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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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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鄭先生糾結半晌, 畢竟這女人是自家太太的恩人……

尹顏咬牙:“快跑!逃離這個島後,喊人回來救我!”

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們兩人身上,全然不顧自個兒的身家性命。

鄭先生明白了, 他半點不敢耽擱, 催促沈綠意:“快走,不然到時候一個都逃不了!”

兩人繼續逃命,尹顏見此情形笑出了聲。

她不知在笑什麽,轉眼間涕淚橫流。

她又哭又笑, 臉都成了花貓, 狼狽極了。

尹顏安撫自個兒:至少她今兒打扮得挺好看, 這樣死去不虧。

她視死如歸,等待最後的審判。

眼見著李輝越靠越近,尹顏渾身上下都松懈了。

反正躲不過,不如享受眼下這一刻。

不過是死嘛!

疼那麽一下,之後就沒動靜了。

容易得很。

就是有點舍不得尹玉,這個混小子沒姐姐照看, 會不會變壞?要是成了紈絝子弟,她變鬼也要來教訓他!

還有阿寶, 小小年紀, 這麽依戀她。他夠可憐了,知道她死了, 會不會很難過?

小孩子看起來忘性大, 其實很長情的。

最後,尹顏想到了溫潤如玉的杜夜宸。

他亦正亦邪,總體來說, 算是個好人吧。

他竟會為尹顏犧牲,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她死了, 他會難過嗎?

尹顏記得杜夜宸冷漠的嘴臉,苦巴巴地笑:“這廝就算難過,估計也不顯山露水,壓根兒瞧不出來。”

李輝看到尹顏倒地,譏諷一笑,緩步上前。

他眉眼猙獰,一邊靠近,一邊嚇唬她:“早說了,別跑!你偏不聽!現如今……我可不會饒你!”

李輝從懷裏摸出一把鋒利的小刀,滿臉殺意,他要她好看!叛逃者就是得除掉,這般才能統領下屬,殺雞儆猴!

李輝手裏的刀鋒奪目,他高高舉起刀刃,猛地紮下!

他不會饒過她了,這一次,絕對不會。

尹顏認命地閉上眼,任憑那滾燙的鮮血四濺在她臉上。

粘稠的血液一個勁兒沿著臉頰邊緣滴落,燙得她渾身發抖。

可是,尹顏卻並未感受到疼痛。

她茫然睜開眼,只見李輝手t上的刀摔在一邊,釘入泥地裏。

而他難以置信地捂住手臂上的血窟窿,望向尹顏身後,連連後退:“怎麽是你?”

尹顏回頭,看著舉著獵槍緩緩走來的男人,喜上眉梢。

杜夜宸單手拿著槍支,緩步靠近她。

他是她的蓋世英雄,他來救她了!

杜夜宸渾身上下仿佛有光,光華萬丈。

世間再沒有比杜夜宸更為俊美的男子了,令她此刻神魂顛倒。

見到他,尹顏渾身盔甲都卸下了,她莫名有淚意,莫名想哭。

她勉力爬起來,踉踉蹌蹌奔向杜夜宸的懷抱,放聲大哭:“杜夜宸,你要死!怎麽才來啊!”

杜夜宸被嬌女郎猝不及防一抱,立時脊背僵硬,不知所措。

尹顏摟住他的脖頸,臉頰貼著他的頸窩,同男人耳鬢廝磨。

她也不知曉為何要這樣,她只是遵循本能,想要這樣同他親近。

尹顏閉上眼,嬌嬌地尋求安慰。

她軟聲軟語嘟囔:“不過,看在你為我斷了一根手指的份上,我不同你計較了。”

聞言,杜夜宸回過神來,望向自個兒包紮好的手指。

他似是想到了什麽,緩慢地屈起了左手食指,故作斷了一截的姿態,悄沒聲兒的把手掌藏於身後,不讓人發現。

杜夜宸,頭一回稚氣瞞人,還是對尹顏。

尹顏的親昵舉動,已經是超脫男女私情之外的產物了。

並非她對杜夜宸情根深種,或是什麽暧昧情愫。

而是劫後餘生,她急需有人能撫慰她的心靈。

正巧杜夜宸寬厚溫暖的懷抱,就是很好的寄托物,才引得尹顏唐突冒犯,撲到杜夜宸的懷中。

若是換做尋常,她臊也臊死了,哪裏還敢在掛在他身上耳語,在男人的胸膛前逗留這般久。

杜夜宸自然知曉這一點,因此沒特地怪罪。

他知道此女被關在島上多日,想來也是日夜擔驚受怕。

他不是什麽鐵石心腸的惡人,縱容她一回,無傷大雅。

待尹顏絮絮叨叨抱怨完了,無話可說的時候,杜夜宸提點她:“我是同警察廳的人一道兒來的。”

什麽?那她的撒嬌姿態豈不是被人盡收眼底?

尹顏羞窘,忙往杜夜宸身後看去,果真見一眾持槍的探員們四下搜羅島嶼,還時不時往這兒瞟一眼。

尹顏抽身而去,又覺得這樣的行徑太刻意。於是,她想了個折中的法子,擡手裝模作樣幫杜夜宸理領口。

她以為此舉就能減輕“她乃是杜家太太”的嫌疑,可惜越理越亂,只會讓人覺得這小兩口挺害羞,明明想親熱,還要加以掩飾。

鄭先生路過尹顏身側,朝她點了點頭:“另一個小姑娘已經上船了,我幫探員指路,救餘下的人質。”

尹顏松了一口氣:“嗳,鄭先生忙去吧,今日多謝你了。”

“是我該謝謝你,勞煩你們照顧我太太了。”

“該當的。”

鄭先生不再多言,他打算趁機將功補過,洗刷罪孽。

他打頭陣,給探員們領路,一道兒解救鎮上被挾持的人質。

而受傷的李輝見狀早就嚇得破膽,他還想逃,卻被鄭先生一棍子敲暈過去。探員們紛紛上前擒住他,用手銬把李輝困住了。

他們繼續深入鬼島,找到鎮子裏居住著的人。

島上的人見到探員,起初還假意辯解來歷。後來確認自個兒真的得救了,一個個喜極而泣,不再扮演虛假的人物身份。

大家在不見天日的鬼鎮子關了好些年,擔驚受怕好些年,見過其他人被發賣、被處死。原本還有出逃心,後來漸漸麻木了,隨波逐流。

只要活著就好,誰都怕死。

鬼島成了他們的枷鎖,有的人被囚久了,甚至害怕起外頭的世界來。

還是在鄭先生等人的循循善誘之下,人們才鼓起勇氣,邁向逃生的船只。

尹顏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杜夜宸有點手段呀,竟喊來了這麽多的探員救人。幸虧他們人多勢眾,讓敵人一見便投降。

若是來得少一些,保不準還會成為島上人的刀下亡魂。

尹顏問:“你怎麽說動他們的?”

杜夜宸淡淡道:“不過是給了探員一點線索。這些年失蹤人口太多了,少說也就百來個,怎會引不起警察廳的註意?只是他們苦於沒發現藏人的地點,無法行動罷了。”

尹顏明白了,笑道:“你這次行動,是人打瞌睡,你正巧遞上枕頭,歪打正著立了大功。”

杜夜宸嗤笑:“什麽大功呢,恐怕是大禍臨頭。”

“為何這樣說?”

“島上的人質被救回去了,鳳繪堂此後行動一定會收斂一些。”他頓了頓,道,“可我攪黃了他們這麽大筆生意,你說他們會不會報覆在我身上?”

聽得這話,尹顏倒吸一口涼氣,憂心忡忡地道:“那可怎麽辦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杜夜宸說得風輕雲淡,好似事不關己。

他是真沒怕過什麽事,還是不喜暴露脆弱心性呢?尹顏分辨不出來。

他不說,她也不問。

尹顏被他一打岔,險些忘記正事兒了。

她觸上杜夜宸的手臂,想要沿著臂膀去撈他的手掌。

杜夜宸洞徹她意圖,死活不肯伸手。

兩廂僵持片刻,尹顏放棄了。

她垂頭喪氣,想到杜夜宸為了她自殘,晶瑩透亮的淚珠子便撲簌簌滾落。

尹顏哽著嗓音:“杜先生,你把手給我看看行嗎?我一想到你指頭都沒了,心裏就難受。”

她哭得梨花帶雨,也不知是真為杜夜宸委屈,還是借機紓解這些灰暗時日的苦悶。

杜夜宸於心不忍,剛要探手,又想起他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壓根兒就沒事。

於是,杜夜宸垂下眼睫,婉拒:“不大方便,還是不看了。”

“為什麽呀?”尹顏眨眨眼,淚珠子凝在她烏黑長睫上,平添可憐相。

“我也是很有自尊心的人。”杜夜宸低語。

“嗯?”

見尹顏不懂,他語重心長地道:“杜某也重漂亮,如今身殘,於我而言,打擊很大,我並不想讓外人瞧見醜態。”

杜夜宸這話,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他無非是因為斷了一根指頭,覺得自個兒不完整了。他沮喪、自卑,夜裏保不準還會苦悶飲酒,夜不能寐。

尹顏更加內疚了,還帶著點難言的心緒。

都是她害杜夜宸變成了這樣,全是她的錯!

尹顏心裏既害怕又愧怍,和少時砸碎人家東西一樣,想道歉擔責,又望而生畏。

她只得止住哭聲,小心翼翼地道:“我明白的,我全都明白的。”

“嗯。”杜夜宸松了一口氣。

“就和舊時的太監宦官不讓人看身子一般,他們覺得自個兒沒了根,殘廢了,很醜陋。”

“嗯?”杜夜宸如鯁在喉,想說什麽,欲言又止。

還沒等人開腔,尹顏便接著話茬子:“杜先生,你為我付出這樣多,我定會做牛做馬報答你!”

杜夜宸遲疑了一瞬,反問:“按照戲文發展,你怎麽不說以身相許呢?”

尹顏也被他這話堵住了唇舌,臉上忽現一團緋紅:“那你想嗎?”

思索了一程子,杜夜宸當機立斷地道:“不想,你還是做牛做馬吧。”

“為何?”

“牛馬和杜太太不同。一個是伺候我,一個得我伺候。”

“……”聞言,尹顏又起了殺心。

她的汙言穢語就在口中,爆發前,她想起杜夜宸那因斷指而變得脆弱不堪的心靈,強行忍住了罵人的沖動。

尹顏擠出一絲笑容,咬牙切齒地道:“行,你開心就好。”

杜夜宸也朝她抿出一絲笑,心情頗好。

如果這一個無關緊要的謊話,能夠讓尹顏今後嘴巴放幹凈一點的話,那倒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杜夜宸決定,今後好好利用一下這一把柄。

解救了尹顏,後續的事情就交由警察廳的人處理了。

怪道鳳繪堂的人不怕警察廳的人發現,島上的人壓根不知道幕後主使的底細,探員一問三不知。

杜夜宸倒是去打聽過一回山客羅家的事情,奈何在探員們一上島,這些烏合之眾便尋地道坐船出逃了,唯有李輝這個倒黴蛋非要追殺尹顏,落在了島上。

也不知李輝是在畏懼什麽,好似怕自個兒抖出背後主顧,此後即便出獄也會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竟選擇了自殺。

李輝這個重要的證人死了,這一趟鬼島營救計劃,就這麽不尷不尬地收尾了。

探員沒能尋到鳳繪堂的老巢,而鄭先生也從未和真正的領頭人對接過。

根據杜夜宸提供的線索,探員們特地去查東苑荒樓的房主,結果發現房主用的是假身份,證件上的人早就死了。

只是中介拿到了買房錢,也沒在乎那麽多事,因此從未查過房主證件的真偽,t畢竟誰會用虛假身份購置房產?又不是冤大頭。

案件進展狀態膠著,不過探員們也知曉了這一組織的兇惡,打算重點調查該組織的動向。

杜夜宸賣了鄭先生一個人情,說他是自個兒的線人,正因有鄭先生的幫助,這才能解救所有人質。

而迷途知返的鄭先生也為了救人深入孤島當內鬼,被廢去了一只手臂。

經過探員這邊的判斷,綜合鄭先生這些時日的所作所為,念在其將功補過、犧牲慘重的份上,最終決定不追究他的罪名。不過今後若有鳳繪堂的消息,需第一時間提供給警察廳。

這是猜到背叛鳳繪堂的鄭先生,很可能會遭到鳳繪堂打擊報覆。鄭先生即便不鋃鐺入獄,今後也兇多吉少。

要是順利,還能將鄭先生當作誘餌,騙後頭的大魚。

這樣惠而不費的事,探員們又怎會不樂意為之呢?

尹顏知曉案件後續的情報,問了杜夜宸一句:“據我們之前的情報,鳳繪堂收錢,替人消災。他們劫走金主要處置的那個人,卻沒有將其殺害,而是轉手倒賣了,再賺一筆錢。既如此……他們為何還要尋一個無人知曉的孤島,將人困於其中呢?”

尹顏想不明白,鳳繪堂直接劫走人發賣不就得了?何必多此一舉?

杜夜宸冷冷一笑:“我問你,人剛失蹤,警方是不是會加大力度尋人?這樣的風口浪尖,誰敢倒賣?那不是暴露底細了嗎?將人丟到島上作養一陣,肯虛與委蛇聽人話的,發賣也就罷了。心思野的,任憑人處置了,不留禍端,這樣才好長久做這筆血色買賣,不對嗎?”

杜夜宸一解釋,尹顏算是全明白了。

她摸了摸臂膀,毛骨悚然。

怪道他們不願放過鄭先生,這樣天大的秘密洩露了,他們都不知要槍斃多少回,誰還敢留下鄭先生這樣一個隱患?自然是要繼續用他,或是除掉他咯!

尹顏愁眉苦臉地道:“既如此,鄭家夫妻豈不是兇多吉少?”

“倒也未必。”杜夜宸道。

“你有什麽不同的見解?”

“如今警方留著他們做誘餌,鳳繪堂的人鐵定也知曉消息,哪裏還敢暴露馬腳前去招惹鄭先生?短時間內,他們避晦氣還來不及,更不可能在警察廳眼皮底子下傷人了。”

尹顏也為這對苦命鴛鴦歡喜:“那倒也算因禍得福。鄭先生不過是鳳繪堂裏的小嘍啰,只是把人劫到了孤島上。現下他救了這麽多人,還斷了一只手,也算是恩怨兩消了,只盼他們下半輩子有幾天安生日子過吧。”

尹顏感慨良多,她知曉在這個世道想要活下去,大多數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杜夜宸不置可否,他不願探究鄭先生的過去,也不在意他人的未來,他只想著他自個兒的事。

杜夜宸道:“請鄭家夫妻來家中做客吧。”

尹顏納罕地問:“怎麽想起請他們吃飯了?”

“酬金還要好好算一算。”

“哦。”

尹顏就知道,這廝可沒有同人攀交的興致,一切只考慮錢財。

尹顏這幾天待在洋館裏休養生息,都忘記沈綠意那邊如何了。

這天早上,尹玉給尹顏捎來一封信還有一根花生朱古力:“姐,這是杜先生讓我轉交給你的。”

尹顏把甜食放在一邊,率先拆開信,原是沈綠意送給她的。

信上寫著:

“敬啟,尹小姐。

原想直接同你見一面,又覺得還是等我回去安置完事情再說好了。

我記得老爺在南城開的分店鋪子,直接找了店裏的小掌櫃,讓他幫我給老爺打個電話。

我把事情都和老爺說了,還用了撩人慣技。再怎樣缺記性的男人,只要床笫間的歲月足夠歡愉,總會食髓知味,還想來幾次野的。我和他講了家中太太的可怖,不願意回去,讓他在外置一處宅子,將我當外室養。家裏的姨太太哪有外頭藏著掖著的女人刺激?這老頭一聽就答應了。

我今日就回他買的宅子裏,臨走前,同人打聽了你住的地址。待我回去和那老妖婆鬥法,站穩腳跟後,再來尋你戲耍。

多謝你此前救我,還同我說那麽多鼓勵的話。我的命是你給的,往後有什麽事,盡管來紅粉女郎衣鋪來找掌櫃的,他知曉家宅裏的電話,會幫你聯系上我。沈綠意,留。”

尹顏救她,可不是為了討她的犒賞。不過知曉這小姐妹一切安好,尹顏也就放心了。

尹顏看了一眼朱古力那精致的外包裝,還是沒將其打開,連同信件一起妥善鎖入抽屜。

今兒聽阿寶說,鄭家夫妻會來家裏做客。

尹顏想找杜夜宸問一問家宴的安排,奈何滿屋子都沒尋到人。

她只得去問阿寶:“杜先生去哪兒了?”

阿寶老實巴交地道:“杜爺出門買菜了,尹姐姐是想讓他順道帶什麽東西回來嗎?”

“那倒沒有,就是順口提一提。”尹顏剛要上樓換衣服,霎時間,福至心靈。

她扶著欄桿,問阿寶:“杜先生手都傷成這樣了,獨自一人提東西回家,沒問題嗎?”

阿寶一楞:“張醫生說,杜爺的手看起來傷勢重,實則縫上兩針,皮肉愈合便好全了。提東西……應當不打緊吧?”

尹顏急了:“怎麽不打緊?他可是斷了一截手指頭,那又不是小事!”

這話倒把阿寶整迷糊了。

他皺眉思忖半天,訥訥答話:“杜爺沒斷指頭呀?”

“嗯?”尹顏也呆住了,“我明明看到那一截斷指……”

阿寶知道是尹顏誤會了,為了不讓她擔心,連連擺手:“不不,那指頭不是杜爺的!”

阿寶這句話說出來,還有哪裏不明白的?

杜夜宸怎可能為了她自殘呢?他不過是看她哭鬧有意思,才順著她話,說自個兒斷指吧?

“好啊,真是好呀!”尹顏臉色發黑,牙關已然咬得死緊。杜夜宸……原來是在騙她!

阿寶瞧不見尹顏的臉色,還當他做了一回好事。

他羞赧一笑,撓撓頭:“是呀!杜爺安然無恙,還救回了尹姐姐,真是頂好的事了。”

尹顏自打知曉了杜夜宸的秘密以後,便守在門邊上不願離去了。

她要親自等杜夜宸回來,好好算一算這筆賬。

阿寶能聽到尹顏的呼吸聲以及指尖敲打梨花木扶手的響動,他納悶尹顏為何待在原地遲遲不肯離去。

尹玉在外玩得一身汗,剛回家,就見阿寶困惑地張望。

他拍了拍阿寶的肩膀,問:“咋啦?”

“噓,小聲點!”阿寶怕尹玉打攪到尹顏,忙把汗津津的尹玉拉到角落,道,“別吵到尹姐姐!”

尹玉這才反應過來,事關尹顏。

他也循著阿寶的指點,朝尹顏所在方向望去,頓時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阿寶問:“大哥,你明白什麽了?”

尹玉得意地道:“咱姐這是等咱們姐夫呢!”

“姐夫?”阿寶蹙眉。

“就是杜先生呀!”

阿寶嘟囔:“等杜爺做什麽?不過買個菜,頂多個把時辰就回來了。”

尹玉奸笑:“你這就不懂了吧?外行兒!這叫‘小別勝新婚’,他倆分開這麽多天,彼此想念的很,那是寸步不移啊,巴不得晚上也睡一塊兒!”

“啊?”阿寶臉通紅,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情。

尹玉正要細說,轉頭就被走來的尹顏敲了一記腦袋:“膽兒肥啊,背地裏編排你姐。”

尹玉訕訕一笑:“我這不是……給阿寶講解人情世故嘛!”

“去去,少在我跟前添亂!”尹顏瞧他玩得一身汗,嫌棄地道,“你這身上什麽酸味兒啊,都要餿了!趕緊換衣裳去,晚些時候還有客人來呢!”

尹玉挑眉:“姐,你這也忒老土帽兒了吧?咱這叫男人味!”

“再頂嘴一句,看我削不削你!”尹顏作勢要擡起手抽人,尹玉忙逃之夭夭了。

阿寶得了尹玉提點,也不好再打攪尹顏和杜夜宸你儂我儂,由此,他也尋了個借口避開:“尹姐姐,那我也練功去了。”

尹顏瞧著阿寶就覺得討喜,她笑著捏了捏小孩的臉:“去吧!記得早些回來,待會兒就吃飯了。”

“嗳。”

尹顏對待阿寶和尹玉的態度真是天差地別,一個如沐春風,另一個就是地獄夜叉。

剛安置完兩個小孩,洋館的古木鑲寶藍彩花玻璃夾層門就由外向內打開了。

來人正是杜夜宸。

尹顏下意識往他的左手瞥了一眼,食指被厚繃帶包裹住,確實少了一截。

要是她不知真相,還會被這人瞞在鼓裏。

他居然費這樣大的心神誆騙她,惹得尹顏一肚子火。

尹顏正要發作,杜夜宸卻往她的懷裏丟了一麻莖捆紙包的燙手t物。

這是什麽?

尹顏小心翼翼拆開活結細繩,露出油紙裏的事物——竟是熱氣騰騰的糖炒板栗?

她驚奇地道:“你買糖炒栗子了?”

杜夜宸頷首:“方才進胡同的時候,看到有貨郎擺鐵鍋糖石子炒板栗,味道挺香的。我看旁的小姑娘都在排隊買,也順道給你帶點。”

他話裏話外的意思,可不就是把尹顏也當成嬌小可人的小姑娘了嗎?

尹顏莫名耳根發燙,被他那無意間說的話撩撥得心火燎原。

這廝什麽意思?是在刻意討她歡心嗎?

尹顏剛要對杜夜宸心生好感,又自顧自把這念想打散了:不過是幾個銅板就能買到一包的廉價好意,也值當她感激涕零。

杜夜宸是真摳門且心思深沈。

尹顏硬要把他說得十惡不赦,這樣一來,她討厭他才有個正當的理由。

杜夜宸抱著一堆東西邁入廚房,他回頭看了尹顏一眼,喊她:“過來搭把手吧,待會兒客人就來了。”

“好。”尹顏很識大體,知道現下幹仗不是時候,好歹先招待完鄭家夫妻再同杜夜宸清算恩怨。

只見杜夜宸從櫥櫃裏拿出一只銀朱色帶蓋小甕,又拿來一個金魚水草搪瓷臉盆。

他打開窗戶,確保廚房通風良好。隨後取了黑炭堆滿臉盆,再燃火燒紅炭塊,留作備用。

杜夜宸把海參、魚皮等幹貨用開水泡發,又清洗豬蹄、牛腩等筋頭巴腦的葷食埋入紅泥小甕中。

就這樣一層肉,一層香菇板栗,疊到小甕滿滿當當。

最後,杜夜宸淋上文火燉了半小時的雞汁,把泥甕的蓋子改好,置放在滾燙的炭火堆裏慢慢煨熟。

尹顏頭一回見這樣的吃法,問:“你在煮什麽?”

杜夜宸淡淡道:“佛跳墻。”

這道菜,尹顏是聽過的,可從沒見人煮過。

她笑道:“瞧著就是一鍋大雜燴。”

她的比喻有意思,杜夜宸也抿出一絲笑來,接話:“燜久了以後,葷素都混在一塊兒,確實稀爛一團,像雜燴鍋子。”

“要煮多久?”

“少說一個時辰吧。”杜夜宸頓了頓,道,“待會兒開蓋,你來嘗味道。鹹淡都和我說,我調味。”

聽得這話,尹顏忽然笑出聲,說:“以我的口味為準頭嗎?好似這一桌飯是為我煮的一般!若我吃得鹹,還不得齁死你們?”

杜夜宸若有所思地道:“齁便齁吧……縱然不合旁人口味,至少還能獨得你歡心,不是嗎?”

杜夜宸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惹得尹顏呼吸一滯。

這人最近是怎麽了?總說些有的沒的,使她方寸大亂。

尹顏咬了咬唇:“杜先生這樣講,我都要誤會了。”

杜夜宸微微闔上那狹長的鳳眼,玩味地翹起嘴角。

他忽然起了興致,緩步靠近尹顏,冷不丁將她逼到角落。

男人居高臨下地睥著她,微微一笑,問:“哦?你誤會什麽了?”

他的鼻音帶些撩人性感的意味,好似一把小羽毛扇子,勾得人心尖癢癢。

又想作弄她嗎?尹顏面紅耳赤。

杜夜宸的追問好沒道理,舉止還異常暧昧。

片刻,尹顏敗下陣來,小聲說:“沒、沒什麽。”

“是嗎?我瞧著你好似有滿腹心事要說。”

“真沒有……”尹顏噥囔。

杜夜宸卻是不信,他貼著她耳畔,親昵低語:“平素不是很伶牙俐齒嗎?怎麽今日倒成了啞巴?你所誤會的事……就這般難以啟齒嗎?”

他下了狠心要鬧她,不依不饒地欺身靠近,怎樣都不願放過尹顏。

尹顏進退兩難,被他臊得支吾。

她想求饒,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尹顏熬不住了,她為了逃脫這樣的窘境,當即開口,岔開了話題:“我聽阿寶說了,杜先生的手指沒事。”

尹顏此刻興師問罪,杜夜宸是有些做賊心虛的情愫。

聽得這話,他沒了欺辱人的立場,下意識後退半步,同尹顏拉開距離。

上下位一瞬間反轉,輪到尹顏咄咄逼人了。

尹顏靠近杜夜宸,瞇起眼睛追問:“所以呢?杜先生的手指一事,是你存心誆騙我嗎?”

杜夜宸垂眉斂目:“倒也不算存心。”

“什麽?”

“只是臨時起意。”杜夜宸看了尹顏一眼,誠摯地道,“那時,投懷送抱的尹小姐,別有幾分情趣在內。讓杜某一時把持不住,起了欺負你的心思。”

“……”尹顏啞口無言。

她真是要鬧不明白了,杜夜宸這算什麽話呀?!

他、他覺得她可愛,便要欺負她嗎?真是無理取鬧!

杜夜宸強,尹顏可不興弱勢。

她靈機一動,想到反擊的法子。

尹顏笑道:“既把持不住,唐突了我,那杜先生……是不是該對我負責?”

她故意一派嬌憨樣,食指抵在杜夜宸胸口轉圈圈。

杜夜宸不是怕她當上杜太太,他要伺候人嗎?那她非要他糾結煩悶!

好大膽的女郎!竟不知羞恥問出這樣的話來。杜夜宸倒是沒想到尹顏還能反向撩撥他。

他勾唇,笑問:“你是認真的?”

“當然。”尹顏可不想露怯,那不就說明,她怕他嗎?

這廝可是會變本加厲欺負人的!就要硬鋼回去!

杜夜宸忽然握住尹顏主動觸探的手指,緊緊扣於掌心。

他故意靠近她,嗓音沙啞,誘哄:“確實。此前大庭廣眾之下同你抱了一回,舉止那般暧昧,於你名聲有損……今後恐怕也沒人敢娶你了。既如此,我很有男子責任心,好意給你升個官職。”

杜夜宸這話,直說得尹顏頭皮發麻,她支吾問道:“你想說什麽?”

“往後別當牛馬了,直接晉升為杜太太吧。”杜夜宸輕描淡寫說完這句,驚得尹顏心裏頭一陣兵荒馬亂。

這男人怎麽還冷不丁求婚了?

是他瘋了嗎?還是她瘋了?

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尹顏瞪大眼睛,一陣天旋地轉,她喃喃:“你魔怔了嗎?”

杜夜宸挑眉:“不是你說,想我負責的?”

“負、負責有那麽多法子,就是給我點錢打發了也好……何必哄我當你太太呢?”雖說此前尹顏想要杜夜宸的錢,確實起過那麽一回,當杜太太奪取杜家家財的心思,可那不也是過去式了嗎?

原本玩笑開到這裏,也該適可而止了。

偏偏杜夜宸入戲很深,仍舊順著這個話題同她講話:“怎麽?你不喜歡我提的法子?”

“我……”尹顏明明該反駁的,可不知為何,她臉頰發燙,訥訥不敢言。

她一猶豫,倒惹得杜夜宸一笑。

杜夜宸松開她的手,同女人拉開距離,嘲諷:“想嫁入我的門第,你也配?”

果然,這人就是在逗她!

尹顏惱羞成怒,吼他:“呸!你想哪裏去了?就是世上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想要嫁給你的!”

她真動了肝火,踩著一雙珍珠雪貝高跟鞋踢踢踏踏往廚房外走了。

做飯啊,待客啊,她統統都不想管了,只要看不見杜夜宸就行!

杜夜宸見她怒氣沖沖地跑了,嘴角不由自主上翹,輕笑出聲。

今日,因逗弄尹顏,致使他心情變好。

杜夜宸本意並不想把玩笑開得這樣深,可一見尹顏含羞帶臊的桃花臉,腦中忽然想起她撲在他懷中可憐兮兮哭泣的模樣。

欺負她一事,真真能上癮。

讓人要了一回,食髓知味,還想一回。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夜裏,某個偏僻鄉野。

一夥人提著風燈來勢洶洶地闖入重巒疊嶂。

原本烏泱泱的深山,被那幾團柔和的光點亮。

半空中,好似有鬼火飄蕩。

不知多久後,先來了一聲嚎叫打頭陣。很快,四下裏響起了旁的回應,此起彼伏。

仿佛得了這群人的首肯,那一串火光一盞接著一盞,終是闖入某個山洞裏,不見蹤跡。

這些人沿著山谷暗道走,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他們從另一個洞口鉆出來。

這裏月光瑩亮,別有洞天。

一座精致的舊時建築立於跟前,像樓闕,又好似只是普通四合院,不止一層。

來的兄弟們在門前踟躕,一個個蔫頭聳腦,不敢進去。

還是為首的那個中年男人先邁開步子:“我去見趙爺,你們在這裏等著。”

小弟們感激涕零,簇擁他:“多謝青山哥!”

青山擡手抹了一把汗,再怕也不能在小弟面前露餡兒,他大步跨開,朝前走去。

青山就是此前李輝覆命的那位爺,他是給李輝下達了盯著杜夜宸的命令,可他沒讓李輝擅自做主劫個不知底細的女人回來耀武揚威。

特別是那女人還有點手段,把整個孤島都搞得烏煙瘴氣。

要是讓趙爺知道,他們折損在一個女人手裏,毀了這樣一門生意,趙爺會大發雷霆嗎?

青山莫名打了個寒顫。

明明在小弟面前吆五喝六t裝大爺,實則再傲氣的主子,也有頂頭上司治。

青山撩開一道描金線厚綢面簾子,趙爺已然在裏頭靜候多時了。

趙爺的年紀和青山差不多,然而他保養得當,即便四十多歲,皮膚還好似年輕人那般光滑細膩。

趙爺的肌膚偏麥色,眼窩很深,濃眉大眼,帶些異域風情。

他鐘情珠光寶氣的裝飾,指上、腕上戴滿了祖母綠、白珍珠等華貴珠寶鑲嵌而成的首飾。

趙爺掀起茶蓋子吹浮沫,百無聊賴間,他看了青山一眼,問:“島沒了?”

青山跪地請罪:“是屬下辦事不利,輕信李輝這個廢物,導致咱們的生意被警察廳的探員清剿了。”

趙爺閉上眼,好似在冥想,喜怒不驚。

良久,他道:“山客說,是個會易容術的女人?”

“對!”

“那女人姓什麽?”

青山也不懂,趙爺為何執著於此女的信息,他絞盡腦汁回憶著,說:“好像姓尹……”

“八大家族之一、千面尹家的小姐啊,會易容倒是不奇怪。”趙爺滿意地喝了一口茶。

青山咬牙切齒地道:“趙爺,聽說這女人是杜夜宸的人。也是他和警察廳裏應外合,把咱們做大的生意攪黃的。依我看,不如給他個教訓瞧瞧!”

“杜夜宸?他是什麽來歷?”

“聽李輝說,他是二十年前在一場爆破事故中消失的八大家族之一,杜家的後人。”

趙爺微微一笑:“有意思,又是尹家,又是杜家,一下子有了兩家人的消息。你做得不錯,我要獎賞你。”

趙爺總是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教人摸不著頭腦。

他的言下之意是,不在意孤島生意被人攪黃了?

青山道:“爺?你是不打算計較島上的事兒了?”

“不必在意,也不要去招惹杜夜宸。他能尋到千面尹家的人,就能尋到其他幾個家族的後人。且放縱他去找,不要阻攔。我還得感激他,幫我這樣一個大忙。”

這是要放杜夜宸一馬的意思?

青山急了:“爺,咱們搭進去這麽多弟兄,怎麽能說算就算了。”

趙爺把茶蓋子搭攏下來,發出啪嗒一聲脆響。

他的面色頃刻間沈下來,電光火石間,他擡腿就是一記窩心腳,直把青山踹飛到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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