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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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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約

兩個人一起盯著骨灰壇裏面那盤蚊香。

在地下埋了三千年, 它仍然散發出醇厚馥郁的沈水香味。

靜默片刻。

東方斂一本正經地移走視線,顧左右而言他:“事還沒完。”

雲昭:“……”

就能差這一句話功夫了?

他輕瞥她一眼,朝通天塔揚了揚下頜, 淡聲道:“毀了它,永絕後患。”

雲昭拖聲拖氣:“嗯……”

大地的震蕩越來越劇烈,源源不絕有香火紫氣聚向這座神塔。

天空忽然變得異常明亮。

正在四散逃亡的人群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 擡頭望向異變的天。

“這、這是……”

整片天幕越來越明凈通透, 漸漸竟能隱約照出地上的影。

很快,天空中清晰倒映出一處處景象——通天徹地的青紅巨塔、莊嚴尊貴的九重山宮殿群、珠光寶氣的雲氏府山、橫平豎直的京都各大坊道、密密如蟻的人潮。

仿佛天地倒懸,令人頭暈眼花。

“水鏡!”

刑天劍上猛然睜開一只眼睛, 嘎嘎怪叫,“開天斧器靈這是破釜沈舟了!它要把這裏的人全都拉進水鏡!”

遇風雲一瘸一拐湊過來。

他擡頭望了望天, 甕聲問:“它把人拉進水鏡做什哞?”

話音未落, 遇風雲眼眶猛然一撐,瞳孔豎成了一道金色直線,低聲驚吼:“陳平安?!你怎哞變劍了!”

刑天劍啪地翻了個白眼:“叫我劍靈大人。”

遇風雲神情恍惚:“……你居然不是人。”

刑天劍:“說得好像你是個人。”

說話間, 天地色變。

隨著一道耀眼至極的白光突然爆發,水鏡世界裏, 恐怖的災難降臨。

不周山傾, 天塌地陷。

整個天幕只剩下黑與紅二色,鋪天蓋地都是呼嘯砸落的巨石和熔巖。

天空中的景象映到了地面。

宮殿大小的流星火雨拖著沈重的焰尾掠過,巨大的陰影覆蓋了地面半道坊巷, 人們駭得抱頭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雲昭身邊的眾人齊齊望天。

災變中的水鏡世界轟然向地表襲來, 越壓越近, 黑紅交織的光芒清晰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這裏所有人都是肉-體凡胎, 被拉進去必死無疑!

雲昭:“嘶!”

東方斂輕嘖一聲,側眸瞥她:“有我在, 多大點事。”

雲昭:“……哦。”

他豎起左手,掐了個法訣。

他身上的氣息瞬間消失,一雙黑眸平視前方,目中無人,淡漠慈悲。

下一刻,一道強大到恐怖的氣息降臨在天地之間。

法象現世,劍指蒼穹。

祂一步踏出,如定海神針一般,止住了大地的顫抖。

提劍,瞬移,斬向那座塔。

“轟——嗡——”

仿佛有行星掠過地表,整處空間都被牽引著,發出低沈悶震。

不知是誰第一個呼喊起來:“太上!是太上!”

人群沸騰起來:“太上顯靈!太上來救我們啦!太上保佑!太上保佑!”

“鐺!”

通天巨塔上耀起五行之光,神光流轉,抵住了法象驚天一斬。

東方斂打架向來簡單粗暴,只見那絕美大法象旋身,再斬。

“轟!轟!轟!”

三千年後的人是真沒見識過這等場面。

即便頭頂上方有個燃燒的世界正在墜落,許多人仍是定在原地不再逃跑,只呆呆地看那尊法象。

“神……神啊!”

雲昭驕傲死了。

她反手牽住他的木頭身軀,心中忽然一動——神魂離竅,不知道能不能摸他“屍體”?

她試著把神魂往他身上鉆。

“嗡……”

恍惚一瞬,她看到了自己。

她站在他的視角,感應到他的意念。

血色模糊了他的視野,她出現在他眼前,朦朧的輪廓溫柔得像一個夢。

他賤賤地開口:“看什麽看,沒見過好看的男人?”

這是隴陽道。

神念一蕩,他坐在廢墟,百無聊賴地轉動一只鶴筆。

冷倦回眸,他把她錯認成了青樓的鬼。

完蛋,他娘的花魁,又沒戲了。

他看著她蹦來蹦去,心中不知不覺開始泛起了懶意,唇角不自覺勾起笑——在她回來之前及時收掉。

鬼是要吸人陽氣的。

他的陽氣多寶貴,不給吸。

他有所防備,但沒想到還是著了這個女鬼的道,居然被她給偷親了。

這鬼還敢大放厥詞,說她是他等待三千年的媳婦。

美不死她!

“你——想——得——美——”

他驕矜地挑著眉,刻下四個醜陋的字。

吹了吹灰,他得意地捏著那塊合歡玉牌晃了晃。

“想得美!”

雲昭:“……”

這家夥,真是。

她抿唇偷笑時,畫面又一變。

雲昭楞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居然還有她不知道的相逢。

烈日,江畔。

他提著冰冷的刑天劍,屠盡了江邊百萬疫者。

香火反噬,猶如走火入魔。

他面色慘白如霜,手背和額角迸出可怖的青筋。

殺、殺、殺。

忽然,模糊搖晃的視野邊緣,他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向她投去一眼。

殺意未斂。

雲昭心驚又心悸。她記得這個瞬間,仿佛被深淵凝視。

只一霎,她消失在原地——鬼神把她拉回了真實世界。

他站在江邊,微微蹙眉,不解。

他返回南君的神殿,去處理那具仙宿活屍。

進門前,意外聽見了女鬼的聲音。

她在對那個活屍說話。

“這樣一個殺神……”她笑吟吟地說。

握劍的手微緊。

他摁死劍柄,禁止這個聒噪的劍發出聲音。

她繼續說:“……將來居然會娶我啊,你敢信?”

他立在窗下,冰凍的大半天的心臟,緩緩一動。

等待片刻,不見她再說話,他提步進入殿中。

她果然在,坐在活屍身旁,整個鬼看起來又乖又張揚。

香火反噬得厲害,他怕把她嚇跑,於是假裝看不見她,淡定問那活屍:“有何遺願。”

他知道她在盯著他看。

嘖。

可惜,剛出手捉她,又叫她跑了。

他一把抓空,神色遺憾。

下一次再見面,便到了他與東天帝的決戰。

這些年女鬼一直沒有出現,他也沒刻意要等她,他只是嫌麻煩,懶得找媳婦罷了。

祭出法天象地與東天帝對砍時,他意外聽見了她的聲音。

“沈香!”

“沈香啊!”

他有點驚奇。

“這沈香一聞就很貴,三千年後都沒有這麽好的樹!”她在跟誰說話。

“蚊香蚊香!回頭我在你屋裏點滿蚊香!薰不死你這個鬼!”她在跟誰鬥嘴。

等他結束戰鬥,冷眼盯過去,那裏只剩下空蕩蕩的風……

以及一株沈香樹。

他用指尖敲了敲那個樹。

“蚊香。”

畫面再一晃。

修得法天象地大神通之後,他洞徹了天地間更多的真相。

他越來越寂寞。

當他發現人族在成仙之後,所作所為越來越肖似那些先天神祇時,他的厭倦抵達了頂峰。

也許從來也沒有什麽先天神祇。

只不過是新神屠了舊神。

為了香火,為了權勢,為了私心,新神走上了一模一樣的老路。

他越來越久地凝視那座不周山,也就是滯留人間的開天斧。

天地清濁已分,再分,過猶不及。

香火,其實是從人族身上剝離的精氣神,吸納香火,實質便是神魂對神魂的敲骨吸髓。

那些常年向神祇供奉香火的人,一個個都似行屍走肉。

整個世間t死氣沈沈,還總有人召那黃泉邪骨。

他煩了,決定推了不周山。

他不是不知道那些人各懷心思,他只是無所謂。

他行事,向來不需要過問旁人。

臨行,清平君問他討要十樣對他有意義的舊物,好為他招魂。

“對我有意義?”他漫不經心地回味這幾個字。

他摸出刻有“斂”字的竹簪——這是離開西瑤池的時候刻的,莫名覺得小女鬼應該有這麽個東西。

破了一半的舊腰帶——打北天神君的時候扯破的,莫名覺得小女鬼應該拽過它。雖然小女鬼並沒有跟他一起打過北天老狗。

半截內袖——總覺得不是白玄女拽斷的。

一把來自西瑤池的馭蛇竹笛……

一只產自北天境的鏤空玉球……

……

還差兩件。

他從腰間摸出合歡玉牌。

一面孤零零刻著個“你想得美”。

他還沒能捉到女鬼,逼著她在另一面上刻字。

想了想,遞給清平君。

最後一件,翻遍乾坤袋,實在找不出來了。

他這個人皇,實在是窮得底掉。

視線一轉,看見了那株沈香木大樹。

“可惜了這個樹。”他輕嘖,“這麽好的沈香。”

他上前觀察片刻,取了一截黑到油亮的木頭,漫不經心提起劍,把它雕成一盤蚊香。

他得意地笑:“蚊香!”

清平君眼觀鼻,鼻觀心,靜靜袖手立在一旁等他。

東方斂瞥向這個家夥。

這小白臉,到底哪裏像個能跟自己並肩血戰的硬骨頭啊。

想不通,懶得想。

他把蚊香也交給清平君,提步要走。

其實他有預感要出事。

只是他早就厭倦了,孤家寡人一個,都寂寞到想象個小女鬼來陪自己了。

倒不如整它個真正的大動靜,也不枉來這世間走一遭。

他淡笑著,準備施展大神通。

掐訣之際,忽有一道血光閃過。

風中隱約飄出女鬼的聲音:“你會死,會被封印三千年。”

雲昭心臟一陣猛跳——是厲鬼昭!

這又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厲鬼昭竟然跑到三千年前提醒他。

東方斂掐訣的動作一頓,楞怔片刻,他笑了起來。

他問:“我真把這山給推了?”

女鬼幽幽地:“嗯。”

他笑:“行。”

女鬼不解,重覆:“你會死,會被封印三千年。”

他道:“我事兒能成。”

女鬼消散在這個不屬於她的時空。

他擡手觸了觸她消失的地方,忽然轉身,把清平君嚇了好大一跳。

他拎起指骨,從自己那堆“遺物”裏面挑出合歡玉牌。

瞇著黑眸思忖片刻,他忽地笑開。

提起劍,刻下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也不是不行。”

等了三千年的媳婦?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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