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拜別

關燈
拜別

話音落下, 看見孟煜鎮定自如,似乎早就知道。

“是不是上次在姑母府前, 先生就已經猜到了?”

孟煜沒有回答他,徑自抱起懷裏的人走進屋裏。

他將雲婉放進椅子裏,將她的大氅解下來,仔細給她蓋好。

“既然陛下記得前塵往事,何必還要執意讓殿下留在宮裏?”

允炳走進文華殿內,反手關上殿門:“朕記得又能怎樣?在外人眼裏,朕也只是一個不足十歲的稚子, 依舊不能親政,還是要靠著先生和姑母啊。”

孟煜整理好雲婉的大氅,站直身子看向允炳:“陛下是何時記起過去的事?”

允炳走到書案前, 蹲在地上看著碎裂的茶壺瓷片:“上一次朕誤食花生, 多虧先生前來解圍, 姑母才得以照顧朕, 陪朕臥病在床。”

“那幾日,朕夢見了很多以往的事情。”

允炳撿起地上的瓷片,拿在手裏仔細查看:“朕夢到, 先生在荊州推行新政,卻突然得知姑母重病的消息,於是不顧新政推行, 執意趕回成山, 結果在路上遭遇刺殺。”

鋒利的棱角劃破手指, 血珠瞬間流下,允炳卻笑了:“先生知道嗎?在先生去世之後, 那些賊人特意將先生的頭顱割下,幾日後, 就懸掛在朕的寢殿門前。”

孟煜身形一頓,臉上血色迅速褪盡。

允炳站起身,扔掉手裏的瓷片,將流血的手指放在嘴裏,吸吮掉上面的血。

“先生說得沒錯,晟王養的那支騎兵,朕的確見過。”

他神色如常,平靜地說著這些事情:“鄭邵早在朕派先生去荊州的時候,就明白朕不會再受他的擺弄,於是他動了心思,想讓晟王取代朕。先生一死,他們知道朕已經無人可用,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便徹底放開手腳。”

“晟王帶著先生的頭顱、率領騎兵攻進皇宮的那一日,正好也是姑母出殯的日子。”

允炳說完,看見孟煜站在原地一言不發,他面容隱在燈火裏,只能看見毫無血色的薄唇輕顫著,很快又被他抿緊。

孟煜只覺得喉嚨發緊,眼前一切都在晃動著,變得虛無縹緲。

“先生不要想太多。”

看見孟煜臉色不好,允炳朝他走過去,嘆口氣說道:“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最重要的是如今。先生定不想眼睜睜看著,夢裏的一切重蹈覆轍吧?”

看著面前半人高的孩子,正仰頭看向自己,眼裏澄澈幹凈如初。

孟煜俯下身,在允炳面前跪下。

他啞著嗓子問道:“陛下呢?”

允炳一楞:“先生指什麽?”

孟煜盯著他,一字一句問道:“殿下不在了,陛下呢?”

那些叛軍攻進皇城,允炳的結局可想而知,不是被囚禁,就是被……

允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故作不在意道:“不重要,先生,那些事已經過去了。”

“朕只是希望這一次,姑母也好,先生也好,都能平平安安地留在允炳身邊,好嗎?”

看著面前的允炳,滿眼誠摯真切地望著他。

孟煜跪得脊背挺直,低聲道:“臣說過,此行兇險,臣沒有把握能活著回來。”

允炳微微蹙下眉頭:“先生,您再想想別的辦法,京城守衛軍明明可以……”

“陛下。”

孟煜打斷他,擡眸看向允炳:“大梁社稷歷經百年,輝煌也好,沈屙也罷,從來都不是因為某個人而發生改變。”

允炳楞了下,認真說道:“可是,若沒有先生,當初新政就不會推行下去,鄭邵也不會離開朝堂,朝政更不會是今日這樣……”

“陛下,您要明白,做出這一切改變的人,並不是臣。”

孟煜跪在允炳面前,盯著允炳的眼睛,語氣堅定溫和:“而是陛下、娘娘和殿下,以及朝堂中的朝臣們。”

見允炳楞住,孟煜解釋道:“沈屙並非一日積累,清除沈屙亦是,大梁需要的是明君賢臣和制度,能做到上達天聽、□□民情,方能保大梁社稷延續。”

“臣受命教導陛下,深知陛下秉性純良,明事理、辨是非、知善惡,只要陛下遠離奸佞小人,日後必是明君。”

“今日拜別陛下,望陛下能銘記臣今日之言,莫負大梁太祖祖訓,護大梁社稷河山。”

孟煜說完,俯下身叩首行禮,許久也沒有起身。

絳色官袍在昏黃燈火下,金線雲紋泛著微光,渺小如塵埃,卻又熠熠生輝。

允炳心頭顫抖,許久才回過神:“先生,您當真決定要去嗎?”

孟煜跪在地上,並沒有起身:“臣已將各項事宜交付給顧次輔,朝政上的事情,他會和內閣六部處理好的。”

說著,孟煜頓了下:“只有一事,臣仍不放心。”

“您說。”

孟煜擡起頭:“大長公主殿下。”

他垂下眼眸,溫聲說道:“無論日後發生什麽,懇請陛下念在殿下悉心照顧您的情分上,務必護她周全,不要讓任何人傷害她。”

“若她想離開宮裏,便不要再攔她了。”

允炳眼裏閃過一絲震驚,盯著孟煜半晌,才看向靠在椅子裏的雲婉。

見雲婉閉著眼睛,早已經因為藥昏睡過去,允炳不禁嘆口氣。

“先生剛才說的話,朕在夢裏,也聽姑母和朕說過。”

孟煜頓時看向他。

允炳走到椅子旁邊,仰頭看著雲婉:“先生應該不知道吧,當初為了新政推行,早在朕親自來找先生之前,姑母就來找過朕。”

看見孟煜怔住,允炳緩緩說道:“姑母一直以為先生志在朝堂,定不忍心看著百姓受苦,於是,那日姑母主動從成山進宮,找朕談過一次。”

允炳一直都記得,那日在乾清宮裏,雲婉陪他一起站在庭院的桃樹下,看著遠處的夕陽落山。

她告訴允炳,自己會和孟煜和離,還給孟煜堂堂正正的名義身份,讓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回到朝堂匡扶社稷。

雲婉說:“無論日後發生什麽,懇請陛下念在孟煜當初教導您的情分上,務必護他周全,不要讓任何人傷害他。”

“只要他平平安安的,本宮什麽都可以做。”

想到當初那句話,允炳忍不住嘆息:“姑母知道先生免不了會身陷險境,特意囑咐朕,要保護先生的安全。”

“可惜,朕雖派人護著先生,但先生貿然離開荊州,還是給了賊人可乘之機……”

“陛下。”

話被打斷,允炳轉過頭,見孟煜一臉嚴肅說道:“今日,乃至日後發生的所有事,請陛下千萬不要告訴她,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說。”

允炳挑起眉頭:“為何?”

孟煜閉了閉眼睛,再次開口時,嗓音低沈沙啞:

“我情願她恨我,恨我一輩子也好,永遠不要知道。”

孟煜看向殿中央燃盡的炭爐,裏面再無火光,沈寂無聲。

門外風雪越盛,狂風席卷而來,猛t地吹開文華殿的門。

瞬間,書案上的燭火熄滅,四周隱入黑暗,

耳邊只剩下簌簌風聲,最後歸於平靜。

……

睡著的時候,雲婉做了個夢。

夢的最後,她發現自己坐在桃樹的枝頭上,晃著雙腿,似乎在等誰來。

熟悉的人影出現在桃林裏,朝著反方向走去,雲婉下意識喊道:

“孟煜!”

遠處的人頓時站住腳步,回頭看向她。

那人穿著青煙色常袍,身姿清雋挺拔,一雙眼眸清澈明亮,如同清泉般幹凈。

心不受控制地一顫。

此時此刻,他眼裏只有她一人。

再無其他。

雲婉故意從枝頭跌下來,桃花繽紛落在身側,伴隨著他的喊聲:

“婉兒!”

清淡的松柏香縈繞鼻尖,堅實的手臂一把將她摟住,緊緊按進懷裏。

那一瞬間,雲婉感覺自己做了很久的夢,似乎終於圓滿了。

“你終於來了。”

她忍住鼻尖酸意,趴在他肩頭,小聲說道:“你怎麽能才回來?”

眼淚從眼眶湧出來,聲音不自覺帶上幾分委屈和鼻音:“我等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

身側的手臂收緊,沙啞的聲音落在耳側:

“抱歉。”

她緊緊抱著他的脖子,靠在他肩頭,鼻息間都是他身上熟悉的松柏香。

“我想回家了,孟煜。”

雲婉感覺到他點了頭,將她背到自己背上。

“我們回家。”

他穩穩地托住雲婉,邁開步子,走進桃林深處。

腳下的落花碾作成泥,枝椏被踏得脆響。

雲婉靠在肩頭,盯著他俊朗的側顏,忍不住喚道:

“孟煜。”

“我在。”

雲婉扯著嘴角,眼眶卻一陣陣發酸:“我想吃你做的飯。”

“好,想吃什麽?”

她沒有說話,心裏的苦澀湧上來,幾乎快要將她吞沒。

視線裏,那人認真思考著,溫聲問她:“上次的排骨好吃嗎,還是想吃別的?”

眼淚模糊了視線,雲婉閉上眼睛,眼淚順著眼角滑下來。

“婉兒?”

落花聲簌簌入耳,卻再無人聲響起。

雲婉哭得渾身顫抖,伸手想要抓住他,手裏卻空蕩蕩的,什麽都抓不住。

腦海裏回蕩的,只有孟煜慌亂地大喊著她的名字。

……

雲婉瞬間睜開眼睛。

她猛地坐起來,捂著自己心臟狂跳的胸口,大口地喘著氣。

驀然間,手背上滴落了冰冰涼涼的東西。

她盯著殷紅的床帳,看見天光落在床帳上,映著日頭的影子。

外面是熟悉的寢殿,一切如故。

心頭卻依舊苦澀。

眼淚滴滴答答落在手背上,最後被雲婉一把抹去。

她抱著懷裏的錦被,把頭埋進去,閉上眼睛。

眼前依舊會出現那人的影子,總是溫和地朝她笑著,喚她的閨中小字。

肩膀逐漸顫抖起來。

雲婉再也忍不住,抱著錦被哭出聲,逐漸哭得渾身顫抖。

房門突然被人推開。

匆忙的腳步聲傳來,很快在床榻前停下。

雲婉感覺到有人在旁邊坐下,伸手撫著她的後背。

雲婉感覺到,頓時擡起頭。

卻不是她想見的人。

裳玉坐在旁邊,一邊幫她撫著後背,一邊看著她:“殿下……”

雲婉閉上眼睛,肩膀依舊顫抖著。

裳玉起身抱住她,溫聲說道:“殿下,別哭了,仔細身子。”

雲婉靠在她懷裏,哽咽著問道:

“他走了嗎?”

裳玉知道雲婉問的是誰,微微嘆氣道:“走了。”

心頓時一沈,雲婉又問:“什麽時候走的?”

“昨日夜裏。”

她深吸口氣,逐漸平穩下情緒:“帶了多少人?”

裳玉頓了頓:“奴婢並不清楚。”

宋萬章帶兵從北境趕來,兵力至少上萬。

孟煜不是武將,貿然帶兵出發,兵力再不敵對方,必然很難戰勝。

“殿下不必擔心,孟大人自有辦法,定能平安歸來。”

裳玉小聲勸道:“殿下吃些東西吧,這些日子累得臉色都差了。”

“等大人回來看見,又要心疼了。”

雲婉搖搖頭,目光渙散地望著窗外的天光。

“他回不來了。”

裳玉一楞,看見雲婉抓住她的衣袖:“讓允炳過來,我要見他。”

裳玉連忙應下,急匆匆退下去。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門外就傳來人聲。

寢殿的門被人推開,允炳穿著小龍袍,大步走進來,身後跟著裳玉和小月。

繞過屏風,允炳看見雲婉赤腳站在窗邊,正摸著桌上的一個匣子。

他正要行禮,雲婉突然問道:“此事是你和孟煜商量的?”

小皇帝行禮行到一半,頓時楞住了,擡頭看向雲婉:“姑母,您說什麽呢……”

“回答我。”

雲婉打斷他的話,斜睨著他:“把我迷暈,他再帶兵出京,這主意是他出的?”

“你知不知道這樣做,等於讓他去送死?”

允炳只好站直身子,揣著雙手道:“姑母,我真的聽不懂您在說什麽……”

“朱允炳!”

突然被叫大名,允炳心虛地摸了摸鼻子,自覺要瞞不住了,低頭咕噥道:“姑母……”

“看著我!”

允炳被嚇了一跳,只能老實巴交地擡起頭。

雲婉皺著眉頭,盯著他的眼睛:“最後一次機會,你要是敢撒謊,這輩子別想再吃紅燒肉了!”

雲婉話音剛落,允炳立即正色舉起手:

“我都是聽先生的!先生怎麽說我怎麽做的,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允炳說得很快,一點沒有猶豫,滿臉都是認真。

雲婉抱著手臂,靠在身後的桌邊:“繼續說,他要做什麽?”

允炳記著孟煜的囑托,於是斟酌說道:“先生他……準備帶兵去攔截宋萬章,再消滅晟王養的那支騎兵。”

“騎兵?”

見雲婉皺起眉頭,允炳給雲婉解釋道:“先生說了,晟王這些年在私下裏養了一支騎兵,平時藏在封地裏,這次他來到京城,也把這支騎兵帶來了。”

“先生怕他會帶兵偷襲京城,於是想主動出擊。”

雲婉問道:“主動出擊?他怎麽知道騎兵在哪兒?”

允炳沒說話,裝作無知的樣子聳了聳肩。

雲婉停下動作,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想到剛才迷迷糊糊之間做的那個夢。

雲婉立即喊來裳玉,問道:“晟王去哪兒了?他還在京城嗎?”

裳玉悄悄看了眼允炳,見他神色無異,這才答道:“回殿下,晟王殿下今早已經離京,說是要去皇陵祭拜,他出城之後我們的人就跟丟了,暫時不知去向。”

雲婉蹙起眉頭:“鄭邵呢?”

“顧大人今早回話,說昨晚去鄭邵府邸的時候,發現裏面已經沒有人了,找不到任何蹤跡。”

雲婉按著額頭,越發覺得情況不太妙。

晟王和鄭邵突然離開,肯定是在準備行動,估計宋萬章離京城也越來越近了。

“裳玉,你派人去趟國公府,看看張淩在不在府裏,要是他在,讓他即刻進宮。”

裳玉行禮稱是,轉身退下。

允炳悄悄湊過去,小聲說道:“姑母,你不是和先生生氣了嗎?說什麽……再也沒有任何關系,怎麽還這麽擔心先生呀?”

雲婉看向他:“你偷聽我們說話了?”

允炳嚇得連連擺手:“我、我、不是我,是先生說的……”

看著雲婉的臉色,允炳試探著問道:“姑母還是放不下先生吧,對不對?”

“誰放不下他!”

雲婉突然提高嗓門:“我是要找他算賬,他敢給我下藥,等他回來看我怎麽收拾他!還有你!”

允炳連忙低下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雲婉訓完小的,在心裏又把大的罵了一頓。

這人還說什麽不要騙他瞞他,到了最後,還不是他在騙著自己、瞞著自己?

以為雲婉不知道,就故意提到過去的事和遺旨,想借此逼走她。

手段真是低劣得很。

雲婉看見桌上的匣子,想到裏面裝著的遺旨,心裏雖然氣憤,但又免不了擔心。

不管二人以後怎樣,她都希望孟煜能好好活著,不要因此喪命。

陡然間,門外又傳來腳步聲。

裳玉去而又返,匆忙大聲喊道:“殿下,剛才宮裏收到來信了!”

雲婉立即回過頭:“什麽信?”

裳玉拿著信封,快步走進來遞給雲婉:

“從高陽來的,署名是孫宗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