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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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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十年來,我所棲身這個城市不知不覺間有了很大變化,然而那個小城呢,卻很難說得上有多大的變化。也許是馬路上多了許多車子吧,也許是來來往往的人們拿起了磚一樣的手機吧,也許是起了屈指可數的幾幢商城吧……然而居民區依舊老樣子,是那幾幢老樓,是那幾棵從樓與樓之間長出來的瘦弱的開著紫花的樹,也似乎,依舊是那些人。除了“老地方”身旁多了一個地鐵站,似乎一切還是老樣子。

於是我不由自主站在“老地方”不遠處,留神看還有多少人註意到這石頭。然而人們麽,只是各自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手機,並不留神,從石頭兩側,緩緩地分流過去,而後四散開了。如今不僅大人們看不到它,就連小孩子,也不肯再施舍給這石頭一個眼神了,各自被家長拉著手貼在身邊,或是手裏捧著家長手機,也有的忙著用智能手表同小朋友聊天,總之,各有各的事,誰也顧不上來攀爬這石頭,甚至不願分神來踹這石頭一腳。系鞋帶的人,也要註意避開人流、小心翼翼在腳的海洋當中挪移,隨時把鞋帶從其他腳的鞋底掙脫出來,以免摔倒。到了更遠的地方,才敢重新系上,還要註意動作美不美觀。只有過路的狗,還把它視作一個上乘的如廁場地,路過了,便仔仔細細上下聞一聞,聞出什麽消息來,便擡腿也留下一句什麽,而後也就走開了。除了我同過去的彥青,似乎再不會有人覺得這石頭有什麽特別了。

世界變了,又似乎沒有變。

我於是打算在這西面的公園裏,找個長椅歇歇腳,想一想接下來還能做什麽。就在我向長椅走過去時,意外瞥見地上有一片形狀十分規整的樹葉。猶豫一下,想到是獨身一人,已經沒有了家裏無限的絮叨同管控,終於還是決定順從內心的想法,彎下腰去撿了起來——也奇怪,那樹葉仿佛是個機關似的,就是我使它離開地面的那一瞬,身前不遠處忽然有個聲音叫:“小風!”

我渾身便如過電一般震顫一下。直起身來,看到一個留著披肩發、化了淡妝、穿了一身當下時興衣服、纖長的手指上佩了幾個黃金素戒的女人正向我走來,一邊歡欣地說:“呀!小風,真的是你!”

我不知道彥紅是怎麽從一顆煤球變成一團惹人憐愛的湯圓的。然而這確確實實就是彥紅,傳說中嫁了有錢男人的彥紅,曾經咋咋呼呼愛打小報告的彥紅,依舊喜歡白色衣服的彥紅。十年過去,彥紅首先變了樣,白了,五官精致了,穿搭得體了,性子似乎也靜一些了,笑起來也不像嗓子裏卡著抹布了,只是由於意外地看見我,因而又一時雀躍起來,問東問西,又要我吃她的喜糖——也奇怪,結婚一年了,彥紅包裏竟然還有許許多多的糖。問她,她便笑著說:“總會遇上沒有吃喜糖的人嘛,備一些,總能用得上。”聲音柔柔的,春風似的惹人喜歡,全不像十年前咋咋呼呼的樣子了。

“但是我們小風還是愛撿東西,還是小‘搬家鼠’呢。”

彥紅笑著指一指我手中捏著的那片樹葉。我於是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但同時竟也不禁溫暖起來——“搬家鼠”這樣的名諱,我已許久不曾聽到了。不撿東西已然許久,然而收藏東西不舍得丟的老毛病,卻一直帶在身上。然而父母卻似乎都忘了“搬家鼠”的名號,只是催我收拾、不然新東西便無處安放雲雲,人又已經慢慢大起來了,恃寵而驕的年歲已然過去,只好收拾起來,一遍遍篩選最舍得下的東西丟掉。“搬家鼠”,過去那麽討厭的稱呼,在彥紅口中,竟那麽親切而可愛。

然而,親切了,我卻依然不敢主動地問起彥青來,只是拐彎抹角地問彥紅過去幾年的事,反倒是彥紅,大概看出我的窘迫來,主動地提起來,說:

“彥青是早不做‘搬家鼠’了的,十幾歲,知道愛美了,便自己慢慢地不再在地上亂摳亂撿了——況且胃又不好。那時候我到了外地打工了,逢年過節回家,簡直認不出彥青——多幹凈漂亮的一個小姑娘!但又似乎長大得太快了一點,以至於不僅僅是我,連爸媽也覺得陌生起來,而彥青也不同我們多說話了——你說彥青小時候撿那些東西麽?我不知道,不過並沒見她扔過,大概是藏在哪個櫃子裏吧。”

彥紅這樣說,我也不便再問下去了。但是看到彥紅如今過得這樣好,我也替她衷心地高興,哪怕彥紅曾經是十年前我心智不成熟時最討厭卻也最羨慕的人。剝開彥紅塞在我手心裏那顆紅色糖紙的糖,潔白而柔軟的一團棉花糖便安然躺在掌心,一晃神,覺得那麽像彥紅嬌柔地躺在手中。咬一口,軟軟糯糯,甜得過分的草莓味流心色厲內荏地流出來一點,仿佛張牙舞爪警告我不要再進一步攻擊。第二口將剩下的半顆糖送入口中,後知後覺,發覺棉花糖實在甜得過分。然而十年前類似的包裝,也包裝著的棉花糖,那時似乎是從不覺得過分的,只覺得美味。最終不知,是糖變甜了,還是人變苦了。然而看一看彥紅,忽然便覺得這思考毫無意義了——無論如何,一切是都變了樣呀。

樹葉從左手的食指與拇指間,換到右手的食指與拇指間,很快很快又換了幾個來回。沈默的時候,擡起右手來嗅一嗅,聞見樹葉獨有的清香彌留在指間,看一看周圍熟悉的景色,仿佛回到十年前的某個下午,我同彥青蹲在一起,用樹葉為螞蟻搭建城堡的那一刻。螞蟻不總是領情的,偶爾還要爬到我和彥青的手上、腿上,示威般地咬上兩口。癢,疼,腫,然而第二天,依舊回到樹下,不厭其煩堆著房子,捉著螞蟻,儼然就把小小的自己當作了螞蟻王國中不可或缺的建築師。那麽無聊、使其他小朋友都瞧不上眼的工作,竟使小小的我同小小的彥青那麽快樂。大概獨自享受著別人不要了的快樂的習慣,那時便根深蒂固了吧。

“瞧,這是如今的彥青了,還認得出嗎?變得是多呀……”

假如沒有人告訴我,我想,我是很可以一眼認出那是彥青的,憑著過去的朝夕相處,憑著一點天註定的緣分;然而彥紅告訴我了,反而卻使我遲疑起來。彥青早不是老樣子,頭發留長了,不再毛躁了,況且是染了時興的紅棕色的。也許是因為化妝,也許是因為修圖,也許只是單純地長開了,彥青的眼睛早不像當時那樣略顯得小一點,而是圓而大的了,一如她的姐姐彥紅,然而遠不像十年前那樣明亮,或許是教十年來的學業壓得吧,也許就同我一樣的。我說,是呀,彥青現在很漂亮了——但是她的胃怎麽不好了?秋天要遠行,是要更註意的。

彥紅便笑了,笑裏多是欣慰,說:“十年不見,你還是那麽細心!並不是很嚴重的毛病。彥青是能照顧好自己的,何況已經打過招呼,還有你家裏可以幫襯著的呢。”

這便顯得我方才似乎唐突起來。然而這也就都是後話了。同彥紅分別時,彼此都留了聯系方式與住址。彥紅說什麽“有空來玩”之類的,我也只是當作客氣話來聽,並沒有傻呵呵地較了真。但是看看彥紅的朋友圈,看看她如今經濟自由的生活,看看她溫和的笑,想一想今天她給我看過的彥青的照片,忽然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失落感,為了什麽而失落呢,我躺在陌生的床上,聽著陌生的聲音聊天,又翻開手頭熟悉的書,今日撿回來的樹葉正安安穩穩躺在裏面,綠又帶一點黃的,像金玉,然而也終於說不清,是金玉像樹葉,還是樹葉像金玉;也許因為是半睡半醒間吧,竟也想不通,是金玉更珍貴一點,還是樹葉更珍貴一點了——但那夜的夢裏,似乎遇見了彥青。不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麽了,只記得夢裏的風有點冷,陽光沒什麽溫度,天空的雲翳,似乎彰顯著即將下雪的痕跡。

升入大學,才知道一切並不都像高中老師說的那樣誘人。校園並不比高中大多少,學習的時間也並不比高中時少得有質的變化。遍地的三五成群的同學依舊吵鬧,我也依舊習慣了孤身一人走在陌生的道路上。阿黃像我人生當中任何一個朋友,隨著地理位置的拉遠而逐漸疏於來往,到了很少說話的地步。大概很快,也要像我的每一個朋友,消失在我的生活裏。宿舍裏容不下太多能夠收藏著不丟的東西,因為怕室友嫌亂,也並不敢留著些什麽。大學也只是這樣罷了。

閑下來就同家中聯系。所以知道,彥青是學了歷史。家中起初是不讚同的,認為空學無用,直到彥紅丈夫開口許諾替彥青謀一個職位,這才令彥青的母親喜笑顏開地肯放了她去學歷史。

然而這其中有沒有彥紅周旋、彥紅的丈夫又怎麽能為一個學歷史的年輕人謀到職位,局外人卻很難說得清了。既然彥青媽媽並不強調,我們也就不去探究。接下來一個學期,只是分別在兩個城市相互照應著。

彥紅常常邀請我出來吃飯,我大概推脫一兩次便答應下來,好在彥紅雖然有了錢,也並不故意向那奢侈處引我,只是多帶我去找十年前下過的館子,一邊吃,一邊同我聊起小時候的事,吃過飯,再一同去公園裏散步。只有兩次,是由於彥紅丈夫的參與,所以去了略高檔的餐廳。男人雖說是比彥紅年長十幾歲,好在並非所謂“土豪”,而是靠雙手拼了一份家業出來的那一類,因而待人接物的態度並不像想象中那般頤指氣使,也使我更替彥紅歡欣。另一邊,我的父母則時時接應著彥青。照他們同彥紅一致的說法而言,其實彥青並不是個多麽需要接應的女孩子。只是多些熟人問候,總歸是心安許多。

母親打電話,總是說:“看看人家彥青吧,多利索多知道收拾自己的小姑娘!你呢,一般大小,沒人管還不被廢品淹了!”煩悶,厭惡,然而十年前那常常被拿來同彥青做比較的感覺,到底似乎又回來了。一時間,彥紅笑著叫我“小搬家鼠”的場景,又在我眼前重現起來。然而,我到底沒有勇氣去要彥青的聯系方式,彥青似乎同樣沒有,當然也可能是忘卻了。因而小半年過去,我依舊是通過父母和彥紅,偶然獲得一點彥青的消息和動態。

母親在電話那一頭常常感嘆說,是長大了,都拘謹了,不像小時候那麽熟了……時間真是快,感覺昨天還是兩個那麽一大點兒的小孩子,今天就已經是兩個大人了。

每每這時我便想,假如當年沒有走就好了。

——即使公園幾乎還是老樣子的。

但,我想追回的,難道就只是記憶裏的公園麽?

時間依然在過,我依然在這裏,像一顆石頭,等待不知道在等待什麽的物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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