖幾人,扯著嘴巴歪著眼睛做了個鬼臉。

衙役氣不打一處來,回過頭就盯著羅紈之與映柳:“你們兩個看著面生,從何處而來?”

這樣的事情一路都有發生,羅紈之輕車熟路打開包裹,拿出過所和照身貼給他查驗。

衙役憑著火眼金睛,翻來覆去也沒有看出蹊蹺,這是兩份出自建康府衙的正經官批過所和蓋有官印的照身貼。

“……母姓越,吉昌人氏,你們還是越老的外孫女?”

映柳點點頭,臉不紅心不跳:“是啊,我和阿姊特意來這裏投奔外祖父。”

衙役擰著眉頭,“怎麽我從沒有聽過你們兩個……”

這衙役忽然擡頭張望,又揮了揮手道:“越老!這不是巧了嗎!越老這兒有兩個來尋你的外孫女!”

衙役的嗓門大,周圍的視線都聚了過來。

聽他忽然就喊越老,羅紈之和映柳都倒抽一口涼氣,半晌才硬著頭皮慢慢轉過頭。

衙役朝著的方向,一位渾身沾著半幹泥巴的老人拄著拐杖進入視野。

越老中等身材偏瘦,古銅色的臉,頭發胡子已經花白,眼角額頭上皺紋如溝壑,看起來歷經滄桑,眉毛稀疏,單眼皮下兩只眼睛有氣無力地瞥來,並無什麽反應。

映柳看著衙役緊縮眉心,頻頻打量她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喊道:“阿翁!”

越老微皺了眉,走近他們。

衙役問道:“越老,這兩個女仔子說是你的外孫女,剛從建康過來,你可有收到來信?”

他邊問邊看向映柳和羅紈之,兩眼依然充滿審視。

映柳正要張口,羅紈之扯了下她的手,道:“阿翁眼睛不好,我們沒有寫信。”

其實光從他剛剛過來的樣子,看不出他其實除了坡腳之外還有眼睛不好使的毛病。

但軒鳥既然跟她說過,這說明越老眼睛不好的問題並不是什麽很隱秘的事,她們這做外孫女的當然不能不知曉。

一言畢,羅紈之屏息,緊張地看向越老。

畢竟他的反應決定這衙役的信與不信。

越老沈默了片刻終於道:“五更,這兩個女仔子是來找老叟的,多謝你。”

衙役離開,越老看著兩道模模糊糊的身影道:“隨我來吧。”說著他就拄著拐杖,不緊不慢往前。

映柳楞了下就親親熱熱喊著“阿翁”追了上去。

羅紈之慢上幾步,身後那叫井生的小乞丐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跟了上來,別扭地問她:“餵,你剛剛為什麽要幫我說話?”

像他這樣的討人嫌,早已經做好每日挨打的準備,要不上面的頭兒嫌他交的錢不夠,要不然就是以前被他蒙騙的人氣不過找上門,要剁他的手。

羅紈之看了他一眼,“你只是窮不是壞,還是可以有機會改正的。”

井生“嘁”了一聲,覺得沒趣便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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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等了十一日沒有確切的消息,謝昀決定離開建康,出趟遠門,歸期不定。

齊嫻收到這樣的消息,不免吃驚。

“王爺,眼下不是正在最關鍵時,謝三郎怎的還離開建康了?”

建康風雨欲來,誰人不是緊繃著一根弦等著,既怕狂風暴雨降臨,又擔心搭不上這一陣扶搖直上的風。

成海王雖然打心底不願意承認,但還是哼道:“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任誰都知道馬上就是要發生大變動了,他還能若無其事地離開,可見對建康的掌控已經胸有成竹。”

齊嫻近來認真學習,見識也突飛猛進,故而又說道:“謝家並非只靠謝三郎一人,謝公的影響也頗大,所以才能處之泰然……”

“你說錯了,謝公是謝家的穩石,他既不理會常康王也不投好於我,他和謝三郎不一樣,事發之後決不可能偏幫一方。”

只有謝三郎,只有他謝昀才會站在他的身後。

可謝昀也有自己的目的,選擇他,無非是因為他的志向迎合了他。

這不關情意,也沒有忠心,謝昀所作所為只為了自己。

“謝三郎此人可怕,與其共事宛若在與虎謀皮,不過待事成之後,再議其他也不遲。”皇甫倓目光灼熱。

皇帝已死,陸家隱瞞真相,氣數已衰。

至於常康王,他那麽急不可耐,遲早也會自亂陣腳。

他就等著,等著,他早晚有一日會站到與赫拔都同樣的高度,再把曾經受過的屈辱,一一還給他們!

胸腔裏的熱血沸騰,皇甫倓知道那一日已經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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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三郎要出行的消息早已傳遍街頭巷尾,常康王聞言嗤笑一聲:“沒想到堂堂謝家宗子,高自標持的謝三郎居然還是個癡情種,為了個女人就亂作一團,不理大事。”

旁邊的門客勸道:“謝三郎言必信,行必果,從來不行無謂之事,這次說不定也是為了掩飾其他目的,故意為之!”

常康王扶著雙膝,不滿這門客駁他的言,助長他人之威風,握緊拳頭道:“人無完人,這謝三郎也並非天生的神仙,他矜高倨傲,哪能容一小女郎打了自己臉還逍遙在外,必是要逮到手裏,狠狠磋磨一陣才是!”

門客連忙改了口風道:“王爺所言極是,那謝三郎怎麽能與王爺相提並論,也只有王爺這般穩如磐石的人物才能成就大事!”

被門客的吹捧弄得飄飄然,常康王終於露出笑容。

門客趁機道:“不過這謝三郎,王爺還是不得不防,既然那女郎對他重要,不若……”

常康王聽他一聲耳語,撫掌大笑:“好極!就如此辦去吧!”

謝家的車隊離開建康時,常康王府一支隊伍也低調出了城。

一只遠道而來的鴿子站在驛站鴿籠前的立桿上正啄著鳥羽,腳上的信筒遲遲沒有人來收。

與此同時的吉昌縣維持舊時的平靜。

廖叔長相打眼,即便做了偽裝也很容易叫人註意到他那副不尋常的氣質,故而羅紈之告訴他,自己與映柳在越家一切都好,現在左右鄰居都知道她們是越老的外孫女。

他便獨自住在縣中客棧裏,沒有到廖家叨擾。

羅紈之與映柳住進越家有兩日了。

越家雖然宅子大,足有五進,裏面有假山池塘還有戲樓敞軒,可想當年盛景時多麽熱鬧富麗。

但現在一半的屋子經久未修,窗紙上張滿了蜘蛛網,院子雜亂不堪,到處都是殘磚破瓦,野草肆意生長,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羅紈之和映柳暫住在越宅繡樓,這裏是除了主屋之外唯一還整潔的地方,也是越家女郎出嫁前住所。

裏面器皿擺設已不見蹤影,唯獨還留下了床榻、桌椅、矮幾等大物件,件件做工精良,一看就價格不菲。

雖是暫住,映柳每日都把桌幾擦得鋥亮,羅紈之把院子裏雜花摘了收集起來,插進破陶罐裏。

這破陶罐原本也是在某個角落撿到的,磕出了一大豁口,剛好適合這些怒放的二月蘭。

越家除了越老之外,就剩下兩個老仆。

嬤嬤包攬府裏的工作,做飯挑水洗衣打掃都是她一人,老頭在外做著搬運的苦力,貼補家用,至於越老則一旬之中有半數日子都要趕去鎮外的三裏地做徭役。

“阿翁都這般歲數了,眼睛腿腳不便,還被征去做苦力?”映柳跟著嬤嬤摘菜。

“是啊,家主還有三年才滿六十,到六十五還要服半役……”嬤嬤年歲大了,一說到傷心事就容易掉眼淚,映柳也是個眼皮淺的,跟著一起掉眼淚。

“阿翁太不容易了。”

“可不是,自從你們的娘一意孤行要嫁給你們阿父,家主就氣得大病一場,後來麗娘在馬城被困,托人帶了口信,說是想要回來,家主變賣家產,四處托人,委以巨資請來十幾位游俠客前去救你們,但都一去不覆返。”

馬城被困的日子並不短,斷斷續續足有一年,這麽久的時間裏,建康能一點消息都不知道嗎?

或許就算知道,他們也不願意放棄當下的爭鬥,騰出手來為馬城解圍。

“家主沒有了錢,這個家也維持不下去了,仆人們賣的賣、走的走哎……”嬤嬤搖著頭。

倘若還有錢的話,越老也用不著這樣老了還去服徭役。

“那阿翁具體在做什麽?”映柳問。

嬤嬤想了會,“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好像說是謝家,就是那個陳郡謝氏在三裏地要建一個塢堡,已經在那裏兩年了,好大的工程吶!”

謝家?!

映柳猛地一回頭,身後正在剝豌豆的羅紈之也是一怔。

徭役是上層統治者強行征取平民從事力役和兵役,無償且必須。

像越老這樣家中已無壯丁的,唯有他老親自上去,不然就需要繳納豐厚的“孝敬”錢。

“上面的人哪管我們的死活,就像馬城,馬城被殺了個精光,他們這些世家有誰站出來說過一句話嗎?”嬤嬤雖然生氣也無助。

“地上的螻蟻如何理會得了老虎獅子的事。”

羅紈之把翠綠的豌豆放進小陶碗中,站起身道:“我去外面接接阿翁。”

走出院門,羅紈之才深深吸了口氣,胸口的窒悶並未緩和,她輕錘著胸口,往巷子裏張望。

往常越老都是這個時分回來,因為他腿腳不便,還有眼疾,所以每日只用從辰時到末時,服半日。

羅紈之在巷子裏來回踱步,心裏還想著剛剛嬤嬤說的事。

是啊,馬城的事情皇帝不知道嗎?謝家、陸家、王家、蕭家都不知麽?

他們神通廣大,是知道卻無動於衷啊。

能跑的士族早已經離開了危險之地,剩下的老弱孤寡、庶民賤奴就白白送到了北胡的刀鋒下,淪為牛羊,被肆意屠戮。

馬城在前,戈陽還遠麽?

當地最大的庾家已經舉族遷移,可見危險也迫在眉睫了。

而大晉的中心建康還陷於權柄交接的混亂時期,根本無暇把目光放到戰火紛飛的北地。

想起嬤嬤的話,羅紈之又重重嘆了口氣。

究竟到哪裏才能尋到一片寧靜的安居地,度過餘生呢?

“這位小娘子是越老的孫女?”

羅紈之正苦思冥想,四個面色不善的地痞已經走近她,並不是路過,而是停在了她周圍,歪嘴一笑,“聽說小娘子心善,頭一回來就給了井生錢,看來比那吝嗇老頭大方些。”

居然是想來討錢!

羅紈之雖然手上還有些錢,但這些人可不像是好打發的,一旦開了這個口,只怕麻煩源源不斷!

羅紈之想往越宅裏跑,但是一想到裏面只有映柳和嬤嬤兩人,一老一少,同樣柔弱。非但幫不了她,還會受到傷害。

她心狂跳不止,偷偷瞅著巷口。

若是跑出去,她還能求助於人,再不濟運氣好點,遇上廖叔她就壓根不怕這幾個瘦猴子一樣的地痞無賴。

四個或瘦或矮的男子圍上來,羅紈之冷汗都流了下來。

突然“噠”得一聲,其中一人捂著後腦勺回頭就勃然大怒吼道:“哪個敢打老子!”

回應他的是另一塊小石子,打在他旁邊人的屁股上。

那三角眼的無賴捂住屁股,粗聲怒喊:“好你個井生,又皮癢了!這次看我不把你吊起來抽個半死!”

“略略略——”那叫井生的小乞丐吐著舌頭挑釁,見兩人怒氣沖沖而來,才忙不疊把彈弓往褲腰帶裏一插,手腳並用爬下樹,撒腿就跑,兩個無賴大喊“你休跑!”追了上去。

羅紈之也趁機往巷子口跑。

身後一只大手伸來,猛地拽住她裹在布巾裏的頭發,嘲笑道:“跑什麽跑!”

羅紈之痛呼了聲,兩手捂著頭,頭發被扯住的地方頭皮一陣陣刺痛。

“放開她!”一個老邁的聲音伴隨著拐杖咚咚咚響徹巷道。

“阿翁……”羅紈之見越老過來不由擔心。

越公看著雖然老態,但是揮起拐杖就下猛力,把兩個地痞居然揍得嗷嗷直叫,左擋右擋毫無招架之力。

“讓你欺負我孫女!讓你還敢欺負我孫女!當我這個做祖父的是死了不成!”越公把拐杖揮得虎虎生風。

兩個瘦猴痛得不行,抱頭求饒:“越公別打了別打了!”

一個打累了,兩個哭累了,最後兩方才罷手。

羅紈之連忙去扶越公,哽咽道:“阿翁你無事吧?”

越公拍了拍她的手背,“這些人都是欺軟怕硬,你不要怕,直管用磚拍爛他們的腦袋,出了事有阿翁幫你頂著!”

羅紈之雖然有父兄,可是父兄之中也無人會如此為她撐腰。

她低低“嗯”了聲,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愧疚,忍不住道:“阿翁,你不必對我們如此好……”

越公漸漸佝僂著身子,忽然道:“我知道你們不是我孫女,我的麗娘和孩子們都死啦。”

“阿翁,你都知道了?”羅紈之心中震驚。

“這亂世中要不是你們走投無路也不會來到這裏。”越公又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雖然你不是我的孫女,但也是別人的孫女、孩子,老叟既能護你們一時,也會護你們一時。”

羅紈之哽咽道:“阿翁,我有父親,但是我父親卻不如您遠矣。”

/

傍晚,院門咚咚咚被人敲響。

羅紈之和映柳去應門,門外是是井生的聲音。

井生中午一跑,晚上就鼻青臉腫地出現,把兩人嚇了一跳,想要他進來上藥。

井生不以為然道:“嗐,小爺我從小到大被打慣了,皮糙肉厚著呢!不妨事!”

羅紈之道:“但是你也是為了幫我……”

“我就是路見不平仗義相救……”井生擺了擺手,又抓了抓腦袋,低頭道:阿姊,我餓了,有口飯吃嗎?”

他今日被打了一頓不說,更是連口吃食都沒有,身上也沒錢,路邊的野果早給別的乞丐薅光了,實在餓極了才翻墻到歸仁坊。

“有的。”

每次越家都會多煮一些幹麥飯,還能餵雞。

映柳跑了一次廚房,端來一大碗麥飯。

裏面還有煮爛的豌豆、葵菜,佐以魚鲊。

這樣的美食井生很少有機會品嘗,埋頭大吃,都顧不得跟兩人說話。

羅紈之與映柳就站在門邊上,看他不顧形象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直到最後一粒麥都舔進嘴裏才滿足地捧著空碗,感動道:“阿父阿娘死後,我再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飯了。”

“你阿父阿娘怎麽去了?”映柳蹲下身好奇問。

井生擦了擦眼睛,道:“我阿父是服徭役時被那些狗東西打死的。他們趕著工期,不給人休息,我娘說我阿父就是替人仗義了幾句,就給打死了,做好人很容易死吧?”

羅紈之想了想道:

“世上有很多壞人,也會有很多好人,無論好壞,最後都要死,可壞人遺臭萬年,好人卻能留名千古。”

井生鼓了鼓嘴,把碗塞回給映柳,油滑地道了句:“嘿嘿,那我還是被罵一萬年烏龜王八羔子好了!”

映柳氣道:“豎子!再不給你吃麥飯了!”

井生吃飽了肚子,一溜煙就跑了。

/

越公不願意羅紈之動用自己的錢為他免去徭役,他說反正沒幾日了,不必便宜了那些孫子。

每日早早就出門,搭著同縣的犢車趕去三裏地。

最近工程在收尾,工期又被縮短了,好些年輕的郎君連家都不得回,天不亮就要幹活,晚上就墊著草席在墻角對付一晚上。

將將到三月,天氣並未暖和,如此糟糕的處境,很多人就病了,這一病,原本就緊張的工期變成了艱巨的任務。

但是督官卻不管這些,揮著鞭子像是驅趕著驢子一樣,讓他們起來幹活。

這一日,越公到了時間卻沒有回來。

羅紈之和映柳都坐立難安。

嬤嬤讓自己的老頭去外面查探消息,只得出同去的那幾個同鎮的人也都沒有回來,可見他們都還留在了三裏地。

“我去找找吧!”老頭系好鬥笠,最近天氣不穩,時不時還會下場雨,這樣的天氣別說他不舒服,越公的那條腿也受不了。

誰料老頭也一去不覆返。

這下羅紈之徹底急了,只能去外面找廖叔,途中遇到井生,井生聽她說起擔憂,連忙把破碗往懷裏一藏,自告奮勇道:“那地方我熟,我去看看,很快就回來!你等我消息——”

等到太陽快下山,誰都沒有回來,羅紈之知道必然是發生了大事,她再等不下去,帶著廖叔趕著犢車去往三裏地。

三裏地的地勢與扶桑城很像,這裏的塢堡也是背山環水,高墻厚實,箭塔聳立。

塢堡前拿著長矛刀劍的士卒圍著泥頭土腿的百姓,正在僵持中。

羅紈之一眼看見最前面拄著拐杖的越老,對面都是持著寒光閃閃的尖刃的士卒。

“東家,你看那邊的小郎?”廖叔指了一旁。

羅紈之順勢看去,老頭跪在地上,膝上枕著的是井生。

井生捂著肚子,肚子上疊了好幾層粗布,但都已經被血滲透,化作棕紅色,那些失去的血讓他的臉變得灰白一片。

羅紈之連幕籬都顧不上戴了,連忙跑過去,跪在地上握起他的手,無措又慌張道:“井生,井生你怎麽了?”

井生轉動了眼珠,看著她,嘴角微微揚起。

老頭抹著眼淚道:“那些士卒蠻不講理,非要他們這兩日把剩餘的碎磚土石清理走,但就是不吃不喝這些人滿打滿算也要用上十日,這分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家主和他們理論,他們就動手殺人……”

羅紈之望去一旁,那邊地上還躺著三具屍體,旁邊不知道是親人還是同伴正在垂淚。

“井生這小皮猴,看見家主被人刀劍相加,就上前去搶人家的刀,家主是沒事,他自己就……”

“井生你是好樣的!”

“要不是井生,越公就已經死了,井生你可要堅持住,以後就是越家的大恩人了!”

井生、井生、井生……

周圍的勞役七嘴八舌。

小小的井生做了他們不敢的事,讓他們敬佩。

羅紈之呆呆看著井生半晌,忽然想起自己還有藥,連忙要去掏荷包裏的藥。

但井生兩眼放亮,喊住她,“阿姊,我聽見他們在誇我……”

五歲就成為了滿街喊打的小乞丐,他還沒有被人正眼相待過,更沒有得過一句誇讚和肯定。

他眼睛裏流下了眼淚,最後望著羅紈之道:“阿姊,做好人真的會死……”

他語無倫次道:“我好想再吃一次麥飯,我阿父離家之前,做給我吃的麥飯,放了好多好多豆子和魚鲊……”

“你好起來,阿姊給你吃好多麥飯。”羅紈之眼淚模糊了視線,手不停的發抖,藥瓶子上的塞子半天都拔不出來,她扣了半天,指甲都劈開了。

廖叔蹲下,拿走她的瓶子,道:“東家,他已經合眼了……”

羅紈之怔怔望著井生。

他活靈活現做著鬼臉的樣子還在歷歷在目,他大笑著說要被罵一萬年烏龜王八羔子的聲音還在耳畔。

不是做好人容易死,而是做個普通人容易死。

麻繩總是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

在這樣的世道究竟哪裏是安樂鄉?究竟有沒有安樂鄉?

羅紈之擦了擦眼淚,瞥見旁邊立在木材旁邊的斧頭,沖過去拿起來,又折返身直奔越公而去。

“別動我阿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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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車快馬,謝昀的隊伍每日能行約莫兩百裏,所以六天後就到達了豫章郡,繼續往西行,再行幾日就能到達荊州地界。

在荊州他亦可以慢慢等著消息。

然還沒等他離開江州,這日卻收到了吉昌的求救信,說是平民滋事造反,他們快壓不住了!

謝昀想了想,命令:“去吉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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