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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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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箭

她用步搖的尖端輕拍了拍戲伶的臉, 那女子望著她,哭得梨花帶雨 。

林若雪當然不會真的殺了她,從她聽清這女子口中唱詞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背後指使她之人必然是個極其勢大的人, 是大到能和當朝皇後, 和整個江門正面相抗的人。

這樣的人選, 後宮之中總共也沒有多少, 她心中已有答案, 只不過要逼她親口說出來而已。

那女子恨恨地瞧著她,林若雪迎著她的目光, 輕笑道:“皇後娘娘仁慈,殺你恐臟了手,可我不怕。”

“如你所方才所唱的,我的夫婿遠赴邊關生死難料,國難當頭,你在這裏故意沖撞, 於公於私,我若是料理了你,都不會有人說什麽。”

“更何況——”她擡眸, 幽幽望向遠方玉芙宮的方向, “你背後之人能命你招搖若此,便是無懼於你說出她來。”

那女子神情微怔,咬牙似乎暗暗掙紮了許久,終於洩氣似的開了口。

“是貴妃娘娘。”

果然如此。

玉芙宮的貴妃娘娘, 萬氏。一直和江門有怨的萬家嫡女, 萬綺柔。

這答案和林若雪所料的如出一轍,她撂下那戲伶, 起身向江文鳶走去。

江文鳶方才情急,便一直靠著假山,咳嗽到了現在。林若雪望著白帕上的血,心中一顫,卻只能強撐著扶住她,向靜秋吩咐道:“勞煩姑姑送娘娘回宮,速速通傳禦醫。”

靜秋應是,林若雪上前攙住了江文鳶的手臂,深望著她道:”姑母回去請務必好好休養,如今戰事兇險,無論江淮那邊如何,您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林若雪又福了個身,準備離去時突然又被抓住了手臂。

她回眸,江文鳶的面色已經蒼白如紙,“雪兒——”

她望著林若雪,雙唇顫抖道,“淮兒他,不會有事,對麽?”

林若雪聽到那個名字,心中又猛地揪起,她又如何不憂慮呢?

可望見江文鳶的唇角還淌著血,她便萬萬再說不出別的話。

眼前的女子,看著如此瘦削易碎,可這麽多年,一直用盡全力將他們護在羽翼之下,為了自己,為了整個江家,已經付出了太多。

一國之母,竟生生被搓磨得,脆弱如此。

於是她壓抑住眼底的波濤洶湧,回身握住她的手,輕笑道:“姑母放心,小侯爺他運籌千裏,自然不會有事。”

“更何況,江家還有我。”

還有她林若雪。

滴水之恩,當結草銜環以相報。江家興盛時收留了她們母女三個,所以即使有一天,江門的榮光不在,她也會用自己微薄之軀,照顧好餘下的所有人。

林若雪轉身,望著天邊晦暗不明的雲幕,站在穿透宮墻的冷風之中,隱約察覺到了風雨欲來的天勢。

*

回到侯府的當晚,林若雪做了一個夢。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赤腳走在雪中,感受不到冷。

遠處是若隱若現的群山,山影在簌簌的雪影之中變得如實如幻,林若雪認得此地,是凜冬時的白帝城。

山的上空高懸著一輪白日,天空似海水一般湛藍,不時有鳥群劃過天空飛到山的對面,而山對面莽莽蒼蒼的密林裏,是數萬雙軍士凜冽的眼。

江家軍就伏盤在這片密林中,只等對面的韃靼強挺不住,沖鋒直搗黃龍。

林若雪一眼便認出了為首白馬上的少年,她興奮叫道:“江淮!”

可就如同隔著結界一般,任她如何努力長大了嘴,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兩軍對峙,玄衣銀甲的少年沈默地跨坐馬上,右手中的長槍駐地,閃著熠熠寒光,一雙冷如深潭的眼,靜靜地望著山對面,韃靼稀疏攢動的人影。

天空忽然飄起了小雪。

少年接過旁人遞上的長弓,一根羽箭搭在指腹,只等沖鋒的號角一響,手中的利箭就要離弦。

一切都看起來勝算安穩。

可一陣風吹過,密林的兩旁忽然簌簌響動,裏面若隱若現竄出許多人影,他們就像熟知江家軍所在的方位一般,沈默地直向他們而去。

林若雪的心中一緊,她望著那些人的穿著,明顯不是本朝服飾。這些韃靼的士兵就如同對江家軍的布陣無比熟悉,一路沿著小徑而上,靜默中直逼江家軍盤踞的位置。

而連帶江淮在內的所有軍士,明顯並未察覺兩旁的異動,只緊緊盯著正前方的韃靼大營。

林若雪再忍不住,她心中焦急萬分幾乎要蹦起來,她對著江淮所在的方向極力揮舞著手臂:“江淮!小心偷襲!”

那少年搭在箭上的指節微微顫了一下,一片晶瑩的雪花落在他面前的箭柄之上,江淮的面色現出幾許茫然,他望著那片雪花,輕聲道:

“阿雪?”

那聲音空靈若谷,穿過層層風雪傳入林若雪的耳內。

她心中一喜,可下一瞬便看見,數只箭羽嗖嗖穿過冷風,直對著江淮飛去,只聽見“簌簌”數聲,那些利箭盡數埋進了少年的皮肉裏。

林若雪身形一顫,她怔怔地望著遠處白馬上的身影。

少年腹背受箭,身子在白馬上顫了顫,然後倏地從胸腔中噴出一口鮮紅的血,落在身下的雪靈駒白色的皮毛上,像一朵艷冶妖異的花,刺目得讓人心驚。

“江——”

“江淮!!”

伴隨著他的身形從馬上跌落,林若雪記著夢中的最後一瞬,是她撕心裂肺地喊著他的名字。

她猛地一下從床上驚坐起,兩額沁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她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天邊一聲驚雷乍起,照得屋內一片慘白。

大雨傾盆而下的時候,有人急匆匆推門而入。

林若雪打量著步伐踉踉蹌蹌的小蕓,隱約感受到了什麽,手指死死攥緊身下的床褥。

太陽還沒升起,小蕓本不該這個時候進來,可此時她發髻淩亂,一張臉蒼白如紙,她進來望見林若雪坐起身,顫顫巍巍地在她床前蹲下。

“姑……姑娘……”

小蕓嘴唇顫抖著叫她。

林若雪靜靜地望著她,卻如同早料到她會說什麽,她望著小蕓的眼睛,深吸一口氣,盡量隱住聲色裏的顫:“白帝城有消息了?”

小蕓望著她,眼淚忍不住先逼了出來,她雙唇哆嗦了半天,終是道:“白帝城急報傳來……說是,說是…..少將軍他……”

林若雪眼眶發紅,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少將軍如何了?”

小蕓“哇”得一聲哭出來:“說…..說是少將軍棄城而逃的路上,身中數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棄城而逃,身中數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林若雪喃喃重覆著,目光虛虛地移向窗邊。

天邊又一聲驚雷乍起,一瞬間照得屋內一片茫然如寂,窗外狂風刮過,吹起案上那張少年長槍駐地的畫像,照得他清雋面容蒼白如紙。

窗外雨幕繚亂,一瞬間,林若雪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姑娘….姑娘!您要挺住啊!”小蕓在望著她哭喊。

她要挺住嗎,是要的吧。

真經歷萬箭穿心的痛時,心中竟是一晌空洞,那空洞大到,她來不及去體驗那些細細密密的痛,和皇後的對話卻又浮在眼前。

“江家還有我。”

江家還有我。她不能這樣先倒下,江家不能倒下。

林若雪顫巍巍扶著小蕓站起來,她沒有哭喊,甚至沒有流淚,只扶著小蕓的手,盡力穩住自己幾欲向後倒去的身子,一字一句道:“陪我去找侯爺和夫人。”

林若雪到的時候,侯夫人趙氏已經哭昏過去了許多次,安平侯在消息抵達的第一時間便被宣進宮面聖,屋內只餘一個趙氏,滿面淚痕,在床榻上被幾個下人攙扶著才勉強沒再昏過去。

昔日何等光華榮耀的安平侯府,如今竟徘徊在舉府獲罪的邊緣。曾經戰功赫赫名滿京城的少將軍江淮,至今生死不知,甚至恐淪為罪臣。

林若雪站在門口望了一會兒,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緩緩走進屋去。

趙氏一見她走進來,便一把拉住她的手,眼淚縱橫道:“雪兒,怎麽會這樣,怎會如此!”

林若雪靜靜在她面前坐下,拿帕子輕輕擦去她面上淚痕:“夫人莫急,少將軍只是下落不明,並非就是確定了如何,戰場上一念之間便是一線生機,您切莫要註重自己的身子。”

趙氏卻恍若未聞,她望著林若雪搖頭道:“不,不會的!淮兒的性子我知道,他就算是戰死,也絕不會做出棄城而逃這種事,一定是他們弄錯了,是誰,是誰歹毒心腸要害我們,要害我兒!”

林若雪望著她破碎的樣子,忍住心中翻湧出的陣痛,可此時,只能強力扮過她的身子讓她冷靜下來:“夫人!”

趙氏一楞,她收了聲,茫然地望著林若雪。

“夫人您先別急,這件事中必有蹊蹺,信上只說少將軍下落不明,並未曾斷言他是戰死,有人要的就是要江府倒下,您不能著他們的道,侯爺也不能著他們的道,少將軍也許正在北域拼命爭一線生機,我們作為他身後的人,絕不能倒下,知道嗎夫人!”

不覺間,她的聲線漸漸拔高,竟生出了與年齡全然不相符的氣勢來。

趙氏這才楞楞望向林若雪。

眼前的少女身上帶著未卸的雨氣,濕發零碎在額頭,眼眶通紅卻硬是沒掉出一滴淚來,她緊緊扶著自己的肩膀,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慌亂,更不容誰倒下。

趙氏渙散的眼瞳漸漸重新凝聚起來,落在少女蒼白的臉色上面。

“雪兒。”趙氏輕喚她了一聲,一個後輩,尚且能在亂境中穩住心神,何況是她。

“夫人。”林若雪嘆息一聲,音色也平和了許多。

“您放心。”她凝望著趙氏的雙眼,一字一句道。

“我不會拋下江家,我更不會放棄江淮。”

少女的眸色向黑暗中的一束光,她聲色清晰:

“雪兒微薄之軀,但我一定會用盡全力,給您一個交代,給江家一個交代。”

“他若還在,我便領他回家。若他真的戰死,我踏遍北域也要找到他的屍骨,帶回京都,讓英雄安眠。”

林若雪的目光移向窗外陰沈的天幕;

江淮,天大地大,黃土白骨,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要走遍千山萬水,接你回家。

*

林若雪扶著趙氏入睡,為她掖了掖被角,摒退了屋裏的下人,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才剛剛掩上身後的屋門,卻見一個身影慌慌張張地跑來,那男子穿著明顯是宮裏的服飾,兩根串著珠翠的帽繩隨著急促的步伐在耳邊晃啊晃,遠遠地就朝她大喊:“林姑娘!”

那人在林若雪面前站定,林若雪看了一眼,便驚異道:“陳公公?”

來人是皇宮的掌印太監陳禮,他弓著腰,在林若雪面前大口大口喘著氣,明顯來得很急。

陳禮自年輕時入宮便在江文鳶身邊伺候著,這樣的關頭,這樣慌忙地出宮……林若雪悄然攥緊了十指。

她正要再問,陳禮已經率先擡起頭來,林若雪這才發現他眼中竟蓄滿了淚。

她心中驟然一緊,試探著開口問道:“陳公公怎麽來了,可是宮中發生了什麽事?”

陳禮胡亂朝臉上抹了一把,倉皇道:“姑娘快進宮去看看娘娘吧!”

“姑母如何了?”

“娘娘她……快撐不住了!”陳禮哭喊道。

江文鳶撐不住了。

那話音落下,林若雪只覺得又一陣強風吹來,直要吹折她的清瘦的身子。

她極力在風中穩了穩身形,盡量平靜吩咐下人:“備車,去坤儀宮。”

馬車停在坤儀宮門口,陳禮率先跳下來,引著林若雪直入宮去。

坤儀殿內,宮女太監跪了一地,殿內哭聲一聲高過一聲。

江文鳶半倚在榻上,由靜秋攙扶著,面色蒼白如紙,唇間也無一絲血色。

靜秋看見林若雪進來,轉過臉去偷偷抹了把眼淚,屋內昏暗一片,唯有一盞燭火不甘心似的掙紮著跳著,像是這一國之母殘餘將息的生命。

林若雪靜靜地走過去。

江文鳶察覺到腳步聲,在榻上半睜開眼,面色灰白,卻生硬擠出一抹笑。

她幽幽地道:“雪兒——”

林若雪見此情景,再也忍不住滿眼的淚,她沖過去抱住江文鳶癱軟的身子,讓她倚在自己瘦弱的懷裏,終是忍不住,抽噎道:“怎麽回事?上回不還好好的嗎!怎麽姑母的身子就成了這樣!”

她不甘心地望向靜秋,可靜秋也早是滿臉淚痕,她望著江文鳶哭道:“娘娘的身子這些年一直未好,近些日子又操勞過度,姑娘上次見,不過是用藥吊著命罷了,娘娘的身子,早就敗了!”

林若雪身上一凜。

她瞬間便明白,這些年江文鳶身子枯敗,無非是為了江家用藥強挺著,可那日萬氏安排的戲伶便是故意予她一記重創,再加上江淮生死未蔔的消息…….

原本脆弱不堪的命數,本受不了接連的打擊。

“雪兒,姑母對不住你們——”

懷中的女子上半身猛得一顫,竟生生又咳出了一口血,噴灑在林若雪素白的領口上,鮮紅的一片入目驚心。

林若雪有些怔住了。

她垂眸,靜靜望著懷裏女子的身形纖薄得像一張紙,睫毛隨著胸口的浮動一下又一下地輕顫。她不覺緊了緊懷抱,想要用自己身上的溫度,將她的軀體盡量捂熱:

“姑母說的是什麽話。”

她摟著江文鳶輕輕道,“江家風雨百年,如今這代只剩江淮一個男丁,是您一屆女子,以微薄之軀,強撐著這百年的基業。”

“姑母。”她垂下頭,一字一句在寂靜無聲的殿內尤顯得清晰:“您為了江家,已經做了太多。”

江文鳶卻突然抓住她的手,顫聲道:“雪兒,姑母求你答應一件事——”

林若雪忍住淚意:“姑母請吩咐。”

江文鳶灰拜的目光只定定望著她:“淮兒如今下落不明,萬氏一族蠢蠢欲動,隨時會在朝堂上參奏他,汙蔑淮兒是棄城而逃的叛臣!”

“一但聖上認定了淮兒棄城而逃,屆時整個安平侯府都會被圍住——”

林若雪抿唇,“姑母的意思是?”

江文鳶枯燥的手掌生生握住她的小臂:“你要佯裝他的屍身已被找到,然後操辦葬禮,才能讓朝中人認定淮兒是戰死而非叛臣,江府才有游刃的餘地!”

林若雪望著她的目光,身上一凜,“可是姑母,江淮他並非——”

他明明並非是死了,為一個也許尚在掙一線生機的人提前操辦白事,未免晦氣。

江文鳶音色虛弱,可強撐著目光中最後一點堅毅,“姑母知道,可是為了侯府,為了你們,為了他日後能平安歸來,你必須如此。”

林若雪心跳得飛快,可終歸是忍不住心下翻湧,她虛虛地試探著道:“姑母,小侯爺他……還活著的,對麽?”

“淮兒——淮兒他——”

戰報上的幾句話如利劍一般映入她的腦海;

“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江文鳶似身子瞬間又癱軟下去,那少年名諱中的兩字就如同針刺一樣猛地紮進她脆弱不堪的心臟,她擡眸,用僅餘的力氣死死抓住林若雪的手。

“是姑母害了你們——是姑母害了你們啊!”

江文鳶的眼前,緩緩浮現了那少年幼時的模樣,他剛滿月時她便貴為皇後,那時她顫抖著雙手接過繈褓中粉雕玉琢的嬰孩,發誓要將他視如己出。

抓周禮時,他掠過了所有徑直爬向另一邊抓緊了小小的桃木劍,小小的胳膊在空中盡力揮舞著,好不神氣。後來他身量越來越高,變得寡言冷淡,但江文鳶知道,他骨子裏仍流著江家仁義慈悲的熱血,再後來,他甚至有了新悅的女子,甚至還將她帶到自己面前,想要親口在她這個姑母面前,討一份福澤…….

可是她,是她念著江門的基業不放,親手送了那一聲聲姑母叫著自己的少年,離開所有高門子弟都不忍離開的京都,身赴偏遠的北境,將命數懸在了刺冷的刀尖之上。

是她自己,一遍遍要求他最心愛的女子,親口送他奔赴黃泉——

“噗”得一聲,又是一口濃血倏地噴濺出來,那血跡似乎含著無盡的憤怨,噴出了好遠,落在斜對面素白的屏風上,刺繡的夕顏花上覆了一層血色的雲。

“姑母,姑母!”林若雪流淚望著她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弱,不顧自己滿身的血,擡起頭猛得叫道:“點燈!快點燈!”

坤儀殿內的昏暗被驅散了,轉瞬變得燈火通明。

可再亮的燈火,也遮掩不住江文鳶越來越渙散的目光。

生命的最後,她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聽見耳畔依稀有少女破碎的聲音一遍遍地喚她“姑母——”,有嘈雜的人聲一遍遍大聲叫著“皇後娘娘!”

可皇後是誰呢?

她只是江文鳶。

林若雪覺得懷中女子的身體越來越冷,她的淚水大滴大滴砸落在她灰白的面孔上,可她的眼睛只剩一條細細的縫,她的聲音像一張薄薄的紙,好似風一吹,就要隨著主人的魂火飄過宮墻,散入無邊的虛空。

“爹,娘,阿鴛來找你們了——”

“你們等等阿鴛,阿鴛不要在這裏,這宮裏好冷,你們等一等我罷…….”

“淮兒,你不要怪姑母,姑母只是——”

她伸在虛空中的手終於軟軟地垂落下來,有人在高懸的殿宇裏熬了一生,卻最後兩手空空。

殘陽的最後一絲餘光穿過洞門照落在江文鳶的臉上,映得她臉上交錯的淚痕微微發亮,像是這個天地在竭盡全力,給她最後一絲溫柔。

她生命的最後是去了哪裏呢,去找她的爹娘了麽?林若雪伸手覆在她垂落的睫羽上,輕輕闔上了她的眼睛。

一朝皇後歿了,帶著半句未說完的話。

這個良善溫和的一國之母,終於在一個悄靜寂冷的夜晚,逃脫了束縛她一生的殿宇。

林若雪從榻上下來,退後幾步,俘在了地上。

她弓腰,額頭扣在冰冷的磚石,深深一拜,給予眼前女子最後的恭謹。

她跨過鳳儀殿的門檻,天邊是灰暗如濁浪滾滾的層雲,身後是四起的高哭聲一片。

她的身子猛得一顫,五指死死地扣住宮門的雕花木梁,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可強忍著一般就是遲遲不落下一滴。

朔風吹去她的衣袍翻飛,似乎要極力吹倒她的身形。

可她不會倒下,更不能倒下。

但是江淮。

林若雪虛望向陰沈的天幕。

你又在人間何處?

而此時,白帝城北面,越過秋月河,韃靼營寨聚集的河岸上。

地下的牢獄中鎖鏈碰撞聲聲作響,腐朽的木墻散發著潮濕黴敗的氣味,夾雜著血跡的腥氣和被囚禁之人高亢的哭喊聲。

一個單獨的牢門內,清雋的少年閉目凝神,靠著墻壁盤腿而坐。

他的雙眼覆著一層白色紗布,玄衣上的銀甲血跡斑斑,一處處暗紅的傷口印證著他在戰場上經歷過什麽樣的慘烈。

與周遭繁雜的哭嚎聲不同,少年所處的牢間裏,靜得格格不入。

“哐當”。

終究是一聲沈沈的落鎖之聲打破了這裏的沈靜,沈重的鐵鏈聲嘩嘩墜地,一只黑色暗紋的短靴踩在勞裏濕潮的地面上。

牢門被打開,進來的是個一身青衣的男子。

“真是久違了——”

男子緩步靠近地上的少年,感受到腳底踩到了地上擱置的一把劍,他輕嗤一聲,“哐”一下將劍踢到了坐著的少年身前。

“我記得,當初就是用這把劍,廢了我的手吧——”

他擡眸望向那依舊靜坐著的少年,目光中倏地湧出一層陰狠,那只無力的右手顫抖著,極力想在身後握緊成拳,可最終只能松垮地垂下五根指頭。

青衣男子的眸色越來越冷,輕笑一聲道:“哦,我怎麽忘了,你如今與一個瞎子無異,就算給你劍,你照樣是廢物一個。”

那少年一直靜默在原地。

過了許久,他薄唇勾起了一抹笑,那弧度在他蒼白臉色上竟現出了一抹淡然;

“徐青,過了這許久,你還是改不掉你那偷襲與人的下三濫毛病。”

他緩緩擡起了頭,眼前一片黑暗,卻還是望著那出聲的方向一字一句道:

“若是你師傅徐伯公知曉你叛國背刺的行徑,會不會領兵親征,捉拿與你?”

話音落下,徐青的面色一瞬間難看到了極點,他嘴角抽動幾下,幾步走上前去,腳上用力,狠狠踹向了少年的肩頭。

少年一口血從胸腔中噴薄而出,徐青一笑,擡起腿,將他的身子踩在了腳底。

“已經淪為階下囚了,還是要這樣逞強麽——”

徐青緩緩用力,腳下原本暗紅的傷口又重新咕咕地向外冒著血,少年顫抖著咬牙,卻硬是不吭一聲。

“實在是身子骨硬朗啊——”

“江小侯爺。”

*

馬車晃晃悠悠行駛在回府的官道上,窗外是灰暗如潮的陰雲。

林若雪後背緊緊靠在車內的廂壁上,幽幽地望著灰沈的天空。

原來京城的天勢,竟變得這樣快。

短短幾天內,江家一大一小兩個頂梁柱一般的人物,一個身殞命消,一個下落不明。接連發生的樁樁件件讓她臉上沒了神情,只有皮肉下的一顆心臟砰砰跳得飛快,似是不滿她長時間按耐壓抑的情緒,只等著機會要噴薄而出。

但林若雪明白,現在並不是時候。

她用一只手悄然覆在心口狂跳的位置,逼自己再冷靜。

快到侯府的時候,馬車忽然倏地停下。

趕車的徐伯原本就心思沈重,看見突然出現在路中間險些喪命於車輪下的人,更沒好氣兒地大聲叫罵:“哪兒來的臭叫花子,滾開!”

車前是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

他頭發糟亂,滿身泥汙,破裂的袖口之下還暗暗透出隱隱的血跡,似乎來的這一路都十分慘烈艱辛。

那“叫花子”只擡頭望了馬車一眼,倏地人影一動,徐伯還沒留意,他就整個人鉆進了馬車,敏捷得不像是常人。

車內的小蕓猛地看見這麽個東西躥進了馬車,大驚失色地將林若雪護在身後:“什麽人!下去!快下去!”

被護在身後的林若雪卻並沒出聲。

她沈默地望著那人亂發之下臟汙的面容,半晌,她撥開小蕓的手,試探道:“雙喜?”

“叫花子”緩緩擡起了頭,跪在了林若雪面前。

“姑娘,是我。”男子的眼淚倏地流下來,沖刷了他臉上的臟汙,依稀露出原本的清秀面容。

林若雪定定地望著他,再次確認了眼前之人的確是虞城那個守城的少年,壓住心下的翻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望著他,盡力平靜道:“雙喜,你告訴我,白帝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雙喜胡亂抹了一把面上的淚,他被小蕓扶著緩緩坐到座位上,搖頭道:“我沒有去戰場,但那些去了落月河的兄弟,大多都沒有回來。”

“我到了落月河的時候,只是漫山遍野的屍體和血,我碰見了劉軍師,他跟我說,少將軍被韃靼的一個都督擄走,身中了十二箭,讓我速速來京城告訴您…….”

“誰……?”林若雪猛地攥緊他的手臂,一雙泛紅的眼死死地盯著雙喜:“你方才說,誰中了十二箭?”

雙喜望著少女的淚光在眼裏打轉,卻強忍著不落出眼眶,目光中的破碎讓他心中驟痛。他抿唇猶豫了下,還是顫聲道:“是少將軍…..少將軍中了十二箭,從馬上跌落下來,被韃靼擄走,擄走少將軍的那個人似乎和少將軍是舊相識,似乎是姓徐.…….”

心頭仿佛被一記重錘砸下,林若雪身形一顫,小蕓急忙上前扶住:“姑娘!”

林若雪閉了閉眼,推開她的手,盡力不去細想方才的話,“你先安排雙喜在府中安落下,少將軍的消息不要告訴侯爺侯夫人,他們年紀大了,經不起這一遭。”

她極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扶著車沿,腦中飛速掠過無數個名字和姓氏。如今能夠確定的是,劉寧還活著並且是自由之身,他必然會想辦法救出江淮,而江淮是被熟人擄走,那人射他十二箭卻不急著要他性命,必然是有舊的淵源,那人身在韃靼卻姓得是漢人的姓,姓徐……

她心中一凜,頓時浮現出一張神色陰戾的就面孔來——

徐青。

是那個曾偷襲報覆江淮不成,反被趕出京城的徐青。

林若雪緩緩擡眸,面色蒼白得像紙,扔下身後的人大步朝侯府的正廳走去。

皇後崩逝的消息早她一步傳到了府中,短短數日,江門一連失去了兩位至親。

趙氏已經哭成了淚人兒,安平侯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垂頭坐在太師椅上,一遍遍地嘆息,渾濁的淚水一顆顆砸進早就放涼了的茶碗裏。

林若雪直直地走進去,草草福了身,便朗聲道:“侯爺,夫人,請您二位動身,現在乘車避身去金陵。”

“……..金陵?”安平侯端著茶碗的指節一顫,短短數日他的兩鬢已經添了白發,他擡眼恍惚地望著林若雪,“雪兒…..為何叫我們去金陵?”

林若雪忍著心中的鈍痛,將皇後臨終前吩咐她的話簡短重覆了一遍,兩人的一片沈默中,她沈聲道:“萬氏一族早就蠢蠢欲動,我們唯有以退為進,才有回旋的餘地。”

“勞煩您二位帶著我的母親暫時去京外避著,我會處理好餘下的事。”

待他們走後,她自會按江文鳶吩咐的那樣,操辦白事告訴所有人江淮已經戰死而非叛臣,然後在風波漸平的時候,帶上雙喜,奔赴白帝城去尋他回家。

生也好,死也罷,她不能讓少年的一身忠骨飄零異鄉。

趙氏才聽清她口中的話,在恍惚中擡起頭來,顫巍巍走到她的面前。

“可是雪兒……你只是個小女子,你一人留在京城,又豈知他們不會害你?”

“夫人放心。”林若雪望著趙氏滿面淚痕的臉孔,扯出淡淡的一個笑。

“您和侯爺身份尊貴,才不宜在京都久留。雪兒雖是少將軍未過門的妻子,但畢竟還沒有婚姻之實,身份仍不過是一屆民女,我來操辦這些事,才最為穩妥,也最為合適。”

眼前的少女一身素服,幾日來身形越發輕減,像是風中薄薄的一片紙。她蒼白面孔上的一雙眸子中,是隱隱鈍痛的底色,可覆在那層脆弱的痛楚之上,是另一層堅毅的明亮。

那亮色不甚突兀,可讓人莫名覺得,是能照亮整個府邸,照亮江門的一道光,她也會痛,可冷厲的風如何吹拂她纖薄的身子,她也不會倒下。

在這樣的目光中,趙氏緩緩點頭,緊緊握住了林若雪的手。

“雪兒,撐不住時便不要硬撐,來金陵找我們,亦能護你一生平安。”

“雪兒,珍重。”

第二日清晨,侯府出發了五輛馬車,其中一輛坐著侯爺侯夫人,另一輛坐著薛氏,只有這兩輛去往金陵,剩下的只為了掩人耳目。

侯爺侯夫人所乘坐的那輛一早就離開,薛氏的那一輛卻在府門即將關閉的時候停了下來。

“雪兒!”臨要走,薛氏還是從窗中探出身子,叫住了正要進門的林若雪。

“母親還有何吩咐?”林若雪從臺階上走下,站到了薛氏的窗前。

“雪兒你——”薛氏語噎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雪兒你和娘親走吧,你一個女兒家在這裏,擔不住的——”

薛氏說著,淚就流了滿面,她伸手扶住林若雪的肩頭,祈求一般道:“聽娘的話,你和娘回家好不好?我們離開京都,照樣能過日子,你一個小女子,不去理會這些兇險的事情了,好不好?”

“娘親。”

聽著她的話,林若雪緩緩向後退了一步,悄然和去往金陵馬車站開些距離。

她拿了帕子,緩緩擦拭薛氏臉上的淚,輕聲道:“娘親放心,雪兒不是愚莽之人,江門縱使如今景況不佳,但畢竟是三代高門,雪兒在京中必有幫襯,娘親先去安寧之地暫避,雪兒才無後顧之憂。”

“可是——”薛氏的眼睛已哭得通紅,她望著不過十六歲的女兒,沒說完後面的話。

她甚至想說,明明你還那樣年輕,甚至可以重新找一門親事,全然可以和尋常的女子那樣,平靜淡然地過一輩子。為人母難免替子女考慮多些,只是有些話若要親口說出,難免顯得冷情了些。

林若雪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麽話。

她朝著薛氏淡淡地笑了下,輕聲道:“滴水之恩,當結草銜環以相報,這是小時候父親就教會我的道理,對不對?”

“娘親放心罷。”她悄然又向後退了一步,面上又輕輕一笑:

“更何況,這些事,雪兒早就有經驗的——”

薛氏的身形一顫。

只一瞬間她便明白了女兒話裏的意思,心中頓時仿若被紮進一根極尖利極尖利的刺,刺得她口舌發僵,恍惚了淚眼。

在淚眼中,是那樣狹小簡陋的靈堂,十二歲的少女跪在親手布置的父親的靈位下,跪了三天三夜,可直到最後,父親也沒能回來。

眼眶發紅的少女眼底是濃烈如火的恨,頭上纏著白色布條,艱難舉著抵她半個身子的木棍,在空氣中奮力揮舞,趕走所有來欺辱她母子落井下石的人。

下葬的時候,一直站在旁邊的少女神情木然,卻在合棺的一瞬間,縱深跳進了坑裏,雙手死死地扒著堅冷的棺木,直到被人敲暈了一根根頒開十指才撒手。

是她一遍遍懷著滿腔的希冀,又一遍遍地掙紮,然後心如死灰。她明明和別的姑娘一樣美麗,柔弱,飽讀詩書,可偏偏不能和別的姑娘一樣順遂一生,被鐘愛,被安排。

當命運中的冷風再一次無情地吹向她薄薄的身軀,她照舊要咬牙挺直腰桿,一遍遍地失去所有人,又一遍遍地保護所有人。

“我的雪兒啊——”

我的雪兒實在太苦了。

薛氏極力伸出手想要去觸碰少女的衣角,她多想女兒也能和別的姑娘一樣,甚至希望她不要那麽懂事,能再任性一些,開心時便大大方方地笑,悲傷時便撲在娘親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可是她的雪兒,挺立著站在風中,一滴淚也不曾落下。

薛氏嘶喊出聲,想要伸手留下她,可只能看著少女單薄的衣衫被風吹得鼓起,朝她深深一拜,然後模糊成視野裏的薄薄一片。

破碎的淚光中,朱紅的大門緩緩合上,她站在原地,任憑厚重的門板遮住自己纖薄的身影,落鎖的聲音像是徹底斷掉的緊繃的弦。

“哢嚓”一聲。

林若雪閉了閉眼,轉身,走入了晦暗的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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