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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05. 囚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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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05. 囚車

眼前的人,不知是好人還是壞人,但許清如別無選擇。

逃走?往哪逃?送親將士被斬殺的所剩無幾,誰來護送她去滇國?

命運仿佛從來如此,總愛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開玩笑。

記得那年,她正值碧玉年華,情竇初開,已到嫁人年紀,父兄為她擇了幾家門當戶對的優質郎君,可清如並不想過早嫁人,遲遲不肯應允,於是和父兄慪氣,多日閉門不出,父親將此事遷怒於母親,還動手打了她。

正當婚事一籌莫展之時,一道諭旨震顫了許氏全族。

也許是當今聖上上了年歲,總感懷舊事,常常念起幼時伴其左右的老臣,尤其是那些早已仙逝、淡泊名利、後人又遠離朝堂的有功之臣。

諭旨的意思很簡單,就是在一個月後的皇家春日宴上,許家作為功臣之後奉旨覲見,老皇帝想與這些人敘敘舊,談談心。這種情況倒也正常,大順子民深知聖上是明君,以仁治國,普通民間百姓也有多種途徑建言獻策,年節時召見功臣之後也不是第一回 了。

諭旨還提到,若有適婚兒女,也可奉詔入宮。這其實是老皇帝給臣子們開的後門,因為春日宴本質上是皇親國戚、王公大臣等權貴集團的相親大會,受邀之人如同門蔭入仕一般,即憑家世便可得到一張“皇室嫁娶入場券”。

許清如的父親本不想帶她去,但架不住她軟磨硬泡,她還發誓從皇宮回來後便即刻嫁人。如此一來,清如就順理成章地跟隨父兄進宮面聖。

其實,她倒不是想去皇宮相親,且她被選上的幾率基本為零。

清如只是想見識一下皇宮的氣派,是否真如詩文所說,“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她尤其想看看隸屬內朝的兩儀殿,即本次宴會的舉辦場所,那是只有五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踏入的皇家殿堂。

果然,等進了宮,許清如終於開了眼。殿宇富麗堂皇,聖上氣度偉岸,皇室貴不可攀,種種風貌,真是難以描繪。總之,那一刻,清如只覺自己是俗物一個,於是,她第一次產生欽羨之情。

而時運總是眷顧她,聖上在宴會上提起許家老祖宗於危難之際解救高祖皇帝的事跡,引得王公大臣連連感慨,讚嘆。

聖上借機談到,像許家這樣的功臣之後,應該多參與政事,為國出力。還說先皇曾提過要與許氏聯姻,只不過後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以及子孫輩裏沒有適齡的人選。

清如父親在長桌前如坐針氈,連連謝恩,心裏卻有點後悔將女兒帶過來。皇帝指婚雖隆恩浩蕩,可嫁入皇家猶如進入囚籠,禁錮太多,規矩禮儀尤甚,散漫慣了的女兒是應付不來的。尤其眼下,聖上年老體衰,龍體抱恙,太子與幾個權勢大的王爺明爭暗奪,皇位岌岌可危,若哪家女婿一招不慎,站錯了隊,則是滿盤皆輸,全族跟著受牽連。

但話已至此,看來今日難逃此劫。

也不知怎的,宴會上的賓客看熱鬧不嫌事大,一個挨一個說服聖上賜婚,而聖上又是溫和敦厚的性子,遂應了下jsg臣的請求。

清如父親忙跪下來解釋:“……商賈之家,地位低微,無才無能,不配與王侯將相之後結連理之好……”

有人笑問,說她父親是不是質疑聖上的良苦用心。

本想搬出祖訓的父親也放棄了,若再有他言,今日他與女兒是別想活著走出這兩儀殿了。

“陛下聖明,依老奴愚見,眾皇子中只有邕王還未有婚約,且已到適婚年紀。”聖上跟前的紅人,內侍監居文軫獻策說。

聖上的大兒子,聲譽極高的舒王也坦言道:“是啊陛下,如今六弟也到了成婚的年紀,且六弟身如玉松,氣質出塵,性子又溫潤。兒臣以為,六弟與許娘子般配得很,若能得陛下賜婚,還可彰顯我大順厚待功臣之後的聖德,四方有志之士必定衷心臣服,為我大順赴湯蹈火啊!”

舒王這一番激情的言論過後,宴席中有人開始小聲議論。這些聲音大多是附和,鮮少有不和諧之聲。

其實,眾人心裏清楚得很,既然內侍監和舒王都舉薦了邕王,那必定是二人私下裏向聖上提過此事,且已得到默許。況且居文軫手握重權,是宦官首領,舒王是眾皇子中權勢最大,辦事最得力的,這個時候與兩位權臣做對,豈不明擺著用雞蛋碰石頭嗎?

老皇帝輕撫著花白胡須,笑容依舊仁善,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拈起秘色茶盞,湊到唇邊,緩緩吹了吹。

明前茶的細嫩芽葉在熱水中翻滾,恰如他此刻波濤洶湧的聖心。

眾人本以為賜婚水到渠成,可哪知變數竟在咫尺之間。

太子起身,走到皇帝跟前,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還好這兩儀殿的地基穩固,不然怕是被太子這深深一跪給震塌了,而更讓人震顫的,還有太子殿下帶著哭腔的懇切之言:

“陛下,此事不可操之過急啊!許氏先賢雖對大順有功,但畢竟事出久遠,況許家不乏有才之人,卻幾代經商,想必是祖宗立下了遠離朝堂的規矩。邕王承蒙陛下厚愛,且在民間深得人心,行事作風受世人矚目,邕王與許娘子如此門戶不對、地位懸殊,如何婚配啊?還請陛下明鑒!”

趁皇帝未作聲,清如父親趕緊拉著她與阿兄跪地磕頭,嘴裏還一個勁地喊著“陛下恕罪……”

清如瞥見,父親那綠色袍服的袖子濕了一大片,那上面全是他方才擦的額頭流的汗水。

“太子殿下倒是為邕王打算的好啊!”舒王不緊不慢地夾起案幾上一片剛上的新鮮魚膾,細細賞著那上面細滑白嫩的肌理,繼續道:“殿下如此反對此事,莫非您與太子妃早就替邕王謀劃好婚事了?怪不得,詔國的使者近日頻繁出入東宮呢!”

這一句可謂一箭雙雕。

首先,聖上與太子妃的不倫傳聞鬧得沸沸揚揚,所以在皇宮裏,太子妃是個禁忌;其次,太子妃蕭氏原是詔國貴族,傳聞她借著姻親,幫詔國從大順撈走不少好處,且詔國已顯露不軌之心。如此,邕王雖然被聖上收養為子,卻無法斬斷與生母太子妃的關系,聖上賜婚,就不得不考慮這一點。

幾方勢力相持不下,賜婚之事陷入僵局。

皇帝借著邕王處理政務不在現場之由,將此事先擱置了。

只是,三個月後,許清如還是收到了來自皇宮的賜婚詔書,她明了,這是各家各派權衡後的最終結果,可誰得誰失便不得而知了。

於是,許清如一時成了長安城裏人人欽羨的未來邕王妃。世人都說,許家的老祖宗為後人帶來了無上榮耀,這樣的好事真是做夢都夢不到的!

清如也沈浸在這突如其來的幸運和喜悅裏,她甚至高興得坐立不安,懷疑賜婚之事是否真實。

但她高興的不是嫁入皇家,而是她終於可以牽起那人的手,盡自己所能,溫暖他落寞的身影。

***

夜色深重,幾只鴉雀盤旋過冷月,發出七零八落的哀聲。

路上顛簸,木車輪吱呀作響,許清如緊緊抱住兩側木柵,把頭抵進縫隙中,也不管夜風吹進喉嚨,對著前面騎馬那人喊道:

“餵——李校尉,你記住,我今日肯坐你的囚車,不是因我犯了什麽罪,而是我別無選擇,是你強迫我的!”

風聲送來那人的回話:“許娘子可以選擇下車,後面多得是想坐囚車的人!”

清如無奈,恨他是根朽木。她往後瞅了眼,索性坐下來,後面跟著三十來人,不乏老人、婦孺,穿著打扮與中原不同,男的穿深色對襟褂,寬筒褲,女的穿緊身的斜襟長裙,男女皆戴包頭,女子的尤為好看,帽頂潔白,帽身繡滿了鮮艷的花朵式樣,左側垂下絲絳般的白穗子。

李佑城告訴她,那是邊地流民,是從滇國逃難到中原的白蠻族人。

而李佑城這次率隊出巡的主要任務,就是遣這些流民返滇國。

在之前的幾次遣返中,總有流民有趁機逃脫,後來所有流民都要帶上腳鐐,等到了邊地都督府,和滇國守軍做了交接後再解開。方法有所奏效,但也大大延緩了遣返進程,等走到邊防軍駐地,又得多耗個兩日。

本來,許清如身份存疑,是不能隨流民返滇國的,但她吵著說自己是王妃,又篤定路上定會遇到接親的滇國衛隊。

李佑城拗不過她,只好先把她捎上,又看在她腳受傷的份上,特意找來囚車讓她坐,誰知她一點都不領情,也不安分。

“校尉,一切收拾妥當了。”副尉冷鋒輕騎來報。

李佑城點頭,冷鋒又湊近些,低聲道:“校尉,屬下細查了,確實是從長安過來的,只是身份不好確證。那幫匪徒太過殘暴,金銀財寶掠走不說,就連車馬也悉數損毀。隨從侍仆,死的死,跑的跑,並未搜出印信詔書,人證物證可是全沒了。匪徒身份也查驗過了,都是神花教的人。”

李佑城目光微斂,“嗯”了聲,又問:“藥呢?”

“哦,在這。”冷鋒忙從懷裏掏出一白瓷細頸瓶,遞給他,剛要過問,猛然想到前幾次因自己多嘴,在李佑城那討了罰,便知趣地閉嘴了。

***

這囚車的滋味真是苦不堪言!人犯了罪,若坐上囚車押赴刑場,真是又平添一道懲戒。

許清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渾身沒有一處骨肉不在顫抖,頭頂的歸順鬢也被顛得拖拉下來,毫無美感,再這麽下去,自己快散架了。

可想到那些陣亡的送親將士和仆從,就這麽無辜慘死,她不由得心中淤堵,胸口生忿,再難受也得忍住,日後定要為他們懲兇除惡,討回公道。

神花教,自己與它無冤無仇,甚至未曾聞過,為何非要取她性命?

恰在此時,後方策馬奔騰來一隊兵將,趕上後,便在李佑城左右護駕。

清如猜想,定是李佑城留下善後的,看來,劫匪已滅。

“……沒想到神花教的人竟然猖狂到滇地了,找死。”

“校尉與那神花婆娘鬥了三年,毫無進展,如今竟得寸進尺了,俺真想用俺這‘金剛雪刃斬馬刀’一舉砍下那婆娘的頭顱!”

說話的兩人騎著黑駿馬,與她囚車並行。一個若冷面閻王,寬額闊面,脊背直挺,目光灼灼;另一個自稱“俺”的,真如張翼德般滿臉絡腮胡,一手攥緊韁繩,另一手覆在系於腰側的“金剛雪刃斬馬刀”上,咬牙切齒,似下一刻便要上陣殺敵。

本朝軍將多用陌刀和長槍,清如瞧著,他這斬馬刀類似陌刀,但卻比陌刀更加雄渾彪悍,她只知用斬馬刀乃皇親國戚的特權,可這一無名小卒怎能用上了如此貴重的武器?再看看其他兵士,也不過是中規中矩的刀槍劍戟。

她不禁將目光投向前面的李佑城,想著校尉配的刀劍該更加上檔次吧!卻發現他只有剛才救她時用過的,再普通不過的弓箭與短刀。

這人對自己這麽自信嗎?抑或,這李校尉該不會沒什麽硬功夫吧?清如斟酌,方才心裏醞釀的一個想法頓時消沈下來。

只聽這二人繼續私語,冷面閻王說:“這‘金剛雪刃斬馬刀’是韋節帥賜予咱們校尉的,去年你擊鞠拔得頭籌,校尉又賞給了你,莫大恩典,咱必得衷心護主,將那邪教一族斬殺殆盡!”他大掌一伸,做了個剁肉的姿勢。

“張翼德”頻頻點頭,松開韁繩,朝著李佑城的後背,抱拳行了個軍禮,道:“必當生死追隨校尉……”

“尉”字還沒說出,倆人便噤聲了。

清如納悶,順勢看過去,李佑城向這邊微側過臉,餘光斜掃過來,淩厲的下頜線似一把利刃,在逆光中散出肅殺之氣。

於是,那個想法又在清如的心中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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