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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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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夢1

明昭陡然睜眼,呼吸急促,一動也不敢動。

她又做夢了。

帷幔飄飄,映著昏暗的光。窗戶嚴關不透風,恰是春寒料峭之際,她身上蓋著厚重的綠錦繡花棉被,緊實地壓著,隨那一場熾熱的夢,捂得她出了一身薄汗。

屋裏黑暗,微弱的光柱射了進來,天還未明透。屋外行人走動,嘻嘻笑語連連,一陣一陣飛入屋內。

她急促的喘息終於平覆些許,手心還汗涔涔的,渾身濕潤,仿佛被水浸透了。

“啊啊啊!”明昭又羞又急,側身裹緊棉被,把臉埋進去,身子拱起來,又磨又蹭的,好一陣捶胸頓足,撒窩耍氣,“怎麽回事?這是佛門凈地啊,我怎麽可以做春夢呢?!”

待得混亂的思緒平覆,她擡頭,透過羅網密布的帷幔,看向關那扇關得嚴實的門和窗。渺渺暗光,屋內寂靜,屋外也靜,空蕩蕩的,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不知已到幾時。

平日裏明昭卯時醒,一旦她賴床,超過規定的晨醒時間,劉媽必定會推門而入,扒她起身的同時訓斥她。如今劉媽既未叫醒她,想必還未到卯時。

江南時她自有作息,入寺後調了一個月,原有的作息已廢,新的作息勉強養成,更況彼時她乃驚夢而醒,糊裏糊塗的,更加不知何時了。

夜來多夢,晨時驚醒,沈湎夢中耗去太多精神,一時間她唯有昏昏沈沈之感,起不來。現時無人來擾,她懶散地趴在被面上,拱得懷裏皆是軟綿,不一會兒即生了熱,烘得她懵懵然的,懶意頓生。

睡意昏昏而來,她剛想閉眼小睡一會兒,奈何一閉眼,不覺又續那夢中事。現實與夢境好似重疊,仿佛身側真的躺了一副堅實寬厚的身軀,被窩再暖和,都不比對方肌膚傳遞過來的灼熱。

她徹底躺不住了,抓了抓睡得淩亂的頭發,一骨碌爬了起來。

她未去開窗,反而摸到梳妝臺前,借那破碎的斑駁的光線,窺銅鏡中那一張明媚的顏。平覆急促的喘息後,盡管她休憩了一陣兒,臉上仍然泛著粉,雙頰酡紅,儼然一副嬌羞的女兒態。

鏡子——

夢中也有一面菱花鏡。

她被抱在梳妝桌上,前胸貼著滾燙堅硬的胸膛,脊背觸碰冰冷的銅鏡,冰與火的兩重夾擊下,那人洶湧急促的喘息就落在她的耳畔,緊接著,濡濕而密集的吻沿著纖細的脖頸向下,最後封向她的唇,把所有聲音都堵住。

她的心砰砰直跳,撐在桌面的手懸空徹底癱在那人懷中。迷蒙間,她聽到那人沙啞的呢喃,暗含無限繾綣。

“昭娘……”

明昭拿著篦子的手一顫,篦子墜落在地。明明是夢中事,她卻恍惚那聲音恰巧就吹在她耳畔,偏偏來的是冷風,激得她一個機靈。她趕緊起身,臉跑出銅鏡外,手虛虛扶著木柱。

熱汗洇了出來。

那個夢如此真切。不止昨晚,前晚,再是十幾天前。自從回了長安,自從入了這佛光寺,她便斷斷續續頻繁地做起這個夢來。

夢裏黑暗,永遠都有那個男人。或許在床上,或許在鏡臺上,或許在屋裏的任何一個角落,又或許在他懷中。她就只能緊緊抱住他,像藤蔓一樣攀附纏繞粗壯的樹幹,雙手用力抓住手邊任何可以抓的東西,等到再也無法忍耐時,再由他牽住,十指交握。

咯吱——

明昭陡然一震,猝然望向那扇突然打開的門——是綠竹。

她松了一口氣,同時,一股幽微的情緒浮上心頭,也許稱得上失落。

她怕夢中一切為真,怕那個夢中人出現,畢竟昨晚的纏綿是那樣的熱切,仿佛真的發生過一樣;然而她又隱隱期待,期待那人是誰。這種矛盾的心理時常攪得她心緒煩亂,常常陷入呆滯中去。

她仍倚著木柱。

綠竹端水與面巾,從左側繞過堂中間橫立的檀木折畫屏風,先置物於屏風後的小案上,再微笑走入內室。

“昭姑娘,您醒了怎麽不搖鈴叫我呢?”

綠竹是沈若梅撥給她的貼身丫鬟,負責照顧她的日常起居,後又與她一同來佛光寺修行。而臥床頂上吊下來一個銅鈴,這是喚人用的。

綠竹曾囑咐:“姑娘您若早醒,可搖床頭搖鈴,及時傳喚我進來伺候洗漱。”

明昭未言。

自入謝府以來,自從綠竹來到她身邊,綠竹會替她張羅好所有小事,面面俱到。而從前在鄉下,她素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何曾有人伺候她。

那時她才明白,什麽叫真正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縱然綠竹已貼身服侍她一月有餘,明昭仍未徹底習慣這樣的生活。除去一些必要之事,平白無故的,她少叫綠竹。

綠竹大致了解明昭性格,知她還未安下心,只又重覆一遍,跑去把窗戶支起來,頓時屋內滿堂光。

綠竹先服侍明昭簡單洗漱。水是溫熱的,淌過面頰,抹向眼睛,明昭稍微醒神,拿汗巾擦幹水漬,繼而坐於銅鏡前。

綠竹撿起掉落的篦子,緩緩替她順發。明昭睡姿不好,總是床頭床尾亂竄,滾了一夜,長發打了結,要慢慢地篦,慢慢地捋順。

頭皮被拉扯,像在按摩,一陣醒神。明昭此時尚還懵然,閉上眼,緩和心緒。

“姑娘,你方才是夢魘著了麽?我走過來時好像聽到你在講話……”

頭頂傳來詢問聲,明昭心一悸,眼也不睜,“沒有。”

收拾一番,明昭出門。她餓得慌,偏偏寺裏辰時才用早膳,她只得餓著肚子先去大雄寶殿上早課和晨練。

她以修行之名暫宿佛光寺,要養身,要練儀容,必然不會做粗活累活,而劉媽和綠竹是沈若梅差遣來照顧她的,一面教她,一面照顧她,一面督促她。

春寒料峭,早期天涼,冷得哆嗦的她練了半個時辰後,身體也變得熱乎乎的,精氣神十足。

晨練過後,她飛奔向齋堂,像餓死鬼投胎一樣,見了食物則猛虎奪食,呼哧呼哧把溫了的稀粥往嘴裏撥。

綠竹按下她的碗,對上她楞神的模樣,“昭姑娘,取食當慢。”

她嘴角仍殘留粥沫,綠竹拿過手帕,溫柔替她抹了去。

細嚼慢咽不是她的習慣,她卻逐漸適應了一個月,彼時不甘卻不得不麻木地擡手,一邊慢慢進食,一邊聽肚子咕咕叫。

早膳過後,當去出坡,即勞作。她當然不用幹這事,但她也不得閑,需要回廂房練習儀容身子。提裙擺,擡腿,揮袖,行禮,微笑,坐下和修正坐姿,如此疲累地練了半個時辰,她就不免發虛起來。

剩下半個時辰是讀書和練字,綠竹挪出自佛光寺借來的楷書字帖,是什麽柳公權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她不知這人是誰,也不知這經文如何如何好,只知這碑文的字是好字,她需要臨此帖以正字形——她的字實在太醜,粗枝壯葉而無態,歪七扭八而不得形。

綠竹替她研墨,順便監督她不許偷懶。小沙彌過來敲門,竊竊私語幾句後,綠竹回身看了一眼,隨後出去,屋裏只剩她一人。

明昭識字不多,與草藥相關的字倒好認,若是脫離草藥範圍,再加一些僻字,那就難說了,甚者可能認不出來。

她更不善讀書,佛經晦澀難懂,讀時如雲裏霧裏,抄得更加糊裏糊塗,只不厭其煩地重覆落了一筆又一筆。

綠竹不在,思及一月以來的苦痛和折磨,她頓時心生煩躁。

“抄什麽佛經!”明昭擲書,撂筆不幹了,“謝家弄出來的錯,還要我來賠!”

天天早起坐禪,早膳後又要練儀容讀書抄書念經,亥時後明明已是休憩時間,她還要再折騰半個時辰讀書。縱是她在鄉下時,也不見得這般勞累沒自由。

最初她發過好幾次脾氣,擲書丟筆不在話下,綠竹倒是個溫和的,撿起筆不厭其煩地遞給她,再苦口婆心勸道:“姑娘,你在修行,佛學要究,規矩要學,儀容要練,這些都不能馬虎的。六個月下來,若你仍不改陋習,劉媽和綠竹難辭其咎。”

劉媽——

想起這號人物,這倒是個暴脾氣的主。她曾賴床以宣示不幹,劉媽直接像拎小雞一樣把她從床上提溜起來,淩厲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剜她,看得她越發心虛。劉媽不會罵她,但會訓綠竹,她窺過。

一個不情不願,一個莫名受累,一個又擔以重任,莫名其妙綁在一起,互相看不慣,也互相為難。

什麽時候才能結束這場鬧劇呢?明明謝家的一切皆與她無關才是。她是江南人,不是長安人。今年年初,阿娘病死之際,千般萬般念叨的謝家竟然來了人,說要接她回家!

謝家棄阿娘十八年,又棄她十八年,什麽恩什麽情都沒有!阿娘盼過怨過恨過,臨了到頭,哪怕再恨再怨,卻惦記她無所依,強逼她回去。

若非阿娘臨死要她立誓,否則,她是萬萬不可能回謝家的。回來還要受謝家磋磨,這個做不得,那個做不得,天天學走路,讀書背書,憑她肚子裏那點墨水,能讀個什麽書呢?

不管不顧十八年,一回來就尋了個借口送她入寺修行,妄想用半年的時間把她的習性矯正,培養出一個儀容佳的貴女,這叫癡人做夢。她不是大家閨秀,偏偏強要她裝大家閨秀,真可是痛不欲生了。

可若說怨了十八年,卻也盼了十八年,等了十八年,當真無一絲一毫的期待麽?

明昭煩躁地亂勾亂畫中,筆桿在手中旋轉。不知何時,綠竹叫她,她猛然回神,先是一楞,再看手中筆,再看身上衣,灰色法衣的前胸處添了塊塊墨。

她立馬正筆,試圖假裝在練字。然而低頭一瞧,宣紙早已橫七豎八交叉地躺了筆畫,漆黑地暈在一起。

她假裝不知道,挪開石獅鎮紙,把臟了墨塊的宣紙抽出來揉成一團,塞到木案底下,再壓好石獅鎮紙,若無其事地練字。

綠竹笑道:“姑娘,有位姓裴的公子找你,你要見他麽?”

裴公子?

誰啊?

明昭仔細搜索這號人物,按理來說,她回長安從未外出,無人認得她;若說江南,她認識的人中也沒姓裴的這號人物啊,更不可能特意北上來找她吧?

見倒是可以一見,只要可以逃避練字,甭管認識還是不認識——

明昭猝然直腰,眸光發亮,綠竹又言:“他說他叫裴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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