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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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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片深沈的黑, 許久才出現點點亮光。

街邊的燭火逐漸熄滅,大雨傾盆。

孟煜撐傘走在街上, 朝著街角的府宅走去。

門口的小廝看見是他,立即接過他的傘,引著他走進大門:“駙馬爺,我們大人等您多時了。”

孟煜頷首,跟著小廝走進府邸。

正廳裏,只燃著一只蠟燭,燈光有些昏暗。

孟煜走進殿內, 身後的門隨即關上。

他看見桌前坐著一道人影,手邊放著酒壺和酒杯,幾只歪倒的酒壺正躺在腳邊。

孟煜走上前, 掃了眼桌上的兩只酒杯, 和已經空蕩蕩的酒壺, 淡聲問道:“你不是來找我喝酒的吧。”

顧逸明驀地笑了聲:“你來太晚了, 靈輝。”

他看向孟煜,眼睛裏滿是血絲:“酒我都喝完了。”

孟煜沒有說話,站在他身邊沒動, 顧逸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那件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孟煜盯著燭火後的陰影,半晌才道:“我不想去荊州, 逸明。”

“為什麽?”

顧逸明紅著眼睛走上前:“鄭邵結黨營私, 內閣和朝堂都是他的人, 我在想辦法和他周旋,你只需要幫我把新政推下去, 救一救戶部的財政……”

“靈輝,如果我熟悉新政的話, 我不會來找你,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你好歹是和我在朝堂裏走過的人,你也是握過筆的文人啊!你能眼睜睜看著大梁百姓受苦嗎?”

孟煜看向他,嗤笑了聲:“別跟我提百姓,說得冠冕堂皇的……”

顧逸明楞了楞,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孟靈輝!你他媽說什麽呢!你是不是軟飯吃多了,忘了你自己是誰了!”

孟煜任由他抓著:“我早就忘了,什麽朝堂,什麽文人……”

“我現在就是個廢人,是拿著朝廷俸祿的駙馬都尉,是個吃軟飯的,我和那些世家是一樣的。”

“孟靈輝!”

顧逸明雙目欲眥,緊緊抓著他的衣襟:“你說這話,你對得起你的老師嗎?!”

孟煜瞬間不動了。

他盯著顧逸明身後的那抹燭光,默默閉上眼睛。

“徐閣老當年如此器重你,提攜你進入內閣,結果你倒好,你自己做了什麽?”

顧逸明皺著眉頭:“當年我就告訴過你,你的大好前程啊,怎麽就能毀在女人身上?”

“如果你一直留在朝堂裏,好歹還能與鄭邵抗衡一番,朝政也不會是如今這副模樣!”

孟煜驀然睜開眼睛,盯著他道:“所以朝政現在亂七八糟的模樣,都怪我是嗎?”

顧逸明頓了下,頓時垂下眼眸,不敢直視他。

“一直在朝堂裏的人不是你嗎?一直在內閣的人不是你嗎?朝政現在這幅樣子,和你沒有半分關系,是嗎?”

顧逸明松開他的衣襟,搖搖晃晃坐在椅子上,抱住自己的腦袋。

孟煜依舊說道:“朝政現在這樣,不只是和你有關系。”

“如今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位。”

顧逸明身影一頓,擡頭看向他:“別說了,靈輝。”

孟煜沒有停下,繼續道:“他才是罪魁禍首,是他親手毀了朝政,親手將鄭邵捧上去的!”

孟煜說著,忽然徑自笑起來:“現在他後悔了,又跑來找我們,還想用老師的新政去幫他添窟窿…… ”

顧逸明起身攔他:“別說了,靈輝,別說了!”

“憑什麽啊?!”

孟煜怒斥道:“我好好地過著我的日子,憑什麽要我去收拾爛攤子?我憑什麽管他啊?!”

“你他媽閉嘴!”

顧逸明攥緊拳頭,剛要朝孟煜揮過去,燭光後面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顧愛卿,住手吧。”

孟煜瞬間楞在原地,顧逸明忍了又忍,還是收回拳頭。

轉過身,顧逸明朝著後面跪下:“陛下,駙馬是一時激動,請您恕罪。”

說著,顧逸明拉著孟煜的衣袍,低聲說道:“快跪下呀。”

孟煜站著沒動,看見燭光後走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姿修長,身形有些清瘦,此時穿著玄色常服,默默走到旁邊的椅子前。

允炳看向孟煜,扯起嘴角笑道:“孟先生,好久不見了。”

孟煜垂下眼眸,默默掀袍跪下來。

允炳在椅子裏坐下,淡聲道:“先生說得不錯,這一切都是因為朕,是朕沒有看清楚,輕信了小人,才會造成現在的局面。”

顧逸明連忙道:“陛下言重了,這些年鄭邵處處限制陛下,不讓陛下親政,陛下就算有心也無力……”

允炳擺擺手,打斷他道:“顧愛卿不必說了,朕都明白。”

“孟先生。”

孟煜叩首道:“陛下。”

允炳看向他,認真問道:“先生與姑母住在成山多年,朕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先生了。”

他哽咽了下:“不知道,先生還認不認允炳這個學生?”

孟煜心頭一震,擡頭看向允炳。

允炳紅著眼睛,聲音沙啞:“學生犯了錯誤,如今實在沒有任何辦法,只能來求先生。”

說著,允炳站起身,掀袍在孟煜面前跪下。

“還請先生教我。”

孟煜看著面前的青年,不知道為什麽,他想到了自己剛踏進文華殿的那日。

他記得那一日,允炳穿著明黃色的龍袍,被太後牽著小手,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脆生生地說道:

“允炳見過先生,日後願聽先生教誨。”

孟煜眼眶一陣陣發酸,看著允炳顫抖的肩膀,似乎和記憶裏相互重合。

耳邊似乎響起一道深沈的聲音:

“靈輝,我引你入仕途,不是想要你在朝政上走得長久,而是希望你能不愧對手裏的筆、身上的官袍,做為民官,成為民事。”

“你要記住,你手裏的權力是為了百姓,你要善用這種權利t,讓民生因此變得更好,大梁社稷變得更加富庶,這才是你站在朝堂上應當追求的東西。”

“無論日後發生什麽,你都要銘記老師的話,知道嗎?”

……

天邊閃過一道白光,滾滾雷聲落下。

傾盆大雨,最終徹底停歇。

孟煜回到成山館的時候,天色已經亮了。

他走進府邸,將傘扔在旁邊,小廝立即過去撿起,卻不敢上前與他說話。

孟煜走到後院,推開房間的門,卻看見一道身影坐在桌邊。

雲婉臉色蒼白,不知道是不是沒休息好的緣故,眼下也有些發青。

她手邊放著本書,似乎剛才翻過,此時正敞開著放在桌上。

看見他進來,雲婉扯起嘴角,笑著問他:“回來了,談得如何?”

孟煜站在門口,沒有往裏走。

他沈默許久,才道:“下月初一,我去荊州。”

雲婉眼眸微顫,她低下頭,聲音極輕道:“好,我知道了。”

孟煜覺得十分疲憊,剛要去後間洗漱,忽然又被雲婉叫住:

“有件事,在你走之前,我想和你說清楚。”

孟煜站住腳步,回頭看向她:“什麽事?”

雲婉從懷裏取出一張薄紙,打開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她看向孟煜:“我們和離吧。”

孟煜身形瞬間一頓,人站在原地不動了。

雲婉沒有看他,聲音平靜到聽不出情緒,緩緩說道:

“你去南方推行新政,應該是作為朝廷的官員,不該是以駙馬的身份。”

她說著,淺笑著看向孟煜,眼裏卻有水光閃爍著:“所以,我們分開吧。”

孟煜許久才回過神,他大步走上前,看著桌上已經寫好的和離書。

半晌,他沈聲道:“我不同意。”

雲婉眼眸閃了下:“為什麽?”

孟煜剛要開口,忽然又停下來。

想到剛才允炳說過的話,如今他答應去荊州,就已經站在鄭邵的對立面。

一旦之後被鄭邵盯上,不只是他自己,可能還會連累身邊的人。

孟煜看向雲婉,盯著她蒼白的臉色,到了嘴邊的話又被他收回去。

他盯著雲婉的眼睛,在她清澈的眼眸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心頭密密麻麻地疼著,孟煜攥緊拳頭,指尖陷入掌心裏,傳來陣陣刺痛,眼眶逐漸開口發酸。

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只問了一句:

“你會等我嗎?”

霎那間,雲婉袖中的手顫抖起來,很快又被她按下。

她咳嗽了幾聲,故作鎮定地說道:“孟煜,最近因為你的事情,我感覺特別累。”

說著,她的聲音卻有些顫抖:“我、我不想等你了,我真的累了。”

孟煜忽然走上前,他單膝跪在雲婉面前,拉住雲婉冰涼的手:“看著我,婉兒。”

看見她眼裏含著淚水,孟煜穩住聲音,輕聲問她:“你不要我了嗎?”

眼淚瞬間從她臉頰滑落,雲婉垂下眼眸,剛要開口,忽然又咳嗽起來。

雲婉捂著嘴,一時間咳嗽得撕心裂肺,孟煜伸手幫她撫著後背。

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孟煜擰著眉頭,問她:“你病了?”

雲婉緩了許久,才終於平穩氣息,她推開孟煜的手:“沒有。”

她擦掉臉上的眼淚,重新拿起桌上的薄紙,遞到孟煜面前。

“去做你該做的事吧,孟煜,我不能再陪著你了,我們就到這吧。”

孟煜看見她捏著薄紙,臉色煞白一片,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從今往後,你我再無任何幹系。”

雲婉紅著眼睛,褪去血色的唇顫抖不止,被她緊緊咬住。

霎那間,淚水落在眼前的紙上,剛好暈開了上面“清陽”兩個字的署名。

孟煜看了許久,抖著手拿起來。

站起身的時候,他無意間看到桌上的書,是雲婉經常翻看的一本《楚辭》。

此時露出來的那頁,上面正好寫著一句批註。

那是他們成婚之後,雲婉有段日子總纏著他,讓他給她題一幅字。

他想了許久,最後寫了《楚辭》中的一句話——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雲婉當時看見,問他為什麽是這句話。

他笑著沒說話,讓雲婉坐在自己身前,捧起她的臉深深吻了她。

那日,二人共執一筆,在書本上寫下一句批註:

餘此生所求,至死不渝。

*

孟煜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天色正亮。

他盯著樸素的床帳頂,許久才緩過神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以前的事了,特別是最後這段日子。

孟煜閉了閉眼睛,心頭隱約泛著酸楚。

原本他還能克制自己,盡量不讓去想雲婉。

如今思念瘋長,眼前依稀浮現那道纖細的身影。

孟煜無可奈何地嘆口氣,陡然牽動了胸前的傷口,傳來一陣劇烈的刺痛。

他這才回過神,低頭看見自己胸口上纏著幾圈白布,上面染著猩紅血跡。

這時候,正好有人推門進來。

侍女繞過屏風走進來,發現孟煜醒過來了,立即放下手裏的水盆,跑出去喊道:

“孟大人醒了!快去請知府大人和大夫過來!”

孟煜閉上眼睛,默默聽著外面喧鬧的人聲,他淺淺扯起了嘴角。

還好,又撿回來一條命。

姚士翰急匆匆走進來的時候,看見孟煜正坐在床榻上,端著一碗粥慢慢吃著。

侍女站在旁邊,看見姚士翰進來,朝他行禮:“大人,剛才大夫看過了,說孟大人已無大礙,只需要好好調養,很快就能恢覆。”

姚士翰松了口氣,走到榻邊感嘆道:“靈輝,你可當真是命大,大夫說了,但凡那把刀再偏一點,大羅神仙都救不回來你!”

孟煜淡淡笑著:“刺客可抓住了?”

“自然,”姚士翰坐在榻邊,“你把他死死按住,連命都拼上了,他還能跑得了嗎?”

孟煜舀起碗裏的粥,慢條斯理地吃著,不在意地道:“刺客是重要人證,定要看住他,別讓他自盡了,之後我要親自審。”

姚士翰搖頭嘆息,他擡頭看了眼旁邊的侍女,侍女心領神會,立即行禮退下了。

看著房門被關上,姚士翰湊近孟煜,低聲道:“靈輝,我得勸你一句。”

“做人做事,適當留些餘地,沒必要逼得太緊太狠,甚至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不值得。”

見孟煜不為所動,姚士翰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現在做的事,是天底下最得罪人的事,你得給自己留條後路,萬一將來出了事,誰能保你啊?”

孟煜放下手裏的碗,擡頭看向他:“若是真出了事,只要我能保住你們,就足夠了。”

姚士翰楞住了,看著孟煜嘴角淺淺的笑容,清澈的眼裏滿是淡然從容,姚士翰心口有些酸脹,他按住孟煜的肩膀,半晌沒說出話來。

孟煜看出他的心思,安慰道:“我們做的事,自有後人評說,只要對得起當下就好了。”

他將碗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正色問道:“我睡著這幾日,朝廷可有文書下來?”

提起此事,姚士翰回過神,皺起眉頭道:“有,京城出事了。”

見孟煜臉色微變,姚士翰壓低聲音,緩緩說道:“太後娘娘薨逝了。”

孟煜頓時楞住,瞬間想到的就是雲婉,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

“宮裏的事,包括照顧陛下,現在都交給了大長公主。”

姚士翰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道:“我在京城時間不長,確實不太熟悉這位,聽說這位之前並不在宮裏,是為了照顧陛下才進宮的,也不知道會不會對新政有影響……”

“不會的。”

孟煜打斷他,緩緩說道:“如果是她,不會影響新政的。”

姚士翰有些意外:“你這麽確定,是之前見過大長公主嗎?”

孟煜垂下眼眸,沈沈地“嗯”了一聲。

姚士翰松了口氣:“那就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看見孟煜臉色不好,姚士翰以為他還不舒服,站起身道:“好好休息吧,不打擾你了,朝政的事之後再說。”

“士翰。”

姚士翰剛拿起凳子上的碗,就聽見孟煜喊他。

“有紙筆嗎?”

趙士翰疑惑道:“怎麽,你要寫什麽?”

孟煜頓了頓,找個借口道:“我遇刺的事,若是傳回京,怕是會影響新政,我想給京裏寫封信……”

“沒那個必要。”

姚士翰擺擺手:“你出事當日,我就命人給京城送信,說你遇刺了。”

孟煜皺了下眉頭:“你不該說出去。”

“怎麽不該說?”

姚士翰道:“我特意給內閣寫信,說你傷得特別重,果然內閣那老狐貍得了消息,也不提找人替你的事,估計巴不得新政被擱置呢。”

孟煜心裏越發擔憂:“你這樣做,宮裏也會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

看著孟煜擔憂的臉色,t姚士翰忍不住笑了:“放心吧,宮裏現在事情多得很,根本顧不上朝政,這麽多日也沒有消息傳來,可能都把新政的事忘了。”

“你趕緊把身體養好,我們把最後這點隱田查完,你就能早日回京了。”

孟煜沒再說話,目光落在窗外的庭院裏。

姚士翰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見外面郁郁蔥蔥的庭院,陽光明媚燦爛,他笑著說道:

“下了這麽多日的雨,總算是停了。”

說著,趙士翰端著手裏的碗,擡腳走出房間。

孟煜望著遠處湛藍的天空,還是忍不住去想:

要是雲婉知道自己遇刺,會不會擔心他?

再加上,太後也忽然薨逝,宮裏事情那麽多,也不知道她怎樣了。

他記得上一世,太後薨逝的時候,也是二人成婚的那一年。

當時,他和雲婉從成山回到京城,雲婉進宮一見到允炳,抱著允炳哭到險些昏厥。

那天晚上,他和雲婉宿在京城的公主府裏,他給雲婉做了吃食,雲婉一口沒動,卻反覆問他,會不會將來有一日也會離開自己。

他為了安慰雲婉,摸著她的頭保證,自己會一直陪著她。

那晚,雲婉一夜都沒合眼,始終拉著他的手,緊緊靠在他懷裏。

直到天快亮了,他才聽見雲婉呢喃了一句:“我只有你了。”

房門被人敲響,侍女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啟稟大人,知府大人讓奴婢給您送紙墨。”

孟煜回過神,輕輕應了聲。

看著侍女走進來,將紙墨放在桌上,很快又離開。

孟煜盯著桌上的紙墨,一動不動看了許久。

最終,他掀開被子,撐著床榻站起身。

孟煜恢覆得很快,幾日後便回到衙門,繼續處理之前未完的田產清查。

雖然孟煜病倒,姚士翰卻沒讓國子監的監生們停下,期間反覆核對田產畝數。

如今唯一的問題,就是關於世家的隱田。

姚士翰頗為頭疼:“現在還有一些隱田,沒能查到主人是誰,難道還要去審世家嗎?”

孟煜坐在書案前,他披著外袍,穿著雪白的裏衣,手裏握著折子,輕聲咳了幾下。

“世家不會說的,明知道說了就會被定罪,誰會輕易承認。”

姚士翰看著他發白的臉色,忍不住勸道:“你回去休息吧,身子還沒好全,非得要逞能。”

孟煜擺擺手,繼續看著手裏的折子。

這時候,門外傳來小廝的聲音:

“啟稟孟大人、姚大人,門外有人求見。”

姚士翰皺起眉頭,不悅道:“什麽人?”

小廝有些猶豫道:“說是,京城來的。”

姚士翰立即轉過頭,和孟煜對視一眼,他站起身喊道:“讓人進來。”

聽見小廝應下,姚士翰走到書案前,低聲問道:“這時候京裏來人是什麽意思,不會要暫停新政吧?”

孟煜沒說話,眉頭微微蹙著,顯然也有些擔憂。

很快,房門再次被人打開。

一道長身玉立的人影繞過屏風,走進屋內。

張淩站住腳步,朝著二人行禮:“見過孟大人、知府大人。”

姚士翰楞了下,回頭看向孟煜。

孟煜也沒想到來的人是他,緩緩站起身,擡手回禮:“小公爺怎麽來了?”

張淩從懷裏取出一本折子,雙手呈上:“本世子奉朝廷之命,前來傳達旨意。”

姚士翰皺起眉頭,猶豫著接過他手裏的折子,打開翻看起來。

孟煜看著張淩風塵仆仆的模樣,莫名感覺有些不對勁。

沒成想,姚士翰看完折子,眉頭卻逐漸松開了。

他將折子遞給孟煜,笑著看向張淩,語氣溫和下來:“小公爺特意前來荊州,一路舟車勞頓,真是有勞了。”

張淩微微頷首,擡手朝他行禮:“分內之事,大人客氣。”

孟煜看完折子上面的內容,並沒有姚士翰那般輕松,反而問張淩道:“這是誰的旨意?”

張淩看向他,語氣溫和:“是清陽的。”

聽見這句話,孟煜臉色瞬間微沈。

姚士翰顯然並不清楚,試探著問道:“那位是?”

張淩笑了笑:“是清陽大長公主。”

姚士翰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殿下果真聖明,本官與孟大人也在考慮隱田的事。”

“有了這道旨意,世家就不會因為怕問罪而隱瞞隱田,只要他們肯主動承認,我們就能清查剩下的田產,盡快把新政推下去。”

張淩頷首:“清陽也囑咐我了,讓我到荊州之後,盡快去游說世家們,方便大人們繼續推行新政。”

姚士翰聽了,連連笑著點頭:“此事由小公爺來做,確實是再合適不過了,殿下果真慧眼吶!”

張淩沒接話,反而看向孟煜:“孟大人覺得如何?”

孟煜盯著他,眼神漆黑深邃,心裏隱隱有些不舒服。

如姚士翰所說,他們本來也不是為了查出隱田,借此懲處世家,而是為了推行新政,丈量荊州田產畝數,方便後續繼續推行新政。

如此一來,能夠化解世家和朝廷的矛盾,倒是更有利於新政推行。

唯獨。

孟煜沒想到,傳達這道旨意的人,竟然會是張淩。

畢竟,英國公家的隱田不在少數,甚至還有很多官家的田。

如今由張淩來傳旨意,孟煜總覺得其中有問題,特別是看著張淩如沐春風的模樣,他更擔心這裏面有張淩的手筆,只是無處能證明。

“有勞小公爺。”

看著孟煜臉微沈,張淩扯起嘴角,卻沒有接話。

姚士翰悄悄打量著張淩,還在心裏琢磨著,這人怎麽敢直呼大長公主的封號?

而且,他還是奉了大長公主的旨意來到這裏,難道這小公爺和大長公主的關系不一般?

姚士翰在心裏盤算一番,試探著和張淩道:“小公爺這次來荊州,可要多住一陣子,我們荊州的美人可不少呢。”

張淩看出姚士翰的心思,解釋道:“家父就在荊州,我從小就在荊州長大。”

姚士翰有些意外:“這麽說,小公爺是早就看上我們荊州的美人了?”

張淩忍不住笑了,姚士翰一見也跟著笑了幾聲。

然而,張淩卻搖頭,不太明顯地瞥了眼孟煜,才低聲說道:

“她是京城人。”

姚士翰表面故作驚訝,心裏卻已經有了數。

他看見張淩的腰上系著枚荷包,於是繼續打趣道:“小公爺身上帶著的荷包,不會就是那位姑娘送的吧?”

本就是玩笑話,姚士翰卻沒想到,張淩竟然低下頭,伸手拿起自己腰上的荷包,十分認真地點了頭:

“是,臨走前她送的。”

姚士翰頓時楞住了,一時間覺得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麽接這話。

他向孟煜投去求助的目光,然而,孟煜根本沒看他,目光死死盯著張淩手裏的荷包。

那是一枚皦玉色的荷包,上面繡著粉白的桃花。

孟煜認得這枚荷包。

上一世,這是雲婉親手繡的。

張淩看見他的目光,又將荷包放回了身側。

他關切地問道:“聽聞孟大人遇刺,不知大人身體恢覆得如何?”

孟煜沒有開口,目光依舊落在張淩身側的荷包上,直到姚士翰咳了一聲,他才回過神。

身側的手指攥緊成拳頭,驀然又被他松開。

孟煜垂下眼眸:“無事了。”

張淩點頭:“那就好,清陽擔心大人身體,走前特意囑咐我,要我護好大人,盡快推行新政。”

他故意在雲婉說過的話,後面再加上一句話。

如此一來,意思瞬間不同了。

眼看著孟煜臉色越發蒼白,聲音也變得低沈:“有勞殿下關心。”

張淩不自覺扯起嘴角,也沒再繼續說什麽。

他看向姚士翰,淡笑著說道:“我回到荊州,還未去看望家父,既然旨意已經送到,便先行告辭了。”

姚士翰立即擡手道:“小公爺這邊請。”

張淩剛要擡腳,忽然又停下來。

他頓了下,問姚士翰道:“我想和孟大人說幾句話,不知可否方便?”

姚士翰笑著點頭:“那是自然,本官在外面等小公爺。”

說著,見孟煜沒什麽反應,姚士翰轉身走出去,將門輕輕關上了。

孟煜站在書案後面,看見張淩走到他面前,伸手從懷裏取出一個信封,遞給他道:

“清陽命我交給你的。”

信封上面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字。

孟煜看了許久,才伸手接過來。

他捏著信封,心裏卻如同鳴鼓,不知為何又想起了當初雲婉遞給他和離書時的場景。

張淩掃了眼他發白的臉色,也沒再說什麽,轉身離開了房間。

視線裏,張淩腰間的皦玉色荷包一閃而過,徹底消失在眼前,卻深深烙印在孟煜心裏。

孟煜記得上一世,是雲婉親手將這枚荷包系在了孟煜的腰帶上。

雲婉告訴他,這是她親手繡的,囑咐他一定要帶t在身邊,絕不可以拿下來。

但是日子長了,孟煜自己都不記得,荷包是哪日從自己腰間消失的。

外面的人聲逐漸遠去,屋內越發寂靜。

孟煜看著手裏的信封,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打開。

他很怕,信上又是和當初和離書上一樣的內容。

他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孟煜隨手拿起旁邊的書本,將信夾在裏面,卻從書裏掉出了另一個信封。

上面同樣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名字。

那是幾日前,他醒來後寫給雲婉的信,卻一直沒能送出去。

孟煜還沒有想好,以他現在的身份,現在在做的事情,他到底有沒有資格靠近雲婉?

他又該怎麽面對雲婉?

看著上面同樣空白的信封,孟煜心裏像是被堵住,一時間喘不過氣來。

他俯身撿起信封,將兩封信放在一起,重新夾在書本裏,放在了書案的角落裏。

京城的旨意下達後,孟煜對內容進行一些調整後,便將旨意正式頒布下去。

之前被查出隱田的世家,只要上繳相應田產數額的罰金,後續便不予定罪追究,也可以免除牢獄之災。

剩下仍有隱田的世家,只要主動承認、上繳罰金,同樣不予追究,但是之後被官府調查出的隱田,將會被加重刑罰,不予赦免。

不少世家們看著風向,蠢蠢欲動卻又不敢上前,直到聽說英國公私納官田、但因主動上繳田產和罰金,因此被赦免之後,世家們才逐漸放心。

期間,不少人來找張淩打探消息,張淩也順水推舟,開始勸說世家們趁機上交隱田。

不過一個月,荊州的田產徹底清查完畢。

姚士翰拿著整理好的折子,正要去找孟煜,但是在衙門裏走了一圈,都沒找到人。

最後四處詢問,知道孟煜去了牢獄。

姚士翰有些無奈,只能跑去牢裏找人。

荊州衙門的牢獄並不大,裏面關著的犯人寥寥無幾。

盡管如此,牢頭還是按照上面的意思,將最裏面的一間牢房用來關這位重要的犯人。

姚士翰一邁進牢裏,就被裏面腐敗濕臭的氣味熏得直皺眉。

平日裏,他最不願意來的地方就是這裏,十分厭惡這股潮濕的臭氣。

然而此時,他只能拿著帕子捂著嘴,走下臺階,去最裏面的牢房找人。

牢裏光線不好,獄卒在旁邊引著他,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知府大人,從京裏來的那位清田吏大人,到底是什麽來頭啊?”

姚士翰看了他一眼:“怎麽了?”

獄卒有些無奈:“那位大人不讓我們給犯人用刑,這都一個多月了,犯人還好好的呢。”

姚士翰皺著眉頭:“犯人還什麽都沒說?”

獄卒嘆道:“說什麽呀,原本您還囑咐卑職,看著犯人不讓他自盡,結果他倒好,除了前幾日鬧著咬舌自盡,後面該吃吃該喝喝,一點不像是個犯人。”

姚士翰一時沒說話,心裏也覺得奇怪,忽然又聽見獄卒問他:“知府大人,那位清田吏大人原先是不是刑部的人啊?”

姚士翰有些意外:“為什麽這麽說?”

獄卒笑了笑:“也沒什麽,就是看那位大人審案的架勢,和我們平時審案不太一樣。”

見姚士翰一臉疑惑,獄卒幹脆道:“大人您一會兒進去,看見就明白了。”

二人穿過牢裏空蕩蕩的走廊,便來到了最裏面的牢房和審訊的地方。

此時,牢房周圍點著蠟燭,光線昏黃。

刑架被放在最裏面的墻前方,上面正綁著一個穿著囚服、蓬頭垢面的男人。

男人身上的囚服幹幹凈凈,一點血汙都沒有,只有頭發亂作一團掩住了面容。

刑架前的不遠處,放著一張書案,兩個獄卒拿著刑具站在書案旁邊,似乎等得時間有些久,臉上都有些不耐煩,但又不敢發作。

書案後,孟煜穿著月白色的袍子,手裏握著一本書,正借書案上的蠟光讀著。

姚士翰看著這人坐得坦然,一點都不著急的樣子,他逐漸明白過來獄卒的話。

只把犯人綁著,也不用刑審理,這架勢看上去的確有些詭異。

聽見腳步聲,孟煜聞聲擡起頭,看見是姚士翰來了,伸手將茶杯推給他。

“來了,坐下喝茶。”

姚士翰瞥了眼刑架上的刺客,他側過身擋住刺客的視線,壓低聲音對孟煜道:

“你是來審人的嗎?在這裏坐著幹什麽?”

孟煜擡頭看向他,眼神清澈明亮,無辜道:“我在審啊。”

姚士翰擰著眉頭:“你審什麽了?刑都不用,他能開口嗎?”

孟煜收回視線,淡然地翻過一頁書:“他聰明得很,會開口的。”

姚士翰十分不理解,正好獄卒給他搬來椅子,姚士翰幹脆也坐下來。

孟煜看著手裏的書,伸手拿起茶杯,頭也不擡地問道:“一個月不夠長是嗎?那就再加一個月,之後本官再來。”

刑架上的刺客看向書案後面的人,亂糟糟的頭發間露出一雙陰冷兇狠的眼睛。

姚士翰被他盯著,覺得渾身不自在,忽然聽見刺客開口道:

“夠長了。”

他的聲音嘶啞晦澀,孟煜聽見,放下手裏的茶杯,擡頭看向他。

“那就說吧,主使、動機、都做過什麽?”

姚士翰在旁邊楞住了,心想這是什麽審案路子,結果卻聽見刺客問道:

“我說了,你能給我什麽?”

姚士翰冷笑一聲,厲聲道:“都成階下囚了,還在這裏講條件?你好好看清楚,現在是什麽情況!”

刺客掃了他一眼,似乎絲毫不畏懼,目光很快轉向孟煜:“我問的是你。”

孟煜合上書本,隨手扔回書案上,他靠在身後的椅背上,只吐了一個字:

“命。”

犯人聽見,陡然間大笑起來。

笑聲在空曠的牢獄中回蕩著,變得越發瘆人。

“老子留著這條命,也沒什麽意思。”

孟煜微微點頭,話鋒一轉:“那你就自盡吧。”

刺客頓時楞住了,看見孟煜站起身:“我不會讓人給你用刑,你要是想求死,就自己來吧。”

說完,孟煜看向旁邊楞住的姚士翰:“走吧,還坐著做什麽?”

見孟煜一臉認真,姚士翰連忙起身,以為他真要離開。

他剛站起來,身後刑架上就傳來聲音:

“等一下!”

刺客的聲音嘶啞幹澀,似乎隱約在顫抖:“若是我說了,能不能放我離開?”

孟煜站住腳步,背對著他,聲音低沈緩慢:“你還是不夠聰明。”

“就算我放你走,你出去之後,還能活下去嗎?”

孟煜回頭看向他,眼神逐漸沈下來:“你在這裏待了一個月,最後毫發無損地走出去,你覺得你的主子得到消息後,他會怎麽想?”

姚士翰頓時明白過來,看見刺客臉色也變得灰白,嘴唇血色瞬間褪盡了。

“你沒被用過刑,身上也沒有傷,卻能離開這裏,他會不會覺得,你是將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了,才換回這條命?”

刺客開始在刑架上掙紮起來,目眥欲裂地瞪著孟煜:“你是故意不給我用刑,你故意的!”

孟煜朝著他走過來,點頭道:“沒錯,我希望你能看清楚一件事。”

他走到刺客面前,站住腳步:“從你自盡失敗、再沒有勇氣自盡的那天,甚至再早一點,你用刀逼著我、卻聽見外面有人的時候,你首先選擇逃跑,而不是殺了我……”

“那時就已經註定,你沒有後路了。”

孟煜湊到刺客耳邊,低聲道:

“因為你想活著。”

刺客渾身顫抖起來,他死死咬著嘴唇,直到鐵銹味彌漫在舌尖,他才認命般垂下頭。

孟煜轉過身,朝著旁邊的獄卒做了個手勢,獄卒心領神會,立即走到旁邊的案前,提筆取墨。

“說吧,到底是誰指使你,你都做了什麽?”

姚士翰重新坐回位置裏,看著孟煜走過來,不知為何心裏隱約有些激動。

這時候,刑架上的刺客也開口道:

“我沒見過那人,只和他有書信往來。”

旁邊的獄卒開始記錄,孟煜坐到書案後面,淡聲問道:“書信呢?”

“燒了,”刺客頓了下,“但還有一部分,被我藏起來了。”

“他和你說什麽了?”

刺客猶豫片刻,才沈聲道:“殺人。”

孟煜盯著他:“是殺我嗎?”

刺客移開目光,不敢和他對視:“不是你。”

姚士翰的臉色變了,他坐直身子,聽見孟煜問他:

“那要你殺誰?”

刺客瞇起眼睛,仔細回憶道:“我不認識那人,只記得他的名字。”

“他叫……傅承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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