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75 章

關燈
第 75 章

今日臘月三十, 又逢大雪,泠州的百姓幾乎都閉門不出。過了午後才會出門掃雪,為晚上的廟會做準備。

許君赫特地讓人打聽過, 按照泠州當地的習俗, 向來都是在每個月的初始之日去廟中祈福,是以趕上大雪紛飛的臘月三十,南城郊外的萬福寺應當是沒有人的。

萬福寺是泠州最為出名的寺廟,據說不論是求子還是求仕途都相當靈驗, 每個月的初一這條山路就會變得極其擁擠, 門庭若市,香火極其旺盛。

當初許君赫來到泠州,撞上變成小狗的邪門之事後, 也是請了萬福寺的住持前去他的行宮焚香誦經。

住持在臨走前贈了許君赫一個手串,名不名貴的暫且不談, 只是那手串在他瞎了眼那段時日裏忽然斷了, 有一顆珠子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

但是從那日之後, 他就再也沒有穿到小狗身上過。

他今日上山進廟,便是要將手串歸還。

佛門向來講究個“緣”字, 他這也算是來還願的。

靜謐的禪室之中,空中充滿著焚燒的香火, 許君赫與老住持面對面而坐,身前各擺著一盞熱茶。

偶爾會傳來渾厚的聲響, 不知是什麽法器敲出來的,一圈圈在耳朵邊回蕩, 令人莫名其妙地心靜下來。

坐了許久之後, 許君赫才緩緩開口道:“這手串終歸是在我手上壞的,我聽聞這些珠子材料十分珍稀名貴, 待我回了京城後會派人尋覓料子,重新做一串送到廟裏來。”

坐在對面的住持聽後,慢慢睜開眼睛,溫和的目光落在許君赫的身上,不徐不疾道:“殿下,這法器名貴與否,取決於它發揮的作用大小。”

許君赫想了想,他現在不再變成小狗,邪門歸邪門,但這手串似乎確實立了大功,於是道:“那我就更要賠償了,它幫了我大忙。”

住持慈祥一笑,“殿下是儲君,未來的天下之主,一念便可決定千萬人的生死。這法器幫的不是殿下,而是天下人。”

是許君赫自己未曾察覺。

上回他將廟中的人請去行宮時,他端坐高處,毫不掩飾與生俱來的倨傲。

他不是濫殺無辜,草菅人命之人,但也並未將百姓的苦難艱辛看得多麽分明。

不過半年的時間,再次站在住持面前的許君赫卻已經有耐心靜坐,學會低下倨傲的頭顱。

兩人沒再多說,許君赫將最後一口茶飲盡,將手串留在桌子上後,起身告辭。

一出門,才發現外面依舊下著鵝毛大雪,廟中的和尚分頭掃雪,這才讓地上的積雪沒有堆積起來。

荀言將傘撐起,低聲道:“殿下,方才奴才聽那些和尚說,這廟的東邊院子裏有梅花園,可要去看看?”

許君赫哪有什麽心思賞花,剛要推拒,話到了嘴邊卻生生停住。

冬日裏百花雕零,唯有臘梅一枝獨秀,是萬物衰竭中最為燦爛的生機。若是折一枝梅花送給紀雲蘅,或許能逗一逗她的歡心。

“那便去看看吧。”許君赫撚了撚指尖,已經打算折下開得最旺盛的那支梅花了。

荀言給他舉著傘,兩人往東院去,行過一道拱形石門往裏一看,果然就瞧見了滿院的梅花,杏黃色的花朵密密麻麻,與漫天紛飛的雪花融合在一起,形成獨特的風景。

許君赫行了幾步,眸光不經意地一掠,忽而瞥見有一抹黑色位於梅花樹下。

待他轉過頭仔細一看,卻見那是個穿黑色衣裙的姑娘,雪白的發帶與漆黑的發纏繞著,舉了一把素色的傘,沒給自己遮雪,反倒是用踮著腳奮力將傘舉高了,用傘面去頂頭上的梅花枝。

她舉著傘的手搖搖晃晃,頂得梅花上的雪撲簌簌落下,被壓彎的枝頭就重新翹了起來。

許君赫望著她的背影,忽而笑了一下。

荀言見他笑得莫名,而後說道:“殿下,可要將那姑娘喊到跟前來問話?”

許君赫搖了下頭。

荀言沒看出來前面那個是紀雲蘅,不怪他,因為他來泠州也沒多久。

而他不知何時練了這麽厲害的眼力,只瞧一個背影,就能認出面前的人是紀雲蘅。

要不說他與紀雲蘅之間是有緣的,還能在這廟裏碰上。

正想著,忽而一個和尚從身後的石門走進來,瞧見許君赫之後躬身行了一禮,剛要走卻被他喊住。

許君赫輕輕揚了揚下巴,意指紀雲蘅,“她為何而來?”

那和尚道:“這位施主來求見正善師兄。”

許君赫問:“她找大師做什麽?”

和尚道:“不知。她每年都會在今日上山求見正善師兄,但正善師兄從不見她。”

許君赫的眉間挑上一抹疑問,“每年?”

“這是第八年。”和尚道。

許君赫轉頭,視線再次落在紀雲蘅的背影上,忽然在這一剎那明白,他對紀雲蘅的了解還不夠。

她竟然能夠頂著風雪,連續八年在臘月三十這一日上山求見那個什麽正善大師,在這樣冷的天氣裏,上山又如此艱辛,她必然不是閑逛或是心血來潮。

她一定是抱著某個強烈的目的。

是紀雲蘅藏在心裏的秘密。

許君赫擺了下手,隨後跟著和尚走到紀雲蘅的身後。

和尚對她道:“施主,正善師兄今日謝絕見客。”

紀雲蘅背對著許君赫,並沒察覺他的存在,聽到這個回答之後頗為失落地低下了頭,腳尖往地上搓了搓,而後道:“那我再等一等好了。”

她像是每年都是如此,和尚便也見怪不怪,沒有多勸,只施了一禮便告辭。

許君赫這時候才開口,“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紀雲蘅被這聲音嚇了一跳,驚慌地回頭,正對上許君赫的視線。

她凍得鼻尖通紅,吸一吸鼻子就顯得眼睛濕漉漉的,風一吹過就將她的衣裙翻起,隱約顯露出纖細的腰肢。

難以想象紀雲蘅會在這樣大的風雪裏上山。許君赫走過那條山路,連他都不能掉以輕心,若是紀雲蘅走的話,又不知要消耗多少耐心,付出多少精力。

她才大病初愈。

顯然她自己好像也意識到這是不太好的行為,於是露出了驚嚇的表情之後,眼神有些閃躲,並且含糊其詞,“我已經好了,都不用吃藥了,今早起來身體也沒有不適。”

許君赫道:“病人都說自己沒病。”

紀雲蘅嘟囔道:“怎麽會呢,如果我生病了,我一定會承認的。”

許君赫問她,“你今日為何而上山?”

紀雲蘅道:“我來找正善大師。”

許君赫:“找他幹什麽?”

紀雲蘅:“有些事想問問他。”

許君赫沈吟了一瞬,意識到自己問問題的方式不對,這樣問根本問不出來任何東西。

他轉頭對荀言道:“去找一個暖和的屋子。”

總是站在風裏聊也不是事兒,紀雲蘅的耳朵鼻子都凍紅了,還悄悄摸摸地搓著手,不敢表現出自己冷的樣子。

荀言辦事快,沒多久就將許君赫和紀雲蘅領進了一個休息的客房中。

門才剛關上,外面的風就喧囂起來,不僅發出尖銳的咆哮,還將門窗撞得叮咣響。許君赫站在屋中往外看,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

紀雲蘅坐在席上的蒲團,抱著自己的雙腿,將腦袋擱在並攏的膝蓋上,悄悄打量許君赫。

“你不脫鞋就踩上席子?”

明明許君赫就穿著鞋站在席子上,卻還是要用這個理由去指責紀雲蘅。

她抿了抿唇道:“我不想脫鞋。”

許君赫低頭看了她片刻,而t後忽然在她面前蹲下來,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一只腳踝。

紀雲蘅的身體往後掀了一下,哎呀一聲想要阻止,但這點力道在許君赫的眼中微乎其微,一下就被他拔掉了鞋子。

其實一摸就能感覺到,紀雲蘅的鞋襪已經完全濕透了,連帶著腳也沒有一丁點溫度,柔軟但是冰冷,距離凍硬就差那麽一點了。

許君赫擡眸,瞥了她一眼,“你要是不想要這雙腳,我讓太醫給你截掉,保證你感覺不到一點疼痛,睡一覺起來腳就沒了。”

紀雲蘅又被嚇到,下意識想要把腳縮回去,許君赫卻拽著她的腳踝不撒手。

他沒說什麽斥責的話,只是用有些兇的眼神盯著她,企圖讓她明白自己的錯誤。

紀雲蘅有點心虛,但還是試著為自己爭辯:“不會凍壞的,最多小腳趾上有一點癢癢的。”

“那就是凍壞了。”許君赫擡手,往後腰上一摸,還真摸出一把小刀來,對著她的腳比劃比劃,“你放心,我下刀也很快,不比那些太醫差。”

紀雲蘅大驚失色,臉蛋都白了兩分,更用力地掙紮起來。

許君赫嚇了她一會兒,這才停下鬧騰,將邊上的小火爐給搬了過來,拽脫了她另一只腳的鞋襪,讓她在火爐邊上烤火。

他在邊上坐下,目光落在紀雲蘅的臉上,視線在她的眉眼處描摹。

她的神色很平緩,分明昨日才送別了柳今言,許君赫本以為今日會看到一個哭得眼睛紅腫,滿是悲傷的紀雲蘅。

卻不想眼前的紀雲蘅情緒相當鎮定,仿佛擁有了忘卻悲傷的能力一樣。

許君赫終於察覺出了端倪,沈默了半晌才開口,“紀雲蘅,你說的那些還不想忘記的事,是什麽事?”

紀雲蘅也是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什麽時候說過這話。

是先前在花船節上被紀昱抓到後抽了一頓鞭子,其後許君赫來看她時,兩人坐在一處說話。

紀雲蘅說自己挨打的時候抱住了腦袋,不想讓人打她的腦袋,怕自己變得更笨,從而導致記性不好,忘記一些事情。

事情過去得有些久了,紀雲蘅沒想到許君赫竟然還記得,將舊事重提。

其實那時說這話的時候,許君赫也問是什麽事,只不過當時他是以一個不太在意答案的態度隨口問出的話。而現在許君赫坐在她身邊,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看著她,墨黑的眼眸映出跳動的燭光,全是認真的神色。

紀雲蘅沒有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

許君赫又說:“我今日本打算下了山就去找你,卻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你與我設想的完全不同,我原本以為今日會見到一個很憔悴的你。”

“因為今言的死?”紀雲蘅反問。

這是當然的,紀雲蘅看起來那麽脆弱柔軟,好像隨便一個坎坷就會破碎。

紀雲蘅用手指摳著地上的席子,用一個看起來十分幼稚的動作,慢慢說道:“我九歲那年,也是在今日,我娘死了。”

“她得了很重的病,沒人給她醫治,在人人歡慶的年夜裏,她死在我們屋中唯一的一張小床上,無人問津。”

紀雲蘅說這話的時候竟是尤其平靜的,語氣沒有什麽變化,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眸。

她說:“我拍門喊了很久沒人搭理,最後在床上抱著我娘睡了一夜。”

話音落下,淚珠也跟著落了下來,砸在她的膝蓋上,從衣衫滾下去。

那大概是紀雲蘅銘記一生的夜晚。

她記得那晚的爆竹聲沒有停過,大雪像是要將世間徹底淹沒一樣,屋裏很多地方都在漏風,她娘將厚厚的,不合身的棉衣裹在了她的身上。

記憶中,她娘依舊是美麗的,哪怕她久病纏身,身體消瘦得沒幾兩肉,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她躺在床上,呼吸的聲音很大,紀雲蘅趴在床頭邊聽得一清二楚。

臘月三十那日,裴韻明一整個白天都是昏迷的狀態,睡睡醒醒,吃不進去一口飯。

紀雲蘅就笨拙地給她餵水,淌得滿臉下巴脖子都是水,她又邊道歉邊去擦。

後來到了夜晚,裴韻明竟然破天荒地有了些許精神,睜眼醒來,拉著紀雲蘅說話。

那時候的紀雲蘅以為母親的病要好了,恰如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過了年夜,辭舊迎新,或許一切都會好起來。

後來紀雲蘅才明白,有一個詞叫做“回光返照”。是說人在死之前會突然變得精神起來,恢覆成正常的樣子,表面上看去像是好轉,實則已經踏入了鬼門關。

裴韻明拉著紀雲蘅的手,說起了從前和以後,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一樣,紀雲蘅就靜靜地聽著。

直到後來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聲音也越來越小。她躺下去,眼睛還一直緊緊盯著紀雲蘅不放,低聲說:“再等等,再等等,我們佑佑馬上就要十歲了。”

她也不知是在乞求誰,總之最後也沒能撐過接年鞭,死在了紀雲蘅九歲的時候。

沒了呼吸之後,人的身體很快就會變冷,變僵硬,不論如何暖都沒有用。

紀雲蘅冒著雪撞門哭喊,聲音被吹散在風裏,一層層埋在雪下面,直到她精疲力竭,哭著回了屋中,爬上榻側躺在裴韻明的身邊,將她已經僵硬的手放到自己的身上,然後抱住她的腰身,把腦袋往她懷裏埋。

裴韻明的身體已經沒有從前那樣溫暖了,冰冷得徹骨。小小的紀雲蘅把身子蜷縮起來,就這麽抱著已經沒了呼吸的裴韻明哭了一夜。

在所有人迎接新年的夜晚,紀雲蘅永遠失去了娘親。

她經歷過此生最悲傷,最坎坷,最難熬的一個夜晚,於是後來的種種苦難,對她來說都可以忍受。

紀雲蘅知道自己不是個聰明的人,就像旁人說的,她的腦子大概是有些問題的,有時候記性不好,總是遺忘一些東西。

她擡眸看著許君赫,“她在出事前,曾不止一次地帶我來過這裏,找正善大師,後來那位大師也曾出現在紀宅中,我看到了,也記得,這就是我還不想忘記的事。”

“我沒死在風雪夜中,沒死在大大小小的病裏,我只有一件事要做。”紀雲蘅從母親去世之後,便只有一件想做的事,堅持了許多年,如今也依舊,“還我娘清白。”

“我知道真相在這裏,哪怕正善大師不見我,每年的今日我都要來。”

即便迎著狂風暴雪,即便山路危險艱辛,再難走的路,紀雲蘅都沒有退縮,堅持了八年。

許君赫看著她的眼睛。她的淚珠落下之後,眼眸像是被洗過一樣澄澈無比,好像終於在這一刻,他剖開了紀雲蘅身上的那些懵懂,愚笨,軟弱,在層層疊疊之下看見了她附著在骨頭上和靈魂中的堅韌。

泠州的冬天如此寒冷,在暴雪之下生長出的花骨朵,絕不會開出嬌嫩的花瓣。

她像一顆遺失在荒野的種子,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裏,紮根地下之後便拼命汲取周圍的土壤,發芽,生長。

惡劣的環境裏澆灌出的,必將是旺盛的,頑強的生命。

是紀雲蘅這樣的生命。

許君赫好似恍然想明白了什麽,原來從一開始,紀雲蘅的名字就說明了一切。

飛雲冉冉蘅臯暮。

雲彩指的是天,蘅臯暮指的是沼澤中長著香草的高地。裴韻明為她取了這個名字,便是希望紀雲蘅能脫離沼澤淤泥,扶搖直上。

許君赫心頭一片滾燙,澆了滿腔的熱意,本能地朝紀雲蘅靠近了些許,低聲喚道:“佑佑。”

紀雲蘅認真地看著他。

“是我錯了。”許君赫說。

什麽從未想過要紀雲蘅做太孫妃,什麽對她沒有那種心思,那都是鬼扯。

許君赫現在只想靠近她。

紀雲蘅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起來似有些詫異,好像沒想到許君赫竟然會有認錯的一日,而且她不知道原因。

許君赫將她茫然的表情收進眼底,有著說不出的可愛。

他從未想過會有這麽一個姑娘,她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仿佛都貼著他心尖一樣,牽動他所有的思緒。

情愫便油然而生,放肆在心中瘋漲,促使著許君赫產生強烈的欲望,想要與她親昵。

他欺身過去,低下頭,想親一親紀雲蘅的唇。

卻不想快要落下時,紀雲蘅驚詫地睜大眼睛,將頭往後一躲,不解地問:“良t學,你這是幹什麽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