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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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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8

聞言, 祝蘅枝稍稍楞了下,所有的目光似乎都凝聚在了那片黑漆漆的江面上,集成了一個點, 久久沒有回應秦闕。

秦闕低頭看她,瞧見她有些出神, 也沒有出聲催促, 就這麽任憑她逐漸放空自己的思緒。

他知道,祝蘅枝前些年過得很不好, 對於楚帝的感情恐怕也是有些覆雜的。

楚帝薄情寡義, 當年為了娶得前朝貴族孫家的新任, 拋棄了其結發妻子和親生女兒, 這麽多年宮中沒有皇子, 竟然也不曾去找找當年走失的長子。

雖然找也是找不到,即使找到了, 陳聽瀾也不會回去。

將祝蘅枝和她的母親接到金陵後, 既未盡到人夫之責, 亦未有人父之仁,拋棄祝蘅枝就如同當年拋棄曹氏一樣,果斷,不做猶豫。

但他到底於祝蘅枝有生身之恩,秦闕不知祝蘅枝會作何選擇。

漸漸的,他覺得懷中的人有些顫抖,低頭去看, 發現她整個人都好像是靠在了自己懷中, 明明已經被自己摟得很緊了, 卻好像還是想要用盡所有的力氣再靠近一點,再汲取一些溫暖, 眉心緊蹙,不知在想些什麽。

秦闕見她這副模樣,心口宛若被刀劃過一般,鮮血淋漓,他擡手,撫平祝蘅枝眉間的褶皺,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溫和一些,語速緩慢一些:“沒關系的,你想放過他們就放了,你有別的安排,我也尊重。”

是你想放過,而不是“你想讓我放過”,他是真真正正地將生殺予奪之權,交給了祝蘅枝。

良久,祝蘅枝似乎是經過了強烈的掙紮,眼前終於重新恢覆了清明,但周身的力氣也都一並卸去了,長長地嘆出一聲:“不用了,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

秦闕應了一聲:“好。”

祝蘅枝看著對岸,其實如若是晴天的夜晚,大抵是能看見金陵城的燈火通明的,但恰恰是陰天,江面上泛著一層薄霧。

不過,根據推算,次日早上,這層霧便會散盡。

屆時,就是秦闕率兵渡江,與楚國守衛金陵的殘軍,在長江上的生死一戰了。

不知是不是吸入了涼風的緣故,她再張口的時候,聲音中明顯戴著幾分啞意:“有點冷了,我們回去吧。”

秦闕將她攔腰抱起,她這次,並未如往常一般掙紮。

與此同時的金陵楚宮。

殿中如同被籠罩上了一層濃重的陰雲一樣,楚帝站在高臺上,看著底下站著的大臣,滿腔的怒氣,卻沒地方去撒。

“陛下,臣主張南遷,南下出京口,一路退守到臨安,燕軍遠道而來,又不擅水戰,我們屆時即使是拖,也能將他們拖死到我大楚境內。”

其中一個臣子,終於忍受不了這君臣都不出聲的場面,出列道。

但話音剛落,就被別人反駁了:“南撤退守臨安?你說得倒是輕巧,南邊的烏遠蒼這麽多年了都和我們中原相安無事,突然就像一條瘋狗一樣,北上奪城,西南面已經被他取了三城,直逼江州,等過了江州,我們南北兩面,就真得是無險可據了。”

先前那人自然是不甘心被打斷,立刻道:“那你說要怎麽辦?直接和燕軍對著打嗎?”

大楚朝中對於直接和燕國迎戰這件事有些嗤之以鼻,如今普遍只有兩種聲音,一種是南下到臨安,伺機再占,另一方則想著直接和燕國求和。

因為前一個請命直接和燕國硬碰硬的人已經被貶官出京了,出身名門章家又如何,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觸怒龍顏,也免不了被以文官之身守城,守住了,無功,分內之事,沒守住,便是瀆職,殺頭之罪。

“當然不是,”那人振袖,朝楚帝躬身,道:“陛下,或可與燕國議和,如四年前那樣。”

此言一出,滿座沸騰。

“那燕國本就是北方戎狄之族南侵後建國的,立國艱難,不比我大楚魚米之鄉,物產豐富,商貿通達,如若陛下您肯紆尊將貴,主動與他們議和的話,便可解我大楚目前之危。”那人說得從容,好似自己的話十分有道理一般。

楚帝竟然也開始沈思起來,他想起四年前。

上次楚國本就瀕臨被滅國,他本都沒有對議和抱有什麽期待,甚至做好了割城池t、賠金銀、再和親的準備,但當時的燕帝竟然沒有多做猶豫,便同意了他的請求。

聽使臣講,祝蘅枝嫁到燕國後,沒有嫁給當時的老皇帝,而是被賞給了當時的太子,現在的燕國天子做太子妃,後來太子登基,她受封皇後,但這三年以來,卻失了行蹤和消息,有傳聞講,是被送到了洛陽城外的青行寺養病。

但是真是假,卻難以分辨。

楚帝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之前為了保命嫁過去的那個女兒,定然沒有討到當今大燕天子秦闕的歡心,才讓秦闕竟然不顧及岳丈女婿的身份,公然進犯楚國。

但倘若,再嫁一個女兒過去呢?

不僅可以幫他免掉此次的殺身之禍,若是誕下燕國來日的繼承人,他楚國後來北上,吞並燕國,也不是不可以。

四年前使得通的手段,四年後的今天,又為何不試一試呢?

他假裝沈吟了一會兒,神色凝重的點了點頭,說:“諸卿的意思朕都知曉了,為今之計,還是要先守好江口,燕子磯處還是要做好防守,萬萬不可懈怠。”

說完便揮了揮手,讓前來商議事情的群臣都退下了。

這麽大的事情,在楚宮,自然是瞞不過孫皇後的。

楚帝才拖著滿身的疲憊回到自己寢宮,便看見了此刻最不想看見的人——孫皇後。

他當年娶孫皇後本就不是因為心慕於她,後來登基後不得不封她作為皇後,她自小性子驕縱,楚帝本想著還是太年輕的緣故,會不會等有了孩子過些年就會好一些了,但事情並非如此。

隨著歲月的推移,孫皇後的性子非但沒有半分溫順的樣子,比起以前更加獨斷專行,甚至連她教出來的女兒也不知侍奉君父的道理。

他忍了孫皇後許多年了。

到了今日這樣的關頭,仿佛是一刻也裝不下去了。

楚帝以一副極為煩躁無奈的表情看著孫皇後,問了句:“前面的事情,你看起來都知曉了?”

雖然是問句,但尾音落得很平,一點也不驚訝於這件事的發生。

“我就問你什麽意思?當年如果不是因為我們家,你能當上這大楚的皇帝?錦衣玉食這許多年?如今一朝龍在天,大難臨頭了,便要將我唯一的女兒送出去和親?”

楚帝沒有吭聲,因為孫皇後說得是事實,又或者說,這麽多年養成的“懼內”的習慣,讓他此刻並沒有和孫皇後吵架的本能。

他揮了揮手,屏退了殿中的一切宮人,只留了孫皇後和華陽母女倆。

他還是選擇放平語氣,和孫皇後說:“皇後,你聽朕講,現在國難當頭,窈窈作為大楚唯一的嫡公主,享受萬民供奉尊敬,理應盡這樣的責任。”

“唯一的嫡公主?”孫皇後反問,“那你告訴我,太廟裏,曹氏那個牌位是怎麽回事?生死兩皇後,你當年把我的臉踩在地上的時候,是怎麽和我說的,你說曹氏不過死人一個,追封她,也是為了方面棲蕪殿那個小賤蹄子代替我的窈窈去和親,我為了窈窈,忍下了這口氣,結果,你現在又要將我的窈窈賠進去!”

孫皇後幾乎是朝楚帝吼道。

“你知不知道那燕國是什麽地方?北方蠻族,那小賤蹄子嫁過去,到現在都不知道是生是死,外面傳著是在寺廟裏養病,誰知道那暴戾狠毒的燕國皇帝是怎麽折磨她的,你要讓我的窈窈也落到那般境地才甘心嗎?”

孫皇後一步步走到楚帝跟前,仰頭看著她,眼角蔓出一絲晶瑩,她又一字一頓道:“我告訴你,祝道乾,你就是個妥妥的昏君、懦夫。”

楚帝聞言,一巴掌就甩了過去。

實打實的一巴掌,讓孫皇後有些站不穩。

華陽幾乎不敢相信,素來脾氣溫和的爹爹會親手打阿娘,她立刻過去抱住孫皇後,哭喊著:“阿娘,阿娘……”

孫皇後不可置信地看著楚帝,聲音顫抖:“你敢打我?祝道乾?”

“朕早就受夠了你這目中無人、高高在上的脾氣了,身為妻子、皇後不但不懂得體諒朕,還處處給朕添堵,如若今天換做曹皇後,一定不會這般對朕無禮!”楚帝冷哼一聲。

孫皇後覺得好笑,她瞇著眼打量了一番楚帝,說:“你還好意思提曹氏?當時是不是你親自把她送到偏遠的棲蕪殿的,我當時受不了與她共侍一夫,處處針對她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在冷眼旁觀?她死的時候,是不是連婕妤之禮都沒有用就草草下葬的?我都替你覺得惡心!”

是,曹氏與祝蘅枝被接到金陵的那兩天,孫皇後在宮中的動作何其明顯,楚帝不會不知道,當初倘若他稍稍阻攔一下,給夠曹氏應有的體面,曹氏也不至於早逝。

可偏偏他沒有,他甚至沒有象征性的表示一下。

“夠了!”楚帝冷聲打斷她,掃了一眼華陽:“朕意已決,如若燕國明日真得渡江,就讓華陽收拾收拾,送去燕軍陣營吧。”

華陽沒能攔下楚帝,再哭再喊,楚帝也沒有回頭。

她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從小寵著她的爹爹,在這一刻,變得涼薄無比。

孫皇後站在原地,聲音淒厲地控訴著楚帝:“祝道乾,你別忘了,你的皇位是怎麽來的!”

楚帝的背影在門的方向停滯了一瞬,但並沒有回頭。

華陽瞬間就慌了身,她滿眼都是求助地看向孫皇後,抽噎了兩下,才道:“阿娘,怎麽辦?爹爹不會真得要將我送到燕軍陣營裏去嗎?”她說著扯了扯孫皇後的袖子,“四年前她嫁過去的結果必然不好,否則燕帝怎麽會不認爹爹這個岳丈?還大肆興兵?”

孫皇後穩定了下自己的心緒,道:“別叫他‘爹爹’,他不配,”說著撫了撫華陽的背,“窈窈不怕,他若是真敢做出如此荒唐之舉,我會先提著劍殺了他。”

華陽也沒有別的辦法,六神無主下,也只能慌亂地點了點頭,但淚水卻怎麽也收不住。

燕國的這支水師,是秦闕尚且是太子的時候,就在練著的,只是當時先燕帝還在位,他也不能有太大的動作,他一登基,便著手在海上去練這支水軍,他本以為楚國聽了風聲後會有所防備,但似乎並沒有。

燕軍其實是在三日前到達江北的,當時明明完全可以一鼓作氣,但秦闕卻下令讓在江岸多歇了幾日,並沒有說什麽時候渡江。

守著對岸的楚軍有一半是前面退下來的殘兵,另一半也背燕軍的勢力驚得人心惶惶,況且燕軍遲遲不發動總攻,叫他們一直高度集中。

全軍上下,基本沒有幾個人在這三天可以合眼。

到了最後,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誰知這邊剛一松懈,那邊的燕軍卻突然開著大艦氣勢洶洶地朝這邊而來。

此時天邊剛剛泛起一絲光亮,艦上的燕軍都披甲列陣,稀薄的光在盔甲上反射出道道銀光來,直接破開平靜了三日的江面,朝南岸沖過來。

楚軍慌忙列陣阻擋,但根本來不及。

許多人還沒上到船上,就被破空而來的箭射到了前胸後背,紛紛倒地。

都說兵貴神速,猝不及防的攻勢和準備充分的燕軍,讓楚軍根本毫無還手之力,即使是有些兵卒的損傷,但並不能阻擋大體的動作。

破曉時動兵,等到晌午,燕軍已經盡數過江。

沒有遇到意料中的頑強抵抗,也沒有所謂的血流漂杵,血染紅的是南岸的靠邊緣,大多數人選擇了投降。

燕軍渡江以後,即使金陵皇城北面尚且有鐘山和棲霞山的阻擋,但在幾乎勢如破竹的氣勢下,也顯得像是一馬平川。

夕日欲頹的時候,燕軍已然陳兵金陵城下,直逼城門。

金陵城中的富商早已攜著家眷往南逃去,皇親國戚也都擁入了宮中。

“還請陛下早做決斷。”一個宗室老臣顫顫巍巍地朝楚帝躬身作禮。

是派遣使臣前去求和,還是南逃。

楚帝將目光轉向瑟縮在角落裏的華陽,朝一邊的侍衛打了個手勢。

孫皇後從身邊的侍衛手裏才拔出劍指著楚帝,就被楚帝厲聲喝道:“按住皇後!”

孫皇後被按住肩胛骨,手中的劍也“咣當”一聲,掉落在地上。

“爹爹,不要,不,父皇!”華陽徹底失措,淚眼婆娑地看著楚帝。

楚帝沒有留情面,只是讓身邊的侍衛繼續動作。

“窈窈!”孫皇後即使是被按著,也還是極力地想掙脫,但並不能,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華陽被帶走。

“你不得好死!”孫皇後轉頭看向楚帝。

楚帝面上全都是對她的不耐煩,朝侍衛遞了個眼神,“皇後情緒波動太大,帶下去。”

楚帝做完這一切,又看t向金陵城門的方向,希望把華陽這個女兒送過去後,燕國能稍稍消停一點。

如若實在不答應退兵和談,最起碼不要殺他滅口,給他一條活路。

華陽被硬生生地套上一身大紅色的裙衫,塗上濃艷的口脂,帶到了燕軍在金陵城外的軍營。

一天之內渡江,其實無論是對方還是燕軍,都有疲憊之色,於是秦闕下令,讓就地安營紮寨,休整一天,到次日再開始攻城。

祝蘅枝此時正在秦闕的主帳中,站在整個江南地區的地圖前,和他說著糧草調劑的問題。

就在渡江前,烏遠蒼來信,說已經自南向北,占領了江州,而秦闕是想將江左地區盡數收入囊中的。

軍中實在奔波,秦闕不想讓祝蘅枝跟著自己繼續受苦,於是提議讓她替自己鎮守在這金陵城中。

祝蘅枝自然沒有意見。

她對於行軍打仗之事並不了解,留在軍中也多有不便,倒不如就在金陵,等著戰事結束。

此時她正和秦闕說完後續糧草運送調動的問題,談辛便在帳外通報:“陛下、娘娘,楚國宮中來了使臣,可否要見一見?”

華陽哭得梨花帶雨,神情恍惚,根本沒留意到談辛還朝裏面叫了一聲“娘娘”。

秦闕想都沒有想,一口回絕了談辛:“不見,讓他們回去,等著城破吧。”

以前沒有動作,現在火燒眉毛了,趕緊派人來求和了。

那使臣不甘心,畢竟他要是就這麽帶著華陽公主無功而返,楚帝必然不會輕易放過他。

遂道:“陛下,我們陛下實在是誠心求和,為表誠意,特意將我們的公主殿下送來,還望您笑納。”

這話說得實在是小心且客氣。

笑納,更是將華陽當作了個玩意。

秦闕一楞,下意識地看向祝蘅枝,挑了挑眉,問道:“你那個妹妹?”

祝蘅枝聽到這裏,也有些不敢相信,輕輕搖了搖頭:“應該不是,他從小最是寵愛華陽,說什麽應該也不會把華陽送過來,估計是哪個倒黴的宗室女被冠了個公主的名頭,送了過來。”

她這話說得平靜,但秦闕聽出來了她話語間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來。

他知道,四年前的那場替嫁,是祝蘅枝退無可退的選擇,但她下意識說得是“倒黴”,所以還是對他心存芥蒂,還是有隔閡嗎?

但這些念頭在他心中只存在了一瞬,就被他壓了下去。

“門外的那個什麽公主,怎麽處理,你說了算。”他選擇將決定權交到祝蘅枝手中。

祝蘅枝想到自己當年的處境,對帳外那個女子忽然報了一絲惻隱之心。

一個孤弱女子,或許有自己的心上人,或許年紀尚小,天真無邪,就這麽被強行從花莖上折下,被押在敵國君主的帳外,在一堆陌生的、如狼似虎的男人的註視下,尊嚴盡失。

和當時在鄴州風雪夜裏孤苦無依的她一樣。

良久,祝蘅枝嘆了聲:“先讓她進來吧。”

她的聲音傳到帳外的時候,使臣有些驚訝,他沒有想到燕國皇帝的主帳中還有另一個女子。

他看向守在帳外的談辛,用眼神請示著他的意思。

談辛對於這個聲音和這個指示並不意外,面色依然是冷冷淡淡,稍稍側了側身子,說:“進來吧。”

華陽在冷風的吹拂下,稍稍回了回神,她覺著方才的那陣嗓音似乎有些耳熟,但她並不能確認。

應該不會是她那個除了一副皮囊一無所有的姐姐。

她知道在這裏,自己已經是無路可逃了,若是那個傳聞中殘暴無比的燕國皇帝真得要對自己行不軌之事,那她不妨以死相逼。

華陽有些木然地任憑使臣將自己帶到帳中。

帳中的光線有些昏暗,她不敢擡頭。

連呼吸也變得有些小心翼翼,她不知自己一擡頭,會看到怎樣一個五大三粗的粗鄙男人。

使臣討好地朝秦闕行禮,說:“見過陛下。”

秦闕淡淡地應了聲,說:“這件事,求朕沒用。”

華陽聽見這個聲音,擡頭看向秦闕,同時她也看到了自己怎麽也不敢相信會出現在這裏的人——祝蘅枝。

祝蘅枝也沒有想到,楚帝真得舍得將華陽送過來,有些吃驚地張了張唇,一時腦子一空。

楚帝竟然已經涼薄到這個地步了嗎?

她從來都沒有忘記當年是怎麽被他區別對待的,她以為楚帝是因為前半輩子卑微鄙薄,所以才不會喜歡小心翼翼的自己,所以才會對從小就被他和孫皇後嬌慣成一個小太陽的華陽更為上心。

但沒想到,真到了今天這一步,即使是華陽,也會被他拋棄。

這是秦闕第一次看到燕國的國君,她一直以為這人應該是一個面容兇狠醜陋肥胖的暴君,但沒有想到,其人和她想象得並不一樣。

秦闕伸手攬著祝蘅枝的肩頭,眸光溫柔,說:“這也算是蘅枝你的家事,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華陽很快意識到她或許並不是孤立無援,好像,祝蘅枝在燕帝跟前是有一席之地的。

聽燕帝的意思,她現在是生是死,就是祝蘅枝一句話的事情。

她只能先壓下心中的驚恐,低著頭細細想著自己到底該如何決斷。

她如果被送回去,那就是秦闕拒絕了自己父皇的求和,等到金陵城破,她還能指望什麽,燕軍放火燒城的話,她根本免不了被折辱的命運,但倘若能先留下來,好聲求祝蘅枝幾句,到時候能跟著她回洛陽的話,那自己還是有一線生機的。

都是楚國的公主,祝蘅枝可以,她為什麽不可以?

更何況她比祝蘅枝年輕。

一番思慮過後,華陽朝著祝蘅枝深深拜下,又擡起頭來,仰望著她:“姐姐,求你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繞我一命好不好?”

祝蘅枝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

華陽見祝蘅枝沒有直接拒絕她,仿佛看到了生機和希望,繼續道:“我只是想活著,求求你,讓我或者就好,到了洛陽,我為你當牛做馬,做什麽都好,你能不能不要把我送回去,能不能不要殺了我……”

“當牛做馬?”

華陽立刻點頭。

“可是我不缺人伺候。”

華陽楞了一下,很快又說:“沒有關系,你讓我做什麽就做什麽,我真得不想死,求求你,姐姐。”

這是她十八年來,第一次叫祝蘅枝一聲“姐姐”。

雖是同父異母的妹妹,但祝蘅枝更多的是隨了母親,生得嫵媚明艷一些,華陽與她不同,更偏向玲瓏嬌俏。

此時眸中含淚,更是顯得楚楚可憐。

祝蘅枝看著淚眼婆娑的她,卻沒有半分的動容。

她對著那雙眸子,就想起了她當年被華陽欺侮的時候,也是這樣跪在地上求華陽。

她十六歲的那年,楚帝過壽辰,她沒有什麽能送的,但又不能不送,於是只能給送了一副自己親手繡的刺繡。

當時所有人都嘲笑她送得東西太過寒酸,拿不出手,華陽是怎麽冷嘲熱諷來著?

“你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也敢拿來臟了爹爹的眼?”

但楚帝沒有像往常一樣讓人直接將她打發了,而是盯著那幅刺繡看了許久,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甚至伸出指尖撫了撫上面的紋樣。

那是她記憶中楚帝第一次誇她。

“繡得不錯。”

沒有讓內侍收下去,而是直接收進了自己的懷中。

但第二日,華陽就來找她“興師問罪”了。

她帶來的下人幾乎將棲蕪殿圍得水洩不通,動作粗暴的內侍將她一把推到在地上,華陽當時就是這麽居高臨下地睨著她。

“什麽破玩意,也敢往爹爹面前送,就你會出風頭是不是?”

她深谙不能招惹華陽的道理,因為她更願意相信,楚帝只是一時興起,如若她真得今天和華陽起了沖突,楚帝不會護著她。

她沒有和華陽硬碰硬,直接認錯。

華陽卻沒有善罷甘休。

她走到祝蘅枝跟前,一腳踩到她的手上,還用腳尖用力地研磨著。

祝蘅枝疼得眸中盡是淚水,她艱難地擡起頭來,求華陽放過她,她真得是無心之舉。

極大的痛苦下,她似乎覺得自己的掌骨要斷裂了,她沒有聽清華陽說了些什麽,只記得自己不斷地重覆那句:“求求你,放過我,不要殺了我。”

華陽並不為所動。

那天的場景在腦中不停的回放,她的神思有些恍惚。

秦闕看到她眼尾曳著一絲薄紅,意識到她的情緒不太對,沒有理會地上跪著的華陽,將她摟在懷中,溫聲道:“蘅枝沒事了,不怕了”

祝蘅枝慢慢回過神來t,她看著華陽的樣子,就像當時的自己一樣。

她彎了彎手指,那股子痛意又出現在她的手上,一寸寸蔓延到心口的位置。

突然冷笑了聲:“這樣的話,我是不是從前也和你說過?”

華陽沒有想到祝蘅枝這麽問,但在這種情況下,只能說:“姐姐,都是我當年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好不好?”

祝蘅枝輕輕推了推秦闕,示意他將自己放開。

而後看著華陽,說:“不好。”

華陽跪爬到她身前,抱著她的腳腕,看著她,還在不停地哀求。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像一只搖尾乞憐的狗?”

華陽目光凝滯。

秦闕看清楚了祝蘅枝的用意,朝外面道:“談辛!”

談辛掀開簾子,等候著秦闕的差使。

秦闕揚了揚下巴,談辛瞬間拔出劍,架到了送華陽來的使臣的脖子上。

那使臣本以為禍水不至於到他身上,被突如其來的冷意激得顫了下。

“陛下,兩、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現在不是兩軍交戰,是你們和我求饒。”秦闕冷聲道。

之後他沒有再看那個使臣,只聽得一道悶哼聲。

是談辛將使臣一劍穿心。

祝蘅枝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使臣,有些嫌惡的別開眼,再次看向華陽:“你是選回去,還是和他一樣的結局?”

華陽哆嗦著唇。

兩種她都不想選。

但下一秒她就聽到了祝蘅枝的聲音:“不想選,那我替你選吧。”

“不要,姐姐,不要……”

祝蘅枝將她甩開,看向談辛,什麽都沒有說,談辛已經知道了她的用意。

畢竟跟了秦闕這麽長時間了。

華陽就這麽被硬生生地拖了出去,和那個使臣一起。

而後,傳來一陣淒厲的叫聲。

這件事就像是一個小插曲一樣,並沒有影響次日秦闕的攻城。

擊鼓列陣,比起水戰,陸戰燕軍再擅長不過了。

即使有高大的金陵城墻的阻擋,也沒有擋得住燕軍的猛烈攻勢。

在整整血戰了兩日後,第二日的下午,金陵城破。

燕軍一路長驅直入,直逼宮城。

“降者不殺!”

燕軍統領重覆著這一句話。

所有人都知道抵抗無效,沒有多做反抗,就選擇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紛紛繳械/

分明是四月多的天氣,金陵城中卻一片衰敗,道邊的楊柳有些蔫蔫的,天上的紅,讓人一時分不清真得是晚霞還是鮮血染就的。

秦闕踹開了楚帝寢殿的大門,盔甲上沾著鮮血的士兵在外面守著。

楚帝從龍椅旁拔出那把許多年不握的天子劍,指著秦闕。

而後他看到了和秦闕並肩而立的祝蘅枝。

那個四年前被自己拋棄的女兒。

祝蘅枝看著對面的人,年幼無知的時候,她也叫過他一聲“爹爹”。但後來便沒有了,往後許多年,她一直都叫的是“陛下”。

這次也不例外。

這個四五年前還一副春秋正盛的楚國開國君主,如今鬢上盡是斑白,頭發散亂。

跟著秦闕進來的士兵迅速將殿內束手就擒的楚國的皇親國戚都帶了出去,自己則倚在門框處,從袖中取出一把利劍,看似是擦拭著上面的血跡,又像是在護著祝蘅枝。

偌大的殿內,都留給了祝蘅枝和楚帝。

楚帝看著眼前的景象,便知道是華陽早已遭遇不測,秦闕並沒有打算放過他。

“蘅枝。”他叫出祝蘅枝的名字,聲音沙啞,希望能這樣喚起祝蘅枝對自己的同情心。

“我知道今日之景,是你沒有想到的,但你不得不接受,開國之君和亡國之君這兩個名號,同時冠在你身上,寫在你最看重的史書上,想必不是你想看到的吧?”

楚帝搖著頭,狼狽且無助。

“蘅枝,我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我血濃於水,你真得要這麽狠心嗎?”是氣勢很弱的一句質問。

“父親?”祝蘅枝嗤笑了聲,續道:“你捫心自問,你是否做到了父親的職責?你將我和我阿娘接到金陵後,你有沒有來棲蕪殿看過她一回?她重病快要死的時候,你有沒有派遣過太醫來為她診病?她死後,你有沒有按照應有的禮節給她下葬?都沒有吧。”

“我被華陽一次次欺負的時候,你有沒有幫我說過一句話?我被華陽一次次誣陷的時候,你可否相信過我一次?甚至我當時主動要求和親去燕國的時候,你都沒有猶豫過、擔心過我在那邊的處境,我沒有收到過一封家書,我原本以為你只是對我這樣,你只是不想回憶起那段頹唐的過去,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那段時間的自己,所以才對我這樣,但事實證明,我錯了。”

祝蘅枝往前走了幾步。一把打掉了楚帝手裏虛虛握著的劍。

“我昨天看到你那個寶貝女兒華陽的時候,我才知道,你最看重的,永遠只有你自己,你寵了華陽那麽多年,在面對生死的時候,華陽的地位和我是一樣的,甚至,遠比我當年的處境要不堪。這就是你說的父親?”

楚帝還是有些不認命,他跌坐在一旁的臺階上,“皎皎,我是爹爹啊,你小時候經常騎在我的脖子上、背上,一聲聲的喊著‘騎大馬嘍’,春天的時候,我帶你放過風箏,你出生的時候,我還給你和你哥哥在城西的匠人那裏一人打了一個長命鎖,我還領著你哥哥去河裏給抓魚,回去後你娘親會給燒魚吃,那個時候,你喜歡水煮的,但你哥哥偏偏喜歡油煎的,經常吵吵鬧鬧……”

但這些記憶根本就不在祝蘅枝的回憶裏,關於楚帝,她能記起來的,只有那些不堪的過往。

她甚至不想讓楚帝知道哥哥還活著。

“夠了,”她冷聲打斷楚帝,“你不配提起我阿娘和哥哥。”

楚帝徹底放下了他所有的帝王威儀,哀聲:“蘅枝,皎皎,你求求他,我什麽也不要了,就讓我回澧州老家,好不好?”

“不用求我,求她。”秦闕撂著眼皮子,淡淡開口。

祝蘅枝慢慢蹲下來,從袖中取出一把尖銳的匕首,對向楚帝的眼睛。

楚帝只覺得一陣寒芒閃過。

“這一下,是替我母親捅的。”

“這一下,是替我哥哥捅的。”

“這一下,是替我自己捅的。”

楚帝口中吐出汩汩鮮血,眼睛瞪大,直直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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