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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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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尹顏不滿, 她有意深入一步,某人居然臨陣脫逃,不知該說他懦夫, 還是守禮。

她冷下臉來, 拉了拉被人扯開盤花扣的旗袍,掩住大好春光。

尹顏下決心趕客:“既如此,我要睡了,杜先生回屋裏去吧。”

尹顏只是想最後一次縱情恣意一回, 豈料杜夜宸還不領情。

真教她難堪!

哼。尹顏白了人一眼。

“我……”杜夜宸欲言又止, 轉眼間就被人推搡出門。

他又不是出家僧人, 怎會沒有邪念。

只是怕她一時沖動,往後後悔罷了。

他不想,趁人之危。

翌日一早,阿寶把一支煙花小炮塞到尹顏手裏:“尹姐姐,這煙花小炮隨手擦墻就會射出焰火。待你成事後,丟出窗外, 我們看到空中信號就闖入宅邸,與你匯合。”

“好。”尹顏把炮仗塞到肩上掛著的口金包裏。

她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 忽然起了逗弄阿寶的心思, 問:“若這炮仗是個啞炮該當如何?”

“啊?”阿寶楞了一下,急得團團轉, “那我去找杜爺, 問他再討幾個,留給尹姐姐備用。”

尹顏噗嗤一聲笑開,忙拉住小孩兒:“別慌別慌, 我同你鬧著玩呢!你都說了這個一擦就冒t煙,要是我包裏多塞幾個, 彼此擦槍走火,現了原形,反倒不美。一個就好了,莫要擔憂!”

阿寶被她攔下來,佯佯地問:“尹姐姐不能不去嗎?你要誰的命,我、我親去幫你取來。”

他鄭重其事地許諾,全聽尹顏差遣。

阿寶這般招人疼,真是讓尹顏的一腔心肝脾肺腎都軟得一塌糊塗。

她把阿寶的腦袋按到懷裏揉了又揉:“派小孩出馬,那我成什麽了?等你大了就知道,一些事,得要親自出馬才行的。”

阿寶不習慣姐姐的親昵,面紅耳赤。

沒辦法,他只得縱著尹顏的意思,不再留她。

尹玉今兒睡了懶覺,頂著一頭雞窩,睡眼惺忪地問:“喲,聊什麽呢?這麽熱鬧。”

“大哥,尹姐姐她要……”阿寶聽到尹玉的聲音,剛要上前一步說明情況,卻被尹顏捂住了嘴。

尹顏望著不修邊幅的尹玉,橫眉冷對:“你又起懶覺!仗著我最近忙,顧不上揍你是不是?”

尹玉一激靈,忙辯解:“我最近熬夜苦讀呢,起晚些,人之常情嘛!”

“算了算了,懶得理你。”

尹顏不想再耽擱了,臨出門前,她回頭,對尹玉說:“要是我日後忙,顧不上你。記得聽杜先生的話,也不要仗著自己年紀大,欺負阿寶,知道沒?”

尹玉不耐煩地道:“這不廢話嗎?姐,你最近怎麽這麽嘮叨?”

尹顏怕今日一行,有個三長兩短,真就見不到這些人了。

她紅了眼眶,又高聲喊了句:“聽到沒有?!”

尹玉看她眼有淚意,一下子慌了神,還當是自個兒說話沒分寸,傷到姐姐的心了。

他趕緊軟下嗓音,說:“聽到了聽到了。姐,你別在意啊,我說話就這麽個混賬樣子,真沒欺負你的意思。”

“傻小子。”尹顏吸了吸鼻子,笑了一聲。

原本想走了,可尹顏還沒同杜夜宸道別,她舍不得走。

尹顏往屋裏望去,不遠處的樓梯口,站著溫雅的杜夜宸。

他和她遙遙相望,什麽話都沒說。

尹顏想起昨晚繾綣的事,奈何結局不稱心如意,她心裏頭賭了一團氣。

要是尹顏不同他打招呼就走,日後沒法子相見了,他會不會懊惱昨晚沒能同她坦誠相待呢?

她想教他後悔!

哼,她不會給他道歉的機會了。

尹顏本打算徑直離去,行了半步,還是心軟,退回來。

她猶猶豫豫擡手,揮了揮,和杜夜宸說再見。

她有好好道別哦,並不是不辭而別。

況且,尹顏會拼盡全力,確保自個兒安危,平安回來見他的。

所以,他們何必做出生離死別的架勢,多不吉利。

尹顏叫來汽車,一路開往梨園。

昨日之後,潛伏在洋館附近的細作已然消失了,這是阿寶發現的。

故而阿寶和杜夜宸尾隨她來梨園就更加方便了,只需防備尹琪櫻,不要讓她發現有人在後頭跟蹤便是。

梨園門口,尹顏見著了尹琪櫻。

她臉上擺出和善的笑容,攔住尹琪櫻的手臂:“姐姐,你比我先來啦?”

尹琪櫻看著她從善如流掛上自個兒的臂彎,勉力一笑:“昨晚盼著見你,是以今兒天剛明就來了。走,我帶你去那院子瞧瞧!如今不是秋景雅致嗎?那院子在山中,景致極美,最合適散心小住了。”

“好呀好呀!全聽姐姐安排。”尹顏膩膩歪歪地跟著尹琪櫻調笑,心懷鬼胎的兩人一道兒上了另一輛車,開往偏離南城的郊區荒嶺。

尹顏攀著車窗朝外看,這路可越來越遠離市區了。後頭也沒汽車的蹤跡,不知阿寶和杜夜宸能否跟過來。

她心裏頭沒底,一顆心鑿地,聲響突突的,七上八下。

車裏開車的司機是個女孩兒,觀她衣著打扮,應是尹琪櫻的丫鬟。

尹顏笑問:“司機竟是個小姑娘。”

尹琪櫻聞言,給她介紹:“這是我的丫鬟阿琴,我受她照顧好多年,用不慣旁人,便是什麽技巧都任她去學了。”

尹顏不免暗忖:這女人心防真重,身邊擺放的都是自己人兒。

車上,兩人你來我往,閑聊幾句有的沒的。

約莫兩個時辰,車停在林間的一座二進四合院門口。

尹顏下了車,打量這個青苔斑駁的小院,腹誹:也不知是多想害她的命,尋出這樣一個犄角旮旯的偏僻地段,好掩人耳目,對她下手。

懷裏揣事,尹顏臉上還得笑:“瞧著就是清凈的地段,我很喜歡。”

她逆來順受,太好糊弄,把尹琪櫻滿腹說辭都堵了回去。

尹琪櫻雖然起疑心,可又覺得如今她落到自個兒手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怵她什麽?!

這樣一想,尹琪櫻收了心神,招待尹顏入院子:“走,咱們進去瞧瞧。”

尹顏順勢靠到尹琪櫻旁邊,悄聲說:“姐,其實今日,我帶了秘籍來,只是不方便給外人看。”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這樣的寶貝,自然是只能姐妹倆獨享。

尹琪櫻受寵若驚,看了尹顏一眼。

她原本還想著,得先逮住尹顏,折磨一頓,她才肯吐露秘籍去處。

豈料尹顏蠢笨至斯地步,只要對她好一點,她就和尹琪櫻掏心掏肺,白省了許多誆騙人的工夫。

尹琪櫻朗聲道:“阿琴,我同妹妹有事要說,你在外守著吧,閑雜人等,不得讓他們入內,曉得伐?”

“好的,全聽大小姐安排。”阿琴恭順地低頭,跑去趕那些尹琪櫻派來的尹家護院守衛了。

尹顏見她把人疏散,心裏頭松了一口氣。

人越少,她越好行事。

兩人來到一間重新裝潢過的銀屏金屋,尹顏先一步入屋:“姐姐稍待我片刻,秘籍被我藏在藤箱底部了。”

她打開藤箱,聽得身後尹琪櫻緊閉房門的聲響。

尹顏兩手都摸了要緊事物,笑瞇瞇地等待尹琪櫻到來。

人來了,尹顏一手遞上秘籍,另一手負於身後:“姐姐,給你的。”

尹琪櫻如獲至寶地捧著秘籍,問:“這就是易容秘書?”

“不錯。”尹顏答。

尹琪櫻愛不釋手,急忙翻了翻書裏內容。

果真是她沒學過的易容術,爹真是偏心,這樣的好物件,盡數給了小女兒。

尹琪櫻心裏頭酸脹,全副心神都落在了書上,就連尹顏何時靠近,她都未曾察覺。

電光火石間,尹顏伸出藏於背後的手,纖細指尖輕輕調弄,觸動了掌心的木質銀針弓弩。

只聽得“咻”的一聲,毒針刺向尹琪櫻,她的肩頭即刻滲出一朵血色花蕊。

尹琪櫻的秘書落地。

她疼痛難當,捂住肩頭,難以置信地望向尹顏:“你敢傷我?!”

尹顏冷笑:“我不但傷你,還要殺你。”

“你敢?!外頭全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一喊,他們就會闖入屋內。屆時,你插翅難逃!”藥效發作很快,尹琪櫻只覺得喉嚨發癢,她忍不住伸手抓撓,刮出一道道血痕,“針裏有毒?你做了什麽?阿琴,阿琴!快來!”

她高聲喊人,淒厲的嗓音響徹雲霄。

主人家出事,外頭很快就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不止一個人,有幾十上百的護衛!

奔走騷動,震耳欲聾。

大事不妙!

尹顏心道不好,急忙上前,把門窗均上了栓,企圖抵擋一時進攻。

有門窗遮蔽,這些人應當不敢動用槍械,以免誤傷到尹琪櫻。

只要這些人闖不進屋子,應該還能拖延一點時間。

不過這樣一來,也堵死了尹顏的退路!

她本該給阿寶和杜夜宸發信號,奈何援兵來得太及時,殺得她措手不及。

發不了焰火,杜夜宸不知宅邸內動靜,如何能及時營救呢?

尹顏眉眼森然,盯著地上疼得翻滾的尹琪櫻。

若是沒人來救尹顏,她必死無疑,也得給尹琪櫻陪葬!

尹顏譏誚地凝視尹琪櫻,她從藤箱裏摸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走向尹琪櫻。

見狀,尹琪櫻嚇得語無倫次:“你想做什麽?!”

尹顏把刃面抵上尹琪櫻細膩的臉皮之上,在她耳畔輕輕吹了一口氣:“怎麽?怕了?”

尹琪櫻咽下一口唾液,不想認慫,可她確實有幾分忌憚,不敢輕舉妄動。

尹顏把匕首貼向她的喉頭,說:“為你這種人背上殺業,你不配。你老實聽話,我不會取你性命。你要真不懂事,那咱們同歸於盡也是沒法子的事。一換一嘛,我不虧。”

尹顏同尹琪櫻坐在一起,臀部緊貼著那冰冷的地磚。

她聽著外頭的撞擊聲,那聲響,一下又一下,砸到t她的心底。

這門窗,遲早會被破開的。

尹顏就算挾持尹琪櫻,也支撐不了多久。

他們若是赤手空拳,還好說。

這些人看重尹琪櫻的命,會護著她,會遷就尹顏的要求。

可是他們手上如果有槍。

那麽等不及尹顏給人一刀,她就要命喪黃泉。

槍子的速度,可是很快的。

尹顏嘆了一口氣,忽然問尹琪櫻:“你抽煙吧?我在你手上聞到過煙絲的味道。”

沒人回話。

毒針的藥效發作了,這種藥能讓尹琪櫻這一世都說不出話來。

尹顏沒想殺人,她答應過姆媽,要做個好人。

所以她只想著讓尹琪櫻生不如死,讓尹琪櫻後悔一輩子,這就夠了。

尹顏從她的大衣兜裏摸出火柴盒以及細煙卷,她點火,燃起那支忘憂煙,頃刻間,兩人周身煙熏火燎。

尹顏其實不會抽煙,她只是覺得氣氛到了,要女式香煙助興。

她看著濃濃霧霭,想起如今的時季。

深秋冬初,霜寒露重。

再過兩個月,都要過年了不是嗎?

早知道她就在洋館裏過完年再辦事了,要是她死在這裏,恐怕兩個小孩的年都過不好了吧?

她如果出事了,杜夜宸會為她覆仇嗎?

她承他的情,領他的心意。

可她希望他別蹚這一灘渾水,她希望他好好的。

尹顏如夢初醒,她好似能懂姆媽死前的笑了。

並不是安撫她,也不是哄騙她。

姆媽是由衷希望她好好過日子,好好活下去,遠離紅塵滾滾紛紛擾擾,忠心祝願她。

姆媽,應該是不希望她替她覆仇的。

而尹顏不懂事,辜負了姆媽的好意。

尹顏惱怒地瞪了尹琪櫻一眼:“你呀!真是害苦我了。”

她囂張地想,早知昨晚就該辦了杜夜宸,霸王硬上弓,欺負死他!

反正,他都不吃虧。

吃苦頭的唯有尹顏。

人之將死,怕什麽吃苦。

和杜夜宸在一起,再苦都是甜的。

門終於被破開了,阿琴帶著一眾守衛沖向尹顏和尹琪櫻,他們將她們團團圍住,圍了個水洩不通。

尹顏彈開將熄未熄的猩紅煙頭,覆而將匕首再次遞上尹琪櫻的脖頸。

尹琪櫻見到屋裏都是自己的人,欣喜若狂。悶哼著掙紮開,可她越掙紮,那刃面越逼入她的肌膚,教她不敢亂動。

尹顏涼涼地講著綁匪會說的場面話:“別過來,再過來,我就對她下手了。你知道的,刀刃無眼,你們害死自個兒主子,可怨不得我。”

那些守衛慌了神,一齊兒回頭看阿琴臉色。

奴仆裏也論個三六九等的話,那阿琴就是最大的那個。

豈料,阿琴忽然單膝跪地,對尹顏虔誠叩首,高呼:“奴婢救主來遲,還望尹顏小姐莫要怪罪!”

“尹顏?!”守衛們議論紛紛,望著眼前的幾人。

尹琪櫻倒是繼承了家主之位,可她還是沒膽量冠上“家名”,因此一直還是喊作“尹琪櫻”。

現如今,阿琴說的這個“尹顏”,難不成就是眼前挾持大小姐的女人?

不止這些人,就連尹顏自己都楞住了。

她微微蹙眉,冷聲問:“你在搞什麽名堂?是什麽計策嗎?”

阿琴焦急地道:“二小姐,請相信奴婢待您忠心耿耿。大小姐竟敢忤逆家主意思,還傷您性命,理應關押起來!”

她招呼守衛:“來人!把阿櫻小姐抓起來!”

守衛們沒懂阿琴這話裏話外的意思,一時間面面相覷。

“還不快點?!”阿琴怒目而視,橫掃守衛一圈。

幾個膽大的奴仆戰戰兢兢上前,攀住尹琪櫻臂膀。

尹顏下意識松開匕首,見他們並未反水,而是真的擒拿住了尹琪櫻,一時間呆若木雞。

尹琪櫻比尹顏更為錯愕,她出不了聲,奮力掙紮。

她反抗無果,一雙眼睜得好似銅鈴,咬牙切齒瞪著阿琴。

尹顏還沒來得及開口問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杜夜宸便領著阿寶入了屋。

一見他們,尹顏便懂了,這場鬧劇的始作俑者,恐怕就是杜夜宸。

杜夜宸道:“阿琴,尹琪櫻以下犯上,當論死罪。只是尹家主宅心仁厚,願意放過她一馬,你就將她囚於此處,嚴加看守吧。”

阿琴聽得這話,望向尹顏。

有了杜夜宸給的底氣,尹顏順勢道:“按照他說的做。”

“是。”阿琴聽命,留於庭院之中。

出了房門,驚魂未定的尹顏追問杜夜宸:“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杜夜宸幫她理了理鬢發:“別問這麽多,先回一趟尹家吧。如今沒了尹琪櫻,你該成為尹家的家主。”

“可是……”

“風波平定後,我自會一一同你說明。”

“好吧。”尹顏還是相信杜夜宸的判斷,他不會撒謊的。

沒了要命的事,尹顏如釋重負地靠到了他身上,汗水濡濕了旗袍緞面,風一吹,冷得她直打寒戰。

杜夜宸將她攬到懷中,披上外衣,哄:“沒事了。”

“嗯。”尹顏享受這一刻的溫情,慶幸自個兒還有命看到杜夜宸。

她瀕死之前,最後悔的事,便是舍下了杜夜宸。

幸虧她還有命在,這一次,她不會再莽撞行事。

她要留在他身邊,直至暮雪白頭。

阿琴料理完尹琪櫻的事,出門恭順地道:“阿琴見過家主,就由奴婢來領你回尹家吧。”

有杜夜宸陪在左右,尹顏的心神安定,即便滿腹疑慮,也不再慌張。

他們坐上阿琴的車,前往尹家。真是奇怪,分明是同樣的事,身邊有杜夜宸,一切心境都截然不同。

或許她並不是貪生怕死,只是擔憂死後的世界,沒有杜夜宸吧。

尹顏從阿琴那裏拿回秘籍,她在心中謀算著該如何說服尹家那一群老人精。

畢竟尹琪櫻把持了這麽多年的尹家,說換人就換人,哪能如此兒戲。

尹顏報完仇,得償所願,打起退堂鼓:“要不算了吧?我對勞什子尹家主的位置,不是很感興趣。”

“你在害怕?”杜夜宸問。

尹顏遲疑著點點頭:“嗯,我怕無人服我。”

杜夜宸篤定地道:“他們會聽你話的。”

這麽肯定?他怎麽能預料往後的事呢?尹顏翻了個白眼,顯然是不大相信。

她小聲問:“你究竟在打什麽算盤?”

杜夜宸意味深長地說:“往後你就知曉了。”

這廝心懷鬼胎,慣愛綿裏藏刀。

也幸虧他是只對外蠻橫,犯不到尹顏頭上來。

左右也不是想害她,尹顏稀得同他計較。

尹琪櫻的事傳得很快,待尹顏抵達尹府門前時,裏裏外外坐滿了尹家尚存於世的族人。

所有眼睛都落在她身上。

不屑的眼神、探究的眼神、困惑的眼神、譏誚的眼神……大多都是不懷好意,夾雜著看熱鬧的心理,亦有野心勃勃,想掰倒尹琪櫻後,自個兒上位的虎狼之輩。

總而言之,家主之位被尹顏這個小姑娘截了胡,沒人服氣。

“我是尹顏。”尹顏一進門,便拋下個炸彈,如雷貫耳。

尹家人誰不知曉,這個“家名”代表什麽?誰又不想成為尹顏?

她自稱是尹顏,也得有人願意。

果不其然,就有出頭冒尖的小人物高聲道:“你怎麽敢說你是尹顏呢?”

話音剛落,尹顏冷冷掃過去一眼,凜若冰霜。她不怒而威的姿態擺得十足,令人膽戰心驚。

那起子和她對立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不敢再開腔。

若是眾人附言還好,偏生就他一個嗓音清脆,那日後還不是會被當成出頭鳥,一槍打死?

傻子才幹的買賣!

一腔沖動才有勇氣說出口的話,在小姑娘的寒光冷目中壓制下去了。

此後再想駁倒她,又得另尋機會了。

尹顏高舉起易容秘籍:“二十年前,尹琪櫻趁我爹娘遇難時,追殺我與姆媽。一個冒牌貨,竟膽大妄為,強占我這個正主的家主之位!如今我僥幸生還,攜父親遺物歸來,重拾家主的名號!我是尹家嫡女,理應成為尹家家主!爾等,誰敢不服?!”

她這話是宣戰,若誰不服氣便膽大站出來。

待她登頂以後,必要一個個反擊回去。

既如此,尹家人朝前邁步都要慎重,生怕行差踏錯,誰又敢貿貿然先嗆聲呢?

老人精閉目養神,裝聾作啞;年輕人你推我攘,逼著旁人搶嘴。

阿琴見此,幫著添了一把柴火助勢:“奴婢知曉尹琪櫻小姐早些年的惡行,只是她乃主子家,奴婢不敢違抗,只t得曲意逢迎。如今尹顏小姐回來了,奴婢不想一錯再錯,拼死也要庇護家主名威。現下,尹琪櫻小姐已被守衛關押在別院之中,是該將尹家掌家權力還給尹顏小姐了。”

阿琴的幫腔,是在座所有人始料未及之事。

他們知曉這是尹琪櫻門下第一女侍從,她的話可信度很高。

不過再怎麽開口,也不過是個奴婢,只要尹家族人咬死不認尹顏,那麽事情就會有轉機。

堂內還是死一般的寂靜,尹顏知道這些人還不死心。

不過她捏了捏阿琴的手,予以安撫,代表她原諒阿琴的過失,不會怪罪她前幾日的冒犯。

尹顏也能猜到她的居心,畢竟她親手處置過尹琪櫻,那麽她斬斷了自己的退路,只得擁立尹顏當上家主了。

此前她對尹琪櫻下手,是給尹顏遞來的投名狀,作表忠心之用的。

事情陷入了僵局,氣氛一度尷尬。

就在這時,屋外闖入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是失蹤好幾日的尹樹。

尹樹足下生風,氣勢洶洶走來。

他捂住腰腹還未結痂的傷口,執著火銃,眼神好似要殺人。

尹樹給槍上了膛,朝天砰砰開了兩槍,切齒痛恨地說:“老子被尹琪櫻害得這樣慘,我看誰還敢幫她說話!以前說好了給老子錢,幫她鞏固家主之位。如今非但不給錢,還要殺人,美得她!老子告訴你們,這位就是真正的尹顏,往後聽她的!”

說完,尹樹把火銃拍到了尹顏的手中,好似在同她說:槍桿子底下出規矩,你瞧哪個不爽,崩了哪個,以儆效尤。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已無回旋餘地。

見風使舵的尹家老人率先起身行禮:“見過尹家主。”

有人承認尹顏的地位,旁的人也生怕被尹顏記恨上,爭先恐後地開口,喊:“恭迎尹家主回府。”

他們一遞一聲,一聲高過一聲。

尹顏逐一還禮,面上融融。

就此,她終於坐上了尹家主的位置,事情塵埃落定。

這人還真怪,先前巴不得取締尹顏,不成事,又忙不疊奉承尹顏。

好在尹顏最擅長人情往來,一來二去,也還算重修了舊好。

待她精疲力盡回到房中,已然是夜半時分。

阿寶被阿琴領去偏房睡下,而尹玉也在同學家裏留宿吃飯。

房裏,杜夜宸端來紅泥小爐子,愜意地烹煮茶湯。

見她來,遞上一碗茶香四溢的湯水,問:“當上一家之主的感覺如何?”

尹顏聽出他戲弄之意,也調侃了一句:“還行。哦,我聽說,尹家若是姑娘成為尹顏,為了傳承家名,夫君只能入贅了。你看看,我要花多少彩禮,才能將你聘回府中?”

杜夜宸饒有興致地翹起唇角:“我能助你當上尹家家主,也可立時拉你下馬。你執意要招我為婿,就不怕我想方設法先滅了你的官威?”

尹顏被他這話嚇得氣勢全無,呶呶嘴:“不過是開個玩笑嘛!”

她岔開話題:“對了,你還沒說,你是怎麽教唆好阿琴和尹樹都為我所用的。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杜夜宸風輕雲淡地道:“在尹琪櫻第一次跟蹤我們的時候,我就尋人反向跟蹤回去了。原本我只是想劫持一名尹家人,以備不時之需。豈料運氣好,正巧撞上有黑衣人持刀殺尹樹。於是,我在暗處指導人將計就計刺傷尹樹,提前劫走了他。他受了驚,把尹琪櫻的把柄抖落出來,好教我知曉,原就是他助陣尹琪櫻登上家主之位。我假意營救他,取得他信賴,並同他做了這樣一出戲。往後,每年分他一筆錢財堵嘴便是。你是貨真價實的尹顏,他要挾你不得,拿了錢便乖巧閉嘴了。”

尹顏恍然大悟,這人吃過尹琪櫻的教訓,也不敢再獅子大開口,反倒乖巧懂事了。

她問:“那阿琴呢?”

“阿琴不蠢,知曉尹樹要叛變,自然是願意追隨新主。於她而言,誰當家主又有什麽關系,左右不會動搖她第一侍從的位置。”

就好似朝堂君王更疊,臣子溫馴,那麽就不會遭到屠殺。

杜夜宸心思縝密至此地步,如今想來,真教人毛骨悚然。

尹顏松了一口氣,問:“既然你早就設下了局,為什麽不同我說?”

杜夜宸含糊其辭:“怕你暴露,打草驚蛇。”

“真的?”尹顏恍惚間,想起分別那日的纏綿悱惻的吻。

她主動獻吻,甚至想同他歡好。

杜夜宸明明意動,卻在緊要關頭懸崖勒馬,拒絕了她的親昵。

要是她早知一切事情都盡在掌握,又怎會無措到要同杜夜宸離別時邀歡獻身呢?

難道……

尹顏瞇起眼睛,話語裏隱隱含有怒意:“杜夜宸,你真不是別有居心?”

杜夜宸不動聲色地垂眸,頭一回心虛。

他抿了下唇瓣,小聲道:“我……拒絕過的,所以不算趁人之危。”

尹顏惱羞成怒,不知是罵他好,還是打他好。

她想了半天,只能嬌聲嚷了句:“杜夜宸!你真的好卑鄙!”

“卑鄙嗎?”杜夜宸信手抿了一口茶湯,“你死裏逃生,明明該謝謝我的。”

這廝還想討獎賞嗎?

尹顏撅嘴:“你這回幫忙,心也不誠。明明可以直接說出來,這樣不是更能獨得我感激嗎?偏偏要繞個彎兒……每一回不論好壞的事,均是對我百般算計。”

“換句話說,我是全副心神都用在你身上。”杜夜宸那雙澄澈清潤的鳳眼落在她身上,緩慢地道,“我眼裏心裏都盤算著你的事,不喜歡嗎?”

這也能扯到情愛上來嗎?尹顏簡直要投降了。

好像還是她不識好歹,辜負了杜夜宸的苦心。

她覺得爭辯這個怪沒意思的,左右杜夜宸都庇護了她一回,尹顏總不能事後埋怨他,倒打一耙吧?

他生性如此別扭,她何必較真呢?

且包容杜夜宸一回。

尹顏沒了多少心火,只是又落入杜夜宸一回套,難免不大舒坦。

她心生一計,笑道:“說起來,我如今是尹家家主。金山銀山在手,吃穿不愁,也無需留在洋館之中了。你家裏已沒有我留戀的事物,也就是說……杜夜宸,你困不住我了。”

她狐黠地笑,吃準了這話能讓杜夜宸起波瀾。

杜夜宸無奈地搖頭,戳穿她的幻想:“怎麽沒有?”

“嗯?”

杜夜宸淡然地說:“你饞我身子。”

“……”這不是前幾年她戲弄杜夜宸的話術嗎?竟反過來對她使了,杜夜宸真是記仇呀!

這廝慣是不要臉,尹顏才不搭理他呢!

尹顏睡不慣旁的地方,夜深了再回洋館也未免奔波。

於是,她在杜夜宸的客房裏尋了張螭龍卷草紋黃花梨木羅漢床,鋪陳被子,靠上去。

尹顏在杜夜宸面前極為放松,光是深更半夜賴在獨身男子屋裏還不夠,還催使杜夜宸給她端來蜜桔果盆以及小八件糕點。

她數了數漆木盒子裏擺著的“小八件”:“我最愛吃這裏頭的雞油餅以及薩其馬糕。”

前頭還說著怪罪的話,後頭就清點起吃食了。

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鬧得人不得清凈。

杜夜宸少有的語塞,悠悠然問:“光吃糕怎麽成,阿顏小姐還要喝茶嗎?”

他是故意捉弄她,故而又喊親昵的“阿顏”這個名字,又加上客套的“小姐”稱謂。

尹顏抿唇笑開,說:“好呀!那你記得給我泡一盞上好的茶,若是不夠好喝,我可不給茶錢!”

“膽大包天,你還真將我當小利巴使。”

“等閑人當然不敢磋磨杜先生,我不一樣嘛!”她溫聲軟語地開口,氣氛漸漸膠著暧昧。

杜夜宸唇角微揚,問:“哦?怎個不同法?”

“我呀……是杜先生的內人,自然與外人不同,須得你伺候。”尹顏這話意思很深,可以追溯到老久以前的一番交鋒話。

那時,杜夜宸說:他的杜太太,是擎等著他伺候的。

杜夜宸怎麽會不知她的小心思,當即輕笑一聲:“你是想做杜太太了?”

尹顏俏臉一紅,她哼哼兩聲:“上次要你拿的花和酒沒送到跟前來,男女關系都沒一撇,竟肖想起婚後的事。”

兩人一遞一聲,明來暗往地切磋,鬥到最後,以尹顏嬌憨入睡終結比試。

杜夜宸看著靠在榻上熟睡的小姑娘,親自幫她摘了發間的首飾,又給側躺的尹顏塞了個枕頭。

杜夜宸翻開箱籠,抱出一床松木t青石印紋被子,搭在尹顏肩上,把她的手腳統統藏好了。

如此,才算了事。

杜夜宸看著尹顏那與世無爭的恬靜睡顏,心臟驀地柔軟。他守著她入睡,回想起今日尹顏的話。

她怪他做事太過周密,不會預先通氣兒,行事滴水不漏。

可這是自小便養成的習慣,一時半會改不了。

他不是故意的。

杜夜宸也不是生來就這樣做事穩妥。

屋內燒著地龍,尹家還是承襲了舊時的取暖方式,沒用如今流行的洋貨電暖爐子取暖。

他被那熱氣蒸著,又看著酣夢正濃的尹顏,漸漸也入了夢鄉。

杜夜宸好久沒夢到小時候的事了,偏生這一回梨花夢,他見到了母親。

杜家不比尹家氣氛和睦,杜夜宸雖是杜家嫡長子,是獨子,卻沒有過一天舒心日子。

他將來是要肩負天算子杜家的家業,要自小篤志好學,怎可貪圖享樂呢?

杜父不讓杜夜宸長於婦人之手,年僅三歲,他就被抱到了外院獨自生活。

他還那樣小,連悶雷都能嚇到膽戰心驚的年紀,如何敢一個人睡呢?

他躲在被子裏,瑟瑟發抖。

許是幼時留下的“病根”,一直到杜夜宸六歲,他還是懼怕驚雷。

屋外雨聲連綿不絕,他只能時不時喊口渴,騙得奴仆們來來回回進屋遞熱茶水。

那時,母親來尋他,悄悄給他端了一碟椒鹽餅:“小心吃,別讓你爹瞧見了。”

杜夜宸開心不已,他咬著糕餅,猶豫著同母親說:“娘,我怕打雷。”

母親溫柔地撫摸他軟軟的頭發,哄他:“夜宸乖,不怕,雷公電母不傷好孩子的。”

他頷首,享受這一刻的溫情。

要是每日母親都能來看他就好了,可惜杜父不會讓杜夜宸如願以償的。

他要杜夜宸從小獨立,割舍對母親的依戀,控制好情感,在外人跟前喜怒不驚。

無情無欲,才不會被人所傷,也不會教人拿捏住短處。

對於一個小孩而言,要做得這樣穩重,談何容易。

他會因得到禮物樂開懷,會因吃到喜歡的糕點而笑出聲。

如今要他收斂心性,所有歡顏惆悵都得憋悶在心裏,不顯山露水,那多折磨人呢?

杜夜宸不解,甚至認為是父親不喜歡他。

吃進嘴裏的糕點,此刻都沒了香甜味道,味同嚼蠟。

他悶悶地問:“父親,是不喜歡我嗎?”

母親笑出聲:“傻孩子,怎會呢!哪有當爹的不愛自己的孩子?”

“那他為何待旁人那樣好,獨獨對我壞?”

杜夜宸記得,每年年節,其他家族的孩子都能分到利市封紅,都能出門逛燈會,唯獨他不行。

他要在杜家接待賓客,腰板要挺得筆直,像個小大人似的。

杜夜宸還要給列祖列宗的牌位上香,要認認真真模仿杜父禦下,同親朋好友交談。

他沒有零星半點的自由,只能眼饞著旁人的年節樂事。

就連羨慕的情緒,都不能暴露分毫。

他的一生,都得比著尺子,規規矩矩地來。

母親怎麽會不知杜夜宸的苦呢?他還這樣小。

母親嘆了一口氣,對杜夜宸道:“家主對你嚴厲,是為了保護你。”

“嗯?”杜夜宸不明白母親說的意思。

“不信呀,等你長大,親去問他就好了。”

可惜,杜夜宸沒等到杜父回答,就得知了父母雙亡的音訊。

他在老奴的扶持之下,料理杜家裏裏外外的瑣事,安置好杜家族人的藏身之所,按照父親走之前留下的吩咐,妥帖辦好所有的事。

杜夜宸雖年幼,處理起家族事宜卻沒有半點手忙腳亂。

因為一切流程,父親都領著他走過了。

一瞬間,杜夜宸猶如醍醐灌頂一般清醒過來。

若沒有父親事先教會他如何待客接物,他恐怕早就被那些虎視眈眈的杜家旁支叔伯給蠶食得一幹二凈了吧?

正因為他從小照著父親的模子來,積累了聲望,做事頗有威壓,才能小小年紀擔得起這個家。

父親處心積慮教他做事,就是為了今天嗎?

原來他深謀遠慮,下了這樣大的一盤棋。

杜家人,果然都是同一個隱忍不發的性子。

杜夜宸明白了父親的苦心。

或許,真如母親所說,杜父是愛他的吧。

杜夜宸想,若是有朝一日,他能親自問問他就好了,可惜再也沒有機會了。

東方將白,一絲含雜霜雪的風吹入窗內。

杜夜宸醒來,不動聲色眨了眨眼,睫根微顫。

他一睜眼,便同眼前饒有興致打量他的女子對上視線。

杜夜宸問:“怎麽了?”

尹顏好似抓到他把柄一般,玩味地道:“我聽見你,喊父親了。”

“抱歉。”杜夜宸以為是他夢囈,吵到她休息了。

“其實,你可以同我示弱的。”

“嗯?”

尹顏托腮,再次開腔:“若是有什麽難以啟齒的事,你可以同我說的。我總覺得,你有很多瞞人的心事……即便你長這麽大,你也可以像個孩子一樣想念父母,不必這般老成穩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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