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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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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杜夜宸很識時務, 在尹顏惱怒之前及時閉嘴。

他慣愛欺負尹顏,卻沒想把自己今晚的福利折損進去。見好就收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故而, 杜夜宸體貼地去端那一大海碗白白胖胖、冒著熱氣的水餃, 再也不提旁的事,好似他一貫愛重妻子,絕不做狹促鬼。

他把幾人包的水餃擺上桌,任尹顏拿公筷給孩子們分食。

因是自己勞動成果, 所以阿寶和尹玉都很激動。

尹玉看著心思粗獷, 實則還是很疼愛阿寶這個弟弟的。

他謙讓了一番, 一邊給阿寶盛餃子,一邊誇讚:“謔,這是咱們阿寶包的餃子吧!個頭真大,褶兒捏得真好,都能擺東興樓裏賣了!”

阿寶被自家大哥誇得很不好意思,他靦腆地笑:“沒有沒有, 都是尹姐姐和大哥教得好。”

嘴上推拒,阿寶心裏卻很歡喜。

他埋頭咬了一口餃子, 只覺得手裏的吃食皮好餡兒也好, 比以往的餃子都鹹香可口。

阿寶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可是今日, 他罕見吃了兩碗餃子, 意猶未盡。

尹顏望向阿寶的目光永遠像是在看自己的小孩,她摸了摸阿寶的頭,也順勢拍了拍尹玉的肩膀。

她並沒有偏袒哪一個, 都是她最愛的弟弟,她一視同仁。

尹顏的目光落在晚輩身上, 能讓他們吃好喝好,她便心生滿足。

殊不知,她在看風景,亦有人將她當風景欣賞。

杜夜宸望著這一室溫馨,心臟發軟,化為一汪春水。

他一直是刀尖舔血過活的,所有待人的客氣話,皆是有利可圖。

他曾以為,他會下十八層地獄。

畢竟那些好的歹的,他做的事太多了。

可他並沒有消減陰德,反倒是三生有幸遇到了尹顏。

杜夜宸頭一回想命更長一些,會為自個兒的福德考慮了。

他想同愛人白頭偕老,相互扶持走完這一生。

最好是百歲以後,他能先守完尹顏的人生。她可以躺在他的懷裏長眠,盡情奔赴另外一個世界。

他會馬上跟她走的,不會讓尹顏等太久的。

杜夜宸不怕一個人存活於世寂寞,他只是不敢留尹顏一個人生活。她會哭,會害怕的。

杜夜宸不想尹顏再掉眼淚了。

尹顏不知杜夜宸今夜想了那麽長遠的事,她只知道這廝的熱情超乎尋常。

剛收拾完碗筷,和阿寶還有尹玉道了“晚安”,杜夜宸便急不可耐地抱起了她。

尹顏壓抑住嗓子眼裏情不自禁溢出的低吟,下手捶揉了杜夜宸一把,悄聲罵道:“急色鬼麽?”

哪知,杜夜宸並未同她眉來眼去反駁,倒是貼著她的耳廓,認真輕語一句:“我想你了。”

尹顏一楞,瞬息間,臉上被緋紅晚霞燒灼一片。

她撅嘴嘀咕:“不是成日裏見著面麽?怎麽又想了?”

嘴上埋怨,她心裏卻是歡喜的。

愛人對她熱情,不也能展現出她的魅力非凡嗎?

她明明該同杜夜宸你來我往過招,可她不是個沒心沒肺的女子,她能感受到杜夜宸的異樣,能察覺他的不對勁。

尹顏請杜夜宸放她下來,客客氣氣地說,不允許對方拿捏她話裏話外的細腔軟調搪塞過去。

杜夜宸尊重她的意願,將尹顏輕輕放到寢室裏的一把玫瑰椅上。

尹顏落了地,從善如流地扣住了杜夜宸的手,限制他離開。

杜夜宸笑道:“不讓抱,也不讓走,是阿顏欲拒還迎的手段嗎?”

他不喜氣氛凝重,總想著逗她開心。

尹顏今日卻偏不接他這話茬子,反倒貞潔烈女一般無視他的葷話玩笑,一本正經追問:“你方才不開心嗎?”

她話裏帶點小心翼翼,全然是為了顧忌他的心情。

杜夜宸再也裝不了糊塗了,他自嘲一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合時宜的事。”

“嗯?我不明白。”尹顏跟著杜夜宸起身,兩人步行至弧形陽臺看月亮。

中秋夜的月亮,皎潔碩大,好似銀盤,懸掛半空。月光總是坦蕩大方,照松林、照清泉、照河川,一碗水端平,待萬物眾生都不吝嗇。

尹顏沐浴在月色之下,她的鬢發被風吹得飛揚,攜來一縷若有似無的花香。她為了應景,特地噴了桂花香水,香味尚存。

杜夜宸溫柔地凝視尹顏,同她道:“中秋節本該是期望一家人團圓圓滿,可我卻在害怕。”

杜夜宸很少會向尹顏示弱,他總是把自己真實心緒藏匿心底,不願與外人道。

許是怕尹顏這個枕邊人擔心,他也很少會對她說焦心的事。

可尹顏明白的,杜夜宸並不是刀槍不入的神仙。既是肉眼凡胎的凡人,那必然會有軟肋。

尹顏心疼他,難得主動靠近杜夜宸,撫了撫他汗濕了的鬢角,問:“你在怕什麽?告訴我。”

杜夜宸:“若有一日,你我會分離。”

杜夜宸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這樣依戀一個女人。

她已經成了他的骨、他的血,此生只能交融,再無法割舍。

尹顏懂了杜夜宸在害怕什麽,若是旁的事情,她還能再哄上一二,可生老病死之事,他們不可能逆轉天命,而這樣的結局,終有一日會來臨。

尹顏沒有杜夜宸那樣多愁善感,她不會未雨綢繆一些將來的事,故而也鮮少有杞人憂天的時刻。

她本想說個笑話糊弄過去,可又覺得這樣自欺欺人不好。

尹顏認真琢磨了一程子:“若有那麽一天,我希望你不要害怕。那時的我,必然是過了很好很幸福的一輩子,我珍惜咱們夫妻倆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也感激老天爺待我不薄,讓我遇到你。既是天命,那就順其自然,享受當下便是。”

所以,尹顏才會說服自己稍稍放下幾天父母輩的仇恨,好好同杜夜宸過安生日子。

他們不單是要為父母而活,更要為自己活。

人生苦短,尹顏不想後悔。

杜夜宸也笑了一聲,他明白,是他鉆牛角尖了。

他原本活著的目標唯有替父母親報仇,可自打結識了尹顏,他對未來的暢想就變多了變廣了。

他不單想讓父母親泉下安息,還想同最愛的女子廝守一生,平安度日。

杜夜宸要的越多,越惶恐。與其不安,倒不如順其自然。

他只要好好握緊尹顏的手便是了。

他不會松開她的,哪怕是刀山火海。

杜夜宸摟住尹顏的腰,還是帶她回到了屋裏。

門窗緊閉,遮光窗簾也被杜夜宸順手拉上。

屋內唯有一盞牡丹流蘇罩子小臺燈亮著黃芒,連月光也無法擠入這一室旖旎。

杜夜宸這一回沒變成急色鬼,他很有分寸,輕解羅衫。

先是桃心盤扣,繩紐從線圈裏跳脫,洩露一大片玲瓏有致的雪峰。

尹顏的鎖骨輪廓很漂亮,白月牙兒似的,既細又窄,仿佛一用力便會斷裂。

她就連骨相都是脆弱且鋒利的,教人連手都不敢握實了,生怕傷了她。

尹顏,總這樣惹他憐惜。

可惜,即便他再憐香惜玉,也不會放過這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是尹顏應允他,今夜可以為所欲為的。

杜夜宸吻上了尹顏,沿著她的唇縫,沿著她的耳尖子,沿著她的喉頸,一路向下。

他要她所及之處俱是烽火,燎盡她,灼毀萬物,燒個昏天黑地。

杜夜宸看似良善,也有壞心眼的一面。

好在只是一些見不得光的閨中小計謀,他不會傷害她,因為尹顏是他的命。

杜夜宸伸手觸.摸尹顏的後頸,她那白皙的後肩上覆著海藻一樣濃密的長發,她被籠罩其中,更添幾分性感多情。

杜夜t宸溫柔地撩起這一縷發,靠近她耳廓,低語:“把你交給我。”

尹顏被他呼息熱氣燙了一下,紅著臉,咬著唇點頭。

她沒有不同意,她只是……很害羞。

杜夜宸在她的身後,他硬朗白皙的指骨鉗住了她的下顎,教她動彈不得。

隨後,尹顏的肩窩便遭了殃。

男人的唇舌落下來,纏綿不去。

有人在吃她,在咬她,在舐她。

尹顏任人擺布,好似男人手裏最美艷的傀儡。

她的皮肉屬於他,骨血屬於他,四肢百骸全是他創造的。

尹顏險些以為……她沒了自我。

放縱吧,沈溺吧,下陷吧。

她爬不上來了。

到處都是泥濘濕軟,那起子滾燙軟滑的事物在她的臂膀攀升。

先是身前,再是身後。

尹顏覺得自己體無完膚,她被摧毀了。

自尊心也守不住,眼淚也留不住。

她漸漸不受控制了。

嗚。

杜夜宸欺負她。

嗚。

她討厭他。

嗚。

她忽然好想掐他咬他打他!

她要翻身做地主,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可惜,資本家絕不會勝利的,一切榮耀都屬於民眾。

她輸得一敗塗地。

無論是身上,或下處,都一塌糊塗。

她被杜夜宸擺布了,吃得死死的。

綺羅粉黛怎敵紈絝,還不是任人褻.玩,不得逃脫?

尹顏不免懷疑,杜夜宸先前的情話只是圈套。

他編織了較為文雅的謊言,只為今晚這數個時辰的纏綿。

畢竟杜夜宸可是天算子杜家的傳承人,他無時無刻不再謀算。

管得了廟堂事,亦束縛得了家事。

杜夜宸是處心積慮靠近她,而他,得逞了。

這一晚,尹顏是真的累到沒有力氣講話。

杜夜宸心疼她,特地搬來浴桶,讓尹顏在屋裏洗漱。

天蒙蒙亮的時候,杜夜宸才收拾完洗漱用具,摟著尹顏睡下。

隔天醒來,已是日曬三竿。

尹顏看了一眼落地鐘,嚇得從床上跳起來。

好在一開門便撞見端咖啡和早點來的服務員杜夜宸,對方攔住尹顏:“孩子們出門玩去了,並不知道你睡過頭的事。”

尹顏這樣慌張,無非是怕小孩們知道昨夜那一場荒唐。

特別是尹玉這樣口無遮攔,若是隨意掰扯給阿寶聽,那她就要尷尬壞了。

尹顏緩過神來,嗅到了咖啡的香味。

她想到自己剛睡醒,定然是蓬頭垢面的模樣,忙跑去洗漱間清理。

尹顏今兒頭發睡卷翹了,索性就當大波浪燙發來使。她拿琺瑯折枝花果發夾銜住四下飄蕩的發絲,打量妝容美麗了,這才裊裊婷婷下樓。

昨晚再如何做小伏低求饒,那睡了一覺以後,她仍是高高在上的做派。

她不會讓杜夜宸抓到任何她服軟的把柄,她的尊嚴不能丟!

尹顏不敢回想昨晚的事,她只記得她哭得梨花帶雨求杜夜宸快些結束的畫面了。

可惜男人心狠,一面溫柔哄她、心疼她,一面底下動作沒完沒了,半點不似聽懂人話的樣子。

他故意的。

尹顏得出這個結論以後,看杜夜宸更反感了。

她端了咖啡來喝,眼風都不給杜夜宸一下。

杜夜宸滿心無奈,只能撿起旁的要緊事同愛妻搭話:“千山叔近日在準備搬遷老宅,不過就在他收拾舊物的時刻,發現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他不想在電話裏多說,盼你我回去一趟,坐下來好生商議。”

尹顏不認為杜千山是會撒謊哄騙小主子回家的人,他既然說有事,還不敢通過電話講,那必然是嚴肅的要事,不能耽擱。

尹顏以大事為重,忙道:“既然如此,那咱們事不宜遲,趕緊回去吧。”

他們收拾了行李,去車馬行買了一輛馬車,由阿寶和尹玉當車夫,一路趕往隱匿於深山老林裏的杜家老宅。

待杜千山見到杜夜宸等人,忙領他們步入祠堂。

杜千山道:“老奴也是頭一天知道,咱們傳家數百年的祠堂底下還有暗室,唯有挪動列祖列宗的牌位,方可開啟。”

他一面點香聲稱冒犯,同主子們賠禮道歉,一面輕輕挪動牌位底座。

只聽得哢嚓一聲,供桌底下的地磚打開了,出現一條黑漆漆的臺階。

杜夜宸和尹顏對視一眼,決定點燈下暗室裏瞧瞧。

阿寶在前頭開路,幾個大人緊跟其後。

走了三五分鐘,地底下的視野開闊,出現了一張布滿灰塵的供桌,以及一塊金漆楠木牌位。只見得那排位上赫然寫著一個外姓人的名字——趙寶德。

尹顏吃了一驚,捂住口鼻:“趙寶德是誰呀?他和鳳繪堂的趙爺一個姓氏呢……”

杜夜宸微微瞇眼,低語:“怎會這樣巧?杜家老祖宗祠堂裏,竟有趙姓人的位置。”

兩人不約而同想到許玉竹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地圖碎片交給趙爺,不過是物歸原主。”

他到底知道些什麽呢?只可惜,人已經涼了,問不出話了。

尹顏見狀,一臉苦色。

她按了按杜夜宸的手臂,同他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打電話問一問月狐還有阿蘿他們。”

不必杜夜宸多問,他也知道尹顏的所思所想,無非是對一對這一樁怪事。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總有線索端倪可追查。

尹顏聯系上了其餘家族的人,命他們各自去家族祠堂舊址裏查探。

除了江月狐,其餘家族人都得回老宅搜查才能知曉真相,而風月館本就遍布四城,狡兔三窟,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跑,反倒沒改過老宅住處。

江月狐只需開車一個時辰便到了江家祠堂。

在尹顏的提示之下,江月狐也發現了一間不為人知的暗室。長年無人打掃的室內,赫然立著一塊老祖宗牌位,上面寫著——“趙寶德。”

江月狐給尹顏回話,納罕不已:“這人是誰?”

尹顏憂心忡忡地答:“我不知道,不過八大家族的老祖宗一脈相承,都是趙寶德……其中恐怕有什麽你我不知曉的大事。”

“待我查查吧,遲些回你話。”

“好,辛苦你了。”尹顏掛斷了電話,失魂落魄回到杜夜宸身邊。

杜夜宸不是那樣急躁的人,他並沒有因此事詭異非常而焦心,反倒沏茶喝茶,氣定神閑等尹顏消息。

尹顏看了他一眼:“我問過江月狐了,江家祖上也供奉這塊牌位。恐怕這位趙寶德乃是八大家族領袖人物,這才能被各家養在族中,吃上好幾代人的香火。”

杜夜宸頷首:“阿顏所言極是。”

他八風不動的做派,若放在往日,確實很給人安全感,可偏偏今日出了這樣猝不及防的大事,杜夜宸還不動聲色,故作冷靜,這就教她心生惱怒了。

尹顏皺眉,不滿地問:“你怎麽不急?”

“我有什麽好急的?”杜夜宸啞然失笑,給尹顏奉上一碗吹溫了的茶,“跑累了嗎?喝茶潤潤嗓子。”

“這事這樣要緊,不該急嗎?你不好奇趙寶德究竟是誰?闔家都供奉著他,還把牌位藏得這樣周全隱秘,恐怕是位大人物。”

“不止呢。”杜夜宸饒有興致地笑,“能讓我父親特地辟個暗室來容他,恐怕此人身份地位高貴,亦受杜家人敬仰。”

杜夜宸將喝空了的茶碗遞給杜千山,起身走向落滿灰塵的供桌。

他搓了搓香案上的白灰:“我了解我的父親。他既能把暗室機關設在牌位底部,就代表他料準了如今杜家時運不濟,得帶祖宗們的牌位夜奔出逃。他敢給我看趙寶德的牌位,必然是知道,我定步上了同鳳繪堂爭鬥的老路。”

杜夜宸頓了頓,他含笑,望向尹顏,鄭重其事地道:“我記得阿顏說過,就算我的父母不言語,我也該相信他們是喜歡我的,對嗎?”

尹顏想起從前她寬慰杜夜宸的話,忙不疊點頭:“嗯,他想你平安長大,才會待你嚴苛,盼你成材,望你早日獨當一面,沒有父母是不愛子女的。”

“既如此,我們賭一把吧。”杜夜宸胸有成竹地握住那一塊楠木牌位,“他若愛我,便會幫我。我的父親,怎可能眼睜睜看著愛子赴死呢?”

說完,他猛地舉起了趙姓人的牌位。

就在杜夜宸挪動牌位的一瞬間,供桌四分五裂,應聲倒下。

原來供桌只是一個藏品容器,桌案裏頭,置放一根卷軸,側封寫著:“夜宸親啟。”

這是杜老家主的筆跡,杜夜宸識得。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合著趙寶德的牌位是榫頭,特特扣住了供桌正中央的卯眼,這才讓供桌得以穩穩當當立於地面,數年不倒。

杜夜宸賭對了,他的父親果真留下了t東西給他。

他先前不知,是因為他再如何畏懼舊事,也不曾想過搬遷杜家祠堂。

即便杜家宅院移徙多地,祠堂位置都是沒有變過的。

杜夜宸戀舊,他知道杜家祖輩都葬在附近風水寶地,他不忍心斬斷杜家的根。

特別是這裏還埋著他的母親與父親,即便他再不懂父親的心,他也願意惦念養育之恩,死後孝敬他們。

要不是遇到咄咄逼人的鳳繪堂,杜夜宸也想不到要將祠堂祖宗一並帶走,換地兒休養生息。

要是早些時候考慮到這一點,舉家挪窩兒,是不是就會更早發現父親留下的蛛絲馬跡呢?

杜夜宸苦笑一聲,低語:“父親把線索藏在這裏,是料準了我無用,守不住杜家嗎?確實,我連家族根基也要斬斷,還特特帶祖祖輩輩的牌位一塊兒逃亡……”

杜夜宸父親母親的牌位是在他們死後另設上去的,只添在最末尾的位置。而祖上的牌位是從未被人觸碰過的,連下人擦拭牌位都不敢輕易挪動,至多就是吹一吹灰。

故而,杜夜宸大婚當日,請父母親牌位出山見禮時,並不會開啟這等隱秘機關,唯有一心要逃跑,搬移所有先輩牌位,才可能發現端倪。

杜夜宸被他父親上了一課,心裏愧怍難當。

他果然還是不夠聰慧麽?又或者是他太不知變通了。

尹顏卻沒有杜夜宸思慮那樣多,她柔聲安慰杜夜宸:“你父親沒有直接將這卷軸交給你,說明他也有隱瞞你的心思。他怕你長大後還是會遇到麻煩,故而設下了這一道手段委婉的機栝。你面對老家主們都頗為忌憚的鳳繪堂,還能同趙爺周旋這樣久,撐了這麽多年才去尋長輩幫助,若是你父親泉下有知,定然是要為你驕傲的。”

尹顏篤定杜老家主不似杜夜宸說的那樣冷心冷情,他能給杜夜宸留下提示,說明他有舔犢之心,亦愛護自個兒骨肉。

可能,這也是對杜夜宸的考驗。

即便他沒通過,還是選擇了逃跑。

那麽杜老家主也給他準備了退路,將一切故事寫在卷軸之上,指點杜夜宸迷津。

他那麽愛杜夜宸的母親,又怎麽可能不愛妻子生下的兒子呢?

杜夜宸,從未被任何人拋棄過。

杜夜宸抿唇不語,他默然打開了那一方卷軸。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被歲月淬煉得足夠堅強,豈料在看到父親親筆時,還是心尖發疼,淚流了滿面。

事情要從三百多年前說起,當時正值前朝建朝初期。

前朝騎兵在趙家將領帶領下入關,數萬精銳殺向都城。

趙家將驍勇善戰,不過短短數月,就攻破了現如今的北城。趙家協助前朝君王建立新國,定都北城。

趙家將軍是開國功臣,還受君主倚重,位極人臣,一時間風光無兩。

而他膝下唯一嫡子趙寶德也是少年英才,才十來歲便敢上馬,同父親一塊兒南征北戰,上陣殺敵,扯鼓奪旗,儼然承襲了父親的忠肝義膽。

這一對父子將軍,成了君王的制勝法寶,頗受朝野讚譽。

然而,人們不知的是,趙家將軍膝下並不只有一個兒子趙寶德,他還有一名舞姬誕下的庶子趙炎。

趙老將軍不喜歡趙炎,因他自小體弱多病,手不能握刀槍,也不敢上馬。明明和趙寶德同歲,可看見舞刀弄槍的趙寶德還能嚇得退避三尺。

這樣沒膽識的兒子,不是英偉無雙的趙老將軍的種。

他煩悶地揮手,一眼都不想看到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仿佛趙炎是他人生唯一恥點,會成為他被人戳脊梁骨的把柄。

這樣不中用的孩子,在繈褓裏就該掐死!

趙老將軍恨不得不認趙炎,卻也不能把趙炎逐出趙家。畢竟他體內留著趙家的骨血,不能任旁人輕賤。

於是,趙老將軍決定讓趙炎去北城遠郊的莊子上住,美其名曰養病,實則是不見天日的流放。免得趙炎成天戳趙老將軍跟前,惹他心煩,使他蒙羞。

那是個夜雪簌簌的晚上,重檐歇山屋頂上,被雪壓進一枝梅花。顫巍巍的紅,似血,似燈籠罩子,那紅色耀眼,既慘烈又喜慶。

趙炎的生母柳姨娘穿著一襲深藍色的松鶴延年圖褂裙,裊裊婷婷趕來。

她朝趙老將軍施施然拜禮,言辭懇切:“將軍何必遷怒於咱們炎哥兒,他身子骨弱又不是一天的事了,此前從未接觸過刀槍,現下裏被寶德大少爺嚇到,也是難免的事。原先都打馬虎眼含糊過去,今兒怎這樣較真,非單拎出來埋汰。莫不是嫌了咱們母子兩個,想借機把我們趕出府外去……”

柳姨娘拿帕子抹了眼淚,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曾經趙老將軍最愛重她嬌滴滴的眉眼,如今看久了,又覺得厭煩。

她好似水做的一般,什麽都不會,只會哭。柳姨娘沒有風骨,菟絲花纏身,一昧倚重他,沒了他不能活。

趙老將軍年輕時還是很吃這一套英雄救美戲碼的,故而他會解救柳姨娘出風塵,又對一向堅韌矜持的正妻冷眼相待。

薄幸男人亙古不變的“美德”:救風塵美人,勸妓子從良。

直到趙炎和趙寶德出生,趙老將軍對柳姨娘的冷淡溢於言表。

同一時間出世的孩子,居然有兩副截然不同的性子。

趙寶德隨了他的母親,堅強不屈,受傷了也不哭,拍拍褲子上的灰就站起來,繼續操練功夫。而趙炎不一樣,夏日怕熱,冬日畏寒,成天待在小院子裏不出門,秋日風燥,吹一吹便能患上咳疾,不能當皮糙肉厚的哥兒養,得當姐兒驚喜伺候,沒他趙家的風儀。

幸虧是庶出,趙老將軍慶幸地想,不然整個趙家都得敗在他手裏頭。

趙老將軍因趙寶德之故,重新打量自己結發多年的正妻。

他這才發現,正妻身上有諸多美好之處。

她大方得體,不爭不搶,默默做趙老將軍的賢內助。

她仿佛沒有在意的事物,也不會為了丈夫拈酸吃醋。可以理解為,她不愛趙老將軍。

有了這個認識,趙老將軍好似被激出了什麽好勝心,非得在正妻面前掙上一掙,奪得妻子青睞。

也就是這時,趙老將軍才反應過來,夫人是如何同自己離了心的——就在他接回柳姨娘之後,正妻便沒有正眼瞧過他了。

他把過錯都歸咎於一個以他為天的女人。

趙老將軍今日的做法,也有表明心志的意思。即便柳姨娘為他生下了兒子又如何呢?只是庶母肚子裏生出的孩子,只要他不看重,對方就不成氣候。

於是,趙老將軍收斂了在外拈花惹草的花花心腸,一心只顧家宅。

他要放逐柳姨娘和趙炎,除卻對這個不成器的庶子的厭惡,亦有同正妻求和之意。

他要彌補當年犯下的錯誤,他想讓妻子不要再傷心。

柳姨娘如何想不到這一點呢?她是何等的玲瓏心竅!

她被當成一個錯誤處理了嗎?想當年,趙老將軍也是曾對她許下過山盟海誓的。

果真,這世間的男子都是絕情種,輕易信不得!

柳姨娘苦笑一聲,卻不知在笑什麽。

她看了一眼黑漆瓦當上的那一抹滴血紅梅,心間無盡淒涼。

曾幾何時,她也同趙老將軍琴瑟和鳴,在能書房中紅袖添香,陪他撰寫家書。

她拿梅花鬧他,他把她比作雪中美人。

那時那刻那日,如今細思起來,恍若隔世。

柳姨娘淚盈於睫,她仍是笑,好似這樣,她淚眼婆娑的姿態就不大狼狽了。

她怕往後沒了機會,故而今日逼問一句:“溫郎,你曾經也說過,絕不會讓我再流離失所,往後也會照顧我們母子一生一世。”

這是情濃時,趙老將軍告訴她的小字。

愛深情切時,一滴眼淚都催人肝腸;喜新厭舊後,唏噓流涕便成了十惡不赦的原罪,好似不哭不鬧求得的結局更為妥善。

趙老將軍認為,柳姨娘在逼他。她要挾他,她罵他是狼心狗肺的郎子。

多麽可惡的女人啊!多麽歹毒的女人啊!她一心想毀他的名聲!

趙老將軍蹙眉,眼底流露出深深的厭惡:“你在威脅我?”

柳姨娘懂了,他待她全無留戀了。

柳姨娘笑了,她大大方方擡指,掖去自己的眼淚。

何必強求呢?她早知如此!

她想給自己最後留個體面。

柳姨娘屈膝,朝趙老將軍盈盈一拜:“妾願意陪炎哥兒到莊子養病,只t求將軍顧念好自個兒身體。臨近雨日隆冬,您那膝骨便畏寒發酸,切記要裹一層狐毛護膝……罷了,夫人怎會不知安排這些呢?往後妾不能在旁服侍您了,盼您處處安好。”

她不想糾結這樣惡俗荒唐的戲碼。

她放過自己,也放過他。

那個鐵骨柔情的溫郎,原來就是她腦海裏鏡花水月的一場幻夢。

如今,水中月碎,夢該醒了。

趙炎最終還是被送到了莊子上。

難為趙寶德同趙炎兄弟一場,還惦念這個庶弟,時常來看望他。

只可惜,兄弟倆都是趙老將軍的種,身份一高一低,人生際遇截然不同,時間久了怎會不起嫌隙。

趙寶德待庶弟一如既往親厚,可庶弟趙炎卻犯了混,他竟起了殺心。

趙寶德是帶傷回來見他這八名家臣的。

趙老將軍之所以戰無不勝,是因他手上養著各有所長的八大家臣。這一支私下豢養的幕僚隊伍,支撐起了趙家數百年的輝煌,亦是八大家族前身。

家臣們見趙寶德小主子受傷,納罕不已。

趙寶德將庶弟傷人一事娓娓道來,卻不想家醜外揚,於是命八大家臣暗中刺殺庶弟,讓他消失於世,了無痕跡。

八大家臣本就效忠趙家,如今又由趙老將軍死前指派給趙寶德。

如今趙寶德就是他們的天,以小主子的命令馬首是瞻。

無人辯駁,大家默默領命,暗下行動。

八大家臣是看著兄弟倆長大的,真要動手殺了其中一個,他們於心不忍。

作為八大家臣之首的杜家便攬來爛攤子,由他料理趙炎。

眾所周知,杜家擅謀略,且同庶弟趙炎有私交,由他下手,即為對趙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水,只要能同趙寶德交代便是,使用何種手段,他們一概不問。

杜家尋到趙炎,將他放逐海外。

約莫1655年,前朝發布《禁海令》,沿海地區的外國船只不允許入四城海關。

杜家料準了這一點,知趙炎一旦出海便無法再返故土,他能夠心安理得回去見趙寶德,並聲稱趙炎已死。

趙寶德信以為真,不再理會趙炎。

趙家因有趙寶德這位將才,輝煌了一時。

奈何趙寶德命中無子,直至老死,膝下也沒有孩子出世。

他將他的家財都藏於貢嘎山內,且尋了風水寶地,特設一座金碧輝煌的地下墓穴,囑咐八大家臣悉心看守。

趙寶德把墓穴地址地圖碎成八塊,分散給家臣們保管,防止讓外人盜墳竊墓,驚擾故主。

就這樣,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八大家臣成了守墓人,將趙寶德將軍的命令代代相傳給後世。數百年的發展,八大家臣也開枝散葉,擴大家名勢力,成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百年世家。他們瓜葛相連,互幫互助,在人世間搭伴兒同行。

時間轉瞬即逝,不過一個眨眼,便到了1910年左右。

那時杜夜宸的父親杜風也不過是二十歲出頭的小子。

杜家人早慧,開蒙也比尋常孩童要早。

杜風作為下一任家主,十來歲,讀書就破百萬卷,博學洽聞。杜家人既為八大家族之首,便要成為家族表率,方不墮家名。

杜家長老們對杜風寄予厚望,自家孩子自家疼,不單衣食住行要給杜風置辦到最好,便是未來妻子,也給他挑最優秀的女郎相看。

奈何杜風全然沒有興趣,也不是任人擺布之輩。

他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裏默默記了一筆賬,凡是給他父親舉薦過相親女郎的長老,都被他明裏暗裏算計了一筆,吃了一點苦頭。

漸漸的,大家回過味來,總算猜到是杜風的手筆。

他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孩子了,說句難聽的,如今的他已經長成了能獨當一面的大人了,就是他親爹也無法奈何他。

思及至此,杜風又裝偶遇,路過了一趟巷口肉鋪。

他不喜吃肉,每回卻要花錢買十來斤五花肉,帶回杜家,贈給伴讀杜千山。

巷口肉脯是沈家開的,沈爹年邁,握不住殺豬刀,一身衣缽便由女兒沈雪來繼承。

沈雪比杜風小了三歲,力氣卻大得很,一把殺豬刀舞得虎虎生風。沿骨去皮,解肉挑筋,她樣樣精通,手腳麻利得很。

也正因她刀工如此了得,即便沈雪長得貌美如花,附近的年輕郎君也不敢來招惹她,生怕一個嘴不嚴實,唐突了佳人,命喪黃泉。

而杜風就是那個不怕事的男子。

他對沈雪懷了不該有的心思,面上卻不顯山露水,只一回回來她店裏,挑她的刺:“這回切肉,要尺寸勻稱,拇指大小便是。”

沈雪被這位長相俊美無儔的年輕人刁難慣了,如今習以為常。

每次他來,沈雪都頭皮發麻,奈何顧客是神佛,得悉心供著。

她不敢開罪這個能買得起十多斤肉的大主顧,只能任他一次次磋磨,不厭其煩。

奈何杜風卻會錯了意,他將每次買肉經歷都當成隱秘幽會,這一盞茶的時間裏,美人看肉,他觀美人,眉目傳情。

杜風是故意延長豬肉買賣時間的,就為了同沈雪多說兩句話。

奈何……他說的話都挑不起姑娘興致,反倒覺得他在折磨人。

譬如——

杜風問:“你平日裏看書麽?”

沈雪:“呃,我看書就困。”

“那麽你閑暇時都做什麽?”

“養豬。”

往往沒說兩句話,杜風和沈雪的話題就斷開了。

兩人相顧無言,只聽得殺豬刀斬在砧板上的篤篤聲,清脆悅耳。

杜風想,他最厭惡肉食葷腥味,如今能在肉脯裏忍耐這樣久,絕對是因為他愛重沈雪,故而愛屋及烏。

然而沈雪卻一門心思想趕杜風出門,他身上穿戴都不似凡品,萬一染上碎肉血漬,不得訛她洗衣服的錢麽?!

故而,她切肉的速度放慢了,盡量不讓豬血濺起。

此舉,更引發了杜風的思考——她明明很擅長肢解豬肉,卻刻意放慢速度。或許也是想同我多待一會兒。

杜風從而得出結論:“心上人對我也有意,我們是兩情相悅天造地設的一對。”

既如此,杜風要展開下一步攻略了。

他輕咳一聲,問沈雪:“明日夜裏的花燈會,你有空嗎?”

沈雪噥囔了一句:“恐怕沒有。”

他本想邀請沈雪出行,聞言,略有些失落。

杜風不死心,問:“唔,你要做什麽?”

沈雪興奮地道:“家裏母豬快下崽了,我得守著,萬一有個難產,也好搭把手。”

杜風皺了皺眉,不假思索地道:“既如此,我也來幫忙吧。”

“啊?”

“我看過幾本醫書,對生產一事略有研究,想來人胎與獸胎亦有異曲同工之妙,萬一遇到什麽要緊事,也能幫得上忙。”杜風的撒謊不眨眼,定然是祖傳的。

聽得這話,沈雪滿眼崇拜:“那、那就有勞少爺了!”

“舉手之勞罷了,不足掛齒。”杜風能出入心上人家宅,腳下都飄飄然。

然而誇下海口的代價自然是挑燈夜讀,鉆研獸科醫術,以免露怯,在沈雪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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