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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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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彼時正值盛夏, 烈日當空,盛煙的心一下涼了個透徹。

彩雲眼神中亦有擔憂:“小姐,聖旨是今日下的, 離大公子離開長安奔往北邊的日子約莫還有一周。”

盛煙一下子起了身, 眼前泛了一片白,險些暈厥過去。彩雲連忙將人扶住, 焦急地喚著:“小姐, 小姐......”

盛煙眼眸輕顫, 在彩雲的攙扶下身子穩了下來,她張口, 第一時間卻沒有發出來聲音, 良久之後,她聽見自己輕聲問:“何處傳來的消息?”

“外面都傳遍了,奴適才聽侍衛們說的,北方那邊一直不太平, 那邊的游牧民族這些年一直斷斷續續和我們打著, 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的試探, 三月前卻突然聲勢大了起來,第一批軍隊明日就要出發了。”

盛煙垂著眸,眼前還有有些暈,她望著彩雲:“......若是哥哥如爹爹,一身武藝滿身謀略,擔著軍中職位享著軍中俸祿, 此番去也就罷了。”

她扶著一旁的石桌讓自己不至於倒下去:“可哥哥只是一介文臣, 身體自小虛弱, 不曾習過一日的武,半點拳腳功夫也不會, 就算看過幾本兵書也只能算紙上談兵,半分經驗也無,去了戰場那邊又有什麽用......”

彩雲沒有說話,她知道小姐並不是在尋她要一個答案,她上前將小姐虛摟在懷中。大將軍離世已有半年,這半年間,她看著小姐肉眼可見地虛弱憔悴下去。

如今大公子又要奔赴戰場,若是到時候出了事,彩雲不敢想她的小姐要怎麽辦。

“叫人備馬車,我們回盛府。”

良久之後,彩雲聽見盛煙說。

*

盛府中。

盛煙坐在爹爹曾經的書房內,失神地翻著一本泛舊的古書籍。

外面傳來聲響,盛煙的指尖立刻離開了書,在聽見彩雲聲音的那一刻停了準備起身的動作。

“小姐,是奴,青笛說公子要晚間才能回來,天氣炎熱,讓奴去廚房拿了些剛做好的冰碗。”

“......進來吧。”

彩雲推門進來,將冰碗放在了盛煙手邊。

盛煙將書收了起來,手拿起湯勺,勺了一些,卻怎麽都沒有吃的欲望。

時間走著,一口沒被動過的冰碗化成了糖水。

彩雲一直在一旁候著,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輕聲詢問:“小姐,我們今日還回太子府嗎?”

出門的時候未吩咐,若是不回去了,需派個小廝帶個信回去。

盛煙搖頭:“今日就宿在這,我需得同哥哥談談。”

彩雲領命出去,書房內一時間只剩下盛煙一人。盛煙手指尖劃過適才那泛黃的書,輕輕將其翻開,拿出一張小像。

是爹爹為娘親畫的小像。

應該是許久之前的了,小像的邊沿有些卷了,像是被人摸了許多次又小心撫平,最後放置在這一本書中。

爹爹的事情她最後還是問了謝雲疏。

他同她說是意外,大軍打贏仗回城的時候發現了一處被敵軍占領的村莊,裏面藏著落敗的敵軍,他們挾持了一村的老弱病殘作人質。

彼時大部隊已經回城,爹爹帶著一隊精銳的小兵暗中潛入。

原意是想趁著夜黑風高將人質都解救出來,減少傷亡,但一個孩童因為害怕啼哭出了聲,敵軍被驚醒,隨之是一場混戰。

後面敵軍見敵不過,魚死網破準備一劍殺了最後一個孩童,爹爹飛身上前攔了下來,一劍刺入敵軍的胸膛,卻被懷中的孩童一匕首刺穿了心臟。

原來那個啼哭的孩童是敵軍的人。

......

初次聽聞時,盛煙不信。

她覺得謝雲疏在將她當三歲小孩糊弄,後來她去問了哥哥,她將謝雲疏的說辭一字不動地講給哥哥聽,哥哥沈默良久之後,同她說事情就是這樣。

她望著哥哥,哥哥卻只是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眉眼間帶著始終溫和的笑意:“小煙,生死有命,節哀。”

盛煙看著盛序安,淚流不止。

可哥哥,如果是,如果真的是,為什麽你要阻攔我所有探查的勢力,又在我詢問時一言不發。

那之後的半年,聖上身體越發虛弱,嘔血不斷,時常昏厥,聖上的寢宮中,太醫總是跪了一地又一地。

聖上並沒有派人將消息攔下來,也攔不住,朝堂內外都知道聖上時間可能不多了。

與此同時,朝堂上的事務全部擔在了謝雲疏肩上,謝雲疏變得愈發忙碌。

那個來年二月草長鶯飛時一同去江南的約定,盛煙才失去了爹爹沒有心情,謝雲疏忙碌於朝堂沒有時間,一直到二月結束,兩個人誰都沒有提起。

......

盛序安推門進來之時,盛煙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

她輕聲喚了一句:“哥哥,你回來了。”

盛序安走到她身旁,微微彎了身摸了摸她的頭:“嗯,小煙在發什麽呆,敲門聲都聽不見了。”

盛煙怔了一瞬:“可能聲音有點小。”

盛序安臉上從始至終帶著溫和的笑意,聞言應聲:“那的確是哥哥的問題。”

盛煙手指收緊,輕聲道:“我沒有那個意思。”說著,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哥哥,外面都傳你下周要去北邊。”

她眉眼間的擔憂甚至不需要用言語表達,盛序安擡手幫妹妹揉平了眉心:“五日後傍晚動身。”

“為什麽前幾日不告訴我?”盛煙眼中瑩著淚,聲音中帶著擔憂和埋怨。

盛序安凝眉,輕聲道:“便是怕小煙這般,哥哥見不到小煙哭。”

盛煙擡手一把抹去自己的淚:“我不哭,你別去。”

盛序安溫柔地搖搖頭:“聖旨已經下來了,別哭怎麽又哭了,平日一月也就來看哥哥四五回,哪有這麽舍不得?”

盛煙眼淚不住流下,輕聲道:“不去好不好,聖上已經病重,朝中事務都是謝雲疏做主,我去同謝雲疏說,你留在長安陪我好不好。”

盛序安眸中浮現一抹覆雜,擡手摸了摸淚人的頭。

青年聲音很低,帶著些低沈的笑意:“小煙,不可胡鬧。聖旨已下,哪有說改就改的道理。”說著,他停了一瞬才輕聲說:“哥哥離開之後,小煙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府中的勢力用哥哥之前給你的那塊令牌就能調動,銀錢和鋪子哥哥和爹爹還為小煙存了一些。”

“若是發生了什麽不能解決的事情就去尋謝瑾,就是那個爛棋簍子。”

盛煙一把捂住了盛序安的嘴,無法忽視心中巨大的恐慌:“我不管,我不讓你去。當初我和謝雲疏的婚約,聖旨下了謝雲疏不照樣可以悔婚退婚,這一次憑什麽不可以?”

盛序安搖頭:“小煙,這不一樣。哥哥和爹爹都不希望小煙為我們的事情擔憂煩心,小煙做好小煙就夠了,哥哥和爹爹做什麽是哥哥和爹爹的事情,小煙無須牽涉其中。小煙,你已經出嫁了......”

盛煙捂住耳朵,轉身就往外走。

盛序安拉了一下沒拉住,就沒有再上前。月光下,盛序安溫柔地看著妹妹走遠的背影,書房中的燭光倏地滅了。

黑暗中,青笛垂眸:“公子,他們沒藏住,都被發現了。”

盛序安沒有應聲,只是淡淡地想著妹妹哭腫的眼。

這可怎麽辦。

*

彩雲在盛煙的身後追:“小姐不是說今日不回去了嗎?”

盛煙幾乎是提著衣裙在走:“回去,現在就回去,去找謝雲疏,我絕不可能讓哥哥離開長安。”

馬車載著盛煙回了太子府,一下馬車她就向書房走去。

燈火盈盈地映亮她的臉,上面是還未擦幹的淚痕,她像是提著最後一口氣,推開書房的門時恰好對上青年望過來的眼神。

清潤的,溫和的,少了對旁人的淡漠和疏離。

見她臉上淚痕,他眉心一蹙,起身向她走來輕聲問到:“怎麽了?”

盛煙一把撲入他的懷中,謝雲疏的修長的手指撫過她的眼角,冰涼的觸感在夏日的炎熱中格外明顯。

她將他抱緊。

她將他抱得很緊很緊。

謝雲疏的手從她還沾著淚的眼尾落在她的頭上,他望著懷中的人,聲音輕柔溫和:“煙煙,怎麽了”

盛煙輕聲道:“謝雲疏,今年生辰你答應過我一個願望,還算數嗎?”

謝雲疏點頭:“自然是算的。”

盛煙松開了一些抱住他的力道,擡起眸望向他,心中有些忐忑,但還是堅定地說了出來:“我想讓哥哥留在長安,我不要他去北邊的戰場,你再去朝堂上尋一個合適的人,讓哥哥陪著我。”

謝雲疏似乎也不太驚訝,將她抱在了椅子上之後,蹲下身,拿著帕子為她擦幹凈眼淚。盛煙抓著他的衣袖,眼眸之中不自覺帶了一分祈求。

在她期待的眸光之下,青年無奈地搖了搖頭:“煙煙,不能胡鬧。”

盛煙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扯著他的袖子,兩個人頓時貼近了些,她眼中的淚順著臉向下滑:“謝雲疏,幫幫我......”

她哭著解釋想說自己不是胡鬧:“哥哥只是一個文臣不懂打仗的,他身體也不好,一到冬天每天都要喝藥,北處天氣惡劣,哥哥要是過去了身體受不住的。”

她身前的青年沒有說話。

盛煙伸手摟住他,哭著說:“謝時,你幫幫我......”

謝雲疏的身體怔住,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他擡手撫住了少女的頭。

良久之後,他輕聲說:“煙煙,聖旨已經下了。”

盛煙摟著他的手一下子就松了,她望著他,手緩慢地垂下去,眸中的淚頓時滴落下來,滾入衣裙。半晌之後,她捏緊手,用力將謝雲疏推開,轉身就走。

謝雲疏站在原地良久,對著角落輕聲吩咐:“這幾日不要再讓太子妃出門。”

*

盛煙被囚禁了起來。

她出府的馬車被侍衛攔下來時,一切變得陌生。

侍衛低著頭:“太子殿下吩咐,娘娘這幾日不舒服,應該呆在府中好好養身體。”

她揮開侍衛就要走,再次被侍衛攔下,一眾人在她身後跪下來:“還請娘娘不要為難小的。”

盛煙想再次揮開的手凝在空中,她望著烏泱泱跪下的人,明白她今天是出不去了。

她被護衛“送”回了院子。

彩雲在一旁擔憂地看著她:“小姐......”

盛煙擡了擡眸,望向四周的一切,她從盛府帶來的丫鬟除了彩雲都被撤掉了,門口多了兩個不認識的侍衛,暗中應該還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人。

她喚流光。

許久之後,周圍寂靜一片。

月光映出少女纖細的影,燈火葳蕤間,世間安靜地只剩下蟬鳴。

有些東西徹底碎了。

那一夜盛煙沒有睡,隔日清晨,有陌生的婢女穿過重重的侍衛,為她送來早膳。她沒有說話,看著人離開,彩雲在一旁跪著哭,一聲一聲喚著她。

外面烈陽不過兩個時辰就爬了上去,盛煙卻手腳冰冷,她望著桌上同樣冷掉的粥,垂眸。

中午依舊是送早膳的那個婢女,看見桌上不曾動過的粥時,擺好午膳後,安靜地將全然冷掉的早膳撤走了。

晚上時還是那個婢女,婢女端著晚膳,看著一動未動的午膳,婢女擺放晚膳的手遲疑了一瞬。

夜間,謝雲疏就來了。

盛煙看向他,眸光相較於昨日平靜了不少,她輕聲道:“解釋。”

為什麽囚禁我,為什麽把我身邊的暗衛撤走,為什麽一定要把哥哥送去不能回來的北地。

謝雲疏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打開,然後將菜一一擺好。

彩雲早就被請了出去,房間內只餘他們二人。

青年半垂著眸,將筷子遞給盛煙,盛煙不解,輕聲重覆了一次:“謝雲疏,你同我解釋現在的一切,你在囚禁我你知道嗎?”

她說著說著,眼睛就又紅了起來。

她不想哭,一點都不想哭,但是看見面前這個人就忍不住,他怎麽可以這麽對她。

謝雲疏夾了一口菜,送到她嘴邊:“你一日沒有吃飯了,現在用膳,用完了我告訴你。”

盛煙沒有張口,而是另拿了一雙筷子,自己坐到桌邊。

謝雲疏為她布菜,她全都扒到一旁,自己簡單地夾了一些。半刻鐘後,她放下筷子,望向他,顫聲道:“解釋吧。”

她眼眸有些冷,但是眼尾卻是紅的。

謝雲疏輕輕摸了摸她的眼角,盛煙有些抗拒但是並沒有避開,她望著他。

蟬鳴聲從窗外傳來。

謝雲疏的眼神變得覆雜,他今日穿了一身青圭色雲紋長袍,整個人顯得清貴異常。

“你初來長安的那一年,盛序安為你買了一座桃花園,你還記得嗎?”

盛煙望著他,不明白這和他們現在說的事情有什麽關系。她諷刺一笑:“是,我因為你失憶了不認識我而傷心,哥哥為了哄我為我買了一座桃花園,後面我還同哥哥一起去摘過桃子。”

謝雲疏沈默了一瞬,繼續開口:“我的小皇叔,盛序安的好友,瑾王謝瑾你認識嗎?”

盛煙點頭:“相識,一同下過幾盤棋,他的棋真的下的很爛,我們一共下了八十七把棋,他一把都沒有贏過我。”

“......”

月光從窗間灑入,映出青年細長的影,他望著對面眼中滿是氣憤的盛煙,平靜道:“那煙煙,你知道你的兄長在同我的小皇叔夥同謀反嗎,那處他明面上為你買的桃花園是他們同朝中一部分大臣的據點。”

盛煙怔在原地,下意識反駁:“不可能。”

她反問:“哥哥為什麽要造反,爹爹一生征戰沙場,為盛家掙得滿門榮輝,哥哥年紀輕輕已是禮部尚書,又有外祖父和李家在身後,朝中大半臣子都是外祖父的學生,被封丞相只是時間問題。”

謝雲疏沒有聽她後面說了什麽,他只是平靜地看著她。

他問她:“盛煙,你相信我嗎?”

盛煙不相信。

遲遲聽不見她的回答,謝雲疏便明白了,他望著她,此時她正咬著唇,眼眸通紅,望著他像是望著敵人。

他久久地看著她,像是每一次在暗處,像是每一次她熟睡之後。

他問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變成這樣了。

他聽見自己說:“盛煙,大軍明日出征,你不能再有一頓不用膳。”

青年聲音冰冷,一點不留情面,每一個字聽在盛煙耳中都是威脅。她紅著眼望向他,指甲緊緊地掐著手,不讓自己再在他面前失態。

好熟悉的語氣,好熟悉的話。

那日她在書房外,謝雲疏便是這樣對爹爹說的,她在心中一字一句念出當時他對爹爹說的話。

他說:“之前是孤胡言了,盛大將軍可要記清今日所言,今日回去後孤便去禦書房請旨,讓父皇為孤和盛大小姐賜婚。”

謝雲疏已經起身離開。

盛煙聽著院門關上的聲音,一瞬間泣不成聲。她跌落在地上,哭著哭著又笑了起來,你看她對自己說不要在意這些,可實際上三年後她依舊能一字不錯地念出來。

盛煙笑著,笑著,眼睛中的淚笑著滾了下來。

原來,原來是這樣啊,她這些年到底在做什麽。

*

盛煙再次被囚禁了。

隔日,玉簫拿著一些書信來了院子。玉簫沒有說什麽,將那些書信放下就走了。

盛煙將那些書信放了一個下午,晚上的時候,她將其拆開了,但沒有看完,無非是一些誣陷。

她是太子妃,日後會成為皇後,有盛家和李家的扶持,只要誕下孩子,日後便是大越國的國君。

哥哥為何要幫謝瑾一個同窗好友謀反?

哥哥沒有任何理由造反。

彩雲最後將那些書信收了起來,輕聲道:“小姐,大公子會平安回來的。”

......

盛煙放下筷子,看著一桌菜肴,忍不住轉身嘔吐了起來。

彩雲在她身旁看著看著眼睛就紅了起來,盛煙嘔吐完,看見彩雲的樣子一怔,擡手用帕子為她擦了擦眼淚。

眼淚沒有用。

哥哥今日要出征了。

她有些後悔,昨日面對謝雲疏時,她是不是控制住自己,那樣起碼......她今日還能同哥哥見一面。

彩雲端來了茶水讓她漱口,她才漱完口,就看見了院子裏的不速之客。

謝雲疏不知為何又來了。

地上的汙穢物還沒有處理,她垂眸,聽見他清淡的聲音:“盛煙,我們談個交易。”

盛煙心一陣發緊,她有什麽可以和他交易的,她的自由他想拿走就拿走,她的暗衛他想撤掉就撤掉,她連這個院子都邁不出。

他走到她身前:“你上次許的願望,換成今日我陪你去送別盛序安好不好?”

盛煙一怔,擡眸望向謝雲疏不知道他又在謀劃什麽。

謝雲疏的眼神很平靜,她們之間的相處似乎又恢覆成了她初來長安的時候。

四個字,陌不相識。

盛煙不再看他,應了一聲“好”後起身梳妝。這幾日她臉色很差,不能讓哥哥看出來,如若改變不了哥哥去北地的事實,她只能想辦法讓哥哥在北地活下來。

現在,起碼不能讓哥哥看出她的異樣,起碼不能讓哥哥再為她擔憂。

謝雲疏站在門邊,看著盛煙梳妝。

陽光淺淺淡淡灑著。

*

馬車上。

盛煙和謝雲疏都沒有說話。

盛煙望著窗外,大街還是那條大街,但是看著就是不一樣了。

馬車停在了城郊,盛煙從馬車上下來,看見了不遠處對她淺笑的哥哥。她向著他奔過去,聲音一下子就帶了哭腔:“哥哥。”

盛序安揉了揉她的頭:“怎麽變得這麽愛哭,再哭幾下,臉上的妝就要花了。”

盛煙將他抱緊,輕聲道:“花了就花了,我不在乎。”

“那樣就是小花貓了。”盛序安沖著妹妹“喵”了一聲,盛煙一怔,明明是被逗笑了,可不知怎麽,眼淚就落了下來。

盛序安“誒”一聲,輕聲道:“多大的人了。”

盛煙望著他,眼中滿是不舍:“到了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要按時喝藥,沒事不要出帳篷。”

“我們小煙還懂打仗啊......”盛序安揶揄著,眸光始終溫柔。

盛煙覺得今日的哥哥格外過分,她輕哼了一聲:“對,我懂,所以哥哥聽我的。”

盛序安沒再打趣她,認真望著施了脂粉卻還是能隱隱看出蒼白臉色的妹妹,輕聲道:“好,哥哥都聽小煙的。”

盛煙點頭,又將自己帶來的東西遞給盛序安。

盛序安示意一旁的青笛收下,笑著說:“多謝小煙。”

......

前面一個人站在大石頭上吹響了號角,響聲回蕩整片樹林。

盛煙聽見那一刻就紅了眼,踮起腳輕輕抱了抱哥哥:“要平安回來,我們拉鉤。”

盛序安應聲,幼稚地同妹妹拉鉤。

月光淡淡灑在兩個人身上,兩人見了此生的最後一面。

彩雲站在一旁,看著青笛背起小姐準備的重重的包裹,在盛煙的眸光中,陪著盛序安一起走向前面的營帳。

*

回去的馬車上。

盛煙依舊望著窗外,謝雲疏淡淡地看著她。

風刮在盛煙臉上,馬車飛馳時,她感受到了片刻的疼。

北地那邊現在天氣還好,哥哥他們過去需要半個月,到了之後,再過約莫半年就要入冬,那時哥哥的身體就該受不住了。

要麽北地的仗在冬日來臨之前打贏,要麽聖上下旨讓哥哥從北地回來。

她能怎麽做......

她身邊的暗衛能夠被謝雲疏撤的一個都不剩,她手中那些勢力也沒有任何的用處。

其他的......

如若謝瑾能救哥哥,謝瑾早就救了,外祖父那邊同理。

即便她真能尋到些旁的勢力,再怎麽厲害,也敵不過只差一個登基的謝雲疏。盛煙想來想去,她唯一能救哥哥的法子,就是讓謝雲疏改變主意。

......這和沒有想也差不多。

一杯熱茶從身旁遞過來,盛煙向謝雲疏望去,今日見了哥哥讓她冷靜下來些,她猶豫片刻後,伸手接過熱茶,她同他靠近些時,輕聲道:“謝雲疏,會不會是你弄錯了?”

她對他的信任和依賴,就像她對他的不信任一樣,都是本能。

這個話出口,已經算她服軟了。

謝雲疏垂眸看著她,少女一張小小的臉上脂粉亂飛,燭火下淚痕格外明顯,看著可憐兮兮的,一點沒了平日的嬌氣模樣。

他接過她喝了一口的茶,輕聲道:“會灑。”

盛煙環抱住他,小聲道:“你囚|禁了我兩日,你要向我道兩次歉。謝雲疏,囚|禁人是不對的,我是你的夫人,又不是你抓起來的罪犯。”

謝雲疏沈默半晌,將人抱在懷中,低聲道:“好。”

馬車在黑暗中行駛著,謝雲疏看著自己唯一的燈,她在裝作服軟、假意撒嬌、引他心軟,他心軟。

他在心中喚著,盛煙。

餘下的話卻是在心中都說不出來了。

*

回到院子時,盛煙便發現她身邊的人全回來了,無論是院子裏面的丫鬟,還是一直在暗處的流光。

彩雲在一旁輕聲道:“小姐,要準備沐浴嗎?”

盛煙應了一聲,將自己泡在浴桶裏面的時候,她腦子裏空白一片。

沐浴完出去之時,就看見了坐在小榻上身著一身素衣翻書的青年。見到她出來,他將書放下,向著她走來。

她有些想後退,最後卻還是站在原地。

看著看著,她記憶中那個身影逐漸變成現在他的模樣。他接過她手中擦頭發的綢布,將她安置在椅子上後,輕輕為她擦起了頭發。

盛煙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想哭。

*

那日晚上,兩個人相對而眠,謝雲疏在盛煙的額頭留下了一個輕輕的吻,房中又燃起了安神香。

盛煙夢見了他們年少的時候,她摘果子從樹上摔下來崴了腳,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冷了臉,一邊冷著臉一邊將她背在背上。

少年的肩會比現在窄一些,她趴在他背上,呼吸落在他耳邊。少年的聲音有些冷,但耳垂卻悄悄紅了。

她在夢中笑得很開心。

*

隔日她醒來時,罕見地,謝雲疏就在她身邊。

她下意識摟住他的脖頸,直到記憶開始回蘇,她的頸邊被落下一吻,她不知為何紅了眼。

一切好像同從前沒有什麽區別,但一切卻又真切地不一樣了。

她一如往常,他一如往常。

她們兩個都當做那囚|禁的兩天沒有發生過,當做沒有哥哥去戰場的事情,當做沒有那些針鋒相對的冷言冷語和威脅,當做好像還真的相愛。

盛煙開始可悲地希望自己懷上一個孩子。

或許對於謝雲疏而言,那可以是比愛還重的籌碼。盛煙偶然在想,她怎麽已經將謝雲疏想的如此不堪。

是啊,她已經將他想的如此不堪,怎麽還心存希冀。

一日夜間,他如往常一般在她的額角落下一吻,便要同她一起休息。她扣住了他修長的手,她摩挲著他手指的骨節,停留在一處,稍稍用力,輕輕褪下了他指間的玉扳指。

燭火下,他眸色變了。

那一晚她前所未有的疼,燭火搖晃著,她眼角的淚花被他|舔|了個幹凈。

第二日起床時,已是日午,身旁的被子已經涼了。她習以為常,坐在銅鏡前時,身上第一次有了衣服遮不住的痕跡。

他幾日沒有回來見她。

她知道他在生氣,畢竟她的目的昭然若揭。

*

再見到他,已經是半月以後。

盛煙聞到了他身上的藥味,他同她一起用完晚膳,只說還有公務晚上睡在書房。

她沒有說話,她想著她似乎詢問他會開心一些,於是開了口:“你受傷了嗎?”

他看著她拙劣的關心,淡淡地搖頭。

他說:“沒有。”

盛煙怔在原地,謝雲疏走了許久之後,她才哽咽出聲。

晚上的時候,他又回來了。

明明蠟燭已經被吹熄了,他親吻她的時候,卻還是捂上了她的眼。

彼時她已經失去了開口的勇氣。

她們透過對方相似的軀殼,互看年少。

她們是世界上最可悲的愛人。

*

隔日。謝雲疏應了她。

十一月冬柿掛滿枝頭的時候,哥哥會回長安。

她望著他,對他說‘謝謝’。

他淡淡看了她許久,最後化作一聲輕笑,離開了她所在的院子。

*

之後的兩個月,她再也沒有見過謝雲疏。

她看著外面樹葉正茂盛的槐花樹,許願它的葉子快些掉光,等它掉的光禿禿的,她就能見到哥哥了。

十月初的時候,她為哥哥做好了一身衣裳,自己裁的衣,自己繡的紋樣。做好之後,她讓彩雲舉起來,轉著讓她看看,她十分滿意。

她胸無大志般想,日後和哥哥要是落魄了,她靠繡衣服也能活。

自然是胡想。

十月中旬的時候,她正在院子裏面看槐花樹掉樹葉,就看見彩雲慌裏慌張跑了進來,她笑著問:“怎麽了?”

彩雲半天沒有吞吐出聲,在她臉上的笑有些僵了的時候,彩雲跪下來哭了起來:“小姐,小姐,不好了,大公子、大公子......”

盛煙臉僵了起來。

她聽著跪在地上的彩雲哭著補全後面的話:“大公子死了。”

涼風吹過,樹上的葉子恰好掉下來一堆,從盛煙的頭發上滾落至肩頭再是衣裙,最後是那雙綴著珍珠的鞋。

盛煙唇角變得平直,這一次腳步沒有踉蹌,很穩地走到了彩雲身前。

“誰說的。”她詢問彩雲。

彩雲哽咽著:“外面已經傳遍了,今日奴早起去為小姐買城西那家鋪子的糕點,路過一處說書的地方,恰好聽見臺上說書人在講大公子的事情,奴便聽了一耳。說書人說大公子......大公子前幾日就病死,消息已經在長安城傳的沸沸揚揚,說書人還說......還說大人和大公子都死在回長安的路上,是、是有人不想讓他們回長安。”

彩雲哭著說完。

盛煙神色有種詭異的平靜,她沒有哭,甚至眼睛都沒有紅,她只是輕聲念著:“整個長安城都傳的沸沸揚揚,為什麽我們不知道?”

彩雲雙眸顫著,看著小姐若無其事地出了門。

盛煙走在大街上,時不時能聽見一些人的名字。

一個是她的哥哥,一個是她的爹爹,一個是她的夫君。

寫作盛序安,盛尚書,盛簫意,盛大將軍,謝雲疏,太子殿下。

十月的陽光不知怎麽還是暖和的,照在盛煙的身上,她和大街上其他人一起念叨著哥哥的名字。

她輕聲呢喃:“病死的,在回來的路上病死了。

她輕笑起來,擡眸望向天穹上的太陽。

她其實很不喜歡太陽,小時候她總是被盛映珠推到一片烈日之中,盛映珠說她不能那麽白,不能比她白,她踉蹌著步入光中,被光賞識。

陽光灑在她冷白的臉上,盛映珠的願望不曾實現,每每到了冬日,她的臉就會白回來,就像現在這樣。

她望著太陽,就想到了謝雲疏。

太陽只是曬傷她。

謝雲疏卻害死了她的哥哥。

她平靜地想著。

大街上,看著顧自擡頭的生煙,彩雲站在一旁淚流滿面,小姐,她的小姐......

*

那日晚上,謝雲疏來了她的院子。

她面色平靜,輕聲道:“用晚膳了嗎?沒有用的話,我讓彩雲添一副碗筷,外面那些人說哥哥不僅病死了,屍體也因為怕傳染瘟疫就地焚燒了,那我要怎麽準備哥哥的葬禮呢,謝雲疏,我不太會,你教教我。”

謝雲疏上前將她抱住,輕聲道:“煙煙,哭出來吧。”

盛煙彎著眸望向他,虛偽的,不守信用的,面目不堪的太子殿下。

哭有用嗎?

她沒有掙紮,只是覺得自己好似靈魂都在游離,她開始聽不清謝雲疏說了一些什麽,一心只有先為哥哥辦好葬禮,讓哥哥安心下葬,然後向身前的這人......報仇雪恨。

才辦過喪事,盛家的管家和奴仆都很有經驗,盛煙發現自己好像多慮了。

哥哥沒有屍體,管家讓她去哥哥房間衣櫃中選一身衣裳,作衣冠冢。

她走進哥哥的房間,打開木櫃子,裏面只有一件長袍。

她不覺得自己哭了,但是摸到了眼淚。

她將那唯一一件長袍拿出來,輕輕地擁抱在懷中,眼淚將其染濕。

是哥哥初去江南見她時穿的那一身。

良久之後,她邁出房間,將手中的衣裳交給管家。

管家頂著花白的頭發,長哀了一聲“小姐”。盛煙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她看著面前的管家,輕聲道:“您辛苦了。”

彩雲在一旁泣不成聲。

哥哥最後被葬在了爹爹和娘親的旁邊,盛煙看著管家,問管家能不能也在哥哥旁邊為她挖一個墳。

管家搖頭說:“小姐您是太子妃,待到太子殿下登基,您就是皇後,您百年之後要同太子一同葬入皇陵的。”

盛煙啞然,有些遺憾,又有些想吐。

但是在爹爹娘親和哥哥墳前吐實在太沒禮數了,她忍住了,一直到在馬車上才吐出來。

她從未吐的如此嚴重,一眼看上去都讓人聯想不到有孕了,像是病重,不治之癥,要把身體裏每一絲血,每一塊肉吐才夠。

後來她想。

噢,是靈魂。

她想吐出來的是靈魂,是年少時就被謝雲疏染臟了的靈魂。

她們再不是愛人。

*

最後一次見謝雲疏時,是在她的房中。

她穿著柔軟的寢衣,在謝雲疏抱著安慰她時,將匕首從他的身後捅了進去——

沒能完全捅進去,她正要用力時,從窗中飛來一個石塊,將她的手重重打開了,她因為受不住力,匕首掉落在地上。

在那之前,匕首劃破了謝雲疏的背部,血順著匕首流到了她手上,從她的指尖滴落。

“滴——”

“滴————”

同屋內一般安靜的,是謝雲疏的眼睛——那雙她從初見就覺得漂亮至極的眼睛。

*

她第三次被囚禁了起來。

一個月後,聖上薨了,謝雲疏即將登上皇位。

皇後?

盛煙自然不是皇後。

她彼時被囚禁得不知人間歲月為何物,聽聞聖上已薨,謝雲疏正在為登基繁忙時,她在院子裏面放出了自己畫的紙鳶。

是一個暗號。

謝雲疏登基那日,林姐姐將她救了出去。

林姐姐塞給她一個包裹,說已經為她準備好了馬車,讓她即刻離開長安,此生永遠不要再回來。

她望著一臉擔憂的林姐姐,輕聲說:“好,但是離開之前,我想去祭拜一下爹爹娘親和哥哥,哥哥下葬之後,我還沒有祭拜過。”

她看見林姐姐欲言又止,但還是應了她。

那一日,長安下了一日的雨。

按照大越國的規矩,登基的日子是看星象選出來的,當天無論發生什麽都是不能夠停止的,故而下雨,她也不用擔憂謝雲疏會知道她失蹤了。

她沈默地跪在父兄的面前,雨水落在她的臉上,像是源源不斷的淚珠。

十二月的花田荒蕪一片,她狠狠地將自己的頭磕下去,一聲一聲道著“對不起”,如果不是她,爹爹和哥哥不會是這個結局的,是她的錯。

她還是流了淚。

從哽咽,到小聲的哭,到嚎啕大哭,她不住地喚著爹爹和哥哥,一聲一聲地說“對不起”。她應該再謀劃謀劃的,刺殺謝雲疏的機會只有一次,那一次沒有成功,後面她便做不到了。

她會再尋法子。

雨水落入她的眼睛,她再次向爹爹娘親和哥哥磕了頭,起身之時,一根箭從遠處高高的墻上向她射過來,直直射入她的身體,倒下那一刻,她眼前滿是血霧,隨後她的身體重重摔在地上。

她倒在哥哥的墳前。

血和雨水混在一起蔓延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倒下去的那一刻,盛煙好像看見了謝雲疏,苦澀的雨水湧入她的口腔,混著血一起流出來,她雪白的臉上的化不去的紅。

雨水好冷,好疼。

生命流逝間,疼痛蔓延開,盛煙沒有再一聲一聲道自己錯了,只是閉上眼不再看遠處謝雲疏的幻影。

落入眸中的雨水化作流出的水痕,或許是一瞬,或許是幾瞬,盛煙緊閉的眼眸開始松散,手指散開,死在了兄長的墓前。

臨死之際,她沒有再想那些酸楚的往事,而是念著孩童時,那時謝雲疏還不是太子。江南草長鶯飛的二月,一身素衣的少年望著她,溫柔又矜貴,他遞過一只紙鳶,輕聲向她許諾:“此生定不負青梅。”

原來,是假的呀。

諾言是這一生悲劇的開始。

*

她死了。

也就沒有看見,不遠處,穿著一身帝王袍的青年踉蹌向她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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