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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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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杜夜宸給牢頭帶了點“小禮物”, 他把一支黃金筆帽的鋼筆送給了人,爭取來十分鐘的單獨談話。

牢頭不敢走遠,可拿人的手短, 又不好推諉, 只得諂媚地道:“先生,我在兩米外的地方等你。就十分鐘,再多的時間可能就不行了。出差錯的話,上頭會怪罪。”

杜夜宸體恤地道:“不會讓您難做的, 只是閑話幾句家常罷了。”

牢頭還以為杜夜宸要背著人毆打高駿洩憤, 原來只是談天嗎?

什麽樣的話, 非得背著人說,還要給這樣豐厚的賄賂?

牢頭百思不得其解

可聽貴公子的話音兒,應當不會把事情鬧得太大。

希望如此吧,牢頭稍稍放下心來。

他忐忑不安地離遠了,時不時探頭探腦來刺探風聲。

另一邊,杜夜宸尋了張小木凳來坐, 他看著鐵柵門裏的高駿,漠然問:“十年前的手感, 還記得嗎?”

高駿錯愕擡頭, 困惑地看了杜夜宸一眼,不明就裏。

杜夜宸並不著急, 他一貫很有耐心。

貴公子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 繼續誘導:“你在下手的時候,江汀是死是活?若是活的,她該會t求饒吧?”

任誰受傷都會淒厲大叫的, 若是心智不堅定的人,在聽得那樣的嚎啕, 都不忍心再加害人了。

除非,是真正喜愛惡事的鬼怪。

他們樂意瞧見人受傷,樂意見紅。

所有嚎天動地,在他們耳朵裏,俱是樂章。

尹顏這才省悟,杜夜宸是在幫助高駿回憶兇殘的往事。

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高駿聽到這番話,仍舊沒有作答。他只是將頭埋得很深,雙手屈拳,死死揪住了膝上的囚褲。

握了松,松了握。他不是冷血無情的人,他可能還有救。

杜夜宸掃了一眼男人青筋畢露的手背,半闔上一雙漂亮鳳眼。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又開腔:“這樣傷你心的女子,死不足惜吧?你該是快慰的,能親手懲戒她,能親手了結她的命。你一刀接一刀、用自己的雙手,為自己覆仇……鮮血都落在你身上。你眼睜睜看著她如同花朵一般,在恰好的年紀裏枯萎,你全無懼意,對嗎?”

杜夜宸說這話時,語氣裏不帶絲毫感情,好似在說“今日吃粥”這樣一件稀松尋常的事。

奈何高駿已然承受不住了,忽然把手抵在耳朵上,他抱住了頭,不敢再聽。

男子渾身緊繃,弓成蝦米,大口大口喘氣,好似杜夜宸這番話扼住了他的心臟,他成了上岸的、瀕死的魚,不得逃離苦難,險些窒息。

他仍能夢到江汀,仍能看見她。

在這裏,在那裏。

她很可怕,她一直糾纏不清。

不可以,不可以!

高駿舉止反常,左顧右盼,像是畏懼什麽。

杜夜宸決定不再刺激他。

他起身離凳,離開了這裏。

杜夜宸一走,尹顏也亦步亦趨離開。

還沒等尹顏發問,杜夜宸便慢條斯理地道:“我說話的時候,高駿嘗試用手捂住耳朵、下意識抓撓手臂,他滿心不落忍,甚至是處於驚恐的狀態。一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怎會害怕殺人呢?”

尹顏蹙眉:“好像是挺奇怪的。”

沒等尹顏得出結論,杜夜宸已然尋上了牢頭:“高駿有什麽親人在世嗎?”

牢頭想了想:“聽說他還有個住在香露鎮的外祖母。哦,對了,他的家人每個月都會托南風閣的堂倌給他送一盒香露餅。這個習慣都十多年了,一直沒斷過。”

尹顏納罕地問:“南風閣是什麽地方?”

牢頭解釋:“是咱們東城家喻戶曉的點心鋪子,百年老店了,做糕餅是一絕。”

南風閣是東城聲名煊赫的點心鋪子,本地人也叫“餑餑”鋪子。

店裏不僅做客人日常吃的小點心,還做大如小山的蜜供,用來孝敬老祖宗。

大處小處都體諒到位,這樣周道,生意自然是車馬盈門。

尹顏打聽了一圈,論口感出眾,店裏還當數鹽水火燒、紅白月餅等招牌點心,香露餅太稀松尋常,排到天邊了。

由此可見,家人給高駿送香露餅,不是高駿少時愛吃這口,就是有什麽特殊喻義在內。

尹顏和杜夜宸想明白這一點,巴巴的跑來南風閣刺探口風。

杜夜宸喊來堂倌,遞上一塊銀元:“我要下一樁大訂單,喊你掌櫃的來爺面前伺候。”

“嗳,嗳,好嘞!”這一份小費就頂堂倌一個月的收入,只把人眼睛都看直了。

堂倌哪裏敢怠慢,忙屁顛屁顛請杜夜宸和尹顏入包廂小坐,再奉上熱茶招待。

沒多時,掌櫃的就捧著幾樣點心樣品來屋裏,眉開眼笑地推銷:“客人真是好眼光,咱們東城裏頭的餑餑鋪子,就數咱家南風閣最適口。兩位是想訂什麽糕點?要不看看新出的一撚酥和蜜透角兒?”

杜夜宸沒心思同掌櫃周旋,他開門見山地問:“杜某尋掌櫃私下談話,不止為下單這一件事,還想問貴店每月都是受誰的委托,給監牢裏的高駿送香露餅?”

掌櫃沒想到杜夜宸是欲打聽客人信息,當即訥訥不敢言。要是這事兒從他嘴巴裏抖出去,教人知道他背地裏做間諜勾當,還私下洩露客人消息,那他家的名聲豈不是臭了?

掌櫃的訕訕一笑:“每日客人這樣多,我也不記得是哪位……”

杜夜宸遞過去一張大額紙鈔,淡淡地問:“那現在,想起來了嗎?”

有錢吶!獨這幾張紙鈔,都抵上店裏十日的進項了!

掌櫃的咽了咽唾液,亮出一顆金門牙,歡暢地笑:“想、想起來了!是位女客!”

竟然是個女人?

尹顏心中惶惶不寧,問:“那名女客叫什麽名字?”

掌櫃的愁眉苦臉地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客人沒留下名字。她每回都是來一趟,訂三個月的單,隨後又走人。她同我接洽時,面上也都戴了紗巾,只露出眉眼的。哦,我想起來了,她眉心有一顆痣!”

問了半天,也僅僅打聽到這些。

杜夜宸不為難他,打算打道回府。

他點了點梨花木托盤上的糕餅:“各樣給我準備兩斤,外帶著走。”

“好嘞!”掌櫃的美滋滋收下杜夜宸遞來的錢,出包廂吆五喝六吩咐小夥計包裝餅子去了。

尹顏聽得如墜夢裏,她大力握住杜夜宸的手:“你聽見了嗎?掌櫃的說,送餅子的客戶是個女人,一個眉心有痣的女人。”

“我聽到了。”

“可能是江艷嗎?”

“誰知道呢?”

“要是她的話……”尹顏百思不得其解,若是江艷,她怎麽可能給殺姐仇人送吃食,還一連送十年?!

也不是借香露餅藥死高駿啊,高駿活得好好的呢!

她到底有什麽秘密?

難道說,她對高駿有意思?

尹顏是聽過一樁駭人聽聞的事:一個劫匪劫持了小姐,只因路上對小姐多有關照,便獨得女子傾心。劫匪落網後,小姐還感恩這些日的善待,為他說情討饒。

尹顏知曉了這事,一陣頭暈目眩。

她只覺得滑天下之大稽,那小姐豬油蒙了心肝。

要不是劫匪將她綁走,她何至於吃那些苦頭!老早在家養尊處優,瀟灑度日了。

人質能喜歡上劫匪,純粹腦子不拎清。

尹顏把這話學給杜夜宸聽,甫一說完,杜夜宸便失了態,被茶水嗆到嗓子,抑制不住咳嗽。

尹顏納悶地幫他拍背:“你怎麽了?是天氣太燥了嗎?”

杜夜宸緩緩擺手:“無事。”

他不過是想到自個兒手段不磊落,以前初遇尹顏,也是用劫持的下作招數。

她既然這樣痛恨惡人,還是不出聲提點好了。

杜夜宸難得狼狽一回,他謹慎地錯開話題:“也不怪掌櫃的沒疑心女客身份。世上眉心有痣的女子不知凡幾,怎可能一下子聯想到江艷身上。況且,在世人眼中,她恨不得將高駿千刀萬剮,又怎麽可能月月送糕點示好呢?”

“也對。”尹顏長嘆一口氣,“聽老板說,這女客每三個月才來店裏一次,難不成我們要蹲守三個月逮人嗎?”

“不必擔憂,還有別的法子能確認女客身份。”杜夜宸沒說太明白,只和尹顏回了旅店享用點心。

過了兩日,江月狐和尹玉回來了。

尹顏好久不見江月狐,歡天喜地地上前,攀住她的手臂:“你可算回來了,我惦記你好幾日!前些天,我買了糖酥餅吃,味道挺不錯,特地給你留了一份。待會兒我差小夥計給你送熱乎出爐的糕點來!”

江月狐沒想到自己時刻被尹顏放在心上,很是感動。

她也提出幾個特產包裹,遞到尹顏面前:“真是想到一塊兒去了,我也給你準備了禮物。”

兩人歡歡喜喜地聊了好久,還是杜夜宸冷著臉,打斷她們談天。

杜夜宸同江月狐討要江艷的照片。

江月狐沒敢耽擱,忙回屋子裏翻遍匣子。

好在她為了紀念自個兒的“豐功偉績”,特地存了一張照片。那是風月館開業時,四位所主和她一塊兒站在店門口的黑白合照。

江月狐不是蠢人,見他索要照片便知,事兒有了眉目。

江月狐喜上眉梢:“你是有法子了?”

杜夜宸不接茬,只呷了一口茶,踅身同尹顏道:“明日咱們去一趟香露鎮,牢頭不是說了嗎?高駿有個在世的外祖母,還待在香露鎮頤養天年。”

杜夜宸的脾氣摸不準,前頭還同你好言好語,後頭不愛交談便不吱聲了。

江月狐瞧他故意不同她講話,猜出些許男人心思。

該不會是怨恨尹顏只顧著同她講話,冷落了杜夜宸吧?

堂堂杜家家主,竟成日裏記掛這些小家子氣的男歡女愛?還特地對她撂臉子?

男人心,海底針。

若真如此,這廝著實小肚雞腸。

江月狐才不管他有什麽孤僻脾氣,她只要他能辦妥t當事,助自己奪回風月館就好。

況且,杜夜宸以後會成為發號施令的那位主子。

主子對家臣需要什麽好臉色嗎?江月狐受制於人,自然沒底氣同人打擂臺。

尹顏看出杜夜宸的心性冷淡,也就對她一應一答,同旁人講話全隨心意了。

她無奈地幫杜夜宸圓場,對江月狐道:“你舟車勞頓,一定是累了。趕緊收拾一下好生歇著吧!明兒咱們一道兒出門瞧瞧。”

“好。”江月狐和杜夜宸相處不融洽,可對上尹顏總是暢快的。

她拍了拍尹顏的手背,滿臉憐憫。好好的一個姑娘,竟要和杜夜宸這樣性子陰晴不定的人作配,真是委屈尹顏了。

尹顏沒明白江月狐眼中深意,可沒等她細問,江月狐已然回了房間。

夜裏,尹顏想起今日杜夜宸對江月狐擺臉色,好奇地問:“你怎麽對月狐這樣冷淡?她是哪裏惹到你了嗎?”

杜夜宸涼涼道:“哦?同一個外人,我還需如何熱情嗎?杜某日理萬機,沒那份閑心和所有人打好關系。”

這話倒也是!她和杜夜宸有交情,可江月狐於杜夜宸而言,就是全然的陌生人了。

命他給江月狐一個笑臉,委實難為他了。

尹顏支吾了一程子,道了句:“即便再疏遠,也不能不搭理人呀,教月狐多難堪呢?”

“你的意思是,杜某要像你一樣,一見人來便提裙相迎嗎?不好意思,我這份熱情僅對內人有,對外人收斂許多。”他今晚說話夾槍帶棒,火藥味十足。

縱是尹顏再遲鈍,也聽出他的不滿了。

她的反應總是這樣遲遲的、懵懵的,恍惚上好一陣,才明白過來。

杜夜宸該不會是在拈酸吃醋吧?

尹顏訝然:“明裏暗裏都在和江月狐打擂臺……你難不成是吃味?”

話音剛落,一貫矜平躁釋的杜夜宸難得砸了茶蓋碗。

他強裝鎮定:“她也配。”

這樣一句爭論,更是讓尹顏篤定杜夜宸的心思。

她吃吃笑起來,小肚子都要笑疼了。

杜夜宸也有稚氣的一面嗎?此前從未看出來呀!

尹顏忙抻開手臂去摟杜夜宸,嬌嬌地哄他:“月狐是個女孩子啊!我和她哪能有什麽不清不楚的關系?即便親近些,也只是場面活罷了。杜先生,我獨獨看重你,待你同旁人不一樣的。”

她哄孩子似的絮語,教杜夜宸百般難堪。

尹顏怎會覺得他孩子心性,被她三言兩語就能安撫好呢?

杜夜宸抿唇不語,眉眼凍骨的寒意稍融。不過她胡攪蠻纏一會兒,確實緩解了不少他那來歷不明的郁氣。

杜夜宸艱澀辯解:“我沒有同她一爭高低。”

尹顏敷衍了事:“嗯嗯,你沒有,絕對沒有。”

他咬牙:“真沒有。”

“嗯嗯,我相信你。”尹顏看他的眼神,已然是滿滿慈愛了。

罷了。

杜夜宸說不清楚這事,索性閉了嘴,閉目養神。

是夜,杜夜宸還是宿在她屋裏。

尹顏明明還在小日子裏,杜夜宸卻仍舊賴著不走。不為旁的繾綣事,只為深更半夜照料她。

尹顏一面心悸不已,一面扯被褥蓋住面紅耳赤的臉。

她不想承杜夜宸的情,還硬要拿由頭壓一壓自個兒的心猿意馬。

杜夜宸是急性子,特地守株待兔,等著她何時好齊全,再第一時間對她下手。

僅此而已,絕非此人生性溫柔!

在尹顏眼中,杜夜宸是豺狼呀,野獸待她怎可能這樣小意體貼。

尹顏假模假式說服了自己,總算能不虧心地入睡了。

她竊喜著噙笑,蜷縮入杜夜宸溫暖的懷中,享受男人的庇護。

不為風月事,只為尋那一寸安心之所。

她同他相擁而眠,心意相通,真似一對新婚燕爾的小夫妻了。

隔天,幾人一塊兒去香露鎮尋高家外祖母。

高駿的事兒惡名遠播,鄉裏鄉親也不願同老人家接觸。

孤零零辟出的一座宅院,落在荒山腳下,無人問津,瞧著怪可憐冷情的。

罪不及父母,尹顏心裏不落忍,攜了點心前去慰問老人家。

高外祖母還當是外孫媳婦兒來拜訪,出門見了人才知不是。

杜夜宸回過味來,當即應下了:“您莫怕,我們就是受了您外孫媳婦的囑托,特地來探望您的。”

尹顏也應和杜夜宸的話,同老人家溫婉地笑。

高外祖母一見他們慈眉善目,心裏防備卸下不少,忙熱絡地請幾位來家中做客:“快請坐!”

杜夜宸跟著入院,他幫老人家布置糕點、沏茶,半點都不累著人。

尹顏很懂如何和老人交談,三言兩語就打聽出了一些事兒。

從高外祖母口中得知:她外孫媳婦每個月都會來香露鎮探望她,給她帶不少所需物品。

按照日子,今兒外孫媳婦會登門拜訪,方才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外孫媳婦來了。

豈料一開門,見到的卻是杜夜宸等人,心裏還有點空落落的。

杜夜宸說瞎話不眨眼:“我們同您外孫媳婦也是老朋友了,待會兒見著面,一塊兒談談天好了。”

“好好!那我給你們蒸芋頭飯去,幾個娃娃都要在家裏吃,啊?”高外祖母樂得幾個小輩歡聚一堂,熱熱鬧鬧吃飯。她雖說吃喝不愁,但家裏就她一個人待著,實在太寂寞了。

幾人東一句西一句地閑侃,直嘮嗑到下午。

暮色四合,眼見著日頭落山。

屋外傳起了腳步聲,那一位外孫媳婦總算是姍姍來遲。

“砰砰”的敲門聲一響,幾人互看一眼,心臟懸於喉頭。

來了。

尹顏鎮定自若地起身,親去拉開宅門。

門板“吱呀”洞開,屋外赫然站著一名姿容鮮妍的女子。

尹顏記得她的長相,知道她是誰!

來客不是旁人,正是風月館開業合照上的那個江艷!

原來,她就是高外祖母口中的外孫媳婦啊!

尹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住女人白皙纖細的腕骨,挾制住她。

好哇,總算是逮住她了!

“江艷,你還想逃跑嗎?”尹顏這一聲呼喚,猶如咒語一般,頃刻間攝住了女子的魂。

她原本蠻橫的掙脫力,瞬間煙消雲散。整個人軟化成一灘塌皮爛骨的肉,頹唐地倚靠在門邊。

她受降了,是江月狐出馬的時刻了。

江月狐旋身看了一眼滿臉擔憂的高家外祖母,湊到江艷耳畔,低語:“莫要嚇壞了老人家,咱們有話,私下慢慢聊。”

江艷老實巴交地頷首,她強撐起笑容,對高家外祖母道:“外祖母,您先屋裏頭坐坐,我同朋友講幾句話。”

見她還有閑心說笑,此前的劍拔弩張或許只是朋友間表露親熱的手段,高外祖母稍稍放下心神,縮回了屋裏頭:“嗳,那我燉芋頭飯去,你們聊,有事就喊外祖母,啊?”

閑雜人等一退散,尹顏便鉗住江艷的手,走向石頭矮桌,逼迫她落座。

杜夜宸好整以暇地拆開了包茶葉的禮品袋,取出幾片卷曲幹癟的茶葉子,用小風爐烹開。

他拎來幾只瓷碗,給三位女士泡了茶:“肝火這般旺盛,潤潤嗓子。”

江艷咬了咬下唇,此前膽子被嚇細了,來不及吱聲,如今緩過神來,倒敢悄無聲息地打量一回圍坐的幾人了。

江艷輕聲問:“館主,您來這裏所為何事?”

她在刺探她們的底細,總不能一害怕就把秘密全盤托出。那不是傻大姐嗎?讓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白拾得好處。

江月狐喝了一口茶,冷笑:“我記得江汀是你同胞姐妹吧?她被舊情人殘忍殺死,你反倒腆著臉兒博取親姐妹舊情人家裏的好感,還妄圖以桃代李成為高駿的新妻,你對得起江汀嗎?”

尹顏也語氣森然地找補了一句:“江艷小姐,還是說,這一切自始至終就是個圈套?若我沒猜錯的話,高駿的心上人很可能不是江汀,而是你。也是你操縱了舊情人,處心積慮接近江汀,借高駿的手,除掉江汀的。罪惡的人,從來不是高駿,你才是那個罪魁禍首!”

“我沒有!”江艷抿唇,厲聲辯解,“我再如何厭惡她,也不會下殺心。我只不過是想震懾她,只不過是想奪得花所所主之位……我同高駿兩情相悅,我知道她對高駿也有意,因此做了個局。”

江艷被當成了殺人犯,她急於辯解清白,將所有無關生死的小惡暴露在人前。

比起行兇,那些見不得光的惡意,倒成了無足輕重的存在,能夠袒露於人前了。

江艷眼淚婆娑,她睜著一雙濕濡的杏眼,哀痛地說:“我的本意是,指使高駿誘導江汀私奔,再將她囚禁起來。等母親對她失望,將所主之位留給我之後,再放她回江家。豈料她為了爭這所主之位,非但t沒有赴高駿的約,反倒對我下手。她察覺我的計謀,知曉我與高駿的私情,因愛生恨,故意劫持了我。她一心想得到所主之位,決意將我鏟除。那時,我伺機逃脫,同她扭打起來。我得知最親的姐妹起了殺心,她想殺我!我當時滿心怒火,這才執刀劃傷了她的臉……後來,高駿姍姍來遲。他看到面目全非的江汀,知道沒有退路了,於是他替我下了殺手。是他親手殺死了江汀,保全了我。”

江艷綿綿地哭出聲,那淚珠子好似不要錢一般撲簌簌往下落。

她仍記得手上傷人的觸感,不知明明是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姐妹,怎會鬧得兵戎相見的地步。

可是在那一刻,她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邪念與□□。

就是因為姐妹頂著這一張同她一模一樣的臉,因此才有機會獲得江家權勢。

所以要劃去、劃去、逐一劃去!

尹顏註視雙眼汪著淚水的江艷,不知該如何評判這一場血色計謀。

僅憑她一面之詞,就篤定江汀是個惡人嗎?

當年的事,誰料得準呢?畢竟如今活下來的人……是江艷啊!

她光芒萬丈,獨占了所有好處,故事結局自然是由她書寫的。

不過江艷所說的往事確實很符合邏輯,所有線索脈絡一個不差全對上了。

或許她也沒撒謊……尹顏想不明白,也不去多說什麽了。

她喝了口茶敗敗火,淡薄地道:“你也不必一副受害者的姿態,要不是你利用高駿勾引江汀,又豈會惹出後續命案?或者,你收斂點奪得所主之位的野心,也能避免這一場血光之災。江汀固然心狠手辣,那你又豈是個好人?”

尹顏的評價一針見血,一下子就揭開了江艷偽善的假面。

即便她不是殺人犯,江汀的死,她也難辭其咎!

杜夜宸錯愕地看了尹顏一眼,嘴角微微上揚。

他的小姑娘有長進啊,終於不是一昧待人友善了。

杜夜宸順水推舟幫腔了一把:“如今說這些陳年往事,怪傷和氣的。你若是咱們這一派的,我們自然會善待你,幫你保守秘密。否則這些陰謀陽謀落得江家人耳朵裏,也不夠光彩吧?即便是捉風捕影之事,有心人往下深挖一挖,你的花所所主位置,恐怕也坐不實了。”

江艷自然也知曉其中利害,她可不敢招惹這幫亡命之徒。

要是讓長輩知道她曾不擇手段想奪得所主之位,即便只是算計算計親生姐妹,也夠讓人給她蓋一個“心狠手辣”的戳子了。

她可不能自掘墳墓!

於是,江艷識時務,急忙攀住了江月狐的手掌,同她諂媚地道:“館主,你不就是想讓我幫你奪回家主之位嗎?我代表花所站在你這一邊,這還不行嗎?”

在權勢面前,自然是沒什麽正義可言的。

江月狐達成心中夙願,也就不再計較這些陳年往事了。

她溫馴地拍了拍江艷的手,幫江艷圓回場子:“嗳,這就對了。自古以來登上高位的人,哪個沒用過陰謀詭計?你那點小算盤實不算什麽。往後我成了館主,自會幫你兜底,你就放一百二十顆心吧!”

“多謝館主!這杯茶,我敬您。”

交易達成,所有人面上都其樂融融,至少裝也要裝得融洽。

只尹顏看著江艷眉心的那顆觀音痣,頓感毛骨悚然。

原來生得慈眉善目菩薩相的人也未必一心向善,很可能是披了一層神女皮的羅剎惡鬼!教人防不勝防。

江月狐收服了風花雪三所所主,餘下的月所自然潰不成軍。

夜裏,江月狐從箱籠裏翻出一件廣繡百鳥朝鳳紋氅衣換上。那衣上用金銀線繡滿了丹頂鶴等鳥獸,栩栩如生,在月光下,無數鳥禽好似要羽化飛仙,從厚重緞面上“咻”的飛走。

今兒是她殺回風月館的好日子,自然要好生打扮,悉心對待。

尹玉在一旁看直了眼,狗腿地上前,攙住江月狐玉腕,點頭哈腰:“江姐姐今天真俊俏啊!”

江月狐人逢喜事精神爽,往他懷裏塞了一枚如意樣式金錁子:“就數你嘴甜,有賞!”

尹玉得了賞賜,喜不自勝。

五分鐘後,待穿了一身石紅花綢旗袍的尹顏出來,尹玉如法炮制,也屁顛顛湊上去:“姐,你這身好看。”

說完尹玉探手,示意尹顏給個利是紅包,然而他命苦,只得了一個巴掌。

尹顏狠拍他幾下,俏眼斜剜人一記:“哪裏學來的叫花子做派,是我養不起你嗎?見天兒和人討錢。”

尹玉摸了摸鼻尖,抻著脖子爭辯:“姐,我這叫彩衣娛親好不好?你也忒無趣了。”

尹玉不敢在尹顏面前瞎晃蕩,改晃到杜夜宸面前。

比起江月狐的神氣,杜夜宸則冷漠得多。他穿了一身鴉青色西服,外披一件謹嚴的咖啡色大衣,顏色寡淡素雅。即便是穿著一身參加別人的白事,喪禮上也沒人能挑出他的錯來。

杜夜宸眉眼冷峻,渾身上下散布生人勿進的氣場,尹玉一眼就瞧出他心情不好。

他摸不著頭腦,小聲問尹顏:“姐夫看起來是要奔喪啊?你倆吵架了?”

尹顏楞了:“沒呀,今早上還好好的呢!”

她如夢初醒:“哦,許是我方才換了衣就尋你江姐姐去了,他想同我講兩句話都沒機會,擺臉色呢。你少理他,慣得他!”

“成。”尹玉得了囑咐,龜縮到江月狐旁邊了。

尹顏則是上前,親親熱熱挽住杜夜宸的臂彎:“杜先生,是不是瞧錯日子了?今兒咱們趕趟的是紅喜事,可不是白喜事。”

她有意怪罪杜夜宸不給江月狐面子,刻意穿這樣一身黑,往人心裏頭添堵的。

豈料,杜夜宸很有四兩撥千斤的話術,眼下瞥了尹顏,慢條斯理地道:“沒出錯。杜某是親來葬送自個兒愛情的。”

“……”言下之意就是她同江月狐走太近,都不愛他了。

尹顏沒想到這廝說話還挺刻薄的,男人胡攪蠻纏起來,真比女子還強。

尹顏不同他拌嘴了,她推搡著男人走,幾人總算順順利利抵達了風月館。

夜裏,是煙花之地的主場,情愫總在晚風薄暮裏悄然生長,迷惑人的理性,教唆客人沈溺於花前月下。

江月狐神情慵懶而倨傲,同尹顏談笑風生,兩人旁若無人踏入風月館。

江月狐春風得意,明顯是有備而來。江家女心下打著小九九,連給客人斟酒都不利索了。

昔日的舊館主摧鋒陷陣,卷土重來,一下子吸引了不少觀熱鬧的客人與姑娘。

江月夜哪裏想到江月狐還敢回來,當即搖著紅湘妃竹扇,緩步出了包廂。

她眸光銳利,直勾勾凝註江月狐,散漫地道:“哪來的妖風,把姐姐給吹來了?咱們開店做生意,當著客人面趕人也不大好看。姐姐這樣惜顏面的人,總不會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醜吧?”

江月夜想讓江月狐知難而退,自個兒滾蛋。

聞言,江月狐倒也不惱,她上前一步,支肘抵住了櫃臺,吩咐招待:“開一瓶珍珠紅起泡酒來。”

“這……”招待是江月夜的人,怎敢在新主面前伺候舊館主?

江月狐笑望招待,嗤笑一聲:“怎麽?風月館經由你手經營,連口酒都不讓人喝了嗎?”

她這是指桑罵槐,責怪江月夜不會辦事。

招待慌忙看了一眼江月夜,果然,主子的臉色鐵青,已然動怒了。

江月夜深吸一口氣,喊人:“來呀,給姐姐倒一杯酒!”

“是。”招待如釋重負,忙安排起酒水布置來。

江月狐掃了杜夜宸和尹顏、尹玉一眼,笑道:“別只給我倒,我這三位好友也得嘗一杯。”

江月夜不耐煩地擺擺手,催促招待滿足她的需求。

上了酒,江月狐一飲而盡。

明明按照她吩咐照做,這女人還賴著不肯走。

江月夜的耐心告罄,涼涼地道:“姐姐,酒也喝了,威風也逞了,你還不肯走啊?非得我差人拖你出去嗎?”

“別急呀。”江月狐笑瞇瞇地朝她勾了勾小指頭,“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敢回來?”

此言一出,江月夜無端端警惕起來。

可她知道,江月狐已經沒有底牌在身了。她是虛張聲勢,只是來撒氣罷了。

店裏這麽鬧下去不好看,江月夜沈著臉,請江月狐後院一敘。

此舉正合江月狐的意。

兩人轉戰至江家內宅裏,陣地一換,江月夜立馬撕破臉,怒目而視:“你還敢回來?你不怕我殺了你?”

江月狐挑釁:“你倒是來呀。”

她竟然敢激她,江月夜當即高舉起戴了有瑪瑙珍珠護指的手掌,重重摔向江月狐的臉。

眾人屏息以待,看著這一場爭鬥。

然而五分鐘後,也沒t有想象中清脆解恨的巴掌聲傳來。

原是江月夜的手剛剛擡起來,就被江月狐猛不防扣住了。

江月狐攥緊了江月夜的腕骨,死活不松,直捏得她骨節喀拉作響。

江月夜吃痛,皺起眉頭,又不敢在人前認慫。

她朝後環顧,對著風花雪月四所的姑娘們嚷嚷:“都是死人嗎?!還不來幫忙?!”

姑娘們見館主受辱,一個個如夢初醒,欲上前幫忙。

誰知,江清清頭一個攔在她們面前,堵住了姑娘們的去路。

江清清眼風凜冽掃了一圈自家的姑娘,厲聲呵斥:“我看誰敢!”

她這是表態了……風所要幫江月狐嗎?

江清清臨時反水,把江家女們打了個措手不及。

不僅她為江月狐站臺,就連花所、雪所的所主也站出來,跟在江清清身後。

一時間,擁有玲瓏心竅的江家女們立馬回魂,明白了主子們的用意。

這是倒戈了,她們又要報效江月狐了。

誰還敢同江家女作對?餘下的陪酒姑娘面面相覷,霎時間噤若寒蟬。

江月夜觀她們反應,很快便知曉發生了什麽事情。

不會吧?江月狐怎麽有這個能耐?!

要是她又本事,上一回何必認慫離開!

究竟發生了什麽?

江月夜嚇得肝膽俱寒,手腳也軟了氣力,哪裏還敢和姐姐較量。

她變了路數,忙哀求江月狐饒她一命:“姐姐!”

江月狐不理不睬。

她朝旁側伸手,同江家女討要刑.具:“刀來。”

識相的姑娘急忙殷勤地遞上鋒利匕首,孝敬江月狐。

江月夜見狀,嚇得險些尿了裙子。

她知道自己大難臨頭,已然沒地方跑了。

偌大的江家,能人眾多,要是這些奴仆忠心耿耿,執意保她,尚且一戰,可偏偏……這些人唯利是圖,最懂見風使舵。

如今江家女們墻頭草一般投入江月狐門下,又怎可能幫她?

江月夜……死定了!

江月夜渾身上下柔若無骨,江月狐輕飄飄一撒手,她就摔到了地上。

江月狐拿著反光的刀刃逼近,笑著問妹妹:“當初刺我的時候,快意嗎?你小小年紀,就敢殺人了?”

江月夜慌忙抱住了江月狐大腿,同她哭訴:“姐姐、姐姐!你放過我一回,放過我一回!我只是太寂寞了……我被你關在那宅院裏,成日裏見不到活物,我太害怕了。你是不知道,偌大的宅院位於深山老林,一入夜就有飛禽猛獸私下奔走。我好怕,我晝夜都在想姐姐……”

“是嗎?”江月狐靠近江月夜的臉,企圖從她的眼眸裏找到撒謊破綻。

或許是江月夜悲從心來,如今這副哭相楚楚可憐,真實得很。若是換上個心腸軟的女子,恐怕就會被她蒙蔽了。

江月狐吃過她的虧,上過她的當,不會再被江月夜蒙蔽。

江月狐冷笑連連:“要是從前你和我說這話,我或許會信。如今啊,晚了。”

她猛地擒住了江月夜的下顎,惡聲惡氣地道:“人是會成長的。你變壞了,我也變壞了。你的姐姐,再也不會放過你這個做錯事的孩子了。”

說完,江月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匕首刺入了江月夜的肩頭。

鮮血如梅花,點點綻放,淋漓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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