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羽柔姊弟一連四天的日常都與過去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沈思的時間變多了，而且大多數時候都是瞪著湯紹玄留下的墨寶</p>

當姊姊的看出弟弟是喜歡湯紹玄的字，對字面上的涵意也是心動的，只是他不開口，顯然是糾結，糾結的一定是錢，找老師要花錢，何況還是單獨教導</p>

她也糾結，她手邊真的沒錢，食堂生意再好，也只是一上午，扣掉食材人事成本，盈餘就那麽一點點，足夠平日開銷，沒什麽積蓄</p>

但弟弟的願望，就算再困難，她這當姊姊的也要幫他完成</p>

於是這一日，算算時間，應該是午憩結束了，夏羽柔便循著記憶裏的印象步行到采石場，打算跟湯紹玄談一談</p>

山巒疊嶂，采石場不如兒時記憶的風沙大，但數十個工人在光禿禿的石場敲敲打打，扛著裝滿石塊的擔子在石階上上下下，刺目的陽光下，每個工人都是汗流浹背</p>

工人們都認識她，知道她來找湯紹玄，表情很多，知情者帶笑、帶著鼓勵，不知情者，帶著探究好奇與了然，他們都知道湯紹玄的早膳都是在夏家食堂打發，而夏羽柔是個年輕美麗的女子，看上俊美冷漠的湯紹玄不意外</p>

夏羽柔沒管這些目光，不見吳奕等較熟的那一幫人，她真接問工人，才知是幫忙搬石頭去了，另一名也熟識旳劉工頭便帶著她往另一邊林蔭下的屋舍群走，兩人一路來到一棟大院子前，劉工頭道：“湯爺就在裏面”</p>

夏羽柔向他道謝，突然有些緊張，這還是她跟湯紹玄相識這麽久，她第一次來到他的辦公處</p>

院子的兩扇木門大敞，讓人一眼就能看到居中的屋子，而湯紹玄就坐在窗邊，正在跟人說話，此時陽光燦爛，他完美精致的側臉一清二楚的落在她眼裏</p>

屋裏在做報告的是采石場西區的管事沈諒</p>

他是臺面上的管事，實則是湯紹玄身後暗衛的頭兒</p>

兩人在外人面前，看似在處理討論采石場的事務，實則是在匯報由京城及其他城池的琢玉坊送過來的所有消息</p>

夏羽柔自是不知這些，劉工頭送她到這裏就先走了，她正要往裏走，就聽到女子哭聲，她一楞，順著聲音看過去，就見到屋子左側涼亭裏的一對主仆</p>

很巧，是熟人</p>

可能是亭柱的角度問題，她看到她們，她們卻沒看到她</p>

忽然，駱玉玫走出涼亭，臉上還有淚痕，一副嬌弱動人樣</p>

小翠還在憤憤不平，“湯爺太過分了，小姐親手熬的湯啊，為熬這湯手都燙傷了，湯爺竟連喝也不喝一口”</p>

“不許你說湯爺，怪我沒有吸引他的廚藝”</p>

“小姐，你回去要罵大總管的婆娘，說什麽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湯爺根本就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p>

“不許你這麽說湯爺，是我的錯，他不是普通的男人，我怎麽能用普通的方法來表示我對他的愛”</p>

小翠一直憤憤說著，駱玉玫雖然嘴上駁斥，可是卻一直給她使眼色，目光還見讚許，夏羽柔這才看出來，這對主仆在唱雙簧，難怪兩人說話都這麽大聲</p>

夏羽柔的目光落到坐在窗後的湯紹玄，即使一張俊顏冷冰冰的，但舉手投足仍給人一種優雅從容的貴公子氣息，也難怪不少姑娘春心萌動，連她都看花了眼</p>

駱玉玫主仆此時也看到她了，她們能進到采石場是塞了銀子的，也聽到不少小道消息，知道這個棄婦賄賂不少采石場的工人替她說好話，想要博得湯紹玄的好感</p>

駱玉玫不禁打量起她，衣著樸素，梳了婦人發髻，可偏偏那張臉白皙嬌女敕，一雙水翦明眸好似會說話，她身上還有一股俐落爽朗的氣質，能讓人輕易的放下心防</p>

不得不說，夏羽柔的確是個有姿色的女子，難怪不少人私下說，青雪鎮上三朵花不如夏家食堂的夏娘子</p>

“夏娘子是來見湯爺的？”駱玉玫口氣不好</p>

“是”夏羽柔感到敵意撲面而來</p>

她臉色更難看，“你們什麽關系？”</p>

“這似乎與駱小姐無關”</p>

“那你找他做什麽？”駱玉玫咄咄逼人</p>

“幹你什麽事？”</p>

“你不說我不讓你進去！”</p>

“請問你是湯爺的誰？”夏羽柔覺得可笑</p>

“我是他未來的媳婦兒！”</p>

驀地，腳步聲陡起，就見本來與湯紹玄在說話的沈諒走出來，看著唇槍舌劍的兩人，方正的臉上似笑非笑，“湯爺嫌兩位姑娘吵，說是要吵架到別的地方去吵，另外，”他再看向夏羽柔，眼底多了抹興味，“湯爺說夏娘子若有事找他就進屋子說，不然就快快走人”</p>

夏羽柔一楞，連忙向他點個頭，快步越過他，進屋去了</p>

駱玉玫也緊跟著，但沈諒一個箭步擋住她的去路，指著另一個方向，“駱姑娘，大門在另一邊”</p>

駱玉玫擡頭看著沈諒，本想撒潑，見他神情越發冷戾，她頓時不敢再鬧，跺跺腳，帶著小翠氣呼呼的往大門方向走</p>

她一邊走一邊罵，“憑什麽？一個下堂婦而已，湯爺為什麽要聽她說話？”</p>

小翠低著頭，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她不敢說，夏羽柔僅著布衣，素面朝天，與打扮得貴氣十足的主子相較卻毫不遜色，甚至更勝一分，男人都是愛好美色的，湯紹玄又怎能不對她另眼看待？</p>

另一邊，夏羽柔一進到屋裏，就見到坐在案桌後方的湯紹玄，他一身靛藍色長衫，正低頭看著桌上的冊子</p>

他擡眸看向她，目光又落在冊上，“有事就說”</p>

夏羽柔已經習慣求人不若求己，此刻要破例，她還真的有些扭捏</p>

她硬著頭皮張了張唇，還是吐不出話來，她咬咬下唇，在心裏告訴自己，湯紹玄的學識絕對能夠勝任夫子之職，只是，他分明是她為保小命小心討好的對象，如今要得寸進尺的請他教弟弟功課，會不會被他揍？</p>

但他留下的那幅字，意思應該就是提議由他來教阿晨……</p>

猶豫再三，她還是厚著臉皮開口，“湯爺，我想請你，咳——請你給阿晨指導課業！他基礎紮實，肯讀又聰明，你可以考校看看！我願意付學費的，只是不會很多，不知……不知我幫你做的那些衣服鞋襪，能不能抵一些？呃——還沒做好，要做得很完美，所以慢工出細活！”說到後來，她又扭捏起來，她從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天，她得來求這個差點一手掐死她的男人</p>

湯紹玄也看出她的不自在，倒沒刁難，他本就是特意顯露才學並留下那幅字的，“我跟阿晨談談，看看他本身的意願”</p>

夏羽柔眼睛瞬間一亮，“他在家裏，我馬上找他來”</p>

她沒讓他跟著，是怕湯紹玄拒絕，讓他難堪</p>

“不用了，我跟你走一趟”</p>

“吳伯伯他們說的對，湯爺真是個大好人”這馬屁她是拍得心甘情願</p>

湯紹玄見她又一副狗腿狀，低頭一笑，與她一起離開辦公處，派人準備馬車</p>

兩個地方的距離不遠，馬車速度又快，兩人很快回到夏家，夏羽柔興高采烈的拉著他就往弟弟的房裏帶</p>

夏羽晨正瞪著那幅字看，一見姊姊拉著湯紹玄進來，先是楞了，但眼睛馬上就亮了，“湯爺怎麽麽來了？”</p>

“讓我們單獨談吧”他看向多餘的第三者，趕人的意思很明顯</p>

夏羽柔楞了楞，指著自己，見他點頭，只能乖乖出去，但一出去，她立刻閃身靠壁偷聽，再從窗口偷偷瞄</p>

房內，一大一小開始論起文章，你來我往，她就見弟弟的目光愈來愈亮，點頭如搗蒜，到最後，躬身深深一禮，“請湯爺教導”</p>

湯紹玄伸手虛扶，“很好”他突然看向門口，“聽夠了？可以進來了”</p>

夏羽柔心虛的開門進去</p>

湯紹玄只瞥她一眼，就看著夏羽晨問：“寒窗讀書為求功名，你認為你能站到什麽位置？”</p>

夏羽柔看著認真思考的弟弟，突然想到人渣前夫，鄉試是地方考試，當年鄭凱中了亞元，隔年的會試卻名落孫山，可見科舉一途多麽艱難……</p>

夏羽晨接著說的話，差點令她軟腳</p>

“弟子要連中三元、三元及第，要成為我朝上史上第一人也是最年輕的狀元郎”夏羽晨說的鄭重</p>

夏羽柔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要開心還是要潑弟弟冷水，她沒想到這孩子志向如此遠大，還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弟啊，口氣會不會太大？</p>

沒想到湯紹玄竟認真的點頭，“很好”</p>

夏羽柔愕然地瞪大了眼，還沒開口，就見大面癱跟小面癱正經八百的討論著日後的上課計劃，畫面莫名有喜感，她也只好把話咽回肚子裏</p>

待他們談完，夏羽柔憋著一肚子笑，也鄭重的行個禮，“日後麻煩湯爺了”</p>

“阿晨請湯夫子指教”夏羽晨認認真真的又給湯紹玄作個揖</p>

“日後叫我湯大哥就行”湯紹玄大方受禮，但要他改口</p>

夏羽柔眼睛一亮，“那阿柔也……”</p>

“湯爺”湯某人俊臉上波瀾不興</p>

夏羽柔本想跟著套關系，被直接拒絕，她莫名有種被嫌棄的感覺，憤憤的生起悶氣，“是，湯爺”</p>

夫子跟學生達成共識，湯紹玄每天下午過來一趟，上課時間約一個時辰，但夏羽柔聽了有意見——</p>

“還是傍晚上課吧，湯爺上完課順便用完晚膳再回去？”這是她的良心建議，他來上課她送一頓晚飯，一方面是趁機讓彼此的交情再上一層樓，人情愈多，她腦袋愈牢，另一方面是，聊到現在都沒談到束修，用晚餐抵束修，她比較劃得來</p>

湯紹玄想到自己一人用晚膳的情景，點頭應了</p>

“那就從明天開始上課，現在離晚膳時分不遠，湯爺留下用餐再走，阿晨，帶著你的『湯大哥』去咱們家裏四處逛逛”夏羽柔特別加重那三個字，小小的發洩她的不滿</p>

湯紹玄怎會不知她的小心思，嘴角微勾，跟著夏羽晨走了</p>

夏羽晨的心情也很好，再來的日子，不必去書院浪費時間，跟著湯紹玄，他可以學得更多，他一直都清楚，唯有他入朝為官，才能改變家裏境況，還有姊姊，一旦他成為高官，不管姊姊有沒有嫁過人，有沒有再嫁人，外人都不敢看輕或欺侮她——像是前姊夫家</p>

因前程有望，小面癱心緒飛揚，眉眼帶笑的帶著湯紹玄在自家逛起來</p>

其實，上次夏羽柔醉酒，湯紹玄已進過後院，不過，那日情形混亂，他並未仔細打量</p>

夏羽晨帶他先往後院走，右邊空地以柵欄圈了一個雞窩，還用漁網圍住，避免雞飛亂跑，居中有一口水井，一旁有三畦綠油油的菜地，另一邊有幾棵果樹，葡萄架下已有兩串小葡萄，架子下設了石桌、石凳，左邊還有一個魚池</p>

湯紹玄又想到她日日到山林采些野菜，不禁覺得她精明，夥食費可省不少</p>

大廚房內，她準備的幹貨不說，鹽、辣椒、米糧、面粉、醬油、米、醋等井然有序的排列或堆在架上，竟還設了小冰窖，裏面有不少肉類，豬、雞、鴨、魚皆有</p>

夏羽晨跟他說：“姊姊都是一次購足大量食材，等缺了，自己去補或叫店家送來”</p>

兩人繞了好大一圈回到大廚房的後方，那裏有一座簡單烤爐，夏羽柔正在那裏忙活</p>

在兩人去逛後，她就開始揉面皮，這時站在烤爐前，先揭開烤爐前的擋板，再將烤餅放進去，見兩人繞回來，她又趕兩人先到食堂稍坐</p>

烤爐裏香味飄出，她將烤餅拿出來，又回到廚房裏，簡單做了幾道菜跟湯品，再加上香噴噴的烤餅，就是今天的晚餐</p>

湯紹玄胃口極好，烤餅微鹹，看似松軟實則紮實，他連吃五塊再加爽口好吃的小菜，最後有點吃撐了，夏羽柔姊弟目送他離去</p>

“姊，湯大哥知識淵博，比書院任何一個夫子的學識都要厲害”</p>

小面癱還是小面癱，但從他發亮的瞳眸，夏羽柔還是感覺到他打從心底的喜悅，心頭一片溫軟</p>

“那你更要好好用功了”她笑說</p>

姊弟倆說笑著回了屋裏，收拾碗盤，可沒多久，夏家食堂大門被人敲響，夏羽柔開了門，一看到對方，大吃一驚</p>

“你是誰啊？是不是找錯地方了，你也被打得太慘了，我這兒可不是醫館”</p>

夏羽晨也一臉困惑，但再仔細看，就認出人了，“你是靳——”</p>

“我是靳工頭”</p>

夏羽柔錯愕，竟是雇用弟弟的刻薄工頭？</p>

也難怪夏羽晨認不太出來，靳工頭鼻青臉腫，也不知被誰揍成豬頭，在他身後還跟著兩名工人，一人手裏拿著簿子，一人手裏拿著錢袋子</p>

“你的工錢”靳工頭因身上的傷痛得齜牙咧嘴，但還是努力擠出善意的笑，殊不知在他人眼裏，有些猙獰</p>

“怎麽回事？靳工頭你怎麽找到這裏？”夏羽晨皺眉，看著手上的銀子還有些不知所以</p>

靳工頭疼得眉頭都要打結，連理都沒理，回頭問了另一名翻看簿子的工人，“還有人嗎？”</p>

該名工人點頭，“有，昌明街的許二牛，然後是采青巷的嚴家兄弟，還有……”</p>

“行了，先去昌明街”靳工頭煩躁的揮手</p>

三人呼啦啦的又上馬車走人</p>

夏家姊弟一臉困惑，但消息靈通的鄰居立刻走過來，興致勃勃的問：“阿晨，你也去給靳工頭搬過貨？”</p>

“是啊，林嬸子”</p>

“可是沒拿到錢，還被打了一頓？”林嬸子一副“我就知道”的樣子，接著就把她今天午後在港口看到的奇事給說了</p>

原來，靳工頭也不知得罪那一號大人物，光天化日之下被擄走不說，還讓人狠狠打了一頓丟回碼頭，更令人錯愕的是，靳工頭顧不得一身傷，開始拿著錢跟冊子尋人了，說要將過去積欠苛扣雇工的工錢一一歸還</p>

夏羽柔姊弟對看一眼，又驚又喜</p>

“我跟你們說，我還聽到碼頭的人說，擄走他的人說了句狠話，說他若沒有把欠下的薪資還給雇工，會讓他家裏的人一天一個看不到明天的太陽”</p>

難怪了，那麽惡劣的突然轉性給錢了？只是，誰有這麽大的能耐？</p>

夏羽柔突然想到湯紹玄，但旋即又否決了，不可能吧，他生性冷漠，怎麽會去管這種閑事？但不管如何？弟弟總算沒有白做工</p>

夏羽晨堅持把一兩銀給她，這是他人生賺的第一筆錢</p>

夏羽柔推辭不過，便說：“行，姊替你存下來，日後給你討妻子”</p>

小面癱又惱又羞，“不用，這是我給姊姊存的第一筆嫁妝！”</p>

“姊才不嫁”</p>

“我一定讓姊嫁”</p>

“嫁誰？”</p>

“湯大哥”</p>

夏羽柔真是無言以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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