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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 離泠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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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離泠上京

◎於是此後許多年,她再也不會為孤獨所困。◎

裴紹生的傷養了一個多月, 才算是痊愈。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分明傷口的結痂都已經脫落,長出了新肉, 但他有時還是會覺得傷口隱痛, 好像是有什麽落在了心口,永遠留了一處傷口,無法愈合一樣。

他時常握著笛子發呆。

那是一支完整的笛子了,曾經裴紹生以為這一生他都找不到剩下的那一半, 徹底丟失了父親曾留給他的愛, 但是後來他對另一半笛子失而覆得。他托紀雲蘅幫忙,讓她帶去店裏將斷成兩半的笛子嵌合在一起。

於是笛子被金絲扣釘成一體,但上面的裂痕經過了太多年歲,無數次的撫摸讓豁口變得圓潤, 無法再嚴絲合縫地拼起來。

終究是一支有了裂痕的笛子,裴紹生後來又試著吹了吹,再也吹不出當年那悠揚清脆的聲音。

就像心中的憾事, 不論再如何努力, 終究難平。

不過還是有好消息的。皇帝帶著眾臣在泠州處理完孫齊錚後便啟程回了泠州, 隔了大半個月,消息從千裏之外傳來——寧王爺因在祭奠先祖時大不敬,皇帝震怒之下將他從皇嗣中除名,廢為庶民後幽禁終身。連帶著寧王爺在江南一帶的妻兒子女一並連坐, 連夜押往京城幽禁。

至於孫相一黨,自然就更沒有好下場。在皇帝為裴氏恢覆往日清譽時,朝中也面臨著一場清洗。凡當年參與謀害裴氏與皇太子之人都被查得清清楚楚, 名單列了長長一條, 皇帝鐵血手段, 滿門抄斬旨意落下去,血染京城十裏路。

大晏為此熱鬧過一段時間,民間百姓眾說紛紜,對皇帝做的這些事猜測不斷,有關於許承寧的傳聞更是鋪天蓋地。但事情漸漸結束之後,那些傳聞自然也就慢慢淡去。裴紹生的傷勢好了之後,楚晴便找到紀雲蘅道別。

她覺得女兒的大仇得報,自己也力所能及地幫上了紀雲蘅的忙,塵埃落定之後,她就該回到家鄉去,餘生做些小生意,從此陪伴在女兒身邊。

紀雲蘅十分不舍,拉著楚晴說了好一會兒話,最後兩人要分別時,卻見六菊背著行囊站在門口,哭著要向紀雲蘅辭別。

六菊想要跟隨楚晴一同走。她知道日後紀雲蘅要去京城了,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自己跟著也會一起享福。但六菊只是覺得往後會有很多人將紀雲蘅照顧得很好,就不需要她的陪伴,可楚晴不同。她獨身一人。

六菊早就沒有了爹娘,當初在豆花店裏她跪在地上喊了楚晴一聲娘,從那時起就打心底將楚晴當作娘。所以她向紀雲蘅請辭,想要跟隨楚晴回到她的老家。

紀雲蘅自然沒有任何理由阻攔,她給了六菊一個大大的擁抱,並且悄悄把自己存的所有銀兩都拿了出來贈給六菊,因為知道往後餘生可能再也不會見面,所以這便是最後一別紀雲蘅所送上的禮物。

六菊給紀雲蘅磕了個頭,最後與楚晴一起離開了。

紀雲蘅在門口相送,遠遠看見馬車消失在視線盡頭,這才擦著眼淚悵然若失地回了房中。送走了兩人後,她的心也像是空了一塊,呆呆地爬回床榻上躺著。

夜間許君赫回來,從荀言口中聽說了楚晴和六菊離開的事,面上沒什麽表情地點了點頭。其後他沐浴後換了身幹凈衣裳,來到紀雲蘅的寢殿外敲門。

紀雲蘅慢吞吞地爬下床去開門,就見許君赫站在門外,身著單薄的淺青色長衣,墨黑的發用簪子束著,散下來的發披在肩頭,發尾還墜著水珠。夏夜暑氣難消,許君赫的身上卻冒著一股清涼的氣兒,笑吟吟地看著她,“哪來的苦瓜成了精?”

落寞許久的紀雲蘅迫切地需要安慰,一句話沒說就往前撲,抱住他的腰身往他懷裏貼。

許君赫將她抱了個滿懷,帶著人往裏走,順手關上了殿門。殿中竟然沒有點燈,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微弱照明。

“怎麽沒人點燈?”許君赫心道難怪方才開門那麽慢。

紀雲蘅把臉埋在他胸膛悶聲道:“六菊跟著晴姨走了。”

許君赫摟著她走到燈邊,取下邊上放著的火折子,隨口道:“這是埋怨我沒有安排好人伺候你了?”

紀雲蘅一下子仰起頭,差點撞上他的下巴,“我何時說了?不要汙蔑我!”

許君赫嘴邊噙著笑,將燈芯點燃,燈罩給蓋上之後,周圍便被瑩瑩光芒照亮。

紀雲蘅算是看明白了,這個人無時無刻都要想辦法捉弄她。於是她用腦袋撞了一下他的心口,卻不想這人的胸膛硬邦邦,反而撞疼了自己的腦門,悄悄地伸手揉了揉。

許君赫大笑,將她拉到涼榻上坐,問道:“聽說你將私藏了許久的存銀都給送出去了?怎麽這般慷慨?”

紀雲蘅撇著嘴道:“統共也沒有多少。”

幾十兩白銀,便是再拮據,一兩年也就用完了。

六菊和楚晴往後還有很多年,這麽一點銀錢也就占了她們生命裏很少的部分,陪伴不了多久。

許君赫將她攬在懷裏緊緊抱住,哄道:“人生多得是分離。天下百姓那麽多,人海茫茫中你們相伴同行過一段路,已經是緣分。你只需知道她們往後過得好,不會再受欺負,如此就足夠了。”

“那我怎麽知道她們往後會過得很好呢?”紀雲蘅輕聲道。

“這好辦,我派人去當地官府知會一聲,讓人看顧著,行不行?”許君赫將她往懷裏摟了摟,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仰著頭望著她,輕哼道:“當初我回京城,你都會用‘相知無遠近,萬裏尚為鄰’來勸解自己,怎麽輪到她們走了你這般郁郁寡歡,心中不舍?”

紀雲蘅大為吃驚,“良學怎麽知道?”

“你那小破院是我讓人去收拾的,所有東西都掏空了,我去檢查過,看見了你先前寫的那些東西。”許君赫露出了些許像是要邀功的神色。

對於清理紀雲蘅的小破院,他倒是頗為感興趣。從裏面搬出來的東西都充滿著紀雲蘅的氣息,有她自己動手做的那些醜得慘絕人寰的玩具,還有她平日裏看的書,在上面寫寫畫畫的內容,以及她寫的文章和習字。

從字裏行間去猜測紀雲蘅在寫下這些東西的時候想些什麽,一度成為許君赫的消遣。

紀雲蘅也沒想到許君赫竟然猜出那一行詩是在他離開泠州之後寫的,頓時心裏有了些敬佩,更因為許君赫還在認真檢查自己院中的東西而開心,就俯身在他耳朵上親了親。親完反倒自己先紅了耳朵,將腦袋落在他的肩頭枕著。

許君赫捏著她的手指把玩,讓她整個人都靠在自己身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兩日在泠州的事差不多忙完了。”

紀雲蘅一聽,馬上又坐起來,“是不是要去京城?”

許君赫笑著看她,沒應聲。

紀雲蘅想了想,“我沒什麽東西可收拾的,什麽時候都能走,盡快出發就最好。”

她已經很久沒見到蘇漪和小狗學學了,甚為想念。

許君赫還以為她會對泠州萬分不舍,沒想到她倒是迫不及待要出發了。

他擡頭湊過去,親親她的唇角,應道:“好。”

他擁著紀雲蘅,手掌輕輕地撫著她的背,像撫摸著一只小貓,慢聲道:“泠州與京城之間隔了千山萬水,路途遙遠,你可不能走到了一半喊著要回來,也不能去了京城後改變主意,嚷嚷著要回家,知道嗎?”

許君赫心裏到底還是沒底。

紀雲蘅沒出過遠門,這一趟出去,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到達目的地的。她長那麽大就沒出過泠州,乍然讓她踏上遠途,誰知道她會不會走到半道上改變主意。

他如今能夠感覺出紀雲蘅喜歡他,也知道她是願意跟著他去京城的。

但若是紀雲蘅對他的喜歡,抵不過對泠州這出生之地的喜歡呢?

她自九歲起就學著自己生活,對身邊人的依賴實在少得可憐,於是這股眷戀若即若離,讓許君赫的心總落不到實處。

他抱著紀雲蘅一遍一遍地問,會不會在途中反悔。

紀雲蘅反覆地回答不會,到最後困得直打哈欠,枕著許君赫的肩頭沈沈睡去。

許君赫又坐了許久,讓她在自己懷中睡覺,到了後半夜才緩緩起身,把紀雲蘅抱到床榻上去,脫了她的鞋襪,把她的腳塞進薄被中。

月影婆娑,晚風溫和。

許君赫推門而出,不知為何沒有困意,在院中披著月光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荀言上前低聲相勸,他才回了寢殿。

三日後,眾人於南城門出匯合。

薛久孑然一身,早已不回老家多年,如今泠州事了卻之後本想回去繼續賣豬肉,但他這一身的本領埋沒於此實在可惜,紀雲蘅給他記了最後一回賬,勸他一起去京城。

薛久將刀具一收,肉鋪也盤出去,收拾那兩三件少得可憐的行囊跟著在城門口等著,決定上京。

裴紹生恢覆了往日的氣色,換上一身雪白長衣,腰間別著一根長笛,手裏搖著一把折扇,如今不用再裝成窮酸書生,倒顯出幾分風流來。

少將軍戚闕早前就跟著聖駕回去了,而樊文湛則是在泠州多留了一段時間,與許君赫一同回京。

除卻一些太監和侍衛之外,還帶了盛彤朱彥夫妻倆,隊伍算得上龐大。

紀雲蘅頭一回離京,頭天晚上聽許君赫說了之後竟興奮得有些睡不著,直到夜深才瞇上了眼睛。

結果今日起得太早,她臉上的困倦怎麽都散不去,到城門口下了馬車時還總打著哈欠,瞧著眼睛淚瑩瑩的。

許君赫一看,心裏立馬警戒起來,拉著她問:“你後悔了?”

紀雲蘅莫名其妙地反問:“我後悔什麽?”

“你哭什麽?”許君赫用手指輕輕戳了下她的眼角,又道:“不準哭。”

紀雲蘅抹了一把眼角,又打了一個哈欠,“我沒哭啊。”

幾個哈欠打下來,她淚珠子都要落下了,許君赫越看越覺得她這哈欠裝的,眼淚才是真的!

他轉頭催促道:“所有人,準備出發,別耽擱時間!”

其他人應了一聲,飛快地開始修整隊伍,清點行李和人員。

紀雲蘅與裴紹生並肩而立,朝著泠州南城門的位置眺望。

裴紹生拿出笛子有模有樣地吹,眉眼輕斂,不知藏了多少哀思在其中。

紀雲蘅聽著聽著,忽而說了一句,“哥,你說當初遲羨撿了你的笛子,是不是因為他也想聽你吹一曲兒呢?”

裴紹生身形一頓,笛聲戛然而止。

他沈默許久,隨後摸了摸紀雲蘅的頭,笑道:“聽什麽聽,我那時候又不會吹,只會拿著笛子顯擺。許是他看不慣我總顯擺,所以才藏起來故意不給我。”

紀雲蘅點點頭,也不知信還是沒信。

“紀雲蘅!”身後傳來許君赫的叫喊。

紀雲蘅回頭,就見他一身金織墨袍站在艷陽底下,陽光落在他的金冠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拉長了影子。

風穿過山谷,自許君赫的身後吹來,揚起他的長發,隱約遮住了俊俏的眉眼。

“走了。”他對紀雲蘅道。

“好!”紀雲蘅揚高聲音回應,踢著墨染的裙擺擡步向前,迎著風而去。

額前的發被往後吹,露出了明眸皓齒一張臉,長發打著卷輕輕飄著。發上的夜明珠在陽光下呈現出非常溫潤的光芒,絲毫不被金簪遮掩。

紀雲蘅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

南城門處進進出出的百姓密集,熱鬧如舊。

泠州,她的出生地,承載了她與母親所有的記憶。

此前她生命中的所有好與不好,幸與不幸,都發生在這片土地。曾經她以為會在這裏生活一輩子,直到死去。

今日熾陽高懸,萬裏晴空,讓紀雲蘅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去年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天空下,衣著華貴的少年攀上墻頭,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她的小院裏。

“飛雲冉冉蘅臯暮。”他說:“你的名字就取自這句?”

自那以後,她那枯敗的小院就開滿了絢爛的花朵。

“紀雲蘅。”

許君赫又喚了一聲,沖她擺手,“快過來,咱們要出發了。”

紀雲蘅不再停留,一路朝他小跑而去,順勢牽住了他的手,笑道:“飛雲冉冉蘅臯暮,就是我的名字。”

“說什麽呢,沒頭沒腦的。”許君赫對著她的臉亂揉一通,而後扶著她上馬車,“上去。”

紀雲蘅進去後將窗子推開,扒著窗框探出頭來,對裴紹生道:“哥,你與我們共乘一輛嗎?”

裴紹生剛想說話,許君赫就架上了他的胳膊,笑瞇瞇道:“我看還是不了,馬車就這麽大,多一個人都伸不開腿,裴公子的傷還沒好透,就不委屈他與我們擠一處了。”

裴紹生也跟著笑,頷首道:“好說好說,到了京城我也想住寬敞點的宅子養傷。”

許君赫推了他一把,回道:“放心,我會安排一個讓你在裏面迷路到三天三夜都找不到寢房的宅子。”

三人閑聊兩句,其後各自散去。許君赫上了馬車後,第一件事就是將門給扣死。

紀雲蘅渾然不知他在計較什麽,將頭伸到窗子外張望,隨後馬車動起來,紀雲蘅看著泠州城門越來越遠。

她想,此次一別,恐怕與泠州的山水後會無期了。

許君赫將她撈回馬車,抱在懷裏問:“舍不得啦?”

紀雲蘅微微搖頭,拉著他的手輕晃:“我沒有舍不得,高興著呢!”

許君赫問:“高興什麽?”

紀雲蘅道:“我還從來沒去過京城,也從未見過皇宮,良學會帶我進宮裏看看嗎?”

許君赫道:“讓你餘生都住在裏面,看個夠。”

紀雲蘅歪著腦袋靠在他身上,笑得瞇起眼睛。

真要說起來,紀雲蘅對這片土地其實沒有那麽多情感。她只在乎自己愛的人。

愛的人在何處,她的家就在何處。

紀雲蘅是小小的草苗,愛則是其雨水和養分。她汲取便能成長,沒有則會枯萎。

九歲前她依靠著母親的愛生長,九歲後她努力吸取蘇漪給的愛。如今許君赫慷慨地給了無數,裴紹生也以血脈滋養,紀雲蘅離開了泠州的土地,一樣能生長得旺盛鮮活。

於是此後許多年,她再也不會為孤獨所困。

【作者有話說】

【許君赫的小小日記】:

熙平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七。

今日帶紀雲蘅回家。

在城門口的時候她偷偷掉眼淚,還假裝用打哈欠遮掩。

在馬車上問她,她還嘴硬說不是舍不得,一切被我看破但是我沒有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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