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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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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沒了阿柱在場, 幾人吃飯喝酒,倒也融洽。

阿英不知為何,總眼風偷瞄王一為, 還殷勤地往他碗裏夾菜:“一為哥, 你嘗嘗這個蜜火腿。我是從縣上酒樓師父那裏學來的手藝,用蜜酒把火腿肉煨軟爛而成的。”

阿英是個爽直性子,鮮少有弱柳扶風的做派,尹顏是過來人, 只一眼便知她對王一為有意。

豈料王一為是個榆木腦袋, 不開竅。

他楞楞端飯碗去接吃食, 忙不疊道謝:“辛苦阿英。要不是我帶客人上門打擾,也不必你忙活這樣一桌菜色。我們夜裏就走了,趕明兒你就不會勞累了。”

“……哦。”阿英真的要被他氣死。她是覺得累,在敲打他嗎?她分明是想溫存小意伺候人,讓王一為惦記她的好!

尹顏忍笑辛苦,偏過頭去, 不插手這些男歡女愛的小情趣。

就在幾人用飯的時候,家裏忽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個半老徐娘的女子。

她生得同鎮裏人很不一樣, 旁的已婚女子為操持家務便利,穿的全是兩截身的襖裙, 偏偏她穿了一身半舊不新的旗袍, 還是艷麗的花卉紋樣。

彎腰不便,行路也不便,臂彎裏還拐了個五六歲的男娃娃, 真教人看著皺眉。

嬸娘顯然不喜歡這個女人,只眼皮一掀, 問:“你來做什麽?”

女人也不慌不忙,從身後拿出一件馬褂:“前些日子,府上阿柱少爺在我門前同三牛喝酒,這衣裳落地沾泥啦!我想起早前同蘇黎彪離婚,得了鎮長照應,這不得搭把手清洗一番,還個人情?阿柱在嗎?我親自還他衣裳。”

女人朝四周張望,企圖尋阿柱的身影。

還沒等她開腔,嬸娘就先一步起身,挺胸擋住了人貪婪熱辣的目光。

嬸娘啐了一口,罵:“趙小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麽算盤!我以前還心疼你孤兒寡母帶孩子不易,和蘇黎彪離了婚,一個人過活艱難,這才讓阿柱給你送點東西幫襯一把。誰承想,你狼心狗肺,算盤打到我兒子身上!我就這麽和你說吧,把你那些花花心腸放回肚子裏,即便你兜搭上阿柱,憑你的名聲,也入不得我的門!”

這話一出,尹顏就明白了。蘇黎彪第一任太太和他是少年夫妻,那今年想來也五十多歲了,還不住在鎮上,應當不是她;而第二任太太貪圖蘇黎彪錢財而來,還拖家帶口嫁入蘇家,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三十出頭的俏寡婦了。

尹顏和杜夜宸互看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意圖。

得留下人,盤問一番,才能更深入了解蘇黎彪。

趙小花被嬸娘一嗆,心生起一股子難堪。她是貪圖鎮長家的權勢,又見阿柱受她撩.撥,身強體壯,比蘇黎彪好上不止幾倍,可孩子還在跟前,她做母親的,哪能讓小孩聽得這些汙言穢語?

趙小花反唇相譏:“呸!還看不起我的名聲,你真當你這邊是個什麽好去處?鎮長宅心仁厚,家底又殷實,也算是福窩窩了,阿柱少爺怎會到這個年紀還沒討媳婦?還不是你這個潑辣婆母名聲在外,嚇得正經人家的女兒不敢登門!要我說,真想你早點抱上大胖孫子,那就趁早改改這刁蠻性子!”

“真是竈王爺跑院裏,要你多管閑事!”她還敢對陣,嬸娘當即氣得尖叫起來,伸出手指戳著趙小花,要她好看。

堂屋裏鬧成一團,還是王一為提點阿英:“攔住嬸娘!”

阿英這才回過神來,飛身抱住嬸娘,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屋裏拖:“娘!別沖動!咱們有話好好說。”

尹顏眼尖,趁亂拉過趙小花的手:“這位嫂子消消氣,我們院子裏喝杯茶降降火。”

尹顏好聲好氣請她去吃茶,給了臺階,趙小花自然順坡下驢,趕緊溜之大吉。

宅院裏的火總算熄滅了,個頂個不省心。

趙小花一邊走,一邊同尹顏抱怨:“難為你還要在這樣的人家做客,這婆娘可不是個輕省角色……”

說多了,趙小花發覺一件事,猛地擡頭:“等一下。”

只見尹顏語笑嫣然,溫柔詢問:“嗯?怎麽不說了?”

趙小花舔了舔下唇:“我……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呀?”

尹顏這才想起來,她都還沒自我介紹。

於是,她笑:“我叫尹顏,是打鎮外來做客的,咱們是頭一回見面。趕巧知道你是蘇黎彪第二任太太,有些私事想問一問你。”

說完,她褪了一只玳瑁鑲金嵌蘭花珠寶桌,換到趙小花手上。

趙小花沒見過這麽貴重的東西,一時間瞠目結舌:“這是給我的?”

“一點見面禮,嫂子別嫌棄。我有話想問你呢,恐怕要耽擱你一些時間。”

趙小花懂了,這是尹顏給她報酬,套她口中話的。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既然收下好處,自然要妥帖辦事。這點道義,趙小花是明白的。

只是不知,這樣珍貴之物,換取同等價值的消息,是否太棘手了?

管他呢!有錢不賺豬頭三,想那麽多幹嘛。

趙小花心一橫:“成,你問。反正我晚間也沒事做,咱們院子裏嘮一嘮。”

正好還能賴在鎮長家等阿柱回來,她好不容易尋了“還衣服”的話茬,總要見一見人的。

她還不信了,她這樣懂目挑心招的本事,還騙不得一個年輕小夥子上榻。屆時,那老妖婆看到親親兒子沈溺在她的溫柔鄉裏,鐵定會被她氣死,想想就神清氣爽!

尹顏怎麽不懂趙小花的小九九呢?不過於她而言,阿柱也不是什麽好貨,她才懶得摻一腳。

尹顏把亦步亦趨追上來的臘肉抱膝上,漫不經心地問:“嫂子,你同蘇黎彪離婚,為的什麽呀?能娶你這樣貌美的女子入府,憑蘇黎彪磕磣樣貌,鐵定行不通。既是用錢財換來的新婦,你也不圖他人什麽,又為何執意要離婚呢?”

尹顏話說得委婉,只差說出口——趙小花就是想拿蘇黎彪的錢,這才嫁給大她二十歲的老男人。既然錢到手了,離婚又有什麽意義呢?

趙小花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斟酌了一會兒,壓低聲音:“我就和你說實話吧。”

“嗯?”尹顏湊上去,縱她咬耳朵。

趙小花小聲道:“他下邊不太行。”

尹顏黃花大閨女,聊起這樁事還是尷尬得很,只噥囔了句:“說是細小……”

“不止呢!”趙小花拍了拍腿,“他下邊,好似被人閹了,是個沒了子孫根的太監!”

尹顏嚇了一跳:“怎可能呢?這、這誰會下如此狠手呀?”

“若是不能人事也就罷了,偏生我家孩子怕他,一見他就哭鬧不止,吵得我頭疼。你知道的,憑我的姿色,大可舍了孩子再嫁,我舍不得他,為了他也只得離開蘇家。”

到底是舍不得孩子,還是舍不得孩子生父呢?多情如趙小花,往事還真讓人參不透。

小孩竟會怕蘇黎彪嗎?

尹顏想到了那一眾森森貓骨,不免打了個寒顫。

是她,她也怕呀!

尹顏矮身,靠到小孩面前,問:“蘇黎彪,就t是那個蘇老爺,你娘給你找的後爹。你究竟怕他什麽呀?”

小孩一聽到蘇黎彪的大名,就埋頭往趙小花懷裏鉆。

他這樣誠惶誠恐,倒真將尹顏的好奇心給勾起來了。

尹顏哪裏能錯過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忙給不遠處的杜夜宸使眼色,比劃了一下孩子。

杜夜宸會意,取了一些薩其馬糕回來。小孩難得吃一回甜,聞到糖的香味,又小心翼翼探出頭來:“姐姐,這是什麽?”

小孩若是好奇一件東西,打破砂鍋問到底,那不是真想知曉內情,而是想要。

趙家孩子,顯然是饞糖糕呢。

尹顏笑瞇瞇地道:“你回答姐姐的話,姐姐就給你,好不好?”

小孩猶豫了一下,伸出手。

尹顏把薩其馬糕放到孩子手裏,任他舔.咬。

尹顏:“現在,你總該說了吧?”

小孩拿了糕點也不啃聲,這是刻意訛人吃食,耍賴不認了。

尹顏也不惱,她再從碗裏拿來一塊薩其馬糕,放孩子鼻尖下誘.惑。已經嘗過吃食的好處,食髓知味,定欲罷不能。

小孩哪有什麽堅定心性,反倒是給他吃了一口,才好套話。

尹顏又問:“想吃嗎?”

小孩遲疑點頭:“姐姐,我想吃。”

“你剛騙了我一回糕,我可不敢輕易相信你了,你得答我的話,我才給你。”尹顏循循善誘,沒有惡言厲色逼小孩說話,也讓抱著孩子的趙小花松一口氣。

要是硬追問孩子,把她兒子逼哭了,她護犢子心切,也會起身走人的。

小孩猶豫了一會兒,看著眼前仙女一樣的姐姐,嘀咕:“回答什麽?”

尹顏慢條斯理地問:“你為什麽害怕蘇黎彪蘇老爺?”

小孩小小年紀就有了憂心的事,他重重皺起眉頭。

尹顏悄聲提示:“是因為他做了什麽可怕的事嗎?”

小孩好半晌才開口:“我看到貓爪,死掉的貓爪子……”

尹顏了然,該是蘇黎彪殺害牲畜的畫面被小孩瞧了個正著。她心頭一緊,下意識摸了摸懷裏的臘肉。

貓兒被擼得順心,舒展四肢,打了個哈欠。

尹顏瞧貓爪都要伸到小孩面前,他卻好似半點不忌諱,也沒有躲避。

難道,他只怕死貓爪子,不怕活貓嗎?

尹顏下意識問了句:“是這樣的貓爪嗎?”

小孩本該點頭的,可就在這當口,他忽然面色凝重,搖了搖頭。

尹顏莫名毛骨悚然,細細追問:“不是臘肉這樣的貓爪嗎?”

小孩迷怔了一般,伸出了自己的手:“不是它那樣的,是我這樣的……沒毛的貓爪。”

小孩記得蘇黎彪背對著他,懷裏躺了個東西,瞧不清細節。只是蘇黎彪腰間橫陳出一截毫無血色小臂那手指朝一側伸出,只看到一段皮肉。

蘇黎彪讓他滾開,並且告訴他:“只是貓爪子,懂嗎?”

再後來,蘇黎彪跑了,小孩被這詭異的場景嚇得嚎啕大哭,再也不敢和蘇黎彪同住一屋子。

尹顏也明白了,小孩所說的貓爪是什麽。

那哪裏是貓兒呀!分明是年幼稚嫩的……小孩的手!

小孩童言無忌,卻嚇得一眾大人魂不附體,心臟驟停。

趙小花楞了幾秒才回魂,她忙伸手捂住了自家小娃娃的嘴:“小孩子胡說八道,哪能輕信?我看阿柱少爺一時半會兒不回來,我也不等了,先走一步。”

她可不想卷入這樣的人命是非之中。

外頭的風言風語聽過一程子,她都裝傻充楞不顧,如今被一只金鐲子和甜糕收買,難不成就要身陷險境之中?

賬可不是這樣算的。

趙小花是鐵了心要走,那就必須兩不相欠。她忍痛割肉,把鐲子拍石桌上:“這東西,還你。”

說完,她頭也不回,抱起孩子,落荒而逃。

正人君子如杜夜宸,不願湊到脂粉窩裏一道兒攀談,於是早在尹顏攜了趙小花走近時,她就避嫌躲遠了。

待女眷們談完了,才挪蹭回來。

杜夜宸瞥了一眼趙小花逃災避難的背影,頗有深意地道:“貪財如趙氏,若非親子說話真有幾分可信度,也不會害怕卷入人命官司到,執意棄財奔逃。”

尹顏抿唇:“我猜是八九不離十了,這蘇黎彪或許真傷了別家孩子,還教這趙寡婦的親生子瞧見了。她不是說了嗎?蘇黎彪是個閹人,既如此,孩子肯定是她前夫留下的。祈求後爸疼孩子,還不如拜佛讓上天降橫財。她應當是猜到了點什麽,卻沒有挑明,選擇了直接和蘇黎彪離婚,豈料今兒不湊巧,給我套出話來了。”

“小孩的話,當個憑證聽聽可以,若是作為指證蘇黎彪殺人的人證,恐怕可信度不夠,官家人不會受理。”

“這倒是……”尹顏蹙眉,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尋到一點線索,又被現實重重打了回去,教她跌落泥潭,狼狽不堪。

杜夜宸忽然想到了什麽,唇角溢出一縷淺淡的笑意:“才相處不過三五年,便看到了這樣慘烈的境況。我記得,他第一任太太是少年夫妻,相處了二三十年吧?那她知道的……不該比趙氏多嗎?”

“對呀!”尹顏茅塞頓開,“要是蘇黎彪早就是沒了根的男人,那第一任太太自他一窮二白的時候跟的他,圖的是什麽呢?要是愛人不愛財的話,又怎會二三十年婚約都忍過來了,非得中年發家的時候離婚,遠嫁他人?太奇怪了吧!總不至於是男人生了劣根,拋棄糟糠之妻?”

“要真如此,她對蘇黎彪怨氣重,反倒容易說出蘇黎彪的秘密。你我既疑心第一任太太,便往下查一查,保不準有好收獲。”

“是了,是了。”尹顏的心死灰覆燃,思緒又漸漸活泛了起來。

她感謝杜夜宸在旁隔三差五提點,喟嘆了句:“杜先生好聰明!”

得小嬌妻柔情嘉許,杜夜宸很是受用。

然而,他打著另一個算盤,非要外表八風不動,輕描淡寫開腔,蓄意刁難:“杜某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眼皮底子淺的人了。”

“嗯?”

“今時不同往日,一句微不足道的誇讚,不夠搪塞杜某。須得更深入的酬勞,方能犒賞我……”杜夜宸半吐半露,尋常人聽不懂,日夜同他打交道的尹顏倒是明白了十成十。

這不就是要使壞嗎?

“你……”尹顏不曾料到,一句客套話,也能被杜夜宸利用,反成了他轄制她的把柄。

應對杜夜宸,是一星半點都不得放松,一旦恍神,他就持人長短,為所欲為。

尹顏不肯松口,杜夜宸又起了新的心思。

他佯裝失意,憮然道:“阿顏這般厭惡我嗎?連稍貼心貼肺一些的親近之舉,都不肯賞賜於我。”

他這招以退為進,耍得真是出神入化。

要一般的姑娘,早被他我見猶憐的孱弱美男子形象蠱惑,一心要任他予取予求了。

可尹顏是等閑姑娘嗎?她不是。

於是,眼前這位絕世佳人尹顏,朝杜夜宸微微一笑,縱他表演,不為所動。

五分鐘後,她朱口細牙一張一合,嗓音如出谷黃鶯,嗔罵:“少裝。方才單手掐人脖子不是十足的豪橫嗎?如今倒擺出這樣楚楚動人的小家子模樣,做給誰看?我懶得理你。”

美人識破了杜夜宸裝可憐的奸計,轉身就走。

唯留杜夜宸在風中淩亂,腹誹:此言是指……今夜同床共枕的計劃成泡影了嗎?

尹顏有心要治杜夜宸,不能總是容他拿辦事的好處來給自己討福利,這窮年累月,她不得給他榨幹了?

故而,尹顏有意不領受杜夜宸那些看似中肯的共處一室的建議,執意訂了兩間農家民宿,分房睡。

他們和王一為約好了,明兒鎮口碰面,一道拜訪李家老婆子,問一問蘇黎彪第一任太太的去處。

這夜,杜夜宸回想起下午種種,他邀功不成,反受冷落,心裏苦悶至極。

他有千般謀略,對上尹顏,仍束手無策。

尹顏見杜夜宸欲言又止的模樣,心裏發笑,臉上卻還繃著,半點口風都不松懈:“那我睡去了,杜先生晚安。”

杜夜宸垂眉斂目,答了句:“嗯,晚安。”

尹顏總算揚眉吐氣一回。

她回了屋裏,正要解開喜相逢雕紋炕罩上的帷幔入睡,房門就被人敲響了。

“咚咚咚。”

尹顏把枕頭蓋在頭上,甕聲甕氣:“誰呀?”

問了白問。還能有誰?她翻個白眼。

果真,是杜夜宸清冽的嗓音響起:“是我。”

“有事?”

“有。”

“說。”尹顏不耐煩了。

“炕上被褥給茶水打翻了,不得入睡,想占你屋裏一塊小地兒休憩。”

“你t從沒有在榻上喝茶的習慣,怎麽今日改了性子?”

“恰巧罷了。”杜夜宸破罐子破摔,“事已至此,我也無法可施。”

這話細節縫合十分拙劣,漏洞百出,虧得杜夜宸還能面不紅心不跳撒謊。

尹顏拉開一道門縫,窺望屋外站著的高大男人。

屋檐底下懸了兩只燈籠,結合月色,光影是虛浮的,披在杜夜宸削直的雙肩上,將他單薄的雪白單衣照得更透亮。

他本就畏寒,受了風,不出幾分鐘就唇色青白,成了一派人畜無害羸弱貴公子的模樣,惹人憐愛。

他故意穿得單薄,是有備而來的。

這般,尹顏觀他面色,就不忍心他在外受凍,從而無奈迎他入門。

杜夜宸,想都別想!

話雖如此,尹顏還是在他咳了七八聲以後,請他進屋:“進來吧。”

杜夜宸舉步入屋,唇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

尹顏被他那笑容晃到了眼睛,含含糊糊,咕噥:“你可別誤會了,我不是心疼你。”

“明白。”杜夜宸難得語帶調侃,“鐵石心腸如阿顏,怎會怕我吹風得病,放我入屋?不過是湊巧拉開門,而我賊心不死,趁機溜進屋裏罷了。”

他看似乖巧,實則奸猾得很,語氣裏也滿是逗小孩的寵溺,教人羞惱。

尹顏給他倒了一杯熱水,問:“你被褥濕了,怎麽不喊店家再給你抱一床來?”

杜夜宸長長“唔”了聲:“夜裏叨擾外人總歸是不好的。”

“那你就來煩我?”什麽狗屁說辭。

“你是內人,可時刻親之。”他厚顏無恥極了。

尹顏哪裏見過這樣狗皮膏藥一般粘手的貨色,被他糾纏了許久,終是敗下陣來:“算了,你留下吧。”

“多謝阿顏疼我。”

“……”她累了,已經不想和杜夜宸多說什麽了。

尹顏雙頰飛紅,原以為今晚又是一場床笫風月,哪知杜夜宸改了性子,綿軟得很。

他和衣而眠,待在尹顏身側,如出家僧人,清心寡欲,不動凡心。

他這樣六根清凈,尹顏又不免想鬧他了。

是以,尹顏單手枕頭,偏頭瞧他,同他閑侃:“杜先生今兒怎麽不動手動腳?”

尹顏的話裏,夾雜了一股子她自個兒都沒察覺的幽怨。

鬧她不是,不鬧又不是,杜夜宸心覺好笑。

他也面朝尹顏,攥了她的手摩挲,慢條斯理地說:“你成日裏誠惶誠恐,不就是怕那起子私事嗎?我既想每夜侍奉你左右,總得尋幾晚上做點表率——用行動告訴你,我也有淑人君子的一面,倒不是生來便是急色鬼。”

他還知道自己是色.胚.子啊!

尹顏偷笑出聲:“哼哼,不為那樣親熱事,何必夜夜來煩我呢?你這話,一聽就假。”

聞言,杜夜宸只笑不語。

良久後,他答:“我只是想多看看你罷了。”

杜夜宸的情話猝不及防,好似離弦的箭,驟然一下子擊中了尹顏的心臟。

那箭矢來勢洶洶,還帶了煙星子,春風野火,頃刻間燎了她一片心原。

尹顏是很吃這一套的,可又不想承認自己的平庸——她和紅塵俗世裏的其他女郎一樣,愛聽甜言蜜語,一點都不特立獨行。

她想要和人不一樣,如此才會有神秘感,才有魅力,才會長久吸引杜夜宸。

這算是欲拒還迎嗎?她是在拿撩雲撥雨的招數蠱惑杜夜宸吧?這樣一來,男人就會對她念念不忘,意惹情牽。

可是,這些心事不就變相說明,尹顏很怕失去杜夜宸嗎?

也不好,她不想讓人以為,她把杜夜宸看得太重。

尹顏糾結來糾結去,沒說出一句話。

杜夜宸那廂,已然借著朦朧情愫,繼續往下剖白:“你被江汀傷了那日,我很怕你離我而去,一直不敢細想。待你傷好齊全了,才慢慢咂摸出一番心事。我這輩子可能都栽在你手掌心,離不得你了。你死了,我也就死了。既都到交付生死的地步,那活著的時候,又有什麽事情可顧忌的?無恥小人也好,劣紳流氓也罷,橫豎都要背了你的罵名,只要能待在你身邊看顧著,什麽挫難都好。”

尹顏算是全明白了,怪道杜夜宸這段時間這樣粘人。

原來,他是害怕再次失去她嗎?

所以要把她時時刻刻擺在跟前,盯著、望著,不容她有絲毫閃失。

要是尹顏,這樣喜歡的東西,都能用鐐銬鎖鏈囚起來,偏偏杜夜宸沒有。

他知她不喜這樣的,他知她愛自由。

即便怕她受傷,他也不會折斷她的羽翼。

杜夜宸的愛,不是狹隘自私的,他那是大愛,是超脫私欲的、純潔的愛。

尹顏有點感動,她莫名鼻腔酸楚,悶悶低下頭來,含住聲音,不教他察覺:“也難為你想這麽多。”

“阿顏……”杜夜宸伸出細長的指尖,觸摸她的眉尾與鬢發。

他靠近了她,淺淺落下一吻,親在唇角,親在眉心,不帶壓迫感,克己守禮。

尹顏幾乎要被他的柔情融化,要軟在他的懷裏,化作一汪水。

她摟上他的脖頸,貼上男人熾.熱的喉結,她溫柔小意地輕輕蹭挲,意欲投桃報李:“你要是真的害怕我會從你眼前消失,那我就允許你時時貼身隨侍好了。”

杜夜宸頓了頓,問:“所以,我明晚還能和你睡?”

尹顏等的就是這一刻。

果然,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花言巧語一堆,還不是裹挾了見不得人的心思。

尹顏松開杜夜宸,狐黠一笑:“休想。”

她掀開簇新的錦被,大大方方趕杜夜宸下炕,又從箱籠裏翻出一條被子,塞到他懷裏:“我這邊正好多一床被褥,你拿去蓋吧。”

“……”杜夜宸不動。

“要我拿掃帚趕你,還是你自己走?”

杜夜宸想了一會兒,還是一言不發起身,老實巴交出了未婚妻的寢房。

這一夜,很漫長。

杜夜宸望著滿天星鬥,低喃了句:“還是早些成婚較好。”

這樣一來,尹顏應該就沒有借口趕他睡空房了吧?於情於理都不大合適的。

屋內,尹顏悶頭入了被窩垛子,直到熱出了一頭汗,這才探頭透透氣。

她臉上雲蒸霞蔚,不知是悶的,還是被杜夜宸臊的。

她不是任性的女郎,她領他的情,也明了他的心思。

尹顏只是想緩一緩,獨自一個人消化一下這些磋磨人的情事。

可是她一閉眼,腦海裏就浮現杜夜宸霞姿月韻的儀容,他同她挨在一個枕上,近在咫尺,將無盡心事娓娓道來。

她躲避不得,只得全盤接受。

原本只是想縱她的欲,誰知竟漸漸交了心。

還沒成婚,她都成了他的妻。

美得他。

尹顏有女孩家的矜持,總得拿喬一番,再拖一拖,教杜夜宸不好輕易得手。

只是,他終究會得手的。

因為尹顏,已是他掌中之物了。

翌日,尹顏睡了一夜,被火燒火燎的炕催了一身的汗。

她膩煩極了,差小夥計擡水來,好好沐浴了一番,這才從包袱裏拿出一件玫瑰色盤金旗袍,穿上身。

尹顏怕冷,在外又特特套了一件豆沙色羊毛內膽呢大衣。除了下身要穿高跟鞋,必須露出白潤如玉的腳踝,旁的哪哪兒都包裹嚴實,密不透風。

她為了扮俏,只得強忍住這一點不適,嘟囔:“要不打廣告的衣妝店怎麽說美麗動人呢?換個臘月寒冬的時季,可不就是挨凍的‘凍’麽?”

她兀自埋怨了一嘴,拉開房門,前往杜夜宸所在的食堂。

杜夜宸今兒也精心打扮過,穿了熟褐色格子呢西服三件套,又難得把細碎的發抿上鬢角,斂去幾分青澀少年感,平添幾絲風流蘊藉。

他遠遠看到尹顏,上前去攙她,半點都沒存昨夜被掃地出門的氣。

尹顏調侃他:“大丈夫能屈能伸啊,這樣都不動怒。”

杜夜宸微笑:“不過是一些房中情趣罷了,何必同你較真。”

“哼,你裝得倒是大度君子,顯得我像個小人。”

“豈敢。要是當了君子,不得親近未婚妻,那杜某情願當個遭人唾棄的小人。”他奴顏婢膝,哄著尹顏說話,一句都不敢頂撞。

尹顏知他識相,也就不再磋磨。

她探指掩唇,笑了聲:“貧嘴!”

杜夜宸明白尹顏是消了氣,松下一口氣。他從身後拿出一個兔毛手籠罩在尹顏五指上:“鎮上風沙大,皮膚都要吹傷了,戴個手籠暖一暖吧。”

尹顏下意識摸了摸手籠上那些出鋒的白毛,她沒料到杜夜宸會細心至此地步,一時間怔忪。

尹顏心裏感動,嘴上不饒人:“t慣會拿些小恩小惠討我歡心。”

“能博你一分一厘的好感,也算物超所值了。”

兩人說笑了一陣子,吃過早晨餐食,便一塊兒出門和王一為會合了。

尹顏和杜夜宸在蘇家急救王一為的戲碼,早在林蘇鎮傳開了,不少閑來無事的鎮民吃撐了飯,四下打聽他倆的來歷。

以至於聲名遠播的三人抵達李家門口時,街坊鄰裏都偷偷探出頭來觀望,對他們登門李家的來意十分好奇。

尹顏等人前腳剛到李家,後腳李家兒媳婦就端了一盆水來,沖向他們身後,潑到對門的一戶人家門口。

水剛濕了一地黃泥,卷著泥星子,濺了人滿衣。

一對母女便叫了起來:“李家媳婦,你瘋了嗎?我這可是縣城裏新買的繡花鞋!”

李家兒媳婦叉腰,彪悍地指著人鼻子罵:“知道我瘋了還不快滾?!在這兒湊什麽熱鬧?我尹家妹子來做客,輪得到你們這些婆娘背地裏指手畫腳?!”

“你!”那對母女後退一步,悻悻然道,“大白天的露腿肚子外出奔走,能是什麽清白姑娘?你和這種人交好,小心你娘罵你水性楊花!”

“再給我說一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李家兒媳婦操起掃帚,作勢要揍人,母女見狀,急忙躲回屋裏頭不敢應聲了。

尹顏聽到這裏才回過味來,想必是村裏不少姑娘得知了她的存在,私下裏瞧過她的衣著打扮。

莫說林蘇鎮了,就是西城裏,及得上尹顏容貌的女子都寥寥無幾,這些年輕姑娘心氣兒高,當了好些年月的鎮花,又怎會不對尹顏的樣貌心生妒恨呢?

既是厭惡一個人,自要從方方面面打壓她。謠傳尹顏愛暴露胳膊大腿不端莊,生來水性楊花,便是頂頂要緊的一樁。

尹顏十分感激李家兒媳婦為了給她出頭,開罪了鎮子裏這麽多年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鎮民。

她親狎地攜了李家兒媳婦臂彎,撒嬌:“嫂子為了我,同人交惡,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李家兒媳婦忙道:“要說對不住的還是我哩!此前同你說鎮上的人多淳樸良善,豈料一個個嘴碎成這樣!你別和她們計較,這對母女在咱們鎮子裏是出了名的多嘴多舌,亂嚼人是非,日後是要下拔舌地獄的,自有閻王爺料理她們。”

“是了,是了。何必臟咱們的手,還要和這些人掰扯。對了,我上回瞧嫂子和我身量差不多,我有一身一手的花青緞百子紋旗袍,拿來給你瞧瞧。”

李家兒媳婦一聽,拘謹地搓了搓手:“花青緞啊?怕是價錢不菲吧?”

“嫂子說的什麽話呢!你我還談錢?你方才維護了我的名聲,那恩情,哪裏是一兩件衣裳能抵消的,可別和我客氣了罷!”

“啊?”李家兒媳婦是喜歡旗袍的。哪個女人不愛俏?只是她要幫著餵養牲畜,還要擠奶撿雞蛋,稍亮色的襖裙都不敢穿,更別說是旗袍了。

只是尹顏盛情難卻,要不就收了?

李家兒媳婦喜上眉梢,悄聲答:“那、那成,咱們看看。”

“嗳,這樣就對了,咱們一家人不說二家話的!”尹顏笑著挽住李家兒媳婦,跟她進了門。

女眷這邊好過關,杜夜宸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他剛跨過門檻,就見大爺和老李一左一右門神似的奔出來,攔住他去路:“咦,杜小友,這敢情巧,咱們又見面了!”

“……”被堵門的杜夜宸,望著眼前這兩尊及時趕來的佛,怕他們不是一早就杵在這裏等他到訪了。

杜夜宸不敢硬闖,只得看著嬌妻背影漸行漸遠,滿腹心事無從說起。

他輕嘆氣,恭恭敬敬行禮:“兩位老先生,近來可好?”

大爺和老李對視一眼,狼狽為奸,佞笑:“都好都好!有這麽一句話是‘有緣千裏來相會’,莫要辜負天賜良緣呀!咱們找個地方,搓兩局?”

棋癡還能有什麽想法?總歸是要拉杜夜宸這樣大師級人物一道兒下棋唄!

杜夜宸可不想一整天消磨在這兩位老人家身上,他為難地道:“現下恐怕不方便,我未婚妻還在李家……”

聞言,老李大手一揮:“女娃娃們聊天,沒個把時辰出不來,我有經驗!姑娘家有姑娘家的事,咱們大老爺們也有大老爺們要做的事……還是別硬湊過去了。”

大爺一唱一和地道:“是啊,是啊。你放心,午飯前必然你回去接媳婦,年輕人猴急什麽!”

說完,兩人拉住杜夜宸就往大爺家的院子裏拖去,走前還不忘把一頭霧水的王一為也帶上。

王一為見他們神秘兮兮的做派,還當這兩人要背地裏賭錢,待看到附庸風雅的一桌象棋與茶盤,他人都傻了。

原是下棋啊,還搞得匪幫老大和官家打游擊戰,特地和下屬地下接頭一般……嚇唬誰呢!

尹顏其實知道,她當初英雄救美的戲碼傳得有多廣。

來李家尋人時,她也生怕做事太出格,遭李家老婆子和李家兒媳婦厭惡,教她們不理睬她,待會兒進門都吃掛落兒。

豈料,是尹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家人是實打實的純善,半點都沒有因為這個疏遠她,甚至李家兒媳婦還願意為尹顏出頭,開罪認識多年的街坊鄰裏。

尹顏把手上提來的包袱撂到炕上,從裏邊翻出旗袍和幾尺藍福祿提花緞,攤到李家兒媳婦面前:“嫂子,這件旗袍給你,這幾尺頭布給大娘做個襖子。”

李家兒媳婦當然知道禮都送來了,再推脫難免不美。她大大方方收下:“是我來待客的,倒教你這個做客人的破費!”

“什麽破費不破費的,我也是有事想來麻煩嫂子的。”尹顏撫了撫膝上的衣緞褶皺,順勢說明了來意。

“你盡管說,咱們能幫的,肯定會搭把手。”李家兒媳婦當然也猜到了一二,不過她信得過尹顏,不怕她會提什麽為難人的要求。

尹顏指尖一頓,微笑:“先前一回,我聽見大娘和咱們嘮嗑時,說,她去城裏見過蘇家第一任太太……我想去拜訪一下那位蘇家的太太,特特來問一聲大娘關她的住址。”

李家兒媳婦擺擺手:“我還當是什麽事呢!不過問個路,小事一樁。你等會兒,我去喊娘。她今兒拿秋油熬焦雞呢,人肯定在竈房,我喊她去。”

“嗳,有勞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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