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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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她原以為杜夜宸早來了, 人就在車上等候，豈料上了車，連個人影都沒見著。
這是吊她胃口嗎？尹顏的臉頓時沈了下來。
她一言不發地靠窗小憩, 任司機帶她天南地北地轉悠。
不知開了幾個時辰, 太陽都下山了，司機總算是停了車。
尹顏被鬧醒了，她推開車門，風兜頭迎面而來, 將她烏黑油亮的發吹散。那一頭發亂卻美, 好似一縷墨汁子, 被水稀釋，化在粉藍色的夜霧裏。
西城地廣人稀，氣溫也比南北城低，明明開春了，周邊還有覆雪的連綿山巒，有時就算是入夏, 這些雪絮也不會消融。
尹顏的眼前是一條結了冰的河，岸邊掛著緋色橫幅, 上面用粗毛筆寫著“溜冰大會”的字樣。
她走近了才看到, 冰面上有不少穿著淩鞋溜冰的人。想來這個溜冰場很有名氣，慕名而來的人眾多。
為了防止夜幕將至, 溜冰的人看不清前路, 冰面上還擺放了可插火把的石磚。
東一豆紅芒，西一豆黃芒，到處都亮著光。
黑霧白霧, 數不盡的色調混淆在一塊兒，色彩繽紛。
星星點點的絢爛火光, 妝點白雪皚皚的冰封河面，光彩能與繁星爭輝。
尹顏看著此情此景，一下子被震撼了。
她還在出神，不遠處已然走來了一個男人。
是杜夜宸啊。
他為了t方便溜冰，只著了黑色西褲與單薄白襯衫。明明是簡樸素凈的打扮，卻有種難言的清貴儒雅。
杜夜宸本就身材高大，如松如柏。現下襯衫捆入褲腰裏，黑色皮帶束縛窄背，更顯得挺秀勁拔了。
杜夜宸風度倜儻地踱來。他一手拎著女式淩鞋，另一手彬彬有禮地迎向尹顏，致歉：“尹小姐，讓你久等了。”
尹顏回頭，一見他就笑，眼底是消散不去的柔情蜜意。
她沒忘記擺姿態，故意撅嘴，嗔怪：“鬧半天，原是想邀我溜冰嗎？怎麽不早說呢？害我提心吊膽一整日，還以為你想綁架我！”
杜夜宸也笑，無奈搖頭，眼底滿是寵溺。
“若需綁架，也得杜某親自出馬。派個外人親替我劫持你，我可不放心。”他說的是司機，他想幹壞事，無需同夥。
尹顏被他逗到了，媚眼如絲，瞪了人一眼。
她上前一步，揪住杜夜宸的衣領，氣焰囂張地質問：“說，這幾天做什麽去了？莫不是背著我，安撫冷落多時的小情人吧？”
杜夜宸無辜極了，他微微低頭，靠近尹顏耳廓，暧昧咬耳朵：“阿顏這話就冤枉人了。我究竟有沒有在外勾三搭四，今夜你看我表現便了然於心。”
他說話的重音點在“今夜”二字上，很顯然是有備而來。
尹顏被他鬧得面紅耳赤，暗罵了句“不正經”，再沒二話。
好在冰河裏的男男女女都各自有故事，各自有浪漫，沒人在意他們的小情小愛。
杜夜宸單膝跪地，托起尹顏的腳：“別動，我給你換上滑冰的淩鞋。”
尹顏就著昏暗的光，仔細打量了一眼杜夜宸手上白漆圓頭皮靴樣式的淩鞋。那滑冰鞋制作很精美，靴沿鑲了一圈浪蕊浮花繡紋，底下刀片窄細，閃閃發光，好似魚腹上最亮眼的一道白。
尹顏好奇地問：“這是你特制的嗎？怎和市面上看起來的不一樣？”
杜夜宸道：“倒是好眼光，怪道能找上我這樣德才兼備的好男兒。”
“少貧嘴！沒見過你這樣一門心思往自家臉上貼金的人。”尹顏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是我厚顏無恥。”杜夜宸心情極好，他被罵了也不惱。
待杜夜宸幫尹顏換好了一雙鞋，他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領到冰河之上。
迎風冒雪，杜夜宸對掛在他臂彎處的小姑娘說：“若是害怕，只管退到我懷裏。”
“想得美！”
尹顏的倔強，在冰面上一個遛彎後，被擊碎了。
她險些跌跤，嚇得心跳如擂鼓，急急靠到杜夜宸胸膛站穩。
尹顏丟了面子，小聲嘟囔：“這地兒也太滑了。”
杜夜宸擔心她生氣，故而也沒笑話她。
“跟著我就好，我教你。”他把她護在身前，攬著她，朝前慢悠悠滑去。
許是有杜夜宸護駕，尹顏的膽子肥了很多。
最開始是盯著鞋尖子看，看那刀片和冰面摩擦在一塊兒，堆砌小山似的碎冰渣子；再後來，她敢擡頭了，看著遼闊的冰河被黑色的天幕壓得昏沈，遠處的雪山也染上了深藍色，璀璨星辰比別處更明亮，灑了金箔脂粉一般。
“真漂亮啊。”尹顏眉開眼笑。
她回頭，以笑容誇讚杜夜宸今夜幽會的用心。
“你喜歡就好。”杜夜宸對上尹顏的目光，眉眼不自覺柔和下來。
尹顏半點都不自知，比起雪景，此刻的她，如月中聚雪，更好看。
杜夜宸滑冰技術實在高超，多帶一個人也如魚得水，游刃有餘，半點都不狼狽。
明明都是肉眼凡胎的普通人，怎麽杜夜宸什麽都會？！事事這樣有天賦，真教人嫉妒！
玩久了，尹顏後知後覺回過味來。
她陰惻惻地問：“你不會是知道我不擅滑冰，騙我來這裏，就能讓我心甘情願入你懷了吧？”
“在你眼裏，我是這樣卑鄙無恥的小人嗎？”杜夜宸無奈地問。
“你是。”尹顏斬釘截鐵地說。
“罷了，知我者莫若阿顏。存了幾分不良心思，竟叫你看穿了。”杜夜宸大大方方承認，真是壞得坦蕩。
尹顏就知道，這男人做什麽事沒自個兒的打算在內？
憋著一肚子壞水呢，擎等著折騰她來了。
尹顏不服輸，她嘗試離開杜夜宸的監護，往更遼闊的冰面上去。
她漸漸學會溜冰了，在杜夜宸的註視之下，她也能獨當一面在冰上自由自在地滑行了。
尹顏得意洋洋，挑釁杜夜宸：“你看，不需要你幫忙，我也學會了。”
杜夜宸寵溺地答：“是，我的小姑娘，一向成熟獨立，即便沒有我，也能獨當一面。”
本就是幾句玩笑話，卻得到杜夜宸這樣真摯的表白。
尹顏頗有點不好意思，她顧左右而言他：“我看岸邊還有人鑿冰夜釣，咱們去瞧瞧吧？”
“好。”杜夜宸寵愛她，什麽都願意陪著她。
只要她想的事，他都會說“好”。
原本尹顏避開話題就是為了掩飾羞怯的心緒，可他明目張膽寵愛她，讓尹顏更羞臊了。
尹顏賭氣似的捂住了耳朵，小心滑向岸邊。
就在她快要靠近夜釣佬的時候，忽然察覺出一絲不對勁。
眼前拿竹竿子的老人，是不是有點眼熟啊？
尹顏湊近一看，驚奇喊了聲：“千山叔？！你怎麽在這裏？”
杜千山摘下羊羔絨耳帽，向尹顏笑瞇瞇地行禮：“尹小姐，你好啊。咱們是聽小少爺的吩咐，特地來冰河聚會的。”
“咱們？”尹顏如芒在背，暗道不好。
不是他一個人，還有旁人？！
尹顏咬了咬下唇，惱羞成怒地質問杜夜宸：“整個溜冰大會，該不會來的都是八大家族裏的人吧？”
“猜對咯！猜對咯！”尹玉和阿寶坐在雪橇車上，被長毛犬拖過來，大聲打招呼。
阿寶和尹玉都在，難道說……就連其他家族的人都被杜夜宸喊來了？
怪就怪在冰河太大，夜色又濃，那麽多個人，尹顏哪裏認得齊全，這才著了杜夜宸的道兒。
也就是說，她此前的醜態，被所有人看到了？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尹顏動怒，拳頭握得梆硬，她高聲喊：“杜夜宸？！你給我死過來！”
杜夜宸也不知上哪兒去了。
尹顏左顧右盼等不到人，心焦了起來。
原以為是男女私會的燕約鶯期，豈料杜夜宸擺了她一道，竟叫她這樣難堪。
那些小女兒情態，在他面前顯一顯也就罷了，在旁人面前搔首弄姿，可不小家子氣？她還如何立威呢？！
尹顏心裏頭數落了杜夜宸一大堆，歸根結底，就是埋怨他事先不和她商量。
“人呢？”她在這裏孤立無援，杜夜宸卻還躲起來了！
尹顏莫名有幾分委屈，就在這時，江月狐乘著翠蓋珠纓車而來，替她解了圍：“阿顏，快上車！”
江月狐撩起門簾，朝她伸出纖纖玉指。
幸好還有她的姐妹助陣，尹顏放下心來。
她笑著攜了江月狐的手，蹬上了車轎。
江月狐和杜夜宸自來不對付，肯定不會是他那派別的人，故而尹顏對小姐妹沒有半分防備心，說走就走。
尹顏見車轎緩慢走出冰河，往旁處的結霜的山路行去，納悶得問：“咱們要去哪兒？”
江月狐慵懶地笑：“左右不是把你拉去賣了，何必緊張兮兮的。”
尹顏斜了江月狐一眼，冷哼：“快說，你是不是奉了杜夜宸的命，來給我挑事兒的？若敢糊弄我，咱們的姐妹情可就斷在這兒了。”
江月狐聞言，慌忙哄住人：“嗳，別惱別惱。我給你說還不成嗎？”
“那就再給你一次機會。”尹顏不過是裝模作樣嚇唬江月狐，哪舍得和她斷了情分。
江月狐也深知這一點，她從膝上的攢盒裏撚了一顆鹽漬酸梅，餵到尹顏口中，閑話家常似的道：“你可知，杜夜宸這幾日都做了什麽？”
“嗯？”
“他去挨家挨戶求你相熟的人同意這門親事了，說是征得你的意見，順道送上婚禮請帖。”
聽得這話，尹顏呆若木雞。
那豈不是，所有人都知她要結婚的消息呢？還請來了這麽多人，真是讓人害臊！
尹顏既羞怯又窘迫，小聲埋怨：“這人做事，怎麽都不同我商量呢？”
江月狐道：“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吧。我平素是有看不慣杜夜宸的地方，可今日這一樁事，倒還幹得漂亮。既要討最愛重的人歡心，不費點苦工夫又怎麽行呢？你的婚禮上，缺了哪個沒能到場的小姐妹，都會成為一樁憾事吧？”
江月狐的話句句在理，只是杜夜宸先斬後奏這一樁事還是讓尹顏心裏頭別扭。像一根刺t紮在心底生根發芽，雖長出美艷玫瑰，卻荊棘遍布，紮得人膈應。
尹顏不作聲，江月狐卻瞧出她的心事來。
江月狐掰正尹顏的臉：“方才那麽多熟人在場，若是杜夜宸想當眾求婚，你會拒絕嗎？”
尹顏忸怩了一會子：“應當不會……”
橫豎都答應要嫁給他了，尹顏哪裏會當眾掃未婚夫的顏面呢？
鬧別扭也是暗地裏的事兒，所謂“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也就是這個道理。
“對嘛！”江月狐捏了捏尹顏的臉頰肉，“你看，他明明有那麽多卑劣手段，卻沒往你身上使。我今兒說句公道話，這男人壞是壞了點，但對你還是不差的。”
也不知杜夜宸用了什麽手段，竟能和江月狐化幹戈為玉帛，哄她替他說話。
無商不奸。
尹顏福至心靈，瞇起眼睛，問：“月狐，杜夜宸不會許了你什麽好處吧？”
江月狐顫巍巍收回了手：“哈哈……我可是你的好姐妹，你說這話，真教我心寒。”
“不說的話，往後我要是有了閨女兒，可不讓她認你做幹娘。”尹顏生不生孩子還不一定呢，只不過拿話詐一詐江月狐罷了。
“別介！咱倆的事，禍害孩子做什麽呢？有我這樣威風凜凜的幹娘，出門在外多有面兒呀？”江月狐咬了咬牙，“我也沒多磋磨你男人，就是喊他拿出點誠意來。”
“說吧，他給了多少誠意？”
“咳，也就那麽幾十根大黃魚嘛！”
“噗嗤！”尹顏無奈地笑，“撈財撈到我家裏來了！”
江月狐笑瞇瞇地道：“你放心，我這不是從他那裏撈來錢財給你添嫁妝嗎？有姐們兒給你撐腰，手裏捏著銀錢，不怕人不善待你。要是他敢對你不好，咱們就讓他凈身出戶。到時候別想著嫁人啦！咱姐倆心情好就包個小情人，不好就換一個人，日子逍遙自在。”
江月狐從來就沒想過貪圖尹顏的東西，她不信男人，只是希望尹顏手裏再多點東西，再有底氣一點。
所有的錢，她都會給到尹顏手裏。
只盼尹顏能過得好。
要是尹顏過得不好，那就和杜夜宸一刀兩斷，她自會養尹顏。
能得到姐妹的庇護，尹顏很是感動。
她眼眶潮紅，莫名滲出幾滴淚來。
尹顏笑了一聲，探指掖去淚花：“瞧我，還哭上了。”
江月狐心疼極了，她抱了抱尹顏，笑道：“我自小就希望有個家人，如今和你處得這樣好，是我夢寐以求的事。阿顏，你要過得好呀，比所有人都好。”
“嗯，我會的。”尹顏頷首，眼淚落到江月狐肩窩裏。
她真的很幸福。
自打姆媽去後，尹顏原以為自己這一生會不幸。
可她有了尹玉，又認識了杜夜宸、阿寶等等一大家子人。
大家和她沒有血緣關系，卻都待她這樣好。
車轎停了，尹顏撩簾下車。
江月狐朝尹顏揮揮手：“杜夜宸囑咐我送你到這兒，他有什麽瞞人的安排，我也是不知的。不過，他要是敢欺負你，只管喊人。丁家人耳力敏銳，又擅輕功，定能及時趕來救你。”
尹顏無奈極了：“杜先生又不是什麽豺狼虎豹，哪裏敢傷我！是他求著想我入杜家門，低聲下氣討好還來不及呢，怎敢作妖！”
尹顏笑著辭行，撩起裙擺，一步步朝山頂處的輕紗小亭走去。
上面有人在等她，看身影，該是杜夜宸。
尹顏不是猜不到杜夜宸的用意，可她不害怕。
尹顏還是下定決心，朝他走去。
一步。
又一步。
她想明白了，她愛杜夜宸，她不願辜負良辰美景。
若他想同她締結良緣，想同她廝守終生，想同她白頭暮年，那麽她願意獻吻，如杜夜宸所願。
不知這山頂上原本就有一座亭臺，還是杜夜宸斥巨資新造的。
總之，四周荒無人煙，緊靠半覆雪的陡峭山壁出現一座新漆的小亭，瞧著怪違和，好似山精魑魅在深山老林裏施法幻化出的據點一般。
這樣說來，杜夜宸就是那號令萬妖的邪魅妖王了。
思及至此，尹顏偷笑出聲。
她急忙掩唇，生怕被人瞧出端倪來。
不過幾步路，尹顏便行至小亭前，回首望去，江月狐早已不見蹤跡。
許是不想當灼目的電燈泡子，免得收了杜夜宸的錢財卻沒辦好事，這才率先離開。
尹顏一面心裏怪罪好友也偏袒杜夜宸，一面又覺得歡喜，能讓閨中密友都認可的男人，想必是為了獨得她歡心下了不少苦功夫。
他既有心，她又何必數落他。
杜夜宸遙遙朝她伸出手，彬彬有禮地道：“我牽你上來。”
尹顏的火氣可沒全消了，一走進亭子，立馬興師問罪：“方才你就把我一個人丟在冰面上，自個兒溜之大吉？”
杜夜宸見她爬了這樣遠的山路，一下地還能氣勢洶洶發難，忍不住輕笑出聲：“我知你長袖善舞，應對幾個熟人不會出差錯，故而先一步給你置備驚喜。”
“什麽驚喜？”尹顏說不期待，也是假的。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杜夜宸又賣關子，這性子都不能改改。
他招她坐上一個罩了橄欖綠提花綢褥子的矮炕，這炕好似是可以移動，被人千裏迢迢搬到山裏來。
甫一落座，還有香氣繚繞的雲煙自炕底的小孔鉆出，煙熏火燎，活似早年的熏籠。
尹顏驚異地問：“這裏頭裝的什麽？”
杜夜宸倒是沒想到她眼睛這樣尖，專在意些細枝末節的事。
他無奈搖搖頭，給她解釋：“山上冷，怕你受寒，故而我在裏頭堆了無煙炭，還燃了一味自調的香。”
“你還會調香啊？”尹顏拿手指扇了扇風，抿唇一笑，“摻了什麽，怪好聞的。”
“取了紫檀香幾兩、酸棗幾枚、又添了浸過臘茶的白檀香，除此之外，還融了些雜料，全部香料混入白蜜和勻，封窖一月後再取出焚香，便成此味了。”
尹顏沒那麽多閑情逸致，對制香工序真是一竅不通。
她聽不出門道，只得囫圇吞棗似的大誇一通：“蠻好蠻好。”
杜夜宸被她噎了一下，莞爾：“既不感興趣，又問這麽許多。”
“我雖不愛這些，卻願意聽你說。不就代表，我對你的事很上心嗎？明裏暗裏都是情誼，你竟不懂。”尹顏識趣兒，也同他說了兩句隔靴搔癢的俏皮話。
原本是一句糟心話，聽她手足無措辨別，又覺得很窩心了。
杜夜宸滿意地勾唇，心間一片雀躍。
剛歡喜了一會兒，又暗下覺得自己無可救藥，被她一句荒唐話就給糊弄住，還被姑娘家牽動心神，可不就是栽在她手裏，被吃得死死的了？
杜夜宸打定主意要反殺回去，他慢條斯理地道：“既是知情識趣，也該猜得到我想做什麽。你倒是說說，我千方百計尋你來共度良宵，是有個什麽算盤？”
杜夜宸的心思，還有誰不知呢？
偏他不知羞，這樣堂而皇之說出來，要尹顏好看。
尹顏羞窘，心裏怪罪杜夜宸太記仇了！一句狎昵排揎而已，也要特特報覆回來，擺她一道兒。
尹顏不說話，即便她裝瘋賣傻故作不懂，杜夜宸也不會信的。
杜夜宸問出這句話來，就是知道她一定明白，這才拿話逗弄她。
怎能如這廝的願呢？
尹顏想瞪作怪的杜夜宸，可一擡眼，又覺得他那雙鳳眼很撩人，好似有火苗竄動，惹得人心猿意馬。
她不敢看他，甚至還望旁側挪騰了一寸，瓜田李下避著嫌。
都快要是坦誠相見的真夫妻了，還外人一樣躲著他。
杜夜宸頭疼不已，扶起額來：“罷了，再鬧你，恐怕你得連夜坐車逃回尹家了。”
“那不能夠！”尹顏囁嚅了一程子，“我也知道你大費周章請來這麽些的客人，落你臉面不好看吶。”
聽得這話，杜夜宸再傻也猜出七七八八。原是江月狐抖露出底細，教尹顏知曉了他全部打算。
既然知道他的如意算盤，尹顏還敢單槍匹馬奔赴這鴻門宴。
也就代表……她願意嗎？
杜夜宸長這樣大，頭回生出歡喜的心思。軟嫩的心臟被裹挾了一層蜜汁子，黏黏膩膩，恨不得將尹顏就地吃拆入腹。
他情不自禁地彎起嘴角，原來情投意合是這麽一回事，教人再有能耐，再有本事，也藏不住喜怒。
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的，杜夜宸不欺負她了。
他從旁側拿出一封彩禮單子，逐一念給尹顏聽：“黃金一千兩，禮餅三百盒，再有深海珍珠一百顆……”
杜夜宸足足念了半個鐘頭的物件，聽得尹顏雲裏霧裏。
尹顏正要打岔，杜夜宸總算收住了聲兒，落下t最後一句：“我以杜家所有家私來聘尹家主尹顏為妻，不知阿顏意下如何？可給杜某一個抱得美人歸的機會？”
他把所有底牌都顯露給尹顏看，不偷藏任何細軟。
杜夜宸坦蕩，實心實意要同她喜結連理。
他攜真心而來，只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尹顏怎會不動容呢？她又不是鐵石心腸的女子。
一輪皎潔的圓月自山崖升起，白茫茫的光灑在有情人的身上，好似鍍了一層銀芒。
月明風清，霞裙月帔。
尹顏怔怔地望著清俊的杜夜宸，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心跳如擂鼓，情愫綿長而歡喜。
她也喜歡杜夜宸呀，喜歡得不得了。
既如此，尹顏還有什麽理由拒絕杜夜宸的求婚呢？
於是，她伸出手，軟軟地摟住了杜夜宸的脖頸，在他耳畔低語：“杜夜宸，能娶到我，你真占了大便宜。”
“是，杜某會好好珍惜的，多謝阿顏成全。”杜夜宸也擁緊了
就這樣，有情人終成了眷屬，杜夜宸獨得美人青睞，可摟尹顏入懷入夢，永世不得離分。
杜夜宸為了婚禮，特地置辦了一間位處於四城交界處的大宅院，方便宴請五湖四海的親朋好友前來觀禮。
這是一間瑰瑋的三進院子，屋頂建重檐歇山頂，兩山垂脊的檁頭釘蝙蝠形博風板，再銜接雕木雲紋封閉式山花。整間屋舍都是新上的漆面，瞧著雕欄玉砌，富麗堂皇。
杜夜宸問尹顏喜歡不喜歡，尹顏哪裏挑得出錯處來。一磚一瓦都是翻新過的，就連漆面都重刷了一層油。
他是有備而來，處處都顯露出他的勃勃野心。
尹顏從這些細枝末節處都能察覺出杜夜宸的勝券在握，他是篤定她會嫁給他的，不然他也不敢大張旗鼓籌備這些。
尹顏懵了幾分鐘，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廝別是在算計她吧？
到底是哪裏出了紕漏，教杜夜宸處處拿捏住她？
尹顏正要細細分析，鄭太太和沈綠意已然從廣亮大宅門裏相攜出來了。
尹顏驚喜地道：“綠意、鄭太太，你們也來了？”
鄭太太溫雅地笑：“你的好日子，怎可能不來呢？”
沈綠意挑眉：“這才多久呀！連男人都找到了，怪不得好幾個月沒聯系我！”
她們一左一右拉住尹顏，邁入門裏，對尹顏身後的杜夜宸置若罔聞。
這場婚事，唯有尹顏才是她們上心的小姐們，誰搭理男人怎麽受累呢？
沈綠意道：“快進來瞧瞧，咱們女人幫裏挑揀出好幾身嫁衣，正吵得不可開交呢！思來想去，哪種樣式好看，都得你點頭才行！”
怪道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女子本就是心思細膩的主顧，再加上主人翁是自家疼愛的小姐妹，自然盡心盡力挑揀婚事章程。
尹顏還沒來得及轉換新嫁娘身份，進院子先被嚇了一跳。
一夥人在屋裏頭鬧得翻天覆地，喧嘩聲震耳欲聾，已然吵聾了她的耳朵。
只見羅蘿和江月狐一人擡一紅漆盒對峙，劍拔弩張。
羅蘿嚷嚷：“江小姐，你怕是不懂了！這套粉色繡喜相逢金絲線夾襖裙多新式，再搭上八寶珍珠瓔珞流蘇雲肩，這樣並作嫁衣，穿起來才打眼呢！”
江月狐冷笑連連：“小丫頭片子懂什麽？咱們阿顏是要艷壓群芳的，不穿個艷紅，怎可能驚艷眾人？還是挑這件紅緞團鶴女褂和紅提花綢闌幹裙吧！”
兩人各執一詞，為了尹顏的嫁衣吵鬧不止，連正主來了都沒回頭看一眼。
尹顏扶額，左顧右盼，問沈綠意和鄭太太：“你倆不會也一人挑了一件款式，要我評評理吧？”
沈綠意聞言，摸了摸鼻尖子：“倒是想挑，這倆人不讓，說我和鄭太太是外族人，管家族事就僭越了，不讓動手呢。”
鄭太太慣是個圓融的人，此時也只是和煦一笑：“有兩位姑娘替你操心嫁衣就盡夠了，我和沈小姐去幫忙挑揀婚禮上的果脯餐食便可。出嫁要忙的事太多，各司其職蠻好，何必事事湊一塊兒去。”
“明明是客人，還讓你們這樣操心，真是受累了。”尹顏怪不好意思的，握了握她倆的手。
沈綠意瞪她一眼：“你這話就見外了不是？咱們都是生死之交，說這些個，沒勁兒了。”
鄭太太也道：“多虧你和杜先生幫忙，才讓我和我丈夫過上平靜日子，這恩情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閑侃幾句，尹顏打算去救屋裏的場子裏。
尹顏暗地裏松了一口氣，好在鄭太太和沈綠意沒被拉入“挑嫁衣”的戰局，不然四個女人吵鬧起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偏幫哪個都得罪人。
尹顏沒能喝上一口熱茶，羅蘿便攙過她的臂彎，同她嬌聲道：“尹姐姐，你快來！你瞧瞧，哪套衣裙合你的意？”
江月狐也橫飛出一記眼波：“新娘子來了，讓她挑唄！咱倆說話算什麽數？總得新嫁娘自個兒看中吧？”
話雖如此，這一回的篩選，卻是江月狐和羅蘿之間的博弈。
看誰同尹顏最是心意相通，誰同尹顏的交情最好！
也就是說，尹顏的後院起火了……
尹顏頭大如鬥，她上前一步細細翻看衣裙。
不得不說，杜夜宸給安排的幾套嫁衣都是重工重料，金絲銀線，極盡奢華。
每一件都色澤艷麗，且做工精細。這樣美輪美奐衣飾，即便是她都挑花了眼，遑論小姐妹們為其吵得不可開交了。
尹顏糾結半天，對她倆道：“我看兩身嫁衣都漂亮。要不這樣，咱們挑這身紅緞褂裙，再搭上珍珠雲肩。兩個人的心意我都領受了，還能如我的意，好也不好？”
尹顏是個有主見的女子，她不會拿婚事開玩笑。這樣搭配衣裳，就說明是她自個兒真心喜歡這一身款式。
羅蘿和江月狐再怎樣爭辯，也都是為了尹顏開心。
見她已經有了章程，再吵嚷下去，未免不給人面子了。
於是，羅蘿和江月狐相視一笑，不再多說什麽。
兩人這一回倒是達成共識，既要褂裙和雲肩，總得改一改紋樣，都調成配套的。
她們相攜出門尋繡娘連夜趕工去了。
四個人都走了，屋裏總算是清靜下來。
尹顏精疲力盡靠在羅漢榻上，牛飲了一大口茶，這才回魂來。
還沒等她休息夠，尹玉又拉著阿寶假模假式敲鑼打鼓沖進屋裏。
尹玉紳士一般攤開手，獻寶似地道：“姐，走著！咱帶你去看姐夫準備的八擡大花轎！”
尹顏擺擺手：“不去不去，沒看我剛累完嗎？這都深更半夜了，折騰什麽呢？！”
“哎喲，這可不是普通的轎子，說是好幾位工匠師傅輪班數年才能制出的萬工轎，是姐夫廢了老大氣力才給你買來的，專為你兩天後的出嫁用！這樣的心意，咱們不看看去？走走！”尹玉臉皮厚，他對阿寶使了個眼色，倆小子攙著尹顏，將她托出了院外。
不遠處，丫鬟婆子掌著好幾盞氣死風燈。
尹顏一走近，那些仆歐便散開了，拿暖色的燈芒去照身後的事物——那是一座由無數金箔貼花的花板，榫卯聯結而成的朱漆花轎。高高的轎頂，嵌滿了層層疊疊的玻璃宮燈。浮雕重彩重金，栩栩如生。
一派的花團錦簇。
尹顏從未見過這樣奢華富麗的花轎，一時間瞠目結舌。
阿寶見尹顏久久不出聲，他扯了扯尹顏的衣角：“尹姐姐，我聽到杜爺和千山爺爺說了。花轎原該是娘家人置辦的，可尹家沒有嫡親長輩出席，故而他想給你準備這一頂花轎，不教人輕看了你。”
這些話都是尹玉命阿寶聽壁腳偷聽來的消息，如今借花獻佛，有樣學樣講給尹顏聽。
阿寶想著，這些應該都是好話吧，尹姐姐聽了肯定會高興的。
哪知，尹顏聽得這話，心間酥麻，鼻腔酸脹。
許是想到了苦難的從前，與接連逝去的親人，尹顏胸腔滿漲。
杜夜宸事事以她為先，除了他以外，少有人對她這樣好了。
人間處處是溫情。
活著真好。
尹顏能遇到這樣一大家子人，是她三生有幸。
尹顏蹲下身子，抱住了尹玉和阿寶。
家姐突如其來的親昵，搞得倆小弟怪害臊的。
尹顏才顧不得那麽多，她把臉抵在兩人肩頭，小聲抽噎出聲。
阿寶被嚇了一跳，他瞧瞧問尹玉：“大哥，我說錯話了？”
尹玉道：“傻小子，咱姐這是喜極而泣呢！”
小孩們當著她面兒嘀咕，怪逗趣的。
尹顏破涕為笑：“傻小子們，結婚那天，記得給姐姐撐腰呀！”
阿寶和尹玉重重點頭：“一定！”
杜家的婚事還是沿襲前朝，按照“三書六禮”的習俗來進行。
不過杜夜宸為了盡快完婚，t提出家族應該與時俱進，婚禮也要簡化，不必太繁文縟節。杜夜宸如今成了新一任家主，又是八大家族之首，話語權自然很重，他提出要改，那就大刀闊斧地改，做個表率。
杜千山原本以為杜夜宸是要學習西方婚禮那一套，哪知他只是把“過聘禮”等三書和“納彩”等六禮流程的日子縮短成三日內完成。這樣一來，他兩日後便可設喜宴招待親朋好友，同尹顏正式成親，結為夫婦了。
一整套流程下來，全族人都明白了。
杜夜宸哪裏是想讓家族日新月異，他分明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
這廝就是想早點娶到心上人，猴急得不行。
家主是樂呵了，底下人可跑斷腿。
不少奴仆來杜千山面前抱怨：“管事的，您瞧瞧，這三天的活，要咱們一天幹完，可不得累死個人？多些時辰操辦，婚宴排場也更大不是？何必急於一時？”
杜千山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想到小少爺都要成親了，面上笑容就沒落下來過。
他樂呵呵地笑，從懷裏拿出好幾個利是封紅包，遞給奴仆們：“辛苦辛苦，這些小錢，晚間拿去喝酒吧。”
奴仆們也不是真不滿，其實這幾日的吃食都是頂好的，大魚大肉從沒斷過。
他們就想接著喜慶婚事，從杜千山手裏要點好處。
管束家宅這事兒，門道多得很。主子不可太嚴，亦不可太松懈。嚴了沒盡心當差的仆歐，松了容易養肥膽生出刁奴。
火候都得把握好，沒個三五十載，練不出這道行。
橫豎是喜事，讓下人們算計便算計一回，杜千山裝聾作啞便是。
奈何他這邊錢袋子出去，下人們晚間就入了尹玉特設的地下錢莊，有阿寶在一旁幫著出老千，那杜家的錢財又被贏回去了。
等同於杜家的錢，兜兜轉轉一圈，回了尹家的庫房裏。
阿寶做這樣的事有點心虛，夜裏焦急地問尹玉：“要是讓尹姐姐知道了怎麽辦？”
尹玉剛吃過辣豬蹄，拿牙簽剔牙，慵懶地道：“怕啥？咱這叫給姐姐攢嫁妝呢！你想想，這些都是杜家的下人，聘禮不也是杜家出的嗎？咱們只是多拿一點杜家錢財，好塞給咱姐當嫁妝，這是給咱姐撐腰呢！好事兒呀！”
“是嗎？”阿寶皺眉，不大明白。
不過尹玉說是好事，那便是吧，他相信大哥！
尹玉給阿寶遞了個豬蹄膀，心裏美滋滋盤算起贏來的錢——他說給尹顏嫁妝，可沒說全給呀！他給一半，自留一半不就得了？出了力，總得給點勞力費吧？
尹玉靠在軟枕上，做起了發財的美夢。
尹玉休息得好，尹顏就不好了。
她不知怎麽竟生出了緊張感。
杜夜宸喊了這麽多人觀禮，要是她行差踏錯，哪處的禮數沒做對，會不會失了顏面？
而且要在那麽多人面前完婚，多少眼睛看著她，總讓人心裏不自在。
尹顏坐立難安，本想黃昏時睡一覺，卻也因懷揣心事，沒能睡著。
這時，窗臺忽然響起了石子砸木框的騷動，她以為是家族裏哪個小孩嬉鬧，特特開窗去看。
豈料，尹顏一眼瞧見了昏暗暮色下的杜夜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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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以為杜夜宸早來了, 人就在車上等候，豈料上了車，連個人影都沒見著。
這是吊她胃口嗎？尹顏的臉頓時沈了下來。
她一言不發地靠窗小憩, 任司機帶她天南地北地轉悠。
不知開了幾個時辰, 太陽都下山了，司機總算是停了車。
尹顏被鬧醒了，她推開車門，風兜頭迎面而來, 將她烏黑油亮的發吹散。那一頭發亂卻美, 好似一縷墨汁子, 被水稀釋，化在粉藍色的夜霧裏。
西城地廣人稀，氣溫也比南北城低，明明開春了，周邊還有覆雪的連綿山巒，有時就算是入夏, 這些雪絮也不會消融。
尹顏的眼前是一條結了冰的河，岸邊掛著緋色橫幅, 上面用粗毛筆寫著“溜冰大會”的字樣。
她走近了才看到, 冰面上有不少穿著淩鞋溜冰的人。想來這個溜冰場很有名氣，慕名而來的人眾多。
為了防止夜幕將至, 溜冰的人看不清前路, 冰面上還擺放了可插火把的石磚。
東一豆紅芒，西一豆黃芒，到處都亮著光。
黑霧白霧, 數不盡的色調混淆在一塊兒，色彩繽紛。
星星點點的絢爛火光, 妝點白雪皚皚的冰封河面，光彩能與繁星爭輝。
尹顏看著此情此景，一下子被震撼了。
她還在出神，不遠處已然走來了一個男人。
是杜夜宸啊。
他為了t方便溜冰，只著了黑色西褲與單薄白襯衫。明明是簡樸素凈的打扮，卻有種難言的清貴儒雅。
杜夜宸本就身材高大，如松如柏。現下襯衫捆入褲腰裏，黑色皮帶束縛窄背，更顯得挺秀勁拔了。
杜夜宸風度倜儻地踱來。他一手拎著女式淩鞋，另一手彬彬有禮地迎向尹顏，致歉：“尹小姐，讓你久等了。”
尹顏回頭，一見他就笑，眼底是消散不去的柔情蜜意。
她沒忘記擺姿態，故意撅嘴，嗔怪：“鬧半天，原是想邀我溜冰嗎？怎麽不早說呢？害我提心吊膽一整日，還以為你想綁架我！”
杜夜宸也笑，無奈搖頭，眼底滿是寵溺。
“若需綁架，也得杜某親自出馬。派個外人親替我劫持你，我可不放心。”他說的是司機，他想幹壞事，無需同夥。
尹顏被他逗到了，媚眼如絲，瞪了人一眼。
她上前一步，揪住杜夜宸的衣領，氣焰囂張地質問：“說，這幾天做什麽去了？莫不是背著我，安撫冷落多時的小情人吧？”
杜夜宸無辜極了，他微微低頭，靠近尹顏耳廓，暧昧咬耳朵：“阿顏這話就冤枉人了。我究竟有沒有在外勾三搭四，今夜你看我表現便了然於心。”
他說話的重音點在“今夜”二字上，很顯然是有備而來。
尹顏被他鬧得面紅耳赤，暗罵了句“不正經”，再沒二話。
好在冰河裏的男男女女都各自有故事，各自有浪漫，沒人在意他們的小情小愛。
杜夜宸單膝跪地，托起尹顏的腳：“別動，我給你換上滑冰的淩鞋。”
尹顏就著昏暗的光，仔細打量了一眼杜夜宸手上白漆圓頭皮靴樣式的淩鞋。那滑冰鞋制作很精美，靴沿鑲了一圈浪蕊浮花繡紋，底下刀片窄細，閃閃發光，好似魚腹上最亮眼的一道白。
尹顏好奇地問：“這是你特制的嗎？怎和市面上看起來的不一樣？”
杜夜宸道：“倒是好眼光，怪道能找上我這樣德才兼備的好男兒。”
“少貧嘴！沒見過你這樣一門心思往自家臉上貼金的人。”尹顏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是我厚顏無恥。”杜夜宸心情極好，他被罵了也不惱。
待杜夜宸幫尹顏換好了一雙鞋，他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領到冰河之上。
迎風冒雪，杜夜宸對掛在他臂彎處的小姑娘說：“若是害怕，只管退到我懷裏。”
“想得美！”
尹顏的倔強，在冰面上一個遛彎後，被擊碎了。
她險些跌跤，嚇得心跳如擂鼓，急急靠到杜夜宸胸膛站穩。
尹顏丟了面子，小聲嘟囔：“這地兒也太滑了。”
杜夜宸擔心她生氣，故而也沒笑話她。
“跟著我就好，我教你。”他把她護在身前，攬著她，朝前慢悠悠滑去。
許是有杜夜宸護駕，尹顏的膽子肥了很多。
最開始是盯著鞋尖子看，看那刀片和冰面摩擦在一塊兒，堆砌小山似的碎冰渣子；再後來，她敢擡頭了，看著遼闊的冰河被黑色的天幕壓得昏沈，遠處的雪山也染上了深藍色，璀璨星辰比別處更明亮，灑了金箔脂粉一般。
“真漂亮啊。”尹顏眉開眼笑。
她回頭，以笑容誇讚杜夜宸今夜幽會的用心。
“你喜歡就好。”杜夜宸對上尹顏的目光，眉眼不自覺柔和下來。
尹顏半點都不自知，比起雪景，此刻的她，如月中聚雪，更好看。
杜夜宸滑冰技術實在高超，多帶一個人也如魚得水，游刃有餘，半點都不狼狽。
明明都是肉眼凡胎的普通人，怎麽杜夜宸什麽都會？！事事這樣有天賦，真教人嫉妒！
玩久了，尹顏後知後覺回過味來。
她陰惻惻地問：“你不會是知道我不擅滑冰，騙我來這裏，就能讓我心甘情願入你懷了吧？”
“在你眼裏，我是這樣卑鄙無恥的小人嗎？”杜夜宸無奈地問。
“你是。”尹顏斬釘截鐵地說。
“罷了，知我者莫若阿顏。存了幾分不良心思，竟叫你看穿了。”杜夜宸大大方方承認，真是壞得坦蕩。
尹顏就知道，這男人做什麽事沒自個兒的打算在內？
憋著一肚子壞水呢，擎等著折騰她來了。
尹顏不服輸，她嘗試離開杜夜宸的監護，往更遼闊的冰面上去。
她漸漸學會溜冰了，在杜夜宸的註視之下，她也能獨當一面在冰上自由自在地滑行了。
尹顏得意洋洋，挑釁杜夜宸：“你看，不需要你幫忙，我也學會了。”
杜夜宸寵溺地答：“是，我的小姑娘，一向成熟獨立，即便沒有我，也能獨當一面。”
本就是幾句玩笑話，卻得到杜夜宸這樣真摯的表白。
尹顏頗有點不好意思，她顧左右而言他：“我看岸邊還有人鑿冰夜釣，咱們去瞧瞧吧？”
“好。”杜夜宸寵愛她，什麽都願意陪著她。
只要她想的事，他都會說“好”。
原本尹顏避開話題就是為了掩飾羞怯的心緒，可他明目張膽寵愛她，讓尹顏更羞臊了。
尹顏賭氣似的捂住了耳朵，小心滑向岸邊。
就在她快要靠近夜釣佬的時候，忽然察覺出一絲不對勁。
眼前拿竹竿子的老人，是不是有點眼熟啊？
尹顏湊近一看，驚奇喊了聲：“千山叔？！你怎麽在這裏？”
杜千山摘下羊羔絨耳帽，向尹顏笑瞇瞇地行禮：“尹小姐，你好啊。咱們是聽小少爺的吩咐，特地來冰河聚會的。”
“咱們？”尹顏如芒在背，暗道不好。
不是他一個人，還有旁人？！
尹顏咬了咬下唇，惱羞成怒地質問杜夜宸：“整個溜冰大會，該不會來的都是八大家族裏的人吧？”
“猜對咯！猜對咯！”尹玉和阿寶坐在雪橇車上，被長毛犬拖過來，大聲打招呼。
阿寶和尹玉都在，難道說……就連其他家族的人都被杜夜宸喊來了？
怪就怪在冰河太大，夜色又濃，那麽多個人，尹顏哪裏認得齊全，這才著了杜夜宸的道兒。
也就是說，她此前的醜態，被所有人看到了？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尹顏動怒，拳頭握得梆硬，她高聲喊：“杜夜宸？！你給我死過來！”
杜夜宸也不知上哪兒去了。
尹顏左顧右盼等不到人，心焦了起來。
原以為是男女私會的燕約鶯期，豈料杜夜宸擺了她一道，竟叫她這樣難堪。
那些小女兒情態，在他面前顯一顯也就罷了，在旁人面前搔首弄姿，可不小家子氣？她還如何立威呢？！
尹顏心裏頭數落了杜夜宸一大堆，歸根結底，就是埋怨他事先不和她商量。
“人呢？”她在這裏孤立無援，杜夜宸卻還躲起來了！
尹顏莫名有幾分委屈，就在這時，江月狐乘著翠蓋珠纓車而來，替她解了圍：“阿顏，快上車！”
江月狐撩起門簾，朝她伸出纖纖玉指。
幸好還有她的姐妹助陣，尹顏放下心來。
她笑著攜了江月狐的手，蹬上了車轎。
江月狐和杜夜宸自來不對付，肯定不會是他那派別的人，故而尹顏對小姐妹沒有半分防備心，說走就走。
尹顏見車轎緩慢走出冰河，往旁處的結霜的山路行去，納悶得問：“咱們要去哪兒？”
江月狐慵懶地笑：“左右不是把你拉去賣了，何必緊張兮兮的。”
尹顏斜了江月狐一眼，冷哼：“快說，你是不是奉了杜夜宸的命，來給我挑事兒的？若敢糊弄我，咱們的姐妹情可就斷在這兒了。”
江月狐聞言，慌忙哄住人：“嗳，別惱別惱。我給你說還不成嗎？”
“那就再給你一次機會。”尹顏不過是裝模作樣嚇唬江月狐，哪舍得和她斷了情分。
江月狐也深知這一點，她從膝上的攢盒裏撚了一顆鹽漬酸梅，餵到尹顏口中，閑話家常似的道：“你可知，杜夜宸這幾日都做了什麽？”
“嗯？”
“他去挨家挨戶求你相熟的人同意這門親事了，說是征得你的意見，順道送上婚禮請帖。”
聽得這話，尹顏呆若木雞。
那豈不是，所有人都知她要結婚的消息呢？還請來了這麽多人，真是讓人害臊！
尹顏既羞怯又窘迫，小聲埋怨：“這人做事，怎麽都不同我商量呢？”
江月狐道：“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吧。我平素是有看不慣杜夜宸的地方，可今日這一樁事，倒還幹得漂亮。既要討最愛重的人歡心，不費點苦工夫又怎麽行呢？你的婚禮上，缺了哪個沒能到場的小姐妹，都會成為一樁憾事吧？”
江月狐的話句句在理，只是杜夜宸先斬後奏這一樁事還是讓尹顏心裏頭別扭。像一根刺t紮在心底生根發芽，雖長出美艷玫瑰，卻荊棘遍布，紮得人膈應。
尹顏不作聲，江月狐卻瞧出她的心事來。
江月狐掰正尹顏的臉：“方才那麽多熟人在場，若是杜夜宸想當眾求婚，你會拒絕嗎？”
尹顏忸怩了一會子：“應當不會……”
橫豎都答應要嫁給他了，尹顏哪裏會當眾掃未婚夫的顏面呢？
鬧別扭也是暗地裏的事兒，所謂“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也就是這個道理。
“對嘛！”江月狐捏了捏尹顏的臉頰肉，“你看，他明明有那麽多卑劣手段，卻沒往你身上使。我今兒說句公道話，這男人壞是壞了點，但對你還是不差的。”
也不知杜夜宸用了什麽手段，竟能和江月狐化幹戈為玉帛，哄她替他說話。
無商不奸。
尹顏福至心靈，瞇起眼睛，問：“月狐，杜夜宸不會許了你什麽好處吧？”
江月狐顫巍巍收回了手：“哈哈……我可是你的好姐妹，你說這話，真教我心寒。”
“不說的話，往後我要是有了閨女兒，可不讓她認你做幹娘。”尹顏生不生孩子還不一定呢，只不過拿話詐一詐江月狐罷了。
“別介！咱倆的事，禍害孩子做什麽呢？有我這樣威風凜凜的幹娘，出門在外多有面兒呀？”江月狐咬了咬牙，“我也沒多磋磨你男人，就是喊他拿出點誠意來。”
“說吧，他給了多少誠意？”
“咳，也就那麽幾十根大黃魚嘛！”
“噗嗤！”尹顏無奈地笑，“撈財撈到我家裏來了！”
江月狐笑瞇瞇地道：“你放心，我這不是從他那裏撈來錢財給你添嫁妝嗎？有姐們兒給你撐腰，手裏捏著銀錢，不怕人不善待你。要是他敢對你不好，咱們就讓他凈身出戶。到時候別想著嫁人啦！咱姐倆心情好就包個小情人，不好就換一個人，日子逍遙自在。”
江月狐從來就沒想過貪圖尹顏的東西，她不信男人，只是希望尹顏手裏再多點東西，再有底氣一點。
所有的錢，她都會給到尹顏手裏。
只盼尹顏能過得好。
要是尹顏過得不好，那就和杜夜宸一刀兩斷，她自會養尹顏。
能得到姐妹的庇護，尹顏很是感動。
她眼眶潮紅，莫名滲出幾滴淚來。
尹顏笑了一聲，探指掖去淚花：“瞧我，還哭上了。”
江月狐心疼極了，她抱了抱尹顏，笑道：“我自小就希望有個家人，如今和你處得這樣好，是我夢寐以求的事。阿顏，你要過得好呀，比所有人都好。”
“嗯，我會的。”尹顏頷首，眼淚落到江月狐肩窩裏。
她真的很幸福。
自打姆媽去後，尹顏原以為自己這一生會不幸。
可她有了尹玉，又認識了杜夜宸、阿寶等等一大家子人。
大家和她沒有血緣關系，卻都待她這樣好。
車轎停了，尹顏撩簾下車。
江月狐朝尹顏揮揮手：“杜夜宸囑咐我送你到這兒，他有什麽瞞人的安排，我也是不知的。不過，他要是敢欺負你，只管喊人。丁家人耳力敏銳，又擅輕功，定能及時趕來救你。”
尹顏無奈極了：“杜先生又不是什麽豺狼虎豹，哪裏敢傷我！是他求著想我入杜家門，低聲下氣討好還來不及呢，怎敢作妖！”
尹顏笑著辭行，撩起裙擺，一步步朝山頂處的輕紗小亭走去。
上面有人在等她，看身影，該是杜夜宸。
尹顏不是猜不到杜夜宸的用意，可她不害怕。
尹顏還是下定決心，朝他走去。
一步。
又一步。
她想明白了，她愛杜夜宸，她不願辜負良辰美景。
若他想同她締結良緣，想同她廝守終生，想同她白頭暮年，那麽她願意獻吻，如杜夜宸所願。
不知這山頂上原本就有一座亭臺，還是杜夜宸斥巨資新造的。
總之，四周荒無人煙，緊靠半覆雪的陡峭山壁出現一座新漆的小亭，瞧著怪違和，好似山精魑魅在深山老林裏施法幻化出的據點一般。
這樣說來，杜夜宸就是那號令萬妖的邪魅妖王了。
思及至此，尹顏偷笑出聲。
她急忙掩唇，生怕被人瞧出端倪來。
不過幾步路，尹顏便行至小亭前，回首望去，江月狐早已不見蹤跡。
許是不想當灼目的電燈泡子，免得收了杜夜宸的錢財卻沒辦好事，這才率先離開。
尹顏一面心裏怪罪好友也偏袒杜夜宸，一面又覺得歡喜，能讓閨中密友都認可的男人，想必是為了獨得她歡心下了不少苦功夫。
他既有心，她又何必數落他。
杜夜宸遙遙朝她伸出手，彬彬有禮地道：“我牽你上來。”
尹顏的火氣可沒全消了，一走進亭子，立馬興師問罪：“方才你就把我一個人丟在冰面上，自個兒溜之大吉？”
杜夜宸見她爬了這樣遠的山路，一下地還能氣勢洶洶發難，忍不住輕笑出聲：“我知你長袖善舞，應對幾個熟人不會出差錯，故而先一步給你置備驚喜。”
“什麽驚喜？”尹顏說不期待，也是假的。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杜夜宸又賣關子，這性子都不能改改。
他招她坐上一個罩了橄欖綠提花綢褥子的矮炕，這炕好似是可以移動，被人千裏迢迢搬到山裏來。
甫一落座，還有香氣繚繞的雲煙自炕底的小孔鉆出，煙熏火燎，活似早年的熏籠。
尹顏驚異地問：“這裏頭裝的什麽？”
杜夜宸倒是沒想到她眼睛這樣尖，專在意些細枝末節的事。
他無奈搖搖頭，給她解釋：“山上冷，怕你受寒，故而我在裏頭堆了無煙炭，還燃了一味自調的香。”
“你還會調香啊？”尹顏拿手指扇了扇風，抿唇一笑，“摻了什麽，怪好聞的。”
“取了紫檀香幾兩、酸棗幾枚、又添了浸過臘茶的白檀香，除此之外，還融了些雜料，全部香料混入白蜜和勻，封窖一月後再取出焚香，便成此味了。”
尹顏沒那麽多閑情逸致，對制香工序真是一竅不通。
她聽不出門道，只得囫圇吞棗似的大誇一通：“蠻好蠻好。”
杜夜宸被她噎了一下，莞爾：“既不感興趣，又問這麽許多。”
“我雖不愛這些，卻願意聽你說。不就代表，我對你的事很上心嗎？明裏暗裏都是情誼，你竟不懂。”尹顏識趣兒，也同他說了兩句隔靴搔癢的俏皮話。
原本是一句糟心話，聽她手足無措辨別，又覺得很窩心了。
杜夜宸滿意地勾唇，心間一片雀躍。
剛歡喜了一會兒，又暗下覺得自己無可救藥，被她一句荒唐話就給糊弄住，還被姑娘家牽動心神，可不就是栽在她手裏，被吃得死死的了？
杜夜宸打定主意要反殺回去，他慢條斯理地道：“既是知情識趣，也該猜得到我想做什麽。你倒是說說，我千方百計尋你來共度良宵，是有個什麽算盤？”
杜夜宸的心思，還有誰不知呢？
偏他不知羞，這樣堂而皇之說出來，要尹顏好看。
尹顏羞窘，心裏怪罪杜夜宸太記仇了！一句狎昵排揎而已，也要特特報覆回來，擺她一道兒。
尹顏不說話，即便她裝瘋賣傻故作不懂，杜夜宸也不會信的。
杜夜宸問出這句話來，就是知道她一定明白，這才拿話逗弄她。
怎能如這廝的願呢？
尹顏想瞪作怪的杜夜宸，可一擡眼，又覺得他那雙鳳眼很撩人，好似有火苗竄動，惹得人心猿意馬。
她不敢看他，甚至還望旁側挪騰了一寸，瓜田李下避著嫌。
都快要是坦誠相見的真夫妻了，還外人一樣躲著他。
杜夜宸頭疼不已，扶起額來：“罷了，再鬧你，恐怕你得連夜坐車逃回尹家了。”
“那不能夠！”尹顏囁嚅了一程子，“我也知道你大費周章請來這麽些的客人，落你臉面不好看吶。”
聽得這話，杜夜宸再傻也猜出七七八八。原是江月狐抖露出底細，教尹顏知曉了他全部打算。
既然知道他的如意算盤，尹顏還敢單槍匹馬奔赴這鴻門宴。
也就代表……她願意嗎？
杜夜宸長這樣大，頭回生出歡喜的心思。軟嫩的心臟被裹挾了一層蜜汁子，黏黏膩膩，恨不得將尹顏就地吃拆入腹。
他情不自禁地彎起嘴角，原來情投意合是這麽一回事，教人再有能耐，再有本事，也藏不住喜怒。
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的，杜夜宸不欺負她了。
他從旁側拿出一封彩禮單子，逐一念給尹顏聽：“黃金一千兩，禮餅三百盒，再有深海珍珠一百顆……”
杜夜宸足足念了半個鐘頭的物件，聽得尹顏雲裏霧裏。
尹顏正要打岔，杜夜宸總算收住了聲兒，落下t最後一句：“我以杜家所有家私來聘尹家主尹顏為妻，不知阿顏意下如何？可給杜某一個抱得美人歸的機會？”
他把所有底牌都顯露給尹顏看，不偷藏任何細軟。
杜夜宸坦蕩，實心實意要同她喜結連理。
他攜真心而來，只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尹顏怎會不動容呢？她又不是鐵石心腸的女子。
一輪皎潔的圓月自山崖升起，白茫茫的光灑在有情人的身上，好似鍍了一層銀芒。
月明風清，霞裙月帔。
尹顏怔怔地望著清俊的杜夜宸，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心跳如擂鼓，情愫綿長而歡喜。
她也喜歡杜夜宸呀，喜歡得不得了。
既如此，尹顏還有什麽理由拒絕杜夜宸的求婚呢？
於是，她伸出手，軟軟地摟住了杜夜宸的脖頸，在他耳畔低語：“杜夜宸，能娶到我，你真占了大便宜。”
“是，杜某會好好珍惜的，多謝阿顏成全。”杜夜宸也擁緊了
就這樣，有情人終成了眷屬，杜夜宸獨得美人青睞，可摟尹顏入懷入夢，永世不得離分。
杜夜宸為了婚禮，特地置辦了一間位處於四城交界處的大宅院，方便宴請五湖四海的親朋好友前來觀禮。
這是一間瑰瑋的三進院子，屋頂建重檐歇山頂，兩山垂脊的檁頭釘蝙蝠形博風板，再銜接雕木雲紋封閉式山花。整間屋舍都是新上的漆面，瞧著雕欄玉砌，富麗堂皇。
杜夜宸問尹顏喜歡不喜歡，尹顏哪裏挑得出錯處來。一磚一瓦都是翻新過的，就連漆面都重刷了一層油。
他是有備而來，處處都顯露出他的勃勃野心。
尹顏從這些細枝末節處都能察覺出杜夜宸的勝券在握，他是篤定她會嫁給他的，不然他也不敢大張旗鼓籌備這些。
尹顏懵了幾分鐘，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廝別是在算計她吧？
到底是哪裏出了紕漏，教杜夜宸處處拿捏住她？
尹顏正要細細分析，鄭太太和沈綠意已然從廣亮大宅門裏相攜出來了。
尹顏驚喜地道：“綠意、鄭太太，你們也來了？”
鄭太太溫雅地笑：“你的好日子，怎可能不來呢？”
沈綠意挑眉：“這才多久呀！連男人都找到了，怪不得好幾個月沒聯系我！”
她們一左一右拉住尹顏，邁入門裏，對尹顏身後的杜夜宸置若罔聞。
這場婚事，唯有尹顏才是她們上心的小姐們，誰搭理男人怎麽受累呢？
沈綠意道：“快進來瞧瞧，咱們女人幫裏挑揀出好幾身嫁衣，正吵得不可開交呢！思來想去，哪種樣式好看，都得你點頭才行！”
怪道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女子本就是心思細膩的主顧，再加上主人翁是自家疼愛的小姐妹，自然盡心盡力挑揀婚事章程。
尹顏還沒來得及轉換新嫁娘身份，進院子先被嚇了一跳。
一夥人在屋裏頭鬧得翻天覆地，喧嘩聲震耳欲聾，已然吵聾了她的耳朵。
只見羅蘿和江月狐一人擡一紅漆盒對峙，劍拔弩張。
羅蘿嚷嚷：“江小姐，你怕是不懂了！這套粉色繡喜相逢金絲線夾襖裙多新式，再搭上八寶珍珠瓔珞流蘇雲肩，這樣並作嫁衣，穿起來才打眼呢！”
江月狐冷笑連連：“小丫頭片子懂什麽？咱們阿顏是要艷壓群芳的，不穿個艷紅，怎可能驚艷眾人？還是挑這件紅緞團鶴女褂和紅提花綢闌幹裙吧！”
兩人各執一詞，為了尹顏的嫁衣吵鬧不止，連正主來了都沒回頭看一眼。
尹顏扶額，左顧右盼，問沈綠意和鄭太太：“你倆不會也一人挑了一件款式，要我評評理吧？”
沈綠意聞言，摸了摸鼻尖子：“倒是想挑，這倆人不讓，說我和鄭太太是外族人，管家族事就僭越了，不讓動手呢。”
鄭太太慣是個圓融的人，此時也只是和煦一笑：“有兩位姑娘替你操心嫁衣就盡夠了，我和沈小姐去幫忙挑揀婚禮上的果脯餐食便可。出嫁要忙的事太多，各司其職蠻好，何必事事湊一塊兒去。”
“明明是客人，還讓你們這樣操心，真是受累了。”尹顏怪不好意思的，握了握她倆的手。
沈綠意瞪她一眼：“你這話就見外了不是？咱們都是生死之交，說這些個，沒勁兒了。”
鄭太太也道：“多虧你和杜先生幫忙，才讓我和我丈夫過上平靜日子，這恩情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閑侃幾句，尹顏打算去救屋裏的場子裏。
尹顏暗地裏松了一口氣，好在鄭太太和沈綠意沒被拉入“挑嫁衣”的戰局，不然四個女人吵鬧起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偏幫哪個都得罪人。
尹顏沒能喝上一口熱茶，羅蘿便攙過她的臂彎，同她嬌聲道：“尹姐姐，你快來！你瞧瞧，哪套衣裙合你的意？”
江月狐也橫飛出一記眼波：“新娘子來了，讓她挑唄！咱倆說話算什麽數？總得新嫁娘自個兒看中吧？”
話雖如此，這一回的篩選，卻是江月狐和羅蘿之間的博弈。
看誰同尹顏最是心意相通，誰同尹顏的交情最好！
也就是說，尹顏的後院起火了……
尹顏頭大如鬥，她上前一步細細翻看衣裙。
不得不說，杜夜宸給安排的幾套嫁衣都是重工重料，金絲銀線，極盡奢華。
每一件都色澤艷麗，且做工精細。這樣美輪美奐衣飾，即便是她都挑花了眼，遑論小姐妹們為其吵得不可開交了。
尹顏糾結半天，對她倆道：“我看兩身嫁衣都漂亮。要不這樣，咱們挑這身紅緞褂裙，再搭上珍珠雲肩。兩個人的心意我都領受了，還能如我的意，好也不好？”
尹顏是個有主見的女子，她不會拿婚事開玩笑。這樣搭配衣裳，就說明是她自個兒真心喜歡這一身款式。
羅蘿和江月狐再怎樣爭辯，也都是為了尹顏開心。
見她已經有了章程，再吵嚷下去，未免不給人面子了。
於是，羅蘿和江月狐相視一笑，不再多說什麽。
兩人這一回倒是達成共識，既要褂裙和雲肩，總得改一改紋樣，都調成配套的。
她們相攜出門尋繡娘連夜趕工去了。
四個人都走了，屋裏總算是清靜下來。
尹顏精疲力盡靠在羅漢榻上，牛飲了一大口茶，這才回魂來。
還沒等她休息夠，尹玉又拉著阿寶假模假式敲鑼打鼓沖進屋裏。
尹玉紳士一般攤開手，獻寶似地道：“姐，走著！咱帶你去看姐夫準備的八擡大花轎！”
尹顏擺擺手：“不去不去，沒看我剛累完嗎？這都深更半夜了，折騰什麽呢？！”
“哎喲，這可不是普通的轎子，說是好幾位工匠師傅輪班數年才能制出的萬工轎，是姐夫廢了老大氣力才給你買來的，專為你兩天後的出嫁用！這樣的心意，咱們不看看去？走走！”尹玉臉皮厚，他對阿寶使了個眼色，倆小子攙著尹顏，將她托出了院外。
不遠處，丫鬟婆子掌著好幾盞氣死風燈。
尹顏一走近，那些仆歐便散開了，拿暖色的燈芒去照身後的事物——那是一座由無數金箔貼花的花板，榫卯聯結而成的朱漆花轎。高高的轎頂，嵌滿了層層疊疊的玻璃宮燈。浮雕重彩重金，栩栩如生。
一派的花團錦簇。
尹顏從未見過這樣奢華富麗的花轎，一時間瞠目結舌。
阿寶見尹顏久久不出聲，他扯了扯尹顏的衣角：“尹姐姐，我聽到杜爺和千山爺爺說了。花轎原該是娘家人置辦的，可尹家沒有嫡親長輩出席，故而他想給你準備這一頂花轎，不教人輕看了你。”
這些話都是尹玉命阿寶聽壁腳偷聽來的消息，如今借花獻佛，有樣學樣講給尹顏聽。
阿寶想著，這些應該都是好話吧，尹姐姐聽了肯定會高興的。
哪知，尹顏聽得這話，心間酥麻，鼻腔酸脹。
許是想到了苦難的從前，與接連逝去的親人，尹顏胸腔滿漲。
杜夜宸事事以她為先，除了他以外，少有人對她這樣好了。
人間處處是溫情。
活著真好。
尹顏能遇到這樣一大家子人，是她三生有幸。
尹顏蹲下身子，抱住了尹玉和阿寶。
家姐突如其來的親昵，搞得倆小弟怪害臊的。
尹顏才顧不得那麽多，她把臉抵在兩人肩頭，小聲抽噎出聲。
阿寶被嚇了一跳，他瞧瞧問尹玉：“大哥，我說錯話了？”
尹玉道：“傻小子，咱姐這是喜極而泣呢！”
小孩們當著她面兒嘀咕，怪逗趣的。
尹顏破涕為笑：“傻小子們，結婚那天，記得給姐姐撐腰呀！”
阿寶和尹玉重重點頭：“一定！”
杜家的婚事還是沿襲前朝，按照“三書六禮”的習俗來進行。
不過杜夜宸為了盡快完婚，t提出家族應該與時俱進，婚禮也要簡化，不必太繁文縟節。杜夜宸如今成了新一任家主，又是八大家族之首，話語權自然很重，他提出要改，那就大刀闊斧地改，做個表率。
杜千山原本以為杜夜宸是要學習西方婚禮那一套，哪知他只是把“過聘禮”等三書和“納彩”等六禮流程的日子縮短成三日內完成。這樣一來，他兩日後便可設喜宴招待親朋好友，同尹顏正式成親，結為夫婦了。
一整套流程下來，全族人都明白了。
杜夜宸哪裏是想讓家族日新月異，他分明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
這廝就是想早點娶到心上人，猴急得不行。
家主是樂呵了，底下人可跑斷腿。
不少奴仆來杜千山面前抱怨：“管事的，您瞧瞧，這三天的活，要咱們一天幹完，可不得累死個人？多些時辰操辦，婚宴排場也更大不是？何必急於一時？”
杜千山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想到小少爺都要成親了，面上笑容就沒落下來過。
他樂呵呵地笑，從懷裏拿出好幾個利是封紅包，遞給奴仆們：“辛苦辛苦，這些小錢，晚間拿去喝酒吧。”
奴仆們也不是真不滿，其實這幾日的吃食都是頂好的，大魚大肉從沒斷過。
他們就想接著喜慶婚事，從杜千山手裏要點好處。
管束家宅這事兒，門道多得很。主子不可太嚴，亦不可太松懈。嚴了沒盡心當差的仆歐，松了容易養肥膽生出刁奴。
火候都得把握好，沒個三五十載，練不出這道行。
橫豎是喜事，讓下人們算計便算計一回，杜千山裝聾作啞便是。
奈何他這邊錢袋子出去，下人們晚間就入了尹玉特設的地下錢莊，有阿寶在一旁幫著出老千，那杜家的錢財又被贏回去了。
等同於杜家的錢，兜兜轉轉一圈，回了尹家的庫房裏。
阿寶做這樣的事有點心虛，夜裏焦急地問尹玉：“要是讓尹姐姐知道了怎麽辦？”
尹玉剛吃過辣豬蹄，拿牙簽剔牙，慵懶地道：“怕啥？咱這叫給姐姐攢嫁妝呢！你想想，這些都是杜家的下人，聘禮不也是杜家出的嗎？咱們只是多拿一點杜家錢財，好塞給咱姐當嫁妝，這是給咱姐撐腰呢！好事兒呀！”
“是嗎？”阿寶皺眉，不大明白。
不過尹玉說是好事，那便是吧，他相信大哥！
尹玉給阿寶遞了個豬蹄膀，心裏美滋滋盤算起贏來的錢——他說給尹顏嫁妝，可沒說全給呀！他給一半，自留一半不就得了？出了力，總得給點勞力費吧？
尹玉靠在軟枕上，做起了發財的美夢。
尹玉休息得好，尹顏就不好了。
她不知怎麽竟生出了緊張感。
杜夜宸喊了這麽多人觀禮，要是她行差踏錯，哪處的禮數沒做對，會不會失了顏面？
而且要在那麽多人面前完婚，多少眼睛看著她，總讓人心裏不自在。
尹顏坐立難安，本想黃昏時睡一覺，卻也因懷揣心事，沒能睡著。
這時，窗臺忽然響起了石子砸木框的騷動，她以為是家族裏哪個小孩嬉鬧，特特開窗去看。
豈料，尹顏一眼瞧見了昏暗暮色下的杜夜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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