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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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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東西

“清平君”信步走在丹南城。

他生著一張斯斯文文的清俊小白臉, 嗓音溫雅和煦,天然便容易獲得旁人的好感。

一路走到義莊葬崗,一路把善堂的情況打探得明明白白。

這位捐助善堂的柳大善人, 身上多少有點神通在。

行善積德,感天動地。

蒼天降下神跡,柳大善人每次做善事時, 那一幕場景都會栩栩如生地浮現在許多百姓腦海裏, 如同親眼所見。

所謂有圖有真相。

自此,柳大善人更是美名遠揚。

‘有-點-東-西。’

他漫不經心思忖著,修長手指下意識落向腰間, 敲擊劍柄。

“嘖。”

他很不滿意。

清平君的這個本命劍,手感實在不行, 比不上自己的刑天——哦, 比不上被那個小子帶走的刑天。

一步踏出,踱至墳頭。

鑄劍師是有個正經墳墓的。雖說臨死前瘋魔了一把,但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至今還用著他的劍, 不可能叫他曝屍荒野。

他殺的都是孤兒。

孤兒死了就死了,自然不會有人來扒墳報覆。

“清平君”輕輕叩了下劍柄, 俯身動手。

很快, 一具棺中白骨暴露出來。

視線掃過,只見這具短小的骸骨上面遍布刀痕,看著像是被亂刀砍死的。

他頗有興致地蹲到棺邊, 探進一只手, 摁住骷髏頭。

“嗡……”

*

鑄劍師從小就能聽見鐵器們“說話”。

鄰居老黃頭每天扛著鋤頭出門, 那把鋤頭都在大喊大叫:“要斷了!要斷了!再用我, 今次就斷給你看!”

街頭鐵匠家的鐵砧和鐵錘每天都在對罵。

一個說:“你躲也是一下,不躲也是一下, 縮什麽縮,磨磨唧唧!”

另一個說:“你昨日造的是垃圾,今日造的還是垃圾,垃圾別來沾我!”

鑄劍師捂嘴偷笑,飛快跑走。

回到家,門鎖和鐵鏈快樂地嘩啦搖晃。

“回來了回來了,小矮子他回來了!”

“小矮子今天長高了沒有——又沒有!”

鑄劍師:“……”

十三歲,鑄劍師去了鐵匠鋪,當學徒。

無論是鋤頭、鐵鍬、犁具,還是邊框鐵皮,一經他手,總是特別好用。

因為這些家夥總是嘰嘰喳喳吵個不停,逼著他精益求精。

“左邊左邊!左邊薄了一絲絲!右上角,右上角!那麽大一豁口看不見你是不是瞎!用點力啊你是在打鐵還是在繡花!”

鑄劍師:“……”

時光飛逝,他依舊沒有長高,但是手上的繭子越來越厚,技巧越來越純熟。

他有了自己的鐵匠鋪。

第一次鑄劍就出了名。

毛頭小衙役操著他鑄的劍,一不小心砍斷了衙頭的家傳寶刀。

眾人不信邪,紛紛掏出兵器來與那把普普通通的鐵劍對練……第二天整個丹南城的官差都在赤手空拳地抓賊。

鑄劍師一戰成名,從此再沒機會敲那些鋤頭鐵犁。

求劍的人多了,他只能挑著做。

對外說是看緣份,實則不然——

某劍士帶來的好鐵:“我不要給他做劍啊啊啊!這變態拿劍自瀆啊啊啊!前任劍都忍無可忍自斷身亡了!”

鑄劍師:沒緣份,不造。

某俠客的舊劍:“呵呵,這傻冒兒,他都不知道他媳婦打發他出來翻新本劍,是為了跟奸夫偷情,狗男女正商量著弄死他閨女,還要嫁禍給他。”

鑄劍師:下個月再來,劍沾血也沒關系。

某仙人帶來的劍胚:“這狗逼,不知道哪裏聽來的鬼話,居然拿死嬰祭劍,毒死了毒死了!我不要做劍了!這輩子都不要做劍了!”

鑄劍師:你與這個劍無緣,鑄不了。

十幾年間,聲名大噪。

他打造的劍越來越靈性,上門的人越來越多,忙到喘不過氣。

他一直沒有成家,只收了個小徒弟。

其實是撿的。大冷天裏,這小子幾乎沒穿衣衫,臟兮兮蹭在他門口,雙眼盯著火爐一眨也不眨。

他讓他進來烤火,給了他件舊衣穿。

結果這小子賴著不走了,搶著幫他搬運家什,端水擦汗。

徒弟是個啞巴,手腳麻利,腦子靈活。有了徒弟之後,他可以更加專心地鑄劍。

師徒二人越來越默契,鑄劍師感覺自己就像多出了一雙手。

哦,不止。

早晨再也不用餓著肚子打鐵。額頭的汗再也不會辣到眼睛。劍爐漏火星的地方當天就會補好,再沒濺到身上。冷天能睡熱炕,熱天有人打扇。

再沒有比這更舒心的日子了。

好日子沒過兩年,徒弟突然被抓走。

善堂報的官。

他們發現鑄劍師的徒弟是兩年前在善堂作案然後畏罪潛逃的殺人兇犯。

徒弟騙了鑄劍師,他根本不是啞巴。

他是善堂收留的孤兒,在一個夜裏獸性大發,侮辱殺害了一個小女孩,然後逃出善堂,裝啞巴扮可憐,騙鑄劍師收留他。

打鐵房常年高溫熾熱,鑄劍師也很少與人打交道,案犯藏身這裏,整整躲了兩年沒被發現。

鑄劍師不信。

他確實不太會看人,但是家裏的鐵砧、鐵爐、鐵錘、鐵門……它們都會。

整個打鐵房都很喜歡他的小徒弟。

他第一次昂起頭,走到人群中央,大聲替自己的徒弟說話。

“他、他不是那種人,肯定是抓錯人了!”

旁人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

他們告訴他,那個案犯已經在牢房裏畏罪自盡了。

鑄劍師趕到牢房,看見一地還沒收拾的血。

徒弟藏了塊鐵片進來,一次一次割開自己的手腕。

鐵片上,沾滿了血。

鑄劍師撿起它。

這塊鐵片惟妙惟肖地模仿那個從沒在鑄劍師面前開過口的“小啞巴”說話。

“我沒有做過壞事。師父。”

“小花兒是被柳善人害的,我看見,逃了出來。師父。”

“我裝啞巴,一開始是因為不信任,後來是不想連累師父。”

“還是被他們找到了,他們不會讓我活到明天上公堂,見不到師父最後一面……真遺憾……”

“師父,跟你打鐵……真的很高興……下輩子還想。”

鑄劍師捏著這塊鐵片,一步一步走回了劍鋪。

他悶不作聲,繼續打t造手上未完成的劍。

等到風波徹底平息,外面不再有盯梢,他聯系了一個曾經找過他鑄仙的劍仙——一位小有名氣的俠義武神。

他請求劍仙調查善堂,替枉死者伸冤。

劍仙一口答應。

數日揪心等待,卻沒有等到想要的結果。

劍仙甚至都沒有回來見他,只遞了一封即閱即燃的靈信。

劍仙告訴他,善堂水很深,牽扯的是連他也無法想象的大人物,那就是天,無人能夠向天討還這個公道。奉勸鑄劍師,罷,罷,罷!

鑄劍師沈默著,捏著那塊鐵片入睡。

夢中,他打造出一把無鋒的劍。

那是他畢生的巔峰,凝聚了全部心血、技巧與靈性。

一雙沾滿血的手,在善堂拔出了這把無鋒之劍。

天?天有罪,便當有刑天。

鑄劍師醒來。

以手中的鐵片為原始劍胚,開始鑄劍。

他的鑄劍技藝已然登峰造極,帶著劍鞘,亦能鑄出絕世之鋒。

這一鑄,便是二十年。

二十年後的那個雨夜,他帶著這把黑鋒,一步一步走進善堂。

他仰著頭,傾訴柳大善人的罪狀。

他告訴柳大善人,自己會拔出神劍刑天,誅他於劍下。

柳大善人哈哈大笑,笑他天真愚蠢得可笑。

“不不不,你只會身敗名裂,像你那個可憐的徒弟一樣。”

柳大善人讓仆從帶來十幾個孤兒,當著鑄劍師的面,將他們一個接一個虐殺。

仆從們抓著鑄劍師,用他的手沾上受害者的血,去拔那把劍。

眼前光影晃蕩,群魔亂舞。

柳大善人陰笑著一下一下甩他耳光:“全天下都會知道,你鑄了一輩子劍,最後卻造了個廢品,還把自己弄到失心瘋。”

“這把劍會永永遠遠掛在這裏,每一個人路過,都會聽到你光榮事跡,你將遺臭萬年啊,臭打鐵的!”

“這,就是膽敢與我作對的下場!”

心地單純的鑄劍師被活活逼瘋了。

官差到來,現場一樁樁慘烈血案全被扣在了狀若瘋魔的鑄劍師頭上,眾人一擁而上,將鑄劍師亂刀砍死。

身敗名裂,死不瞑目。

“……”

“清平君”緩緩收起指骨。

他低下頭,忽地笑了下,又笑了下。

“哎,”他戳了戳棺中那具骷髏,“打個商量,我替你把姓柳的殺得精雕細琢,你能不能讓那個劍以後別開口說話?”

骷髏睜著黑漆漆的眼洞,一動不動與他對視。

“我數三,不反對就是成交。”

“三。”

“成交。”

他笑吟吟起身,迅速而細致地把墳墓恢覆了原樣。

轉身,扶上劍柄,瘦挑身形一晃,消失在子夜墳頭。

*

善堂。

東方斂坐在神壇高處的架木上,笑吟吟垂頭望著底下烏泱泱的仆從。

他道:“不就借個劍,多大點事?我這不是親自上門來還劍了,還要怎麽樣?”

眾人一擁而上。

東方斂輕飄飄掠走,繞著高曠華麗的四壁,避過一道又一道襲來的劍風。

“修為可以啊!”他驚奇地側身閃過一道劍氣,“你們做善人的,都養這麽多打手?”

他拎著那把無鋒的黑劍,上下飄飛游走,時不時掠到某個仆從身後,大笑著用劍鞘把人敲暈。

“大意了吧?”

“會不會啊,都說打架要小心背後。”

“說了不聽,怪我?”

“餵,頭那麽油,別撞我劍啊兄弟!”

眾仆從:“……”

這輩子就沒打過這麽窩囊操淡的架。

倒地昏迷或呻-吟的仆從越來越多。

終於,高闊的側廊拱門悄無聲息打開,一個身著三彩錦緞的胖子踏了進來。

胖子身旁的老者重重拂袖。

“轟——”

強者的威壓蕩開,眾仆從立刻停下動手,垂頭拱手,迅速退向彩衣胖子,立在他身後。

東方斂橫劍去擋。

“鐺!”

劍身微震,輕易化去這道強勁的靈壓。

東方斂雙眼微亮,望向手中的劍。

這家夥,屬實好使!

除了拔-不-出-來之外,當真是處處都合心襯手。

老者雙眼微瞇,沈聲問:“能擋老夫威壓的生面孔……莫非你就是那個與北天神山作對的東方斂?”

東方斂厚顏拱手:“謬讚謬讚,區區不才,正是在下。”

老者:“……”

老者吸氣:“奉勸你一句,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少主也不是你惹得起的人。”

東方斂輕嘶一聲,微微後仰,小聲問:“你有北天老賊那麽厲害?我剛跟他打過,確實打不過。”

老者:“……”

想到此人能從北天神君手下脫身,老者不禁瞇了瞇眸,更認真了幾分。

彩衣胖子不耐煩地皺起眉頭:“我乃東天帝第六子。識趣的話,放下你手裏的東西,滾!”

東方斂彎了彎黑眸,假笑:“哦——柳大善人,六大善人。”

他神秘兮兮地湊近了些,壓低聲線,很八卦地問,“東天帝與北天神君,打起來哪個厲害?”

柳大善人唇角微抽,眸中暗怒翻湧。

正想呵斥一聲“大膽”,就見東方斂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北天的兒子我殺了兩個,東天的還沒開過張。”

柳大善人暴怒:“殺了他!”

老者一掠而上。

甫一接觸,東方斂便察覺這人實力深厚,勝過他之前殺的所有仙人。

他一面與老者周旋,一邊見縫插針說話。

“我聽說,柳大善人每次發善心,都會給許多人看見。哎,我先問下,這會兒有沒人看?若是有,我得註意形象。”

只見他的身姿更加瀟(騷)灑(包),沖著柳大善人露出個刻意而燦爛的假笑。

柳大善人給他氣得不輕,跳腳揮手:“殺!都上,給我殺!”

東方斂偏身閃過幾道劍氣,反手揚起黑劍,擋掉老者襲來的一對判官筆。

“鐺——”

沖擊波蕩開,修為較低的仆從紛紛吐血倒摔。

打得正酣,忽見側廊拱門後面來了個人。

看上去三四十歲,身穿仙家的袍服,手裏拎著具血跡斑斑、飽受蹂--躪的小孩屍體。

那小孩面容慘白,七竅殘留著幹涸的血,身上破爛的衣裳正是善堂收留的孤兒樣式。

“六少主,屬下已……呃。”

看清大堂中的景象,這名仙人訥訥閉住了嘴。

東方斂側眸瞥過一眼。

目光微頓,唇角緩緩勾起了冰涼的笑。

“投名狀?”

老者皺眉,厲喝一聲:“絕不可放走此獠!”

東方斂笑了起來:“巧了,我也這麽想。”

反手一劍,擊中身後一名仆從的面門。

第一名死者出現。

還未回過神,見他旋身,壓劍。

“嗡。”

低沈呼嘯聲一掠而過,劍身橫切在另一名仆從腰間。下一瞬,便見此人身軀軟如面條,橫飛而起,一連帶著三個人,“轟隆”撞在了旁邊的通天立柱上。

椎骨盡斷,死得不分彼此。

連殺五人之後,東方斂並無半分收斂,劍在手中一旋,反手又碎了另一人的咽喉。

“這劍可以啊!”

笑聲隱隱帶出點興奮的喑啞。

他旋身飛掠,揚劍,斜著劈下。

“呼——嗡!”

老者瞳仁驟縮,疾疾揚起一對判官筆來擋。

“轟——鐺!”

“噗。”二人齊齊吐血。

老者下意識倒退一步,剛想穩住身形,蓄力再戰,便見眼前這殺神竟然不停不歇,一邊吐血,一邊笑著揚劍再斬!

“嘶……”

他是不會力竭的麽!

猝不及防之下,老者腳步錯亂,只能狼狽地匆匆揚起手中兵器。

“鐺!”

被震得倒退一步,卻見對方又一次強勢硬吃反震之力,又舉劍來斬!

“鐺!”

老者雙耳轟鳴,眼冒金星。

對方根本不給他半點回旋餘地。

那黑劍帶出殘影,無休無止,一劍接一劍當頭斬下!

“轟——鐺!轟——鐺!轟——鐺——哢!”

判官筆本就不是拿來硬碰硬的兵器。

連斬之下,筆身裂紋乍現!

老者顧不上形象,疾步飛退,連滾帶爬地避開了一記絕殺重斬。

“轟!”

地磚飛濺,蛛絲般的裂縫向著四周炸開,爬上了墻壁與立柱。

柳大善人瞳仁收縮,將身邊那個新來的仙人推入場中:“給我殺了他!”

東方斂側眸瞥來一眼。

仙人心膽俱顫。

連那位老神仙都不是對手,自己上去不就是個送?

但也只能硬著頭皮上。

他已然清晰地察覺到,對方看自己的眼神,已是在看一個死人。

“呀啊啊啊!”仙人扔開手中孩童的屍身,拔劍掠上。

“砰!”

額頭挨了一記重擊。

仙人暈乎乎站穩:‘……死了嗎?這是死了嗎?死,也沒那麽痛……’

念頭剛一轉,臂骨忽然傳來“哢嚓”一聲脆響。

“呃啊!”

“哢、哢、哢、哢!”

四肢翻折,痛至失聲。

東方斂冷笑踩著他,繼續掄起這無鋒重劍游走殺人。

每殺一人,便順腳將他踩矮一分。t

餘光瞥見那柳大善人想跑。

東方斂瞬移而至,拎住他衣襟,揚手將他扔入大堂正中。

“嘭!”

他斜提著劍,緩步走近。

“你不能動我!”柳大善人忽然從袖中擲出一方透明光鏡,單手捏了個訣,“只要我發動這件神器,你的一舉一動便都會被城中所有人看見!你若是敢當著所有人的面對我這個好人動手,你從此便是邪魔外道,永永遠遠背負罵名!”

還能行動的眾人一擁而上,擋在柳大善人面前。

這些人個個帶傷,望著狼狽可憐到不行。

“你!”老者裝出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你這個邪魔外道,要傷害善人,便踏過我們的屍體吧!”

柳大善人獰笑著掐了訣,光鏡神光四散,將這善堂大堂一寸一寸納入視界。

東方斂輕輕勾起唇角,偏頭笑:“我在乎?”

老者嘴皮不動,傳音道:“除非你從此再不想要香火,修為永遠止步,永無寸進!”

東方斂眸色微冷。

半晌,他忽地笑開:“那就永無寸進。”

他提劍,微笑,踏出一步。

便在這時,一道狂妄至極的劍氣撞了進來。

“轟隆!”

東方斂略略擡手擋了擋眼睛:“嘖。”

身穿黑色鬥篷的男人一步一步踏入善堂,倒提長鋒,陰影下的唇角勾著冰涼的笑。

“柳大善人麽。”鬥篷下的男人輕聲獰笑,“我欲入魔,剛好就缺你這麽份養料。”

東方斂錯愕地看著這個兄弟。

只見“清平君”一掠而上。

“哎不是!”東方斂只來得及伸了伸手,就被人摘走了勝利果實。

光芒正中,黑色鬥篷飛揚。

鮮血濺開,柳大善人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才哪到哪啊,”耳畔魔鬼的嗓音帶笑溫柔,“好好享受,屬於你的夜晚。”

“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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